第三十九章 司马一族夺权

    李胜于赴任前到司马府致意,是正始九年(公元248年)冬的事。过了年的正月仍称正始(这一年的四月改元为嘉平)。这是明帝死后的第十年。由于明帝是于正月死的,魏帝曹芳决定在他的忌日到陵墓祭拜。明帝陵墓在洛阳之南的大石山,被称为“高平陵”。大将军曹爽及其弟中领军曹羲、武卫将军曹训、散骑常侍曹彦等人,全都随侍天子前往。这个阵容充分显示曹家兄弟得宠于天子,颇有不可一世之气概。
    “爹,我们族人崛起的时候到了!”
    司马师对父亲道。司马一族崛起的计划,都是由他拟订的。
    “这么做实在是不得已……”
    司马仲达捋着近来变得花白的胡子回答。
    “这件事情最好是等我死后再进行……”
    这是仲达内心的想法。曹魏取汉而代之,是曹操死后的事情,连冷澈的现实主义者曹操,年迈后都害怕被烙上“篡位者”之印。司马仲达同样盼望有生之年始终是魏的老忠臣。
    虽然如此,由司马氏一族发动的政变,非在他生前完成不可。因为他领有先帝遗诏,可以依恃这一点责难曹爽之专权。尽管司马师才华不亚于其父,但是,他却没有父亲所具有的大义名分。司马仲达说的“不得已”,指的就是这件事情非在自己手中完成不可。
    “我们的目的只在铲除曹爽一党——”
    司马师如此说。他对父亲的心情知道得很清楚。只要把曹爽一党铲除,魏国之内有可能反司马氏的势力便微乎其微。
    “后面的事情,你们慢慢来。”司马仲达道。
    除掉君侧之奸后,好整以暇地一个一个击破反司马氏的势力。等这些事情完成以后,才由司马氏取代曹氏建立新王朝——而到那个时候,司马仲达已死。仲达说的“你们慢慢来”,意思就是“不要使我成为篡位者”。他的儿子司马师充分明白这—点。
    “爹,不用您吩咐,我们会慢慢来的。”
    司马师微笑着回答。假以时日再进行这件事,说不定到时候会有不德之天子出现。一旦天子无德,就可以将之废位,这是中国易姓革命的原则。
    八岁就即位的天子,现在才十八岁。依照惯例,天子都于十五岁时行成人加冕典礼,但不到二十岁是不会被当做成人看待的。在这之前,他必须受皇太后及教师身份的太傅监护,是历来的规矩。
    皇帝和曹爽兄弟前往高平陵祭拜,走出洛阳城后,司马仲达以奉皇太后懿旨为由,关闭所有城门。
    皇帝是先帝的养子,并非皇太后郭氏所生。而且,身为皇太后的郭氏,对魏王朝没有什么好感。她的娘家是西平豪族,于魏建国时因造反而被问罪,她是被“没收”送入后宫的。其后,她因受到明帝的注目而宠爱,并且被立为皇后。这是明帝病重后的事。没有亲生儿子的郭太后,并没有魏王朝重于一切的想法。因此,司马仲达提出封锁洛阳城的申请时,她想也不想就盖上皇太后之玺。
    司马一族迅速展开袭击,并占领了曹爽党羽作为据点的各营。等到摧毁对方的武力后,司马仲达才以太傅之名,将曹爽一党的恶行上奏天子,谴责专权之非。奏报中列出曹爽的恶行有:将近卫兵纳为私人武力、任用近亲担任要职,以及令宦官张当监视天子之言行、离间皇太后与天子等。
    臣昔日自辽东还,先帝诏陛下、秦王及臣升于御床,握臣臂曰“深以后事为念”……
    仲达说出了一语中的为要点。十八岁的天子当然还记得十年前受命拥抱司马仲达这件事。曹爽当时并不在场,所以只有仲达有资格以遗诏做幌子。
    公子哥儿出身的大将军曹爽,知道洛阳已被占领,更有弹劾自己的奏文上达天听,就全然丧失战意了。老狐狸仲达一方面派遣侍中许允和尚书陈泰,劝曹爽早日认罪归案,一方面则派人以“只予免职处分,可以免你一死”说服曹爽最为倚赖的殿中校尉尹大目。
    一名名叫桓范的人,好不容易从洛阳逃出后,跑到曹爽面前进言道:
    “我们应该迎奉天子至许昌,广向天下招募义兵,以讨伐司马一族!”
    但是,曹爽兄弟这时已无采纳这个建言的决断能力了。
    许昌是曹操经营多年、赐以恩威颇多之地,与魏王朝渊源甚深,这一带有许多与曹家颇有交情的豪族。倘若能于此地募兵而与洛阳对峙,天下形势会如何演变还很难预料。
    眼见曹爽兄弟不赞成到许昌,桓范因而无限遗憾地说:
    “卿等读书,为的是什么!天子在我们这一边,我们只要登高一呼,还怕四方正义之士不起而响应吗?兵粮之事可以不用担心,因为我把大司农公印也带来了。”
    有了大司农公印就能征粮。他把这个公印拿出来亮给曹爽兄弟看,而曹爽却只一味想着回洛阳之事。
    曹爽将拔出的刀扔到地上,大声叫道:
    “我不搞政治了!我要优哉游哉地度过余生!”
    到这时候,曹爽对前途还抱持乐观态度。听到这句话的桓范则边哭边说道:
    “曹子丹(曹爽父亲曹真之字)生的尽是些猪狗不如的笨家伙!谁愿意为了这种主子而遭满门抄斩呢!”
    这个桓范之所以能从洛阳逃出,是由于平昌门守备队中名叫司蕃的队长是他过去的部下。桓范高举一只手,大声叫道:
    “皇上有诏召见本人,速开门!”
    他手中握着看似诏书的东西,实际上,这当然是假的。平昌门在洛阳南边,是从西边算来的第三个门。
    接到桓范逃走的消息时,仲达懊悔地直跺脚道:
    “大事不妙,让他们的智多星逃跑了!”
    与司马一族一起策划此次政变的太尉(国防部长)蒋济却说:“虽然智多星逃跑了,对方却不是能驱使这个智多星的料子。大人大可不必为此担忧。”
    最后,曹爽兄弟恬不知耻地奉戴天子回到洛阳。司马仲达立刻包围曹府,进行严密监视。
    实际上,专横或任用近亲等罪状并不严重,处分顶多是予以免职。曹爽等人知道这一点,所以认为没有什么大不了;然而,利用天子不在时发动政变的司马一族,当然不会满足于这样的解决方法。他们一定要利用这个机会,将曹爽一党彻底铲除。
    大逆之罪——唯有这个理由才能将他们斩草除根。而司马一族也已经想到方法了。
    前面述及的宦官张当,任务之一是物色“才人”——也就是美人。据说,洛阳各宫殿都有百名才人,这些女子实质上是宫殿侍女,不过一旦被皇帝看中,就得随时至寝殿替皇帝做特别服务。她们作为宫女的位阶在夫人之下,却无疑是皇帝的“私物”。
    曹爽是个好色之徒,因此曾多次央托张当物色到特别标致的女子时,要悄悄转送给他。事实上,受托的张当的确有过将最标致的女子转送给曹爽的事实,这样的行为等于是窃取将要呈献给皇帝的绝世美女,而把挑剩的送进后宫——可不是名副其实的“大逆”吗?
    曹爽一党于三月间悉数被捕投狱,并且被处抄斩三族之刑。其中包含就任荆州刺史之前以告辞行为借口刺探仲达虚实的李胜、前述的桓范以及宦官张当等人。爱漂亮的何晏,当然也被视为仅次于曹爽的罪魁而伏诛。临赴刑场时,他是否依然以自己是否够潇洒为念,这一点,史书没有任何记载。
    洛阳城遭封锁时,逃出的不只桓范一人而已,曹爽部将鲁芝也突破一个叫津门的地方,投奔主子。不过司马仲达却没有处罚他。
    “他是忠于主君才如此做,不应因此受到处罚。”
    仲达不但没有处罚他,反而拔擢他为御史中丞。司马一族此举是为了将来预做准备,纯粹是笼络人心的怀柔政策。
    曹爽被诛杀后,年号由正始改为嘉平。
    太尉蒋济于这个时候去世,继任者为王凌。
    嘉平三年(公元251年),也就是司马一族发动政变的两年后,南方强敌东吴封锁了一条叫做涂水的河流。王凌以征讨该地为名目出兵,实际目的却在于攻打司马一族。结果,王凌的反抗归于失败,这是因为司马一族的情报网遍布天下的缘故。
    ——快要成为司马氏的天下了。
    由于人们开始抱持这个看法,因此对司马氏效忠的人越来越多。王凌之所以失败,正是部将向司马氏密报的结果。王凌遂以自杀结束了一生。
    司马仲达亲自率领军队,进兵至寿春。这时他年事已高,已是七十三岁的高龄,那是人们认为“七十古来稀”的时代。当儿子们以不可太勉强劝言时,他却说:
    “吴国孙权能,我为什么不能!”
    孙权比他年轻两岁。
    过劳果然使他健康受损,司马仲达于这一年的八月殁故。人们悄悄耳语,说是自杀的王凌暗中作祟。仲达却于临终前说:
    “还好,我总算没有成为叛逆者。”
    长子卫将军司马师晋升为抚军大将军,接着于翌年元月成为大将军。司马家至此又往前大大跨出一步,离实现理想之日越来越近了。
    被司马仲达视为长寿之竞争对象的孙权,也于仲达去世的一年后殁故。由于他们的年龄相差两岁,因此,算来是仲达多活了一年,不过,大体而言,这个比赛应该算是平分秋色吧!
    人生无常。显赫一时的政府高官,一夜之间就被扣上大逆不道的帽子而遭处刑。看到这种情形的人们:心里难免会涌起虚无之感。
    无——人生最终不就是如此?
    强调伦理的儒教,急速地自人们的心中褪去。曹家曾夺取刘家之汉,而如今是司马家企图夺取曹家之魏。在这种节骨眼上,为维护主家而尽力的人,下场都很悲惨。这不正是所谓的“天道是耶非耶”吗?
    后汉末期动乱之际,佛教以极大的势力迅速遍及全中国。这是宣告儒教权威已跌停板的反动作用。儒教权威低落,佛教随之隆重登场,而只要多少听过一些佛教教义的人,一定会反射性地联想起“老庄思想”才对。
    ——人生无常,并不是印度的释迦牟尼首先发现的道理。我国早就有老子及庄子的学说,只是它们一直受到儒教的压制和埋没罢了。
    发现到这一点的人们,便开始发掘老庄思想了。
    ——听从儒教伦理,结果会把老命都丢掉!
    人们甚至开始产生这样的想法。多少忠义之士由于过分忠实于儒教伦理,结果因而丧命。这样的礼教,干吗还要信奉!
    ——索性无视于儒教吧!
    此一想法开始在士大夫之间流行。这是身处乱世、避免因卷入政治纷争而丧命的最好方法。
    司马仲达身亡后,司马一族为实现建立新王朝的目标,逐步展开部署。打倒曹爽一党及肃清王凌后,表面上反司马势力已不堪一击,但却也有潜入地下的形迹。为了将他们一网打尽、斩草除根,特务谍报组织便理所当然地大大活跃起来。
    人人惧怕秘密警察,因而绝口不谈政治。虚无的“清谈”之风于是开始流行。有名的“竹林七贤”,就是在这样的政治背景下登上历史舞台的。他们认为礼教是无用之物,于是竞相谈论虚无思想。他们之中确实有一些人深深着迷于虚无主义,不过也有一部分的人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政治抱负而投入清谈团体的。
    一种名叫“五石散”的毒品也在当时顿为盛行。这一点鲁迅在其演讲中曾经提及。总之,在动荡不安的乱世中,人们也勇于尝试各种生存方式了。

《门阀乱:且说魏晋南北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