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独白

  信写到最后,我微微感到一阵晕眩。
  这是一封只写了一行的没用的信,但一切就是从这行字开始的。
  而且无法回头了。
  我没花多久时间,就做好了决定。
  总之,就是要不要执行而已,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选择。
  当然,这个决定势必会和其他人的意见不同吧!他们被“正当”这两个字所拘束,然后提出了第三条路。
  更何况——人们这么说——更何况人类是一种软弱的生物。
  这是大众的普遍说法,但并不实在。
  不过是一些让人听了猛打哈欠的无聊意见罢了,内容只有谎言和逃避。像那种意见,不论相互交流过多少次,还是什么结论都得不到,更别说是动摇我的心了。
  现在,我的心被深深的憎恨所支配着。我无法舍弃这分憎恨,也无法带着它继续活下去。
  只有执行一途。然后,我要再次问问“他们”,真正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不——“他们”应该不会告诉我吧!因为我早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知道真正的答案了。
  想到这里,我心里的憎恨,便如同熊熊烈火般燃烧了起来。
  “来自于无人岛的满满杀意”——只有这样,而这就代表了全部。
  1刑警来的那一天
  “我被盯上了。”
  他将装了波本酒的玻璃杯倾斜着,杯中的冰块发出喀拉喀拉的声音,在波本酒里舞动着。
  “被盯上?”
  我懒洋洋地应声道,只觉得他在开玩笑。
  “被盯上……是指什么?”
  “命。”
  他回答。
  “好像有人想杀了我。”
  我还是笑着。
  “干嘛要你的命呢?”
  “唉……”
  他稍微沉默了一下以后,再度开口说道:“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他的声音听起来过分沉重,害我也跟着笑不出来了。我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一会儿后,转头望向吧台后酒保的脸,然后再将视线移回我的双手。
  “不知道,但是有这感觉是吗?”
  “不只是感觉,”他说:“是真的被盯上了。”
  接着他又向酒保要了杯波本酒。
  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在注意我们俩后,我喊了他一声:“呐,能不能说详细一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就是……”他一口喝干波本酒,燃起一支烟,“被人盯上了呀!就只是这样。”
  然后他压低声音说了声“这下糟糕了”。
  “原本我是不想说的,不过还是忍不住讲了出来。我想大概是早上那件事的关系吧!”
  “早上那件事?”
  “没什么啦!”他说完,摇了摇头,“总之,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
  我盯着自己手里的玻璃杯。
  “因为就算我知道了,事情还是无法解决?”
  “不只是那样,”他说:“这只会造成你无谓的担心啊!而且就我而言,也不会因为跟你说了这些事,心中的不安就因而减少。”
  对于他的话,我没有作任何反应,只是交叉了吧台下的双脚。
  “嗯,总而言之就是你被某个人盯上了嘛?”
  “没错。”
  “但是不知道对方是谁吗?”
  “真是奇妙的问题呀!”
  这是今天他进酒吧以来,第一次露出微笑。白色的烟雾从他齿间飘出来。
  “一条小命被人盯上了,但是对方是谁,自己心里完全没有底,真有人能这么断言吗?要是你的话呢?”
  “我的话,”我顿了顿,“可以说没有,也可以说有。因为我觉得杀意和价值观是相同的。”
  “我跟你有同感。”他慢慢地点头。
  “所以其实你心里有底吧?”
  “不是我在自夸,不过大致上的来龙去脉,我是知道。”
  “可是不能说出来。”
  “总觉得如果从自己的嘴巴里说出来的话,好像会让这件事变成真的一样。”他接着说道:“我是很胆小的。”
  然后,我们便沉默地喝着酒。喝累了之后就放下玻璃杯走出酒吧,然后漫步在细雨濛濛的路上。
  我是很胆小的——这是在我记忆中,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2他——川津雅之,是透过朋友介绍而认识的。
  这个朋友其实就是我的责任编辑,名叫萩尾冬子。冬子是个在某*社工作将近十年的职业妇女。她像个英国妇人一样,总是穿着光鲜亮丽的套装,帅气地挺着胸膛走路。我从跨入这行起就和她结识,算算也差不多要三年了。她和我同年。
  这个冬子在我面前没说稿子的事、反而先提起男人,是在大概两个月前的事了。我记得是宣布奄美大岛进入梅雨季节的那一天。
  “我认识了一个很棒的男人呢!”她一脸认真地说:“自由作家川津雅之。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这么回答。连大部分同行的人,我都叫不出名字来,更不可能晓得自由作家。
  据冬子所言,好像是因为那个川津雅之准备出书,他在商谈细节的时候正巧和冬子同桌,两个人就这么认识了。
  “不但个子很高,还是个美男子呢!”
  “是哦!”
  这个冬子会说起男人的事,是非常罕见的。
  “冬子*的男人啊,我还满想看看的呢!”
  当我说完,冬子就笑了出来。
  “嗯,下次吧!”
  我没真的把这些话当一回事,她好像也是如此。就像是个随意提起的话题,很快就忘掉了。
  不过在几个礼拜之后,我终究还是见到了川津雅之。他刚好也在我和冬子去的那间酒吧里面,跟一个在银座开个人画展的胖画家一起。
  川津雅之的确是个好看的男人。身高大概有一百八十多公分,配上晒得很均匀的肤色,十分引人注目。身上穿着的白色夹克,也非常适合他。在注意到冬子之后,他从吧台向我们微微招了手。
  冬子轻松地和他闲聊,接着把我介绍给他。跟我原先想的一样,他并不知道我的名字。在听说我是推理作家后,也只是疑惑地点点头。大部分人的反应都是这样。
  在那之后,我们在那间店里聊了很长一段时间。现在回想起来,甚至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怎么会有那么多话题可以聊呢?而且当时到底说了些什么,我也想不起来了。唯一知道的,就是聊天聊到最后,我和川津雅之两个人单独步出那间酒吧。两人接着踏入另外一家店,然后大约在一个小时之内离开。虽然我已经有点醉意了,还是没让他送我回家。而他也没有坚持。
  三天后,他打了通电话来约我出去吃饭。反正没有拒绝的理由,他是个不错的男人也是事实,我没什么犹豫就答应了。
  “推理小说的魅力是什么呢?”
  进了饭店的餐厅,点完餐,用桌上的白酒润了润喉之后,他问道。我想都没想,就机械性地摇了摇头。
  “意思是你‘不知道’吗?”他问。
  “要是知道的话,书就会卖得更好了。”我回答道:“你觉得呢?”
  他一边搔着鼻翼一边说:“造假的魅力吧。发生在现实生活的事件中,有很多都没办法辨清黑白,好和坏的分界很模糊。所以就算我们可以提出疑问,也无法期待一个精准的结论,永远只能得到真相的冰山一角。而就这方面来说,小说却能全面完成。小说本身就是一个建筑物,而推理小说则是这个建筑物当中凝聚最多功力的部分。”
  “或许真的是这样吧!”我说:“你也曾经为了善与恶的分界而烦恼过吗?”
  “这个啊,有哦!”
  他微微扬起嘴角。看来真的有,我这么想。
  “那有把它们写进文章里吗?”
  “是有写过,”他回答道:“不过,没办法写进文章里的事情也很多。”
  “为什么没办法写进文章里呢?”
  “很多原因呀!”
  他似乎有点不太高兴,不过很快地又恢复了温柔的表情,然后开始谈起绘画的事。
  这天晚上,他来到我的房间。由于我的房间里还到处留着前夫的味道,连他都似乎有点吓了一跳。只是没过多久,他好像就习惯了。
  “他是新闻记者,”我说起前夫的事,“他是个几乎不待在家里的人。到了最后呢,他也就找不到继续回到这个屋子来的意义了。”
  “所以就没再回来了吗?”
  “就是这样。”
  川津雅之在前夫曾经拥抱过我的床上,比前夫更温柔地和我*。结束了之后,他用双手环绕着我的肩头,对我说:“下次要不要来我家呢?”
  我们俩平均一个礼拜见一到两次面。大部分都是他来我家,我偶尔也会到他家去。他虽然单身而且没有结婚经验,但是他的房间却整洁到看不出来。我甚至还曾经想象过,是不是有人专门在替他打扫房间。
  我们两个人的关系很快就被冬子知道了。她来找我拿稿子的时候,他正好也在,所以我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其实,本来就没有什么辩解的必要。
  “你爱他吗?”冬子在和我独处的时候主动问我。
  “我很喜欢他哦!”我回答。
  “结婚呢?”
  “怎么可能!”
  “是哦?”冬子有点放心地吐了口气,外型完美的嘴唇浮出一丝笑意。“把他介绍给你的人是我,看到你们感情很好,我当然也很高兴,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太投入。维持现在这个样子的交往形式,才是最正确的。”
  “别担心,我至少也有过一次婚姻的教训呀!”我说道。
  然后又过了两个月,我和川津雅之的关系依旧保持在和冬子约定好的那个程度。六月的时候,我们两个人单独去旅行,我很庆幸他没有提到任何关于结婚的只字片语。要是他真的说了,我不烦恼也就说不过去了。
  不过回头想想,就算他提出结婚的要求也不奇怪。他三十四岁,正处于考虑到婚姻大事也理所当然的年龄。也就是说,他在和我交往的时候,也默默地希望我们的关系维持在一定的程度吧?
  然而,现在思考这些事情,已经失去任何意义了。
  在我们相识两个月之后,川津雅之在大海里断送了他的生命。
  3七月的某一天,刑警来到家里,告知我他的死讯。刑警比我平常在小说中所描写的更为普通,但是很有感觉——也可以说是更有说服力。
  “他的尸体今早在东京湾漂浮时被人发现。拉上岸后,从身上的东西证明他就是川津雅之。”
  一个年纪不到四十岁,感觉起来很强壮的矮个子刑警说道。还有一个年轻的刑警站在他旁边,不过这个刑警只是安静地站着而已。
  我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吞了一口口水。
  “已经确认过身分了吗?”
  “是的。”刑警点点头,“他的老家在静冈吧?我们从那里请了他妹妹来认尸,齿模和X光片也都对过了。”
  接着刑警十分谨慎地说:就是川津雅之先生。
  我还是无法说话。
  “我们想要请教您一些问题。”刑警又开口说道。他们站在玄关,大门还开着。
  我麻烦他们先到附近的咖啡厅稍等,于是刑警们点点头,静静离开了。我在他们走了之后,依旧待在玄关,呆呆地望着门外。没过多久,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后把门关上,回到寝室更换外出服。当我站在穿衣镜前,想要擦点口红的时候,吓了一跳。
  镜子反映着我疲倦异常的面容,似乎连做出一点表情都觉得吃力。
  我将目光从镜子里的自己脸上移开,调整呼吸之后,再重新和镜子里的我四目交接。这次的我就变得有点不太一样了,我认同地点点头。喜欢他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而自己喜欢的人如果死掉了,会感到悲痛也是理所当然。
  几分钟之后,我到了咖啡厅,和刑警面对面坐着。这是我时常光顾的店,有卖蛋糕。蛋糕很爽口,一点都不会过分甜腻。
  “他是被杀害的。”刑警像是在宣布什么一般说道。不过,我并没有为此感到惊讶。这是预想中的答案。
  “请问他是怎么被杀死的呢?”我问。
  “用十分残忍的方式。”刑警皱起眉头。
  “后脑勺被钝器重击后,被丢弃在港口边,。简直像是随手乱扔的垃圾一样。”
  我的男朋友,像垃圾一样被人随手丢弃了。
  刑警轻轻咳了一声后,我抬起头。“那致死原因就是颅内出血之类的吗?”
  “不。”他说完,重新端详我的脸之后,再度开口说道:“现阶段还无法作出任何结论。后脑的地方是有被重击的痕迹,不过在解剖结果出来之前,没办法说什么。”
  “这样吗?”也就是说,凶手有可能是用别的方法先把他杀死,再重击他的后脑勺一记之后才弃尸的吧!倘若真是如此,为什么凶手需要做到这种程度呢?
  “接着想请问一下,”我大概一脸恍神的模样吧,所以刑警才会开口叫我,“您好像和川津先生相当亲近吗?”
  我点点头,其实没有什么否认的理由。
  “是情侣吗?”
  “至少我是这么觉得。”
  刑警问了我们相识的经过,我也照实回答。虽然怕造成冬子的困扰,但我最终还是说出了她的名字。
  “您最后一次和川津先生交谈是什么时候呢?”
  我想了一下,回答:“是前天晚上,他约我出去的。”在餐厅吃饭,然后到酒吧喝酒。
  “你们聊了些什么呢?”
  “很多……其中,我低下头,将视线焦点放在玻璃制的烟灰缸附近,“他曾经提到自己被盯上了。”
  “被盯上?”
  “嗯。”我把前天晚上他跟我说的话告诉刑警。很明显的,刑警在听完之后,眼睛散发出热切的光辉。
  “这么说来,川津先生自己心里其实有底了吗?”
  “可是没有办法断定。”他也没断言过自己真的知道什么。
  “那么,您对这件事有什么头绪吗?”
  我颔首说:“不清楚。”
  之后,刑警开始向我询问他的交友关系和工作等等的事情。我几乎可以说是完全不知道。
  “那么请问您昨天的行踪是?”
  最后一个问题是我的不在场证明。对方之所以没有提到详细的时间点,大概是因为正确的死亡时间还没有判定出来吧!不过就算有了精确的时间点,我的不在场证明对于厘清案情还是一点帮助也没有。
  “昨天我整天都待在家里工作。”我回答道。
  “如果您可以提出证明的话,我们在处理上来说会方便很多。”刑警盯着我看。
  “对不起,”我摇摇头,“可能没有办法。家里只有我一个人,而且在这段时间之内,也没有人来访。”
  “真是可惜。令人觉得可惜的事情还真是多呢!百忙之中占用您的时间,真是不好意思。”刑警说完便站了起来。
  当天傍晚,冬子如我预期一般出现了。她的呼吸很急促,甚至让我以为她是狂奔过来的。我开着文字处理机,在一个字都还没键入之前,拿了一罐啤酒想要喝。在喝啤酒之前我先哭了一阵子,等到哭累了才开始喝酒。
  “你听说了吗?”冬子看着我的脸说。
  “刑警来过了。”我回答。她刚听到的时候好像有些惊讶,不过很快的又像是觉得理所当然一般默默地接受我的答案。
  “你有什么线索吗?”
  “线索是没有,不过我知道他被人盯上了。”
  接着我告诉张口结舌的冬子前天我和川津雅之的对话内容。她听完以后,像之前的刑警一样遗憾万千地摇摇头。
  “有什么你可以做的事吗?比方说跟警察讨论什么的。”
  “我不知道。不过,既然他没有跑去告诉警察,想必一定也是有原因的吧!”
  冬子又摇摇头。“那你也没有头绪吗?”
  “是啊。因为……”我停顿一下,继续说:“因为关于他的事,我几乎什么都不知道。”
  “是吗?”冬子看起来似乎很失望,和早上的刑警露出了一样的表情。
  “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想着他的事,”我说:“但是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和我两个人在交往的时候,都在自己身边划了一条界线,以不互相侵犯彼此的领域为原则。而这次的事件,刚好发生在他的领域里面。”
  你要喝吗?我问冬子,她点点头,我便走到厨房帮她拿啤酒。接着她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在他和你聊天的时候,有没有其他什么事是让你觉得印象深刻的呢?”
  “最近我们几乎没聊到什么啊!”
  “应该还是会说些什么吧?难不成你们都是一见面就马上上床吗?”
  “差不多是那样哦!”我这么说的同时,感觉自己的脸颊好像稍微抽动了一下。
  4两天后,他的家人替他举办了葬礼。我搭乘冬子驾驶的奥迪车,前往他位于静冈的老家。很意外的,高速公路的路况十分顺畅,所以从东京到他静冈的老家只花了两小时左右的时间。
  他的老家是栋两层楼的木造建筑物。四周是围着竹篱笆的宽广庭院,主要用途是家庭菜园。
  大门边有两位女性静静地站着。其中一个是年过六十的银发老妇人,另外一个是身材高挑纤细的年轻女性。我想那应该是他的母亲和妹妹吧。
  来参加葬礼的人当中,有一半是他的亲戚,另一半则是他在工作上的伙伴。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从事*工作的人和其他一般人的差异性。冬子在那些人之中发现了自己认识的人,于是走过去和他攀谈。那是个皮肤黝黑、小腹稍微突出的男人,听说是川津雅之的责任编辑。透过冬子的介绍,我才知道他姓田村。
  “不过真是除了惊讶之外,再也没有别的感觉了啊!”田村一边摇着他肥胖的脸,一边这么说道。
  “根据验尸结果,他是在尸体被发现的前一天晚上被杀害的。好像是毒杀哦!”
  “毒?”我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
  “听说是农药的一种。被毒死了以后,好像还被榔头之类的东西重击了脑袋呢!”
  “……”一种莫名的感觉浮上我的胸口。
  “他那天晚上似乎去了一家平日经常光临的店里吃东西的样子,由当时吃的东西的消化状态看来似乎可以作出正确的推测,所以这个推测好像可信度非常高。啊!这些事情您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我不置可否,但是轻轻地点了点头,接着问道:“那推测的死亡时间大概是几点钟呢?”
  “大约是十点到十二点左右,警方是这么说啦!不过其实啊,我那天有问他哦,说如果有时间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之类的。结果他拒绝了我,说是已经和别人先约好了。”
  “这么说来,就是川津雅之和某个人约好要见面啰?”冬子说。
  “好像是啊!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我就应该穷追猛打地问出他要去赴谁的约了。”田村非常后悔地说道。
  “这件事情,警察知道吗?”我问。
  “当然啰!所以,他们现在好像也很积极地在寻找当时和川津雅之见面的人,不过听说现在还是毫无线索啊!”他说完以后,紧紧咬住下嘴唇。
  当上香仪式结束,我正打算回去的时候,一个约莫超过二十五岁的女子走到田村身边和他打招呼。这个女人点点头之后,开口问道:“最近你没和川津先生碰面吗?”
  “没错,因为从那次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一起合作了。川津先生应该也觉得自己跟我不太合吧!”
  这个十分男性化的女人像个男人似的说道。不过,她和田村可能没有那么熟稔。在交换了这么两句话之后,她就对我们稍微点头示意,从我们面前走掉了。
  “她是摄影师新里美由纪。”在她走远了之后,田村小声地告诉我。
  “以前曾经和川津一起工作过呢!两人的足迹遍及日本各地,川津先生写纪行文,她则负责照相。应该在杂志上有连载哦!不过听说好像很快就停止了。”这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呢!他再补上这一句。
  这让我又再次发现自己对于川津工作方面的事一无所知这个事实。搞不好从现在开始,我会渐渐知道有关他的一切也说不定,只是这又有什么用呢?
  5葬礼过了两天之后的那个傍晚,我正在做着和以前一样的工作,感觉距离上次工作已经好久似的。这个时侯,放在文字处理机旁那具设计时尚的平面电话响了起来。拿起话筒后听到的声音,微弱的像是透过真空管传过来的。我甚至还以为是我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
  “不好意思,能不能请您大声一点说话呢?”我这么说完后,耳边突然听到“啊”的一声。
  “这个大小的声音还可以吗?”是个年轻女性的声音。因为有点沙哑,所以反而更听不清楚了。
  “呃……可以了。请问您是哪位?”
  “那个……我叫川津幸代,是雅之的妹妹。”
  “哦。”参加葬礼的画面在我脑海中浮现。那个时侯,我只跟她点了点头而已。
  “其实我现在在哥哥的房间里。那个……就是想说要整理一下他的东西。”她还是用着很难让我听清楚的声音说道。
  “这样啊。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吗?”
  “不用了,没关系,我一个人应该可以搞定。今天只是整理,运送就等明天搬家公司来的时候再处理就好了。然后那个……我打电话给你,其实有些事情要跟你讨论一下。”
  “讨论?”
  “是的。”
  她要讨论的事情是这么一回事——她在整理雅之的东西时,从壁橱里翻出了非常大量的资料和剪下来的报章杂志。这些东西当然也可以当成他的遗物,直接带回静冈老家,不过若是这些东西能带给比较亲近的人帮助的话,她想雅之也会高兴的。如果可以,现在就叫快递送过来给我——这对我来说,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他的资料,可说是自由作家挑战各种领域之后留下来的宝库。而且说不定还能透过这些资料,多了解一下活着时的他。于是我答应了她的要求。
  “那我就尽快叫人送过去。如果现在马上送去的话,不要的东西还来得及拿去回收。那个……除了这件事之外,你还有没有别的事需要帮忙呢?”
  “别的事?”
  “就是……比如说有没有东西放在这个房间忘记带走啊?或是哥哥的东西中,有没有什么是你想要的?”
  “忘记带走的东西是没有,”我看着摆在桌上的手提包,里头放着他房间的备用钥匙。“不过倒是有东西忘了还给他。”
  当我说了忘记还给他的东西是备用钥匙时,川津雅之的妹妹告诉我直接用邮寄的就可以了。不过,我还是决定亲自跑一趟。一来用邮寄的很费事,而来我觉得再去最后一次已逝恋人的房间,也没什么不好的。不管怎么说,我们也交往了两个月。
  “那我就在这里等你过来。”川津雅之的妹妹的声音,直到最后都还是很小声。
  他的公寓位于北新宿,一楼的一〇二号房就是他的住处。我按了门铃之后,在葬礼时看过的那个高高瘦瘦的女孩子出现了。瓜子脸,配上高挺的鼻梁,无疑是个美人胚子。可惜的就是乡土味太重了,平白糟蹋了那个漂亮的脸蛋。
  “不好意思,要麻烦你跑一趟。”她低下了头,替我摆上室内拖鞋。
  当我脱下鞋子、穿上拖鞋的时候,有声音从屋子里传来,接着某个人的脸出现了。
  如果我记得没错,这张探出来的面孔正是在葬礼上见过的女性摄影师,新里美由纪。我们两人的目光一交会,她就低下了头,我也带着些微的疑惑对她点头示意。
  “她好像曾经跟哥哥一起工作过。”雅之的妹妹对我说:“她姓新里,我跟她也才刚见面。因为她说之前受了哥哥很多照顾,所以希望我能让她帮忙整理这些东西。”
  接着她把我介绍给新里美由纪:哥哥的情人,推理作家——“请多指教。”美由纪用和葬礼时一样的男性化声音说完,又在屋子里消失了踪影。
  “你有告诉那个人明天就要搬家的事吗?”美由纪的身影消失了之后,我问幸代。
  “没有,不过她好像是知道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所以才来的。”
  “是哦……”我抱着不可思议的感觉,暧昧地点了点头。
  房间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书架上的书籍有一半已经收到纸箱里去,厨房的壁橱也空荡荡的,电视和音响则是只有配线被拔掉而已。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然后幸代替我倒了茶。看来这类的餐具好像还留着。幸代接着把茶端到在雅之房间里的新里美由纪。
  “我常常听哥哥说起你的事。”她面对我坐了下来,然后用十分冷静的口吻说道:“他说你是一个工作能力很强,很棒的人。”
  这大概是客套话吧!即使如此,却不会让我有不好的感觉,脸甚至还有点红了起来。
  我一边啜饮着刚泡好的茶,一边问她:“你经常和你哥哥聊天吗?”
  “嗯,因为他大概每隔一、两周就会回老家一次。哥哥因为工作的关系,常要到处跑来跑去,而我和妈妈最期待的,就是听他说些工作时遇到的事情了。我在老家附近的银行工作,所以对外界的事情几乎完全不了解。”
  她说完,也喝了口茶。我发觉她讲电话时的小音量,应该是天生音质的缘故。
  “得把这个还给你才行。”我从皮包里拿出钥匙放在桌上。
  幸代看了钥匙一会儿之后,开口问我:“你和哥哥有结婚的打算吗?”
  虽然是个令人困扰的问题,但也不是不能回答。
  “我们从来没谈过这方面的事。”我说:“一方面不想绑住对方,而且我们都知道,结了婚只会为对方带来不好的影响。再者……嗯,我们也都还不够了解彼此。”
  “不了解吗?”她露出相当意外的表情。
  “不了解,”我回答道:“几乎是完全不了解。所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被杀害,也没有任何头绪。甚至连他过去从事什么样的工作,我也没问过……”
  “是吗……工作方面的事情也没说过吗?”
  “他不愿意告诉我。”这才是正确的说法。
  “啊,这样的话,”幸代起身走向放东西的地方,从一个装橘子纸箱般大小的箱子里,拿出一叠类似废纸捆的东西放在我面前。“这个好像是这半年来哥哥的行程表。”
  原来如此,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各式各样的预定行程。其中和*社的会议以及取材等等的,好像特别多。
  我脑海里突然闪进一个念头:说不定和我的约会也写在这些废纸当中呢!于是我开始仔细翻查他最近的行程。
  看到他被杀害之前的日期上方,果然记了和我约会的店名与时间。那是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的日子。看到这个,一阵莫名的战栗感突然向我心头袭来。
  接着吸引我的目光的,是写在同一天的白天栏位,一行潦草的字迹。“16:00山森运动广场”
  山森运动广场,就是雅之加入会员的运动中心。他有时候会跑去那里的健身房流流汗。像这样的事情,我还算清楚。
  不过令我在意的是,他最近脚痛,照理说应该是不能去健身房。还是说那天他的脚已经康复了呢?
  “怎么了吗?”因为我陷入沉默,所以川津雅之的妹妹好像有点担心地看着我。
  我摇摇头回答道:“不,没什么。”
  说不定真的有什么,不过我现在对自己的想法没有任何信心。
  “这个可以暂时借我吗?”我让她看了一下手上的行程表。
  “请拿去。”她微笑。
  话题中断,我们两个人对话中出现了一小段空白,这时新里美由纪从雅之的工作间走了出来。“请问一下,川津先生的书籍类只有那些吗?”美由纪用质疑的口吻出声问道,她的语气中隐含着责备的感觉。
  “嗯,是的。”
  听完幸代的回答之后,这个年轻的女摄影师带着困惑的表情,稍微将视线移向下方。不过很快地,她又像下了什么决心一般抬起头。“我说的不只是那些书籍,其他像是工作方面的资料,或是集结成册的剪报等等的,有类似这样子的东西吗?”
  “工作方面的?”
  “您是不是有什么特别想看的东西呢?”我向她询问。她的目光突然变得非常锐利。
  我继续说:“刚才幸代打电话给我之后,已经把他的资料全部寄到我家去了。”
  “已经寄了?”看得出来她的眼睛又睁大了一些,接着用那个瞪得老大的眼睛看着幸代。“真的吗?”
  “嗯。”幸代回答:“因为我觉得这样处理最好……有什么问题吗?”
  我看见美由纪轻轻咬住下唇。她维持了这个表情一会儿之后,把视线转到我这里来。“那么那些东西应该会在明天送达你的住处吧?”
  “这个我也不确定……”我看着幸代。
  “市区内的话,应该明天就会到了。”她点点头,对着新里美由纪回答。
  “是吗?”美由纪直挺挺地站着,好像在思考什么一般眼神低垂。过没多久她就再度抬起头来,感觉已经作出了决定。“其实在川津先生的资料中,有一件我非常想看的东西。因为工作上需要,所以不管怎么样一定要……”
  “是吗?……”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中浮起了奇妙的感觉。也就是说,她是为了拿到那份资料才来帮忙整理房子的。要是这样,在一开始的时候说清楚不就好了?我心里这么想,但是没说出来,只试探性地问她:“那你明天要过来我家拿吗?”
  她的脸上闪过一丝安心的表情。“方便吗?”
  “明天的话没问题哦!你说的那个资料一定要明天一大早拿到吗?”
  “不,明天之内拿到就可以了。”
  “那就麻烦你明天晚上过来好了。我想到了那个时间,东西也一定已经送到了。”
  “真是麻烦你了。”
  “哪里。”
  在我们决定了时间之后,新里美由纪又补上一句。“不好意思,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就是在我去你家之前,希望你先不要将那些资料拆封。如果弄乱了,我要的资料恐怕会很难找。”
  “哦……好啊!”这又是一个奇妙的要求,不过我还是答应她了。因为就算资料寄到我这里,我也不会马上拿出来研究。
  我们之间的话题似乎没有再继续下去的迹象,而我自己也有一些需要好好思考的事情,于是我站了起来。走出房间之际,新里美由纪又跟我确认了一次约定的时间。
  6这天晚上,冬子带了一瓶白酒来我家。原本她公司就距离这里很近,所以她常常在下班的时候顺道绕过来,也经常就这么直接在我家过夜。
  我们一边品尝着酒蒸鲑鱼,一边喝着白酒。虽然冬子说是便宜货,但其实味道还不错。
  当瓶中的白酒剩下四分之一左右的时候,我站起身,把放在文字处理机旁边的纸捆拿过来。这是去雅之家时,幸代给我的雅之的行程表。
  在告诉冬子白天发生的事情始末之后,我指着行程表上那个“16:00山森运动广场”。“我觉得这里有点怪怪的。”
  “川津本来就有在跑健身中心啊!”冬子用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表情看着我。
  “很奇怪耶!”我啪啦啪啦地翻起行程表。“看了这个行程表以后,我发现除了这天之外,其他地方完全没有写上和健身中心相关的行程。我之前曾经听他说过,他并没有特别安排固定哪几天要去健身,多半都是看看什么时间有空,就直接过去健身中心。反过来说,就是为什么唯独这天的健身行程会特别写下来呢?我觉得这件事有点诡异。而且最重要的是,他这阵子脚痛,照理说运动什么的应该会暂停才对。”
  “嗯。”冬子用鼻子应了一声,歪歪头。“如果事情如你所说的话,的确有点怪。那你有想到什么理由吗?”
  “嗯,我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想,这会不会是他和某个人相约要见面的地点啊?”
  冬子还是歪着头,于是我继续说道:“就是说,不是在下午四点的时候去山森运动广场,而是在那个时间和一个名字叫做山森的人约在运动广场碰面。会不会是这样呢?”
  我看了他写的行程之后,发现有很多行程都是以时间、地点、场所的顺序来记录的,比方说像是“13:00山田××社”这样。所以我才会试着用这种感觉来解读。
  冬子点了两、三次头之后,说:“可能真的是这样吧!名字叫山森的人,说不定就是山森运动广场的老板哦!会不会是去采访呀?”
  “这么想或许比较妥当吧!”我稍微犹豫了一下,才又开口说:“不过我也有一种‘并非如此’的感觉。之前跟冬子说过了吧?他曾经告诉我说他自己被某个人盯上的事。”
  “对啊!”
  “那个时侯,他还对我说了‘原本是不应该让你知道的,但是为什么我会说出来呢?大概是白天那段谈话的关系吧’,这么一段话。”
  “白天那段谈话?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因为他说‘没什么’。但是说不定我和他的这段谈话内容,在那天白天的时候,他也对某个人说过。”
  “那天就是,”冬子用下巴对着那份行程表,“下午四点,山森……的那天嘛!”
  “正是如此。”
  “嗯。”冬子用同情的眼神看着我,“我是觉得也有可能是你想太多了。”
  “可能吧!”我老实地点点头,“不过因为心里像是打了个结一样,我想要赶快把它解开。明天我会打电话到运动广场去问问看。”
  “你是想要跟山森社长见面吗?”
  “如果能够见得到面的话。”
  冬子一口喝干了玻璃杯里的酒,然后“唉”的一声,叹了口气。“我还真有点意外呢!没想到你会变得这么拼命。”
  “有吗?”
  “有啊!”
  “因为我很喜欢他呀!”
  我说完之后,把瓶子里剩下的酒分别倒入我们两人的杯子中。

《十一字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