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与子偕老

大风呼啸,树叶沙沙作响,桂花香馥郁扑鼻。

罗沄抚着胸口,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笑道:“我曾以为你说的那些甜言蜜语,只对我一人说过,你的温柔体贴,也只是因为我。如今才知道,原来在你心在你心里,我和别的女人并没有什么不同。泊尧,泊尧,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真的有喜欢过我么?从前说那些话的时候,也是出于真心的么?”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虽然在笑,眼角眉梢却全是衰婉凄绝的神色,我心中一震,突然想起在两忘崖下所吃的那串红豆,才明白原来她也中了情毒。

洛姬雅可以解开数以万计的蛊毒,甚至可以解开“蛇神蛊”,却唯独不能消除“相思果毒”。因为红豆本身是没有毒的,毒只存在你自己的心里。当你决定去喜欢一个人时,就注定要承受肝肠寸断的痛苦。

昌意似乎没有察觉,摇了摇头,说:“螣儿姐,我从前待你是真是假,难道你还不知道吗?你在我心里,始终是独一无二的。”

罗沄道:“那好,我再问你,你说当年在北海鲤鱼背上,第一次看见我时,就想长大了以后娶我做妻子,还说要像你爹娘一样,一起泛舟海上,牧马南山。这句话也是真的吗?”

昌意点头说:“自然是真的。”

罗沄咯咯笑道:“到了这时候还骗我。你如果真想娶我,为什么我第一次到诸夭之野时,就听说你要成亲了?这回故地重游,居然又撞上你的婚礼?这两次的新娘好像都不是我呢。”

昌意道:“你说的第一次,是指女儿国的公主么?那几日我在天池喝得酩酊大醉,胡言乱话或许是有的,却从来没答应要娶她为妻。否则为何一看见你,就立即随你走了?”

罗沄脸色晕红,仿佛平静了一些,挑起眉梢,似笑非笑低声道:“那么这一次呢?这一次你为什么不和我走?”

风势越来越大,长草起伏,枝叶乱舞。天上不如什么时候涌来了大片的乌云,将月光遮挡得时隐时现。两人一个站在草亭的暗影里,一个站在淡淡的月光中,显得那么疏离。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昌意缓缓地说:“春时花,秋时月,夏时风,冬时雪。螣儿姐姐,是我对不起你,如果是从前……哪怕是两个月以前,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带你一起走。只是……只是……”沉呤着没再往往下说。

罗沄微微一笑,泪水脩然滴入酒杯,柔声道:“只是现在时过境迁,春花变作了秋月,你已经喜欢上她了,是不是?”

昌意沉默不话,相柳忽然又在我耳朵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痛得我几乎要憋爆开来。她叉吮着我的耳朵,蚊子似的传音道:“你们男人都是喜新厌旧,见异思迁的大混蛋。你要是敢像他一样,下次被咬的就不是耳朵啦。”

罗沄捂着心口,重新坐了下来,左手手指把玩着酒杯,淡淡道:“其实你不说,我也已经知道啦:这几天我们喝的酒,都是用相思果汁酿成。如果你喜欢的人还是我,我心里就不会这般疼痛了。而如果我不喜欢你,你也早就情毒发作,生不如死……”

昌意吃了一惊:“你吃了两忘崖上的相思红豆?难道连流沙仙子也没有解救的法子?”上前抓住她的手腕,沉声说:“螣儿姐姐,你快随我回南琼宫,我这就让人去找灵山十巫,帮你救治……”

罗沄将他的手甩开来,咯咯大笑:“傻瓜,我骗你的!”仰头将酒水一饮而层,起身走出草亭,笑道:“如果我真中了相思果毒,早就在给你喝的酒里下些蛊药,剜出你的心来啦。”

昌意随着她一起走了出来,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时,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面容,我大吃一惊,怒火更直蹿头顶。直到那一刻,我才认出他就是在两忘崖上虏走瑶雩的小子。

罗沄握着酒杯的手不住地微微颤抖,笑道:“我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在逗你玩呢。你以为我一真的还像从前那样缠着你么?当年之所以不告而别,就是因为杀了那些巫医后,与你有了隔阂。渐渐明白过来,你和我性子相差太远,又喜欢拈花惹草,勉强在一起,终究还是要分开,倒不如一走了之,还能留些甜蜜的回忆。”

她情毒发作,苦苦强忍痛,声音却说不出俏皮轻快。

昌意跟在她身后,低着头默然不语,将信将疑,浑然没有注意到她正将一支支冰针扎住忙督二脉的七处穴道里。巫氐说得没错,这的确是暂时封制相思果毒的唯一办法。

罗沄转身笑道:“前几天在北海听说你结婚的消息,心里很好奇,不知道这位新娘完竟是何方神圣。如果她处处比我好,固然让我生气;处处不如我,岂不更让我伤心?你且说说,她到底有什么地方比我好?”

昌意摇了摇头,正想回答,远处雪山上“砰”的一声,突然冲起一大簇五彩缤纷的烟花。

接着轰鸣连响,烟花满天怒放,隐隐夹杂夺着鼓乐喧哗之声。此刻距离子时,已不到一个时辰。

罗沄凝视着昌意,眼中泪光闪烁,嫣然一笑:“良辰已至,唯待新人。你走吧。陪了我三天,已经够啦。他们到处找你,再不回去,可就来不及拜天地了。”

昌意稍一踌躇,问她是否愿意参加婚礼。

她笑吟吟说:“好啊。反正我千里迢迢赶来,除了送礼之外,就是想看看她。看看她,为什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让你神魂颠倒。”

我周身剧痛难忍,眼睁睁地看着两人朝穷山飞去,却没半点儿气力阻挡。相柳借着风势,将“青蚨香”吹沾到他们的身上,背着我,遥遥地跟随在后。

漫天烟花乱舞,五光十色,越来越繁密绚丽。雪山上的宫殿灯火辉煌,就像几条金龙,迤逦天地之间。相隔很远,就已经能清晰地听到钟鼓轰鸣,以及歌舞喧闹的声音。

越往上飞,寒风扑面,桂花的香气渐渐淡不可闻,那火烧火燎似的剧痛也随之消减了许多。

我又让相柳在七处穴道上扎了冰针,疏通经络,想要抢在昌意到达山顶前将他们截下,奈何相隔太远,他的御风术又极为高明,越追越远,等我们掠过瑰霞峰时,他们已到了穷山顶峰的天池。

山顶云横雾锁,险峰高兀。灯光、篝火、烟花……相互交织,朝天池七殿飞去。钟乐鼓号、欢歌笑话彻耳可闻。

我们夹在人流里,飞上了天池。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这奢华而壮丽的景象。

天池浩渺,环绕着巍峨的雪岭。深蓝色的水面上莲花描曳,绿也浮荡。那些琼楼玉宇灯火灿烂,被回祈的曲廊连接,遥遥俯瞰,果然就像北斗七星投映在湖中,壮丽难言。

湖心主殿彩灯描曳,四周水面上悬浮着无数莲花灯,交相辉映,喜气洋洋。丝竹飘飘,金钟长鸣,到处是拥挤的人流,热闹非凡。宫女提着灯,往返穿行于曲廊之上,端送着酒水佳肴。

那些宾客或骑鸟盘旋,在迎宾使的指引下,飞住各殿;或降茫在天池边,乘着数以百计的月牙小船,络绎不绝地穿过心莲海,抵达各自的桌席。

昌意与罗沄刚冲落主殿,四周就一片欢腾,有人叫道:“新郎来啦!新郎可算来啦!”大殿宾客纷纷起身,鼓掌长呼。

趁着四周喧哗,无人注意,我和相柳乔化成宫女、仆夫,端着酒肴混入主殿。殿内密密麻麻,站满了各族贵侯。

我凝神扫望,心中怦怦直跳,除了生死不明的公孙轩辕,以及留在昆仑山上的嫘母、公孙青阳,各族权贵似乎全都来齐了。

一个白衣王冠的胖子和烈炎坐在一起,眯着眼睛,笑嘻嘻地交头接耳,想必就是阴狡深沉的白帝少昊。

此外,祝融、蓐收、英招等曾与彩云军交过手的熟面孔,也全都站在殿上,济济一堂。

要想在众目暌暌之下,当着这么多绝顶高于之面而杀死昌意,谈何容易!但既然已错过了最佳的下手时机,就只有耐心了。

昌意走到殿中央,对着四周长揖行礼,高声道:“多谢各位长辈亲朋、贵宾佳客来此道贺!昌意迟到一步,自罚三杯。”取过宫女端来的酒杯,连饮了三杯。

有人起哄,说这么久还不见新娘,也要让她出来罚上三杯。

众人连声叫好,说佳偶天成,自然要成双成对,新娘子不出来罚酒,婚礼就不让开始。

各殿的宾客远远地听见,纷纷敲着桌子,大笑起哄。

昌意看了一眼笑吟吟站在边上的罗沄,微笑不说话,神色有些尴尬。

远处金钟连震,接着又是一阵烟花轰鸣,有人叫道:“吉辰到!”

大风鼓舞,檐铃叮当乱撞,灯火明灭,殿上顿时变得昏暗起来。

我转头望去,雪岭上空黑云翻涌,天色比起先前更加阴沉了,偶尔亮起一道闪电。湖面上的莲花随着狂风汹汹摇摆,月牙船急剧地波荡着,随时都将翻覆。

一场意料之中的大风暴即将到来。

鼓乐高奏、曲廊上袅娜地走来两行宫女,提着灯笼,点点红光共衣袂乱舞。中间那身着风冠霞帔的女人就是昌意的新娘,脸颜被红盖头遮挡,只有被大风掀卷时,才露出嫣红的唇瓣。

喧哗声尽皆顿止,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她的身上。

相柳掐了一把我的手臂,恨恨地传音道“凭什么我们只能在姨姥姥坟前拜堂,这女人嫁给昌意就能这么风光?我不管,你要和我重新拜一次天地!”

我没有心思回应。在那明暗不定的灯光里,我只看见罗沄微笑而立,影子曳在墙上,那么落寞萧索。新娘走进殿里时,欢声四起,她眼里泪水莹莹,视线却一刻也不曾离开昌意。

大殿里,似乎只有我和她听不见周围的喧哗与众人的说笑打趣。直到少昊敲了敲金锣,宣布开始同拜天地,她睫毛轻轻一颤,似乎才回过神来。

昌意牵过新娘手中的红带,在欢呼声中,慢慢走走到礼台前,正要对着殿外的天池下拜,罗沄突然大声叫道:“且慢!”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无不讶然地看着她,昌意的脸色有些古怪。

她嘴角微笑,端着一个碧玉瓶与两个酒杯,从容地走到昌意身边,倒满一杯酒,票声道:“昌意,我要走啦,不能吃完你的喜宴。所以先敬你一杯,祝你们相敬如宾,忘记世间所有烦恼。”

相柳在我耳边传音:“你猜这杯酒有没有毒?”我心中怦怦大跳,只见昌意接过酒杯,正端到唇边,新娘突然抢过酒杯,将酒就水一饮而尽,低声说:“这杯酒我替他喝啦。”

众人哄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心里跳个不停,觉得新娘的声音有些熟悉。还不等细想,罗沄又倒了一杯酒,递给新娘,似笑非笑地说:“你喝得太早,这杯酒才是敬你的。祝你们白头到老,永不分离……”

这次却是昌意从她手中将酒杯抢了过来,沉声说:“杯酒情深,不忘故人,螣儿姐姐,不管你这杯酒是酸是苦,我都甘之如饴。”

罗沄泪水脩然夺眶,他刚要举杯,便又劈手夺过,一饮而尽,将杯子连着玉瓶一齐砸碎在地。

众人大哗,狂风刮来,灯火摇曳,她满头黑发竟然瞬间变得雪白!我和相柳吃了一惊,昌意更是满脸骇异,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罗沄泪水涟涟而下,咯咯咯大笑道:“好一对痴情怨偶,好一个杯酒情深!我敬你的那杯酒,无毒无蛊,原本只是忘川之水,却偏偏让她喝了。很好,从今往后,她再也记不得你,你也尝尝相思红豆、情火焚心的滋味!我敬她的这杯酒,是流沙仙子所酿,叫做‘与子偕老’。这几天里,我原想和你同饮此酒,可惜……可惜你再不是和我白头偕老的那个泊尧!”

她笑靥如花,额头、眼角、唇边……却已生出不少淡浚的细纹,仅仅伍片刻之闸,那春花般娇媚的容貌就枯萎凋谢了,只有那双紫色的眼睛,满溢着泪水,依旧那么的澄澈和妩媚。

她倒在地上的时候,我呼吸如堵,脑中一片空白。

在那之前,我从没听说过一种毒药,叫做“与子偕老”。有人对我说,当你喜欢一人的时候,恨不能和他瞬间白头。但如果你喜欢的人变了心,你唯一能做的,或许只有忘记。

我始络无法忘记罗沄,就如同她始终无法忘记昌意,她没有喝忘川之水,却喝了那杯让自己瞬间白头的酒,是因为寂寞的人生太过漫长,而有些事情到死却也不愿忘却。

大殿上乱成一片,昌意抱住罗沄,大声的叫喊着巫医。

相柳对我说,这是下手的最好时机,但那时我却像石人似的僵住了,惶惶惚惚,一动也不能动。

等我醒过神时,烈炎、少昊、祝融……已经把罗沄与新娘围住,把脉查探,输递真气。

一个白发巫祝摇了摇头,说罗沄所喝的毒酒以“弹指红颜老”、昙花的朝露、瞬息草等几十种秘药合酿,再加上她体内的相思果毒,刚猛霸烈,无可医治。倒是新娘刚饮忘川水,可以立即用三生石化解。

这时殿外狂风鼓舞,闪电交加,按着响起一连串的惊雷,震得湖面涟漪荡漾。泼墨般觳的黑云已经顺着雪峰滚滚而下,弥漫在天池四周。

一个凤族的彩衣巫女高声说,再不行礼。吉时就要过了。少昊敲了敲金锣,示意众人安静,然后继续主持婚礼。

眼看着昌意将罗沄撇在一旁,在众人的欢呼声里,继续与新娘拜天地,拜父母,又相互对拜,我心中怒火如烧。阴阳二炁感应着惊雷、狂风,在玄窍、丹田汹汹盘旋。

少昊微微一笑,道:“大礼已毕,天地为证。再喝过交杯酒,你们就是夫妻了。”拍了拍手,两婢女重新端着酒杯走到两人面前。

怒风咆哮,垂幔乱舞,殿内的灯火被刮得如同一道道横着的红线。天边忽然又起几十道闪电,将四周映眼得一片青紫。

新娘站在栏边,霞帔翻舞,不知是被寒风侵骨,还是受了方才的惊吓,全身仿佛在微微发抖。

她与昌意一齐接过酒杯,手臂相绕,刚端到唇沿,雷声枉震,她猛地一颤,将昌意手中的酒杯扫落在地,顿足哭道:“姥姥,我……我下不了手!”

“哧哧”激响,青烟四冒,玉石砖地瞬间被酒水蚀出几十个黑洞。众人哄然大哗,昌意脸色也倏然变了。

大风刮来,新娘盖头掀卷翻起,露出一张苍白而秀巧丽绝伦的脸。我像被雷电劈中,刹那间无法呼吸。

这个“新娘”竟然就是瑶雩!

还没等我回过神来,那凤族的彩衣巫女突然闪电般冲向昌意,黑绫飞舞。几乎就在同一瞬间,烈炎、少昊、祝融齐齐出掌,“轰”地一声,气浪炸鼓,周围的石案顿时被掀得破顶冲天。

众人惊呼着趔趄后跌,我呼吸一窒,只见黑绫翻卷飘忽,彩衣巫女被少昊、祝融的气刀震得翻身飞趺,眼看就已要持上烈炎劈来的火真气刀,瑶雩却突然斜冲而至,挡在她的身前。

我大吃一惊,真气应激而生,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然而已经迟了。

烈炎失声低呼,收刀后撒,瑶雩仍被气芒当胸扫过,顿时喷出一口鲜血,重重撞在石柱上。

昌意大叫:“瑶雩!”我哑声怒吼,气刀哄然狂卷,将他与祝融、少昊尽皆逼退开来,抄身抱住瑶雩,她软绵绵地躺在我的怀里,脸色惨白,经脉俱断,连眼神都已经涣散了。

“共工!”彩衣巫女看见我,像是舒了口大气,倚着石柱,泪水倏然而下,柔声微笑道:“好孩子,我的好孩子,你果然也来了。”

姥姥!听到她的声音,我心神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北海一战,她不是已经死于烈炎之手,被悬首城门了么?难道那只是她的金蝉脱壳之计?

众人哄然,似乎都没料到我和姥姥竟会现身于此。

少昊摇了摇头,叹道:“水圣女,你为了一己私欲,害死了女儿和儿子,尤嫌不足,如今还要再害死外孙与外孙女么?”

姥姥伸手在脸上轻轻一揭,露出清澈碧眼,如雪素颜,咯咯大笑道:“害死我孩子的,是公孙轩辕,以及你们这些趋炎附势的奸佞小人。今日我到这里,就是要将尔等逆臣贼子斩尽杀绝,为我孩子报仇雪恨!”

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冷冷的道:“乌丝兰玛,轩辕陛下三番五次饶你,你却执迷不悟,你以为你的那点儿奸谋能瞒得过天下人的耳目么?从你勾结我身边奴婢,给我下蛊开始,你就注定了今天的结局。”

说话的人是白衣女子,鬓角攒着冰玉珠花,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站在人群里,却有一种君临城下的绝代风华。

她身后站着一个清秀的弱冠少年,眉目和昌意有些相似,却少了几分飞扬洒脱的神采,多了几分平和淡定。

满殿哗然,那些人纷纷拜倒高声道:“拜见嫘母、黄帝陛下!”

我心中大震,没想到传闻中中毒垂危的嫘母竟然毫发无损,还带着公孙青阳来到这穷山天池!

姥姥眯起眼,笑道:“科丫头,原来你也没死,我还是太小瞧你啦!我敢来这里,自然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你肯带着公孙青阳同来陪葬,那可再好不过。”

她举起碧兕角,鸣鸣吹响,尖锐的声音和着隆隆雷声,忽促、狰狞而凄厉。

嫘母淡淡道:“你找的是这两个人么?”拍了拍手,四个金族卫士扛着两个麻袋走到殿中,朝外一抖,倒出两个被混金锁链紧紧相缚的人来。

右边那个虎头人身,手脚如蹄,双臂上缠铙着两条赤练蛇,碧绿的三角眼又是愤怒又是羞惭。左边那女子头戴九头凤冠,丹风眼冷若冰霜。居然是许久不见的强良与九凤仙子。

姥姥一震,脸色被闪电照得惨白。

嫘母淡淡地道:“你埋在穷山九峰的赤炎火晶石都已经被祝火神挖出来了,九凤、强良等三百六十九个反贼也全部都被石金神与长流仙子拿下。再想要炸断雪峰,只有留待来年了。”

众人哗然,姥姥眼中的惊怒之色,一闪而逝,徐徐放下兕角,微笑道:“科丫头,你隐忍韬晦、装神弄鬼的本事一点儿也不输你娘。这么说,我投在天池与婚宴酒水中的‘五味梦还露’,也都被你掉过包了?”

嫘母又拍了拍手,金族卫士推出五、六个五花大绑的巫祝,个个面如死灰,朝着她磕头如捣蒜,都说被姥姥胁迫,不得已才想要给众宾客下毒,痛哭流涕得忏悔求饶。

嫘母眼角也不抬,拍了拍手,六个金族卫士大步上前,将十几个血淋淋的头颅掷在殿中。

那些人里,有彩云军的长老,也有其他各部义军的领袖。其中两个怒目圆睁,正是七天前被我从赤青戊手中救出的囚徒。

她淡淡地说:“你布置在南海的十三路叛军、包围昆仑的十七股反赋,以及渗入宾客里的一百四十六个逆贼,全部已被拿下,负隅顽抗的,一律斩去了首级。现在暂时寄存的,就只剩下你项上的这颗头颅。”

殿内死寂一片,过了好一会儿,那些人才如梦初醒,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短短片刻间,发生了太多意想不到的变故,我抱着瑶雩,脑中仍是混乱一片,如在梦中。

姥姥咯咯笑道:“原来你早就知道啦。你和烈小贼假惺惺地为瑶雩与公孙昌意操办这场婚礼,就是想以此为诱饵,钓我上钩了?”

嫘母淡然道:“北海一战,浮尸遍海,就连‘你’都被砍了脑袋,为何独独瑶雩幸存下来?而且偏偏还阴差阳错,送到了火族的手里?你看准炎帝陛下慈爱仁厚,必定会救她性命,定下了这‘苦肉计’,我们又岂能不顺水推舟,将错就错,送你个‘美人计’?”

昌意一直失魂落魄地站在几丈外,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瑶雩,听到这句话,脸色顿时变白了,猛地转头朝嫘母与烈炎望去。

烈炎摇了摇头,说:“昌意对瑶雩一见倾心,为了救她,使尽了各种办法,我主张他们成亲,并不是想设什么圈套,只是想化干戈为玉帛,将上一代的仇恨消弭无形。只可惜……只可惜水圣女你被权欲与仇恨遮住了心智,要逼迫她趁机杀死昌意……”

姥姥仰头大笑:“烈小贼,你倒真会惺惺作态地装好人。当年如此,现在还是如此。你如果真的体恤瑶雩,刚才又为什么下此重手,恨不能一刀将她劈死?你早布好了天罗地网,等着我们朝里钻,却不告诉瑶雩,也不告诉昌意,这就是你所谓的‘化干戈为玉帛’?”

烈炎神色惨然,想说什么话,却没有说出来。

少昊哈哈一笑,道:“这事是寡人和嫘母安排的,与炎帝陛下没什么干系。瑶雩是个好姑娘,所以我们才将你安排好的毒酒,全都换过了。没想到偏偏冒出来一个螣儿公主,瑶雩一定以为她是你安排的人,生怕毒死昌意,所以才抢过来喝了。至于刚才这一掌,她是为了救你,才拼死相挨。你有这样一心为你的外孙女,难道也不感到半点儿心疼,惭愧么?”

姥姥眼中怒火跳跃,咯咯笑道:“科丫头,既然你早已知道了我的所有计划,为何偏偏要拖到这一刻?依我看,你是想借我之手除掉公孙昌意,好让你自己儿子成为拓拔小子唯一的继承人,是不是?”

嫘母脸上闪过一丝几丝难以察觉的悲伤,淡淡道:“到了这境地,你还是要耍这挑拨离间的恶毒心计。我装作中蛊,为昌意主持婚礼,除了将计就计,引你入局之外,只是想见他一眼。可惜,他始终没有来。”

这时狂风更猛烈了,殿内灯火被刮灭了大半。乌云已冲涌到了天池上方,从檐外疾速地飞流而过。

一道接一道的闪电如银蛇乱舞,“轰”的一声,远处的一个亭阁被雷电击中,熊熊着起火来,黑烟蹿涌。

瑶雩睫毛颤动,迷迷糊糊地叫道:“昌意,昌意!”

昌意泪水滚落,叫道:“我在这里。”想要上前,却被我迎面一掌,迫得后退几步。后面的金族卫士纷纷上前,将他拉住。

瑶雩睁开眼,看见是我,嘴角牵起一丝笑容,低声道:“哥哥,是你!你也来参加我的婚礼么?”我心痛如绞,张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热泪划过脸颊,仿佛烈火烧灼。

姥姥蹲到我身边,轻轻抚摩着她的脸,泪水盈眶,微笑道:“好孩子,姥姥在这里。你放心,姥姥一定会杀了这些人,为你报仇。”

瑶雩摇了摇头,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量,紧紧抓住姥姥的手,颤声说:“姥姥,你别……别杀昌意。”

姥姥嘴角微笑,却一句话也不应答。

自从在北海听到她的噩耗的那一刻起,我就期盼着姥姥没有死,但那一夜重逢,更多的竟是惊异、迷惘和恐惧。在那明火摇曳的灯光里,她的脸阴晴不定,那么陌生,就像是一个我从来也不认识的人。

我想起烈炎所说的话,想起那些宾客的种种议论,胸膛里仿佛被什么堵住了,憋闷得无法呼吸,忍不住用手指在地上一字字地划写,问她杀死我父亲的,究竟是公孙轩辕,还是舅舅。

她眉梢一挑,凝视着我,柔声道:“孩子,你是相信姥姥,还是相信这些害死你妹妹的奸贼?”

我喉咙里火烧火燎,心乱如麻,不知该怎么回答。

瑶雩知道她再也不肯饶恕昌意,眼中又是伤心,又是失望,抓着她的手慢慢松开。朝着我微微一笑,叹息道:“哥哥,这两个月是我过得最为快话的日子。早知如此,到这里的第一天,我就……我就该去喝那忘川之水……”

眼波流转,凝视着不远处的昌意,脸颊忽然变得晕红如醉,神色从未有过的温柔,光彩照人,微笑着低声道:“昌意!昌意!”

闪电飞舞,大殿内一片蓝紫,她的笑容凝结在嘴角,再也不动了。我的心口像被重锤猛击,视线瞬间模糊。

雷声轰鸣,盖过了一切喧哗。昌意脸色惨白,似乎在大声叫喊她的名宇,朝这里扑冲而来。

姥姥咯咯大笑,冰蝉耀光绫流云飞舞,迫退昌意,转身朝嫘母和青阳接连不断地攻去。

四周人影闪烁,祝融、蓐收、英招等人都蜂拥而上,将她围在中央。烈炎呼喝只要将她擒住,不必伤她性命。

那一刹那,从前姥姥告诉我的每一句话,全都像殿外的流云一样涌过脑海。

我的心里突然像这被闪电映照的大殿一样雪亮。那些曾想到而不敢深究的疑问、那些自相矛盾的故事、那些因果、那些深仇大恨……突然都显得这么荒唐,近乎无稽。

我知道她骗了我。

从我和妹妹刚懂事起,我们就生活在她所编织的谎言的世界里,按照她的意志,去做每一件事,去成为她所希望成为的人。

那天夜里,在那南海以南、最接近星辰的穷山顶端,我的梦醒了,所有的一切都仿佛被怒啸的狂风卷得灰飞烟灭。

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可笑,如此悲凉。闪电纵横,雷声轰鸣,黄豆大的雨点夹带着冰雹,像万道白简,缤纷乱舞地穿入殿里,打在我的身上,打在瑶雩苍白的脸颊,仿佛她流淌著的泪水。

我看见自己的影子,斜斜地拖曳在地上,不远处就是白发苍苍、昏迷不醒的罗沄。有一瞬间,我脸热如烧,突然对姥姥如此怨怒,如此仇恨。

如果不是她,妹妹不会死,我也不会沦为天下人的笑柄。如果不是她,或许此时,我正参加瑶雩与昌意的婚礼,或许刚刚认识了罗沄,或许有许多从来也没有想到过的“或许”。

但这怨恨是一闪而过。

当我看见她独自在众人重围里左冲右突,当我看见她身上飞溅出的鲜血,当我看见闪电下她嘴角的笑容和眼角的泪光……热泪突然决堤似的涌出我的眼眶。

我想起她将我抱在臂弯,亲吻我的脸额时的盈盈笑脸;想起她带着我和妹妹,孤独地走在荒草摇曳的山头;想起她对我说,你的父亲和舅舅都是顶天立她的大英雄,有一天,你会将这个世界踩在脚下……

你或许会怨怒自己的家人,但你又怎能因此滋生出哪怕半点儿的仇恨?

对我来说,她不仅是我的姥姥,更是我的母亲、我的父亲、我从小至今的所有一切。

殿外惊雷滚滚,狂风掀卷着大浪,和着暴雨,一起扑来。桌案倾倒,杯盘狼籍。

那一刻,整个天地仿佛都翻覆了。

纷乱的人群中,我没有看见相柳,心想,她终于还是弃我而去了。在这个时时狂风暴雨、冷漠无情的世界,只有姥姥和瑶雩,才始终是最爱我的人。

而现在,我只剩下姥姥这最后一个亲人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别人再伤她分毫!

尾声 欲与天公试比高

殿外窜起几十道闪电,天地俱亮,我背起瑶雩,哑声大吼,俯身冲入人群,气刀卷舞,将周围众人尽皆扫开。喉咙中迸爆而出。阴阳二炁滚滚怒爆,冲出我的手譬,瞬间化作了几十丈长的蓝紫气芒,所向披靡。

那些人惊呼着纷纷后退。

姥姥大笑道:“好孩子,听姥姥的话,杀了嫘母和公孙青阳,你就是昆仑山的主人!”她碧绿的眼睛里闪耀着喜悦、骄傲、愤怒、伤心、苦楚、仇恨……诸多神情,在闪电与刀芒的映照下,灼灼如火。

我旋身扫舞,气刀大开大合,每一刀虽然都极为简单,却天人交感,借势而生,犹如狂飚雷霆,两根大柱轰然断裂,大殿顿时坍塌了一半。那些人忙不迭的四散退开来,有些人更被迫得跌入水中。

殿外号角长吹,越来越多的人从四面八方围冲进来,都想将我和姥姥擒住,建立大功。

混乱中,昌意迎面冲来,想将瑶雩从我背上抢走,被我气刀扫中,喷出一口鲜血,踉跄后退。那些人顿时像炸开锅般,汹汹怒沸,叫道:“抓住这小子,别让他和玄女跑了!”

少昊和烈炎连声呼喝,一个要我弃暗投明,俯首投降,一个则让众人手下留情,不可伤我们性命。但无论是哪一种话,听在耳中都像是莫大的侮辱,激起我更加炽烈的怒火。

电闪雷鸣,虎面大浪如倾,我背着瑶雩,气刀光芒怒放,在残垣断壁之间杀伐冲突。到处都是刀光,到处都是人影,到处都是轰然炸舞的气浪。顷刻间,便有百余人被我劈中撞飞,惨叫彻耳。

几十个大汉拎着一张巨大的黑蚕金丝从我背后扑来,想趁我不备,向我兜头罩下,被我气刀怒扫,“轰”的一声,连同整个大殿的层顶,全都震出几十丈高。

大雨如泼,滚滚黑云沉甸甸的压在头顶,闪电乱舞,轰隆声震耳欲聋。我全身都已经湿透了,分不清是雨水、浪涛、鲜血,还是眼泪。

少昊喝道:“好小子,不愧是蚩尤的儿子!既然你不肯投降,就接寡人一刀!”白袍飞舞,贴着湖面朝我冲来。轰鸣连声,九块巨石冲天飞起,顺着他袖子飞卷的方向急速飞旋,合成一柄巨大的石剑,朝我当头劈下。

狂风呼啸,我呼吸一窒,像被大山当头倾轧,脚下的大殿倏然塌裂,连着我一齐朝下沉去。

想不到这纵情于声色的胖子,竟然也已修成了白招拒的“大九流光剑”!

湖上大浪滔天,那汹涌起伏的波涛,仿佛与四周的风云雷电一起涌入我的丹田,刹那间激爆成猛不可当的阴阳二炁,化作无形气刀,迸势怒斩。

轰隆狂震,少昊微微一晃,九块巨石冲天飞起。我胸口剧痛如裂,“哇”地喷出一口鲜血,贴着地面冲入湖潮中。

四周轰然大哗,少昊擦去口角的一丝鲜血,哈哈大笑:“好小子!你如果能打得败寡人,寡人就放你和玄女下山!”

我临风站定。不远处,莲花摇曳,碧怕起伏,北斗七殿幻火寥落,整个天池都笼罩在无边的黑暗中,只有闪电大作时,才看得见四周那漫漫如星的万点刀光。

那一夜,包围在穷山顶峰的一共有两万多人,其中还不包括盘旋空中的那三千最精锐的金族飞骑。

嫘母早已布下天罗地网,算好了每一步。我知道我再也冲不出去了。但我宁可与姥姥一同战死。也绝不能向他们跪地乞降!

姥姥站在我的身边,衣裳猎猎,大笑道:“科丫头,你以为这样就能打败我么?我们的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

她转过头,微笑凝视着我,眼中又是骄傲,又是喜悦,柔声说:“好孩子,姥姥知道你绝不会让我失望。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做成你爹和你舅舅的遗愿!”说到最后一句时,突然反手一刀,扎入自己的心口。

姥姥!我热泪滂沱,惊骇痛楚,紧紧地抱住她,想要输入真气,将她救活,可她的心脉与经络却都已自行震断了。

她摩挲着我的脸,手指冰凉,脸上却焕发出一重温润的光彩,低声微笑:“傻孩子,你以为姥姥还想离开这里么?姥姥不死,也只能成为你的累赘。”

雷声隆隆,和着四周的喧哗与逼仄的狂风,让我憋得透不过气来。

她碧绿的双眼恍惚涣散,像是越过了我,凝望着天上的滚滚乌云,微笑道:“姥姥从前说的那些话是真是假,全不重要。你只需问自己,人生短短百年,为的是什么?你是想要像蝼蚁一样,浑浑噩噩地被人踩在脚底、朝不知夕;还是要翻手为云覆手雨,主宰苍生万物?好孩子,我知道有一天……有一天你一定会……登上昆仑的……巅峰,让这些人……这些人在你脚下……訇匐……”

她的身体越来越冷,声音断断续续,终于什么也听不见了。我昏昏沉沉,脑中空茫一片,只有一个念头反反复复地在心里激荡:姥姥终于还是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知道,当她登上穷山天池时,就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因为早在十年以前,当我母亲与舅舅死去的那一刻起,她也已经死了。剩下的,只是一具躯壳,和一颗浸满了仇恨的心。

四周突然沉寂了下来,就连那滚滚雷鸣也暂时顿止,只有狂风依旧呼啸,掀卷着波涛。

我背着瑶雩,抱着姥姥,站在暴雨横斜的荷叶上,看着那寂然无声的人群,想着姥姥所说的话,空空荡荡的心里,仿佛又一点儿、一点儿地燃起了炽烈的火焰。

许多年以后,在那长草摇曳的山顶,一个蓝眼睛的少一女告诉我,大多数昆虫成年的寿命只有短短几天。

比如蝉在黑暗的地底经历了漫长的冬天,化蛹、破茧,飞上高树,只为了最后短暂而欢愉的鸣唱。蝴蝶也是如此,吐司结茧,破蛹化蝶,为的也只是在短暂的生命里,留下斑斓的瞬间。

她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天上风起云涌,暴雨将至。在她雪白的赤脚下,一群蚂蚁正慌张地穿过盘虬的树根,寻找新的避雨洞穴。

她不知道生命有如白驹过隙,再长的岁月也只是弹指一挥间。

对我来末说,哪怕是做扑火的飞蛾,也远胜于这些终日匆匆忙忙的蝼蚁,不知因何而来、为何而往。

那一夜,在穷山顶峰、天池之央,我从没有那么贴近过死亡。看着罗沄瞬间白头,看着瑶雩香消玉殒,看着姥姥化羽,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也会死去。但在这一天到来之前,我发誓要给这个世界留下震天动地的声响。

从那一夜开始,一切都不在关乎仇恨,关系的只是尊严、野心与人生的价值。姥姥告诉我的身世是真是假,那些人是否害死了我的父亲,都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总有一天,我要踏着这些人的头颅,登上世界的顶峰!

就在我下这个决定的时候,“轰”的一声震天巨响,仿佛几百个惊雷同时惊爆,乌云里喷炸出万千遵刺目的火光,融的天池通红一片。

透过那个千疮百孔、分崩飞扬的云层,我看见环绕天湖的九座山峰瞬间崩塌,雪崩滚滚,仿佛天柱倾倒,银河迸泻。

四周惊哗四起,而我心里一震,难道姥姥所埋下的“赤炎火晶石”终于还是爆炸了吗?

还来不及细想,闪电飞舞,雷声轰鸣,无数的巨石、冰川、棱柱……破空炸舞,整个穷山顶峰似乎都被夷平了。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炸断穷山九峰的不是姥姥的赤炎火晶石,而是巫氐与烛龙合练的所谓“五行夺真丹”。

就在我和姥姥被嫘母、少昊团团围困的时候,相柳趁乱逃出了北斗七殿,将剩下的所有“五行夺真丹”都埋在了九峰之下,一一引爆。

那天夜里,天崩地裂,周遭乱作一团,我再没有遇见她。

我一直以为她早已弃我而走了,直到六十年以后,才知道当我借着山崩雷火,施展无形刀杀出重围的时候,她被流石撞成重伤,摔下了雪岭,一直休养了整整三个月。

此后的六十年中,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只有她一直不舍不弃,四处寻找着我。她找遍了大荒四海,找遍了三山五岳,找遍了每一个她所能到达的地方。

除了不周山。

我背着瑶雩与姥姥,趁乱冲出重围时,恰巧看见斜躺在残垣断壁、奄奄一息的罗沄。原本守护在她身边的昌意与烈炎,都被突如其来的山崩流火撞得不知道去了哪里。

于是我用冰蚕耀光绫将她和瑶萼、姥姥一起绑在身上,顺着那滚滚雪崩、滔滔飞瀑,一齐冲下了万丈悬崖。又穿过瑰霞峰,穿过云苇湖,穿过忘川谷,到了茫茫南海之上。

回头望去,连绵崔巍的穷山笼罩着一片白蒙蒙的雪雾,上方是黑茫茫的滚滚乌云,夹杂着银亮飞舞的闪电,以及岩浆般破空喷薄的万千火线。

那一刻我忽然升起强烈的后悔,后悔没有在今夜之前,去穷山以南,看一看南海与世界的居头。

罗沄醒来的时候,我正骑着虎斑鲨乘风破浪,游弋在冰天雪地的北海。寒风呼啸,浮冰跌宕,不远处的白熊站在冰墩上愣愣地瞪着我们,缓缓地走开。一切都那么澄澈宁静,仿佛我们从未离开。

她的头发已经全部变白,滑腻如凝脂的肌肤也化若鸡皮,只有那双紫色的眼睛,依旧那么美丽:我知道她再也变不回从前的容貌,但和她在一起的每一时、每一刻,心里却仍然剧痛入绞,情火如烧。

她低着头,看着冰洋中自己的倒影,咯咯笑了起来,泪水还来不及滑落就在她的脸额上凝结为冰。

她躺在鱼背上,仰望着北海的万里蓝天,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微笑着说,想不到这个世界最为了解她的竟然是我。

她说在穷山上时,觉得身心俱疲,了无生趣,只想回到北海,回到这荒寒无人的“天之涯、海之角”。她说这里就是她的故乡,再也不想去其他地方。

经过苍龙湾的时候,我将姥姥与瑶雩沉入了冰冷的海中。那里的海底沉埋着万千彩云军的英魂,她们一定不会感到寂寞。

那时刚入九月,太阳已斜挂在了西边的天海交接线上,晚霞如火,在风中疾速流动,仿佛在与雪鹭齐驰并舞。

我躺在鲨鱼上,看着晚霞染红了海面,就像那傍晚无边的鲜血,心里那么苍琼、疲惫,而又放松。

不知什么时候,我也躺在鱼背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才发现罗沄伏在我的身上,左手里抓着她自己的心,右手捏着一支没有融化的血针,嘴角挂着一丝浅浅的笑容。

就在我梦见不周山上摇曳的女娲花时,她剜出了自己的心,将心血疑成冰针刺入我的任督七穴。

她死的时候,一如生时那般美丽,张扬而率性。

我的情毒已经消除了,但为什么那一刻心中却依然如此疼痛?

或许是北海的狂风太过寒冷,可以冻结一切,我流不出眼泪,笑不出声。我对自己说,既然一切都在这里结束,那么一切就都在这里开始。我要回到不周山,取回封镇康回的神镜,将“无形刀”修炼得炉火纯青,然后再回到大荒,去搅他个天翻地覆!

于是我骑着鲨鱼到了天之涯,将她埋葬在那曾一起躲藏过的洞穴里,又从那儿回到了不周山。

我将阴阳师龙兽打得落花流水,然后又借助冷暖之水的漩涡,劈裂了不周山的山壁,朝下足足挖了一百多丈,却始终没有找到那面太极铜镜,直到我摸到了袖中的几枚“五行本真丹”。

我将那些丹丸丢入不用山的缝隙,用真气强行搅爆,在那震耳轰鸣声中,岩洞飞炸,山石崩塌,我终于看到了嵌在石缝中的那面青铜神镜。

但就在我抓住镜沿的那一瞬间,上方的崖壁轰然倒下,连带着滚滚冰雪,将我和镜子一齐压在了不周山下。

那巨大的压力,带着彻骨的冰寒,将我经脉紧紧封住,丝毫也不能动弹。我仿佛变成了一个冰人,气血僵凝,就连睫毛上也覆盖着厚厚的冰霜,渐渐地,呼吸越来越虚弱,连半颗尘埃也无法吹起。

透过那扶长的洞隙,我看见淡红的夕阳正一点儿一点儿地被湛蓝的海面吞没。天空中星辰点点,依稀可见。时而随著狂风,舞动起炫目的极光。

再过不久,这里又将是漫长而寒冷的极夜。

但我知道,再长的夜都有破晓的时候,终有一天,朝日将从东边升起,冰雪消融,我将带着这面镜子冲出不周山。

那一天,就将是世界末日。

(《山·海》之《不周记》完)

《不周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