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渐小,沙浪沉埋,蓝天显得更是澄澈。乘黄犹自朝着姑射仙子离去的方向,翘首嘶鸣,恋恋不舍。
拓跋野半身陷在沙中,张着嘴,怔怔地凝望着苍穹。阳光镀照,腹内鲛珠、记事珠与定海珠交相飞旋激撞,闪耀着一轮轮夺目绚光,景象纷呈,思潮迸涌,所有的一切全部都想起来了。
流沙仙子凌空点指,将他经脉解开,见他依旧石人似的动也不动,大感奇怪,道:“小子,还不快去追?”
拓跋野摇了摇头,悲喜交叠,宛如做了一场大梦一般。只可惜再美的梦,终有醒来的时候。蓦然纵声长啸,从沙中一跃而起,鲛珠霓光流转,自他口中冉冉吐出,落入掌心。
乘黄齐嘶,光华闪烁,那玲珑剔透的神珠之中,犹自凝结着一男一女两个人影,翩翩绕舞,那是他和她残留的魂识。
拓跋野心中大痛,收拢五指,将鲛珠紧紧攥在手心,转头道:“仙子,将这鲛珠吞下,你也就能记起所有之事了。”
流沙仙子脸上晕红,“呸”了一声,笑吟吟地道:“我为什么要记起从前之事?臭小子,从你嘴里出来的东西,又想塞到我嘴里,你当我是那小丫头,任你轻薄便宜么?”
拓跋野心中又是一阵刺痛,喃喃道:“你说的不错,为什么偏要记起从前之事?许多事记不起来,反倒更好。”暗想,神农化羽之后,她人前欢笑,人后伤心,其中孤单苦楚,或许唯有他能体会。喝了忘川之水,了无烦忧,对她又何尝不是好事?
流沙仙子眉梢一挑,笑道:“你不给我,我倒偏要一试。”突然劈手夺过,飘然冲出数丈,将鲛珠吞入口中。彩光流丽,遍体如笼霓霞,笑靥却突然僵住了,妙目闪过惊讶、恍然、失落、凄伤……诸种神色。
当是时,南边号角激越,呐喊大作。拓跋野一凛,失声道:“鱿鱼!”这才想起蚩尤仍在与那广成子相战中,他冲天掠起,凝神远眺,却见一道五彩绚光朝西北飞速冲去,很快便消失在天边那姹紫嫣红的晚霞中。
万千飞兽、鹰骑汹汹如云,席卷在后,眼见追之无望,这才逐渐减慢速度,当空盘旋呐喊,数以百计的“苗”字大旗猎猎招展,金光如火,在夕晖中犹为醒目。
拓跋野心下稍宽,又是惊喜又是好奇,不知蚩尤从何处招募来这如狼似虎的剽悍蛮军,摇身变成了“苗帝”?又是如何修得一身奇功,练就了大荒中至为神秘的“八极大法”?当下纵声长啸,遥遥招呼。
蚩尤听得啸声,旋即长啸呼应。两人声音雄浑如雷,滚滚相激,听得九黎群雄精神大振,亦纷纷捶胸昂首,纵声狂呼,合着万千鸟兽嘶吼,其声势当真惊天动地,万山回荡。
过不多时,九黎群雄骑兽飞至,太阳乌瞧见拓跋野,纵声欢鸣,纷纷俯冲而下,那两乘黄却似大有敌意,昂首怒嘶,不让它们靠近。
见拓跋野安然无恙,蚩尤大喜,一跃而下,和他紧紧拥抱,重重地拍拍他的背,笑道:“好乌贼,我就知那怪物伤你不得。木圣女呢?被你救下了么?”
拓跋野心中又是喜悦又是难过,微微一笑,道:“她已经走啦。”凝神扫探,见他身上只有几处皮肉伤,心下大安,笑道:“想不到连广成子的翻天印也奈何你不得,你的皮肉倒真是糙厚了不少。”
蚩尤神色凛然,扬眉道:“那妖人真气果然强猛,不在灵感仰老匹夫之下,若不是刚吸纳了弇兹老怪的真气,只怕真有些凶险。可惜你方才不在,否则也不至于让他夺了弇兹的尸身,逃之夭夭了。”恨恨不已。
拓跋野一凛,难道广成子费了这番周折,竟只是为了劫夺西海老祖的尸首?隐隐觉得颇有古怪。
群鸟盘旋,喧声如沸,蚩尤昂然四顾,用古语高声道:“他就是当今蛇族伏羲大帝,也是我异姓兄弟拓跋龙神,我就是奉他之命,前往苍梧之渊赦免九族之罪。从今往后,尔等唯其马首是瞻,若有二心,定斩不赦!”苗刀轰然怒斩,顿时将旁侧的一块巨石劈成粉末。
历经这许多劫难,九黎群雄对他早已心悦诚服、俯首贴耳,哪有半分忤逆?听说这英挺少年便是当世伏羲,更是欣悦敬畏,纷纷纵声欢呼,从鸟兽上跃落在地,拜伏叫道:“多谢伏羲大帝赦罪之恩!九黎囚民愿从苗帝,生死相随!”
拓跋野虽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瞧这阵势,也猜到他们将自己和蚩尤奉为首领,心下更奇,微笑道:“鱿鱼,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八郡主呢?怎么不见她随你同来?”
蚩尤如被雷霆所劈,身子一震,神色古怪已极。攥紧双拳,青筋暴起,过了片刻,才哑着嗓子道:“八郡主她……她死了!”眼圈突红,泪水竟险些夺眶涌出。
※※※
原来那日苍梧之渊,蚩尤骑在大金鹏鸟颈上浴血激战,虽得二八神人相助,仍难将这太古第一凶禽制服,无奈之下,只得拔出伏羲牙,奋力刺入其颈骨。
大金鹏鸟重创发狂,凶焰更炽,巨翼横扫,烈火焚天卷舞。生死攸关之际,烈烟石闯入凶鸟心室,奋不顾身地咬其灵珠,吸其神魄,蚩尤这才得以施展伏羲牙神力,将大鹏勉强制住。
二八神人以苍梧之叶结成巨网,将九黎各族兜在其中,系缚于大鹏脚爪,在蚩尤驾驭之下,继续凌云高上,飞了三个多时辰,终于破“天”而出,到了九嶷火山底部。
被大鹏金鸟狂乱掀撞,九嶷火山迸爆四炸,大地坍塌,露出一个纵横数十里的“巨洞”来。被那漫天烈火、乱石所撞,九黎囚民伤亡三成有余,但终得重返大荒,都是狂喜难禁,什么苦难都不枉了。
大金鹏鸟气尽神竭,奄奄一息,元神除了一部分被伏羲牙所封镇外,其余大多都已被烈烟石吸入了体内,她虽然是天生火德,尽得赤炎火山的火灵真元,又筑就了八极之基,但被天雷地火灌顶猛击后,奇经八脉灼毁重创,再吸入这炽霸无匹的大鹏真元,更不啻引火烧身、玉石俱焚。
等到蚩尤奋力剖开大鹏,找着她时,她早已是心脉尽断,玉殒香消了。蚩尤惊骇悲楚,找来九族所有巫医,使尽了方法,亦回天无力,只得听从晏紫苏的规劝,将她封入苍梧木所制的方棺。而后焚香祈神,拜祭天地,以“苗”为国号,自立为帝,分封九黎长老、勇士为将臣。
九嶷火山虽然环境险恶,四处都是毒瘴、凶兽,但比之九黎之野,却已算是沃土仙乡了,九黎群雄如鱼得水,大肆猎杀猛兽,饱餐修整了几日,这才在蚩尤率领下,一路护送八郡主的方棺,浩浩荡荡朝着凤尾城进发。唯有二八神人念恋故土,又记挂着林雪宜的生死,不愿离开。
到了桂林八树,九黎群雄遭受菌人伏击,大怒反攻。这些太古罪民千百年来生活在至为险毒荒芜之地,为了生存,也不知吃了多少苦,挨了多少难,对大荒中的寻常蛊毒多不惧畏,骁勇凶悍更远在蛮荒蛮族之上,菌人虽然凶残,遇到这群虎狼之师竟也束手无策,被杀得溃不成军、闻风丧胆,直呼魔王。
琅琊国内山清水秀,物产丰富,到处都是累累野果、珍禽奇兽,九黎群雄从未见过如此丰饶之地,一边狂歌猛进、一边纵情劫掠,大呼过瘾,很快便深入桂林八树之腹地。
偏巧西海老祖率领众水妖飞骑,带着数十门紫火神炮到此埋伏,想要杀拓跋野四人一个措手不及,不料尚未等到他们,却迎来了这气势汹汹的苗国大军,于是便有了先前的那一幕。
这一场大战,苗军不但将水妖五千精锐击杀过半,更阵斩弇兹,将数十门神炮尽数劫掠。自蜃楼城破以来,蚩尤与水妖几番交手,从未这般大获全胜,酣畅淋漓。经过此役,苗军声威迅速远布天下,蚩尤在世人心目中,也再不单单是东海乔羽之子,而成了让人闻之色变、骁勇无匹的南荒苗帝。
※※※
从蚩尤三人随着“辛萼如”前往九嶷山寻找铸铁与硝石,到他们误入三天子之都,收服九黎囚民、解开苍梧封印,再到大战鹏鸟,重回大荒,虽然不过短短十余日,其间发生之事却已似沧海桑田。
蚩尤不善言辞,淡然述说此番离奇经历,业已听得拓跋野惊心动魄,再加上晏紫苏在一旁不断绘声绘色,说的活灵活现,更听得他忐忑紧张,如临其境,时而惊喜骇异,时而击节赞赏。得知众人能脱险境,全仗烈烟石舍身相救,更是胸膺填堵,黯然感伤。
等到两人讲完大概,夜色业已降临。天地黑茫茫一片,冷风鼓舞,沙土蒙蒙。群雄在四周安营扎寨,生起篝火,炙烤着桂林八树里的野兽,欢歌笑语,不绝于耳。
拓跋野叹道:“原来如此。想不到九嶷山下别有世界,盘古九碑,三天子心法,竟全藏在太古囚狱之中。若传到大荒,此地只怕永无宁日了。”摇了摇头,道:“此行虽然波折甚多,总算大有斩获,九黎各族骁勇善战,得此强援,打败水妖,重建蜃楼城也大加胜算。可惜八郡主……”
见蚩尤低着头,热泪盈眶,知他最是难过自责,心下黯然,拍着他的肩膀,温言道:“鱿鱼,生死有命,强求不得,但求生得洒脱,死得其所,也就够了。火族英豪素以凤凰自许,追求‘舍生取义,浴火重生’,八郡主以一人之躯,换取万众之命,生荣死哀,虽然可惜,却也不枉了亚圣之身,英烈之名。”
但他越是这般说,蚩尤却越是难过,默然不语。他虽不解温柔,但相识以来,烈烟石几番冒死相救,隐隐也能猜到她对自己的绵绵情意。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对这外似冰山、内如烈火的八郡主,他一直怀着感激报恩之心,经过那八九日的朝夕相处,生死相见之期,双拳紧攥,掌心竟流出血来。
晏紫苏心中又是疼惜又是酸妒,当下嫣然一笑,岔开话题,问拓跋野为何会与姑射仙子、流沙仙子相逢到得此处。
拓跋野便将那日如何与姬远玄前往西海解救纤纤,大战广成子、公孙婴侯之事娓娓道来。
听说晏卿离重现大荒,与广成子等鬼国妖孽勾结,晏紫苏神色登时大变,俏脸酡红,眉头微蹙,冷冷道:“难怪广成子在百花大会上乔化单定,竟无一人识破。当年她夺得本真丹之后,便消声匿迹,谁也不顾,我已经好些年没瞧见她啦。此次出山,也不知道得了什么好处。”
拓跋野没想到她对自己的母亲竟是如此厌恨,微微一怔,沉吟道:“我瞧她似是身不由己,隐有苦衷……”原想说晏卿离对她十分记挂,见晏紫苏冷笑不语,不知她们母女之间有什么恩怨,便又收住口,继续述说如何被海底涡流所卷,撞入天山忘川,而后又如何遇见流沙仙子,救出姑射仙子,阴差阳错撞见了自己前世所刻写的天元诀等等事由,至于与姑射仙子的三世情缘自然略去不提。
蚩尤听得悚然动容,道:“原来八百年前西海一战,古大侠竟是被海底漩涡卷到了穷山,难怪自此杳无音信。但流沙仙子和公孙婴侯又为何会双双来到融天山?”
忽听一个声音道:“融天山是南海海水注入之口,也是大荒八极之一。阴阳冥火壶当日能将我们送到北海,自然也能将公孙狗贼送到穷山。北海鲲鱼解印,海流逆转,将我送到融天山时,那狗贼仍在诸夭之野,可惜我误饮了忘川之水,虽瞧着他讨厌,却记不起从前之事,否则早已想方设法将那狗贼杀啦,哪还轮到拓跋小子动手?”
流沙仙子指尖上滴溜溜地转动着鲛珠,笑吟吟地站在篝火之侧,显是已恢复了所有记忆。
蚩尤闻言陡然一震,失声道:“公孙婴侯已经死了?”
拓跋野淡淡道:“恶贯满盈,死有余辜。”又将当日情形说了一遍。
蚩尤又惊又喜,精神大振,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妙极妙极!”忽然又摇头连叹,道:“可惜可惜。这等快意之事,我居然没能掺和着砍上一刀,真他奶奶的紫菜鱼皮。”
众人齐笑。不知为何,拓跋野想起那厮临死的惨状,心中却无半点儿喜悦,仿佛块垒郁结,说不出的沉抑烦闷,暗想:“雨师姐姐若知道此獠已诛,多半比鱿鱼还要喜悦。但天下之大,人海茫茫,她究竟又在何处?”心底登时又是一阵剧痛。
又听晏紫苏笑道:“那些鬼国妖孽机关算尽,却落得阳极真神、西海老祖两大凶魔双双被诛,气焰必然大绥。也难怪方才那广成子无心恋战,夺了弇兹尸首便逃之夭夭啦。”
蚩尤嘿然道:“蟠桃会上,鬼帝已然伏法,只道这群鬼国妖孽群龙无首,掀不起什么波澜,没想到却接连兴风作浪,搅得天下大乱。广成子、郁离子、波母、公孙婴侯、淳于妖女、弇兹老怪、水伯冰夷、五行鬼王……再加上你娘,这些妖魔的势力还真不能小觑。只是不知道他们一心与五族为敌,究竟怀着什么用意?难不成还真妄想一统天下,将大荒变成鬼域么?”
众人心中都是一凛,鬼国妖军是大荒中颇为神秘的一支力量,只是蟠桃会后,各族之间疲于争斗,都有些忽视了这些妖孽的势力。近来发生了这许多事情,终于使得他们一点点浮出了水面。
晏紫苏摇头微笑道:“呆子,你漏了一个最为重要的人。那日熊山地宫之中,拓跋太子亲眼瞧见乌丝兰玛与鬼国妖众沆瀣一气,地位尊崇,据此来看,鬼国的许多阴谋多半都与水圣女有关。”
顿了顿,道:“黑帝与她同仇敌忾,都将烛龙视为大敌,这些年来必定早已暗中勾结。所以蟠桃会上,她才会帮着黑帝戳穿烛龙弑帝篡位的阴谋。而波母与黑帝手足情深,听说兄长惨败,又哪有不出山报仇的道理?若不是恰巧被拓跋太子撞破阴谋,搅了鲲鱼之局,烛龙也罢,天吴也罢,只怕都已成了乌丝兰玛的阶下囚了……
“她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趁着木族百花大会时,让广成子乔化单定,想来个移花接木,打败句芒,夺取木族青帝之位,偏偏先遇上我们与夸父前来搅局,而后又撞见灵感仰,终于还是功亏一篑。而此次弇兹不服天吴,暗中结盟鬼国,除了她,又有谁能搭桥牵线?”
她侃侃而谈,脉络分明,众人越听越是凛然。拓跋野蓦地想起当日水圣女在雁门大泽的言行来。
那时科淮汗分明是被黑帝封印成的窫窳,她却故意口口声声说奉烛龙之命,胁迫西王母刺杀姬少典。
一则威逼金族与土族火并,二则栽赃烛龙,挑拨离间。一石数鸟,其心可谓歹毒。
又想起在那昆仑雪峰之上,科淮汗与天犬黄姖生死相搏之时,她将自己与龙女偷袭制服,妄图借西王母和黄姖之手,杀他们以灭口。当时尚不明她为何如此陷害自己。此刻回想,她在那时便已把自己当作了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所以才会连设毒计,想方设法暗算自己。
但仍有一个疑惑难以索解,蟠桃会上,鬼国以尸蛊控制五族群雄,唯有他与姑射仙子、姬远玄未染蛊毒,真元无损。其时她身份未曝,为何不反戈一击,趁乱杀死西王母?
西王母一死,群龙无首。五星角阵不攻自破,五族权贵必当被鬼军全歼,天下亦尽入其囊耳。难道她另有什么奸谋?宁可错过这称霸大荒的绝佳时期而隐忍不发?
蚩尤对水圣女原本就素无好感,想到她竟敢勾结西海老祖,以纤纤为诱饵,伏击乌贼。更是大感愤恨,一掌重重击落在石上,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幸亏黄帝及时赶到,将纤纤妹子救出,否则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定叫他们连鬼也做不得!”
晏紫苏忽然蹙眉道:“不对,”摇头沉吟:“我看此事还有些蹊跷。弇兹违抗天吴之命,挟持西陵公主为饵,固然想伏击拓跋太子,但是他们又怎能算定拓跋太子必去南肠宫,而在此早早伏下重兵?万一拓跋太子去的是北心宫呢?如那里真由弇兹亲自镇守,那以黄帝之力,又如何能救出公主?”
拓跋野一震,姬远玄能否从弇兹手中救出纤纤另当别论,但以那时的情景来看,广成子一众早以算准了自己必至南肠宫。若不是晏卿离及时提醒,自己只怕真要被公孙婴侯伏袭得手。蓦地又想起晏卿离说的那句弦外有音的话来,心中怦怦大跳,隐隐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却又觉得太难以置信。
※※※
当是时,“轰”的一声震响,红光破空。众人惊呼迭起,既而又喧哗大笑。
原来加农、阿皮等九黎豪雄对缴获的紫火神炮颇感好奇,持着火把围着一尊铜炮指指点点,一不小心,竟将火引点着。膛内炮弹恰好又未曾发射,这一轰鸣,顿时将阿皮等人吓了一大跳,踉跄倒退。
群雄哈哈大笑,蚩尤忍俊不禁,将鬼国妖魔之事暂且抛在了脑后,转头笑道:“乌贼,我们有了这个几十门神炮,又有九黎之野带来的苍梧断木和硝灰火石,就能照着高九横的神兵图铸造出更多的火炮来了。”
拓跋野收敛杂念,点头道:“也不知道离开这些日子,凤尾城的战况如何了?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开始铸炮。”当下传人将几十门火炮尽数推来,一字排开,仔细抚摸观察。
这些火炮结构简单,极易操作,只是其炮身铸铁以混金制成,太过沉重,推动时极不灵便,这也是为什么先前水妖败退之时,无法将之带走。
阿皮、风翼轩大声呼喝,指挥群雄将苍梧断木、硝灰火石也一一运了过来。苍梧木坚硬逾铁,却又远较混金轻便,确是铸造“落星炮”的上好材料。
拓跋野一边默想着高九横所设计的炮图,一边凝聚金属真气,天元逆刃纵横飞舞,将一根粗圆的苍梧树枝剖切开来,挖刨其心,很快便制成了两半炮膛。
九黎群雄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鸦雀无声。这数百截苍梧铁木是他们花了三天三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用混金铁锯勉强切割而成,其中艰难最是心知肚明,想不到由他斫来,竟轻巧如砍瓜切菜,对这伏羲大帝无不生出凛然敬畏之意。
却不知天元逆刃原本就是大荒至利神兵,在那北海鲲鱼腹中,又经拓跋野与青帝合力锻造,更是无坚不摧,削铁如泥。再加上他此刻已将“天元诀”尽数记起,挖剖苍梧树心所使的招式便是其中的“回风转石诀”,牛刀杀鸡,焉有不干净利落之理?
不消片刻,拓跋野便已依照高九横所设之图,将炮身各部件尽数切斫而出,而后彼此榫卯相契,一一拼装而起。又挑了一根巨大的苍梧木,砍斫成两个圆轮,制作推车,将那尊铁木炮架构其上,一辆星炮车就此造成。
群雄纷纷围了上来,摩挲端看,议论纷纷。
雷波握住推杆,朝前一送,炮车顿时冲出丈余,又惊又喜,迭声大叫道:“轻了!轻了好多!”阿皮等人上前争相推拉,果觉那炮车进退随心,转向迅速,比之缴获的紫火神炮轻巧灵活了数倍,无不纵声欢呼。
蚩尤大喜,笑道:“我来试试,看看究竟是不是中看不中用!”抓起一颗炮弹,塞入膛中,填紧火药,对准数里外的土山,点燃火引。
“哧哧”激响,火星闪烁,忽听“轰”的一声,炮身微震,红光怒舞,那土山硅然不动,更远处的沙地却被炸得掀飞如巨浪。
众人欢腾狂吼,大是兴奋。此炮射程竟达五里之遥,比起烈必光晟的紫火神炮远了约莫两里,两军对战,自是大占便宜。
拓跋野、蚩尤哈哈大笑,极为花巧地旋身拍掌,凌空翻身落地,默契无间,又仿佛回到了从前在古浪屿上,携手共斗海兽的光景。
见他们喜悦如孩子,洛姬雅与晏紫苏对望一眼,亦忍不住嫣然而笑,心中涌起温柔之情。
她自小孤独坎坷,看尽事态炎凉、人心险恶,除了和神农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鲜有快乐之时。自从与拓跋野结识之后,被他那目光中的真诚所染,冰心始融,温暖自在,不自觉中已将他视作了至亲之人。与他相处越久,那种暧昧不清的感觉便越是强烈、越难割舍。见他朝自己望来,脸上莫名一烫,转过头去。
拓跋野精神大振,又按照方才的尺寸,将苍梧木切割各个部件,交托给九黎将士,让他们以此为模版,一齐动手锯割。
伏羲大帝有令,群雄无不热情高涨,在各族长老指挥下,分工协作,或合力拉锯,或挖凿劈斫,虽然速度远不及拓跋野、蚩尤,但毕竟人数众多,齐心协力,到了子夜,已造出了四十余门铁木落星炮,除了两门炮膛被火弹迸裂外,其余尽皆合格,火力强猛,炸得远处土浪翻腾、姹紫嫣红。
万山回荡,群鸟惊飞,众人欢呼不绝。
如此又忙活了一个多时辰,将近三更,又造出了二十余门铁木炮车,群雄都已累得精疲力竭,纷纷围着篝火就地休息,过不片刻便鼾声四起。
夜色沉沉,星汉无声。晏紫苏蜷在蚩尤膝上,篝火明灭,悄脸晕红,睡得正自香甜;流沙仙子亦蜷卧在那歧兽旁,呼吸均匀而又悠长。唯有拓跋野和蚩尤二人困意全无,并坐于地,犹自兴致勃勃地低声交谈,说着近日之事、所悟绝学。
蚩尤授以三天子心法,拓跋野则告之天元决。三天子心法庞博精深,以盘古“太极大法混沌”为本,衍生出伏羲、女娲二帝的“阴阳两仪真决”,又由此变化为所谓的“八极大法”,再以此为纲,派生出众多精妙武学,蚩尤虽不识蛇文古篆,未能尽学其法,但八极之基已筑,又悟出了“阴阳八极真气”的修炼之法,也算得其精髓。
而拓跋野创悟的新天元诀则以“五行谱”为本,融“潮汐流”、“天元诀”、“宇宙极光流”各大神功为一炉,隐隐也已掌握了“太极两仪”的妙处。此番相互印证,交流琢磨,登时柳暗花明,醍醐灌顶。
两人连比带划,越说越是惊喜振奋,当下寻了个僻静处,动手切磋起来。受彼此激发,许多之前未能领悟之处纷纷豁然开朗,一经交手,更是妙招分呈,气浪叠爆,身如飞龙盘旋,越斗越快,渐渐地连人影都看不清了。
两人原本便默契无间,心意相通,此时真气滔滔,体内的阴阳气旋交相感应,两仪轮转,四周土浪呼呼怒卷,竟隐隐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太极图案。斗到酣处,那对“阴阳鱼”顿时叠冲连撞,绚光怒射,沙土滚滚冲天,竟如蟠龙柱般飞起百丈高,蔚为壮观。
“砰”的一声,两人螺旋飞转,四掌相抵,绚光澎湃,周遭的沙尘土石登时轰然坍塌,滚滚落地。
拓跋野、蚩尤收回手掌,无声无息地飘落在地,相视而笑,喜悦填膺。
这六百余合一气呵成,酣畅淋漓,两人竟似合二为一,彼此戚戚相应,对于五行真气如何化为两仪气轮,又如何在八极之间循环流转,都有了更直接而深刻的体验。虽然尚不能说尽谙其妙,但已触类旁通,大有所悟,自此双双跨入了一个全新境界。
狂风吹来,沙尘渐消,带着硫磺与草木的气息。夜云飞扬,漫天星辰闪烁,摇摇欲坠。
两人并坐于地,精神熠熠,倦意全无。一生之中,从未有如此这般修为高绝,如与宇宙相通,仰望星河,百感交集,又想起了从前在东海之上、星穹之下,彻夜谈心,立志重建蜃楼城的情景来。
光阴似箭,地覆天翻,他们再也不是从前那两个单纯而莽撞的少年,但不知为何,此夜此地,恍如隔世,竟忽然有些怀念那遥远而简单的时光。
蚩尤吐了口气,低声道:“乌贼,你还记得初到古浪屿那夜,你我在沙滩上和青羽帝所说的话么?”
拓跋野微微一笑,道:“自然记得。我说我的志向是顿顿有肥鸡可吃。羽青帝说我肥鸡今后是不用愁了,只是莫只贪图一人逍遥,需时时想到,天下每一个人都期盼着能和我一样,顿顿吃上肥鸡,天天逍遥自在……”
蚩尤莞尔,脸色又微转黯淡,叹道:“羽青帝说得不错,知易行难。现在才知要天下人顿顿吃上肥鸡何其不易。大荒战火纷纷,白骨遍地,老百姓莫说吃上肥鸡,能保家人周全,找一个栖身之地,勉强充饥,便已属万幸。重建蜃楼城容易,要天下太平,人人安乐,可就有些难了。”
他勇猛顽强,百折不回,少有这般感伤触怀的时候,但此时万籁无声,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忽然觉得有说不出来的寂寞苍凉,想起从前,想起烈烟石,想起这一年多来所见所闻的惨烈景象,更是感慨万千。
拓跋野拍了拍他的肩膀,喝道:“小子,济世的方法何止万千种,可是你选择的却是最为困难的道路。若果真想要重建自由之邦,将来你所遇到的困难比之今日不知要强上多少倍。倘若不能坚心忍性,百折不挠,你还是快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就在这岛上结网打鱼,过上一辈子吧。”
蚩尤一怔,蓦地明白他正是模仿羽青帝那夜对他所说的话,哈哈大笑,道:“多谢前辈教诲,蚩尤谨记于心。”
精神一振,跃起身,昂然道:“乌贼,你是龙蛇两族天子,我是九黎大帝,也当是向水妖讨还血债、重建蜃楼城的时候了。等将八郡主石棺送回凤尾城,打败烈老贼,我们便誓师北上,直捣北海!”
拓跋野心潮澎湃,徐徐站起身,摇头道:“蜃楼城再大,至多也只能容下十万之人,我们要让四海平,天下定,处处都是蜃楼城。”神色从容平静,话语却是斩钉截铁,暗流汹涌。
蚩尤心中一震,想不到一心牧马南山的乌贼竟会说出这番话来,愕然地瞪着他,热血如沸,也不应答,与他凌空猛击一掌,一齐并肩昂首,纵声长啸。
啸声激烈,夜云迸飞。乘黄长嘶,兽群惊醒啼吼。过不片刻,四周传来九黎群雄此起彼伏的呼啸声,越来越响,如滚滚春雷,远远在千山万岭之间回荡。
遥遥望去,篝火熊熊,接连着东边那抹暗红色的朝霞,如燎原野火,即将燃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