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青子衿

晚霞如火,雪山巍巍。夕阳余晖照在赤松子的身上,乌衫鼓舞,乱须飞扬,满脸玩世不恭的微笑,双目中却是怒火熊熊。

指尖弹处,那淡绿的光弧如柳叶飞舞,呼呼破风,突然变成一道六尺来长的盈盈弯刀,水光摇曳,气势如虹,朝着李衎当头怒斩而下!

“水玉柳刀!”“赤雨师!”炎帝将士欢呼四起,自凤尾城一战后,他们都已将这狂放不羁的大荒浪子视作了自己人,惟有赤霞仙子眉尖微蹙,闪过一丝凄伤苦怒之色。

李衎哈哈大笑道:“小兔崽子,你终于还是来了!”避也不避,骑着那风彘兽急冲而上,苍梧木棺回旋怒舞,径直朝那水玉柳刀撞去。

蚩尤心下一沉,火族群雄的欢腾声亦陡然变作哗然惊呼,被这一刀劈中,烈烟石的尸身势必与木棺同炸为万千碎片!

只听赤松子狂笑如雷,光波潋滟,水玉柳刀突然折转飞舞,擦着棺沿冲天飞起,划过一道凌厉如电的弧线,急劈李衎背心。李衎耳廓微动,翻身急旋,抱住木棺又是一记“玉石俱焚”,朝刀光扫去。

刀光缤纷,人影闪动,霎时间两人已激斗了数十个回合,赤松子投鼠忌器,无一招相交。反倒是李衎仗着风彘兽的速度,灵巧百变,又以棺椁为武器横冲直撞,反守为攻,逼得他接连朝后退去。

蚩尤大怒,喝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老贼,你战也不敢战,拿棺木当挡箭牌,算什么英雄好汉?”骑鸟急冲,左掌真气轰然爆射,宛如万千春藤凌空飞舞,将苍梧木棺紧紧缠缚,奋力后夺。

李衎哈哈笑道:“你们以多欺少,又算得什么英雄好汉?”紫火光锤狂飙怒扫,将其碧气光带强行荡开。身子朝后一晃,登时被水玉柳刀气芒扫中,衣裳“哧”的迸裂,鲜血飞溅。

火族将士怒吼呐喊,冲涌上前,都欲将那棺椁夺回。

赤松子森然道:“乔小子,这是我和他的私人恩怨。全都给我让开!”双手分推,气浪鼓卷,震得数十人踉跄跌退,厉声笑道:“李衎老贼,你躲在南荒洞穴之中,作了一百多年的缩头乌龟,今日又如寄居蟹似的,藏在女人的棺木之后,羞也不羞?”翻身冲下,凌空握住水玉柳刀,再度迎头怒斩。

被那炙烈气所拍,风彘兽身上火焰轰然炸涌,李衎呼吸一窒,心下大凛,奋力横棺扫去,笑道:“小兔崽子,你当日眼睁睁看着家人惨遭屠戮,自己却藏在沼泽中装死,羞也不羞……”

话语未落,赤松子纵声怒啸,水玉柳刀陡一回旋,刀面横拍在棺木上,“嘭”的一声闷响,霞光爆舞,李衎双臂顿时呼卷起滚滚火焰,胸口如撞,鲜血狂喷,连人带兽跌飞出十余丈外,苍梧木棺亦险些脱手飞出。

众人齐声欢呼,叫道:“天外流火!”这一刀化真气于无形,借木生火,隔物使力,与金族的“裂土星矢”有异曲同工之妙。虽然威力极大,但稍有不慎,便有引火烧身之虞,极之凶险,便连祝融、刑天也不敢轻易使出。

李衎又惊又怒,稳住身形,哈哈笑道:“怎么,小兔崽子,被我说中痛处,恼羞成怒了么?你没胆子救你娘,却有胆子和亲妹子乱伦,啧啧,赤飙怒那老贼恶贯满盈,活该生下你这个孽种!”听风辨声,挥舞苍梧木棺,继续朝赤松子全力反击,气浪怒舞,石炸雪崩,每招每式,全是旨在同归于尽的亡命打法。

赤松子一击得手,怒火反似大为消敛,任他如何讥嘲辱骂,只是周旋闪避,冷笑不语,水玉柳刀绕体呼呼飞舞,也不与木棺相交。远远望去,狂风鼓卷,雪浪澎湃,两道人影越转越急,偶有气浪冲涌,登时撞得四周坚岩冰石竞相飞炸,众人不敢近身,遥遥观战。

落日西沉,绛紫暗红的晚霞沉甸甸地压在雪峰上空,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两人游斗已近六百合,旋光霓芒反倒越来越威,在暮色中间团团乱舞,眩人眼目,四周的冰峰石柱早已被荡平,现出一个方圆近百丈的大坑。

听李衎断断续续的狂笑嘲骂,众人都已渐渐得知来龙去脉。原来当年水火两族敌对,赤帝飙怒在小侯山下结识水族女子柳水玉,情难自禁,不顾族规,与她生下一子,是为赤松子。李衎闻悉后,密告长老会,并奉大长老之命,悄然赶赴小侯山,将柳水玉举族杀死灭口,却偏偏算漏一人,让年仅五岁的赤松子藏入沼泽,躲过一死。

赤帝闻讯大怒,罗织罪名,将知情的几位长老尽皆处死,并将李衎刺瞎双眼,斩断双足,囚禁在南荒密狱中,永受生不如死的折磨。

赤松子只道屠族密令出自其父,恨火如焚,矢志报仇,于是便有了之后昆仑争雨师、火烧帝女桑……种种恩怨情仇。

李衎受囚南荒,无意间被少年刑天撞见,为了劈断锁链,重得自由,李衎将太古神器仓刑干戚授予刑天,并传他神功绝学。

但那枷锁乃赤帝亲自炼制的神物,刑天潜修十年,始终未能劈开,后来得知其师乃本族重囚,犹疑再三,终于含泪叩拜,不敢忤逆帝命。谁想过了百年,烈碧光晟为了应对炎帝大军,竟将此獠放出。

火族群雄对赤飙怒素极爱戴,事过境迁,对赤帝父子的这段孽缘往事也早已看得淡了,当下高举火把,呼声如潮,无不在怒斥李衎;其余四族之中,也有大半在为赤松子呐喊助威。

蚩尤想起当日火桑之中,南阳仙子娓娓而述的情景,更觉悲怒难过,双拳紧握,青筋暴起,心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若不是这厮贪图大长老之位,从中挑拨作恶,又怎会有后来的人伦惨祸?他被囚白年,不思反省,竟还敢夺八郡主之棺,向赤松子要挟报仇,忒也可恶……”

眼前忽又闪过其时烈烟石被南阳附身后,两颊晕红,眼波汪汪地凝视着自己,唇角眉梢尽是绵绵情意……心中登时咯噔一响,疼如刀绞,泪水竟险些夺眶涌出,咬牙暗想:“蚩尤啊蚩尤,你欠她如此之多,今日若不能护其棺椁,还有何颜面见南荒百姓?”悲怒冲顶,忍不住昂首狂吼。

吼声方起,赤松子陡然纵声长啸,绕着李衎急速飞转,两人声浪激撞,滚滚如雷,震得众人呼吸窒堵,难受已极。山壑中轰隆连声,大片积雪随之崩裂涌泻,在夜色中宛如天河倒倾,万兽狂奔。

李衎双目俱盲,主要倚仗听觉辨析对手方位,被那狂啸声与四周轰鸣所震,耳廓转动,脑中嗡嗡回荡,只觉四面八方全是赤松子,也不知他当从哪面袭来,心下大凛,当下双膝一夹风彘兽,连人带兽冲天飞起。

赤松子等的便是此刻,怒啸声中,水玉柳刀白芒如电,自下而上反撩斜斩,向风彘兽肚腹猛劈而去;几在同时,周身光芒爆放,瞬间化作一条巨大赤虬,呼腾卷舞,朝着风彘兽当头扑扫。

上下夹攻,那怪兽惊嘶飞旋,转向朝左前方急冲。饶是它速逾闪电,这一停转,仍不免慢了半拍,登时被水玉柳刀气芒飞旋扫中,“嗤”地一声,鲜血激溅,牛尾冲天断离,风彘兽悲声狂吼,庞大的身躯失去平衡,跄踉飞转,霎时间又被赤松子龙尾迎面拍个正着。

“轰!”兽头断裂,血肉横飞,李衎身子剧晃,惊怒交迸,他双足已断,风彘兽既死,势必再难闪避脱身!喝道:“小兔崽子,这么想要棺材,爷爷便送了给你!”蓦地将棺椁凌空急甩而出;双臂光芒怒卷,紫火光锤陡然化作巨型火斧,一左一右,纵横挥扫。

众人惊呼声中,赤松子龙身飞舞,将苍梧木棺紧紧缠住,咆哮着腾身冲起,水玉柳刀光波潋滟,破风激舞,瞬间旋化出三十余圈诡异莫测的弧线,“叮叮”连声,与光斧轰然叠撞,绚光炸舞,宛如万千流霞,直贯夜空。

眼见八郡主棺椁被赤松子抢回,火族群雄无不大喜,正自欢呼,忽听赤虬发出一声痛楚已极的凄厉咆哮,龙身陡一收缩,将那棺椁高高抛起。

蚩尤心下一凛,李衎哈哈狂笑道:“‘死者为大’,你弃人棺椁,辱人尸体,她便是化作了厉鬼,又岂能放过你!”话音未落,棺椁轰然炸裂,一大团深碧浅绿的飞虫“嗡”地冲舞而出,云烟雾绕似的将赤虬团团罩住。

赤虬盘旋蜷缩,吃痛狂吼,蓦地横甩飞腾,将碧虫蓬然震碎如齑粉,四周火炬照耀下,遍体鳞甲彤红,乌血渗出,闪烁着点点幽碧的光芒,瞧来极是诡异。

晏紫苏失声道:“九幽冥火虫!”

群雄大骇,这种毒蛊相传是南荒冥鬼族用埋于地底百丈处的腐尸圈养而成,一旦破茧而出,立时喷射剧毒无比的幼卵雾液,沾附在人畜的身上,顷刻间便能钻入血脉、骨髓,将寄体吸食成一具僵尸。

棺内除了蛊虫,空荡无物,李衎想必早已算定赤松子会不顾一切地抢夺棺椁,所以设下如此圈套,眼见得手,更不给他片刻喘息之机,狂笑声中,紫火光斧雷霆电舞,烈焰滚滚,接连不断地朝他猛攻而去。

蚩尤大怒,喝道:“无耻!”凌空冲起,八极光芒吞吐,真气春江碧浪似的涌入右手苗刀,陡然喷涌出二十余丈长的炽烈青光,轰然横卷,猛撞在李衎那双光斧上。

“嘭”地一声,紫火光斧应声变形,李衎身躯剧震,朝后踉跄飞跌,脸色大变。这一刀气浪之狂猛,竟更胜先前数倍!不敢有丝毫懈怠,耳廓转动,双斧飞舞,奋力抵挡苗刀进攻。

十余丈外,赤松子飞腾狂吼,瞬间恢复人形,重重跌落在地,时而飞旋翻滚,时而蜷缩一团,身上碧光点点,乌血不断地从身下渗出。饶是他神功盖世,被这万千冥火虫附体,亦无半点对策。

火族群雄纷纷疾奔而出,方欲相救,当前四人却惨叫迭声,接连仆身倒地,剧烈痉挛,顷刻间便僵直浮肿,双目圆睁,再无半点呼吸。

晏紫苏喝道:“大家站离三丈之外,万万不可靠近。”绕着赤松子飞掠,每隔四尺插下一根北海沉梦香,以三味真火燃着。紫烟袅袅,异香扑鼻。

“咻”地一声,一只冥火虫从赤松子臂上弹射而出,焦缩跳动,既而两只、三只、四只……成百上千的蛊虫自他体内抛弹而出,被晏紫苏火针一一钉穿在地。过不片刻,遍地焦黑虫尸,荧光闪耀。赤松子虽然仍蜷作一团,簌簌颤抖,痛楚之状却已大为减缓。

李衎目不视物,听见众人重转欢呼,隐隐猜着大概,又是惊愕又是愤怒。他受囚百年,备受煎熬,对赤帝父子恨之入骨。今日独闯天帝山,早已不抱生还之望,只盼能百般折磨赤松子,而后亲手毙杀,了此宿怨。想不到最后关头,竟被这妖女搅得功亏一篑,心中之悲愤自是难以描述。

当下纵声狂笑,猛的一阵急攻,将蚩尤迫退,翻身飞旋,径直朝赤松子冲去。双斧纵横呼啸,十余名火族将士想要回身阻挡,立时被劈得血肉横飞。刹那间便已杀开血路,冲至晏紫苏上方。光斧双双破风急舞,朝她当头怒斩而下!

晏紫苏心头一寒,忽听赤松子纵声大喝:“老贼受死!”奋起余力,蓦地从地上冲弹而起,水玉柳刀光芒爆舞,势如巨龙破空,狂飙倒卷,“轰!”当空赤光炸舞,那双紫火光斧如水波剧荡,李衎“啊”地一声惨叫,登时如断线风筝似的飞跌出十余丈外。鲜血如长虹狂喷,右臂已被齐肩斩断!

赤松子哈哈大笑道:“娘,娘,孩儿替你报仇啦!”火炬映照下,长发迎风乱舞,脸上交掺着狂喜、悲伤、仇恨、暴怒……各种神色,扭曲而又狰狞,蓦地踏风冲起,双手紧握水玉柳刀,再度朝着李衎急斩而下。

当是时,西边“呜呜”破风激响,一个青铜方盾急旋怒舞,不偏不倚地挡在李衎上方,“当!”铿然剧震,光芒爆舞,四周冰地炸裂迸飞,赤松子呼吸一窒,强聚的真气登时涣散,身不由己地朝后跌退数丈。

山顶哗声四起,一道人影闪电似的冲掠而来,凌空抓住方盾,淡然揖礼道:“赤雨师,他双目已盲,手足残断,早已生不如死,纵有血海深仇,又何必一定要取他性命?”红衣飘飘,秀色绝伦,赫然正是刑天。

赤松子大怒,笑道:“小子,他杀我娘亲,灭我族人,此仇此恨,又岂是双眼双足所能抵消!你若想救他,就先自残手足,再来和我理论……”

话音未落,“吃”地一声,鲜血飞溅,刑天已将其左手食指齐掌剁下,淡淡道:“他纵然十恶不赦,也是刑某授业之师,恩同再造,只要赤雨师肯留他一命,区区手足,又算得什么?”

众人哄然,赤松子亦是一怔,想不到他竟真的甘心舍己以救,心中涌起敬赏之意,蓦地收起水玉柳刀,哈哈笑道:“这老贼有你如此忠义的徒弟,算是他的造化好,只要他交出八郡主的尸体,永囚南荒,我就暂且留他一条狗命。”

他被万千冥火虫噬咬,经脉、骨骼已受重创,依仗着强烈的仇恨与信念,才得以毕集起强沛真气,此刻杀气一消,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顿时坐倒在地。

火族群雄如释重负,纷纷喝令李衎说出烈烟石下落。

李衎脸如金纸,眼白翻动,喘息着大笑道:“小兔崽子,老子是生是死,岂能由你?你要我生,我偏要死;你要那小丫头的尸体,我偏叫你永远也无法找着!”猛地抬起左掌,光焰吞吐,重重地击在自己天灵盖上。

“嘭”地一声响,火焰窜舞,李衎七窍流血,脸上兀自凝固着那愤恨怨怒的狞笑,软绵绵地委顿在地,再也不动弹了。

众人失声齐呼,蚩尤又惊又怒,冲掠其侧,输气运脉,却已迟了半步。他既已死,自然再也无法知道烈烟石尸身的下落了!

流沙仙子格格笑道:“气虽断,魂未消。说还是不说,也未见得由你。”银光爆闪,子母蜂针暴雨似的贯入李衎头颅,稍一凝顿,又立时倒射而出,缤纷落入她的掌心。

她扬起那蓬银针,秋波流转,笑吟吟地扫望火族群雄:“你们既然这么想要找着郡主,不知哪位甘作牺牲,作一回这流魄孤魄的寄体呢?”

众人脸色齐变,这才知道她竟是要以“搜神种魄大法”,将李衎残留的神识种入活人体内,从而感应其魄,找着八郡主。但此法至为妖邪诡异,稍有不慎,寄体便会被所种魂魄侵据,轻则发狂错乱,重则神魂尽灭。更何况能否从李衎残魄中寻得烈烟石消息,尚属疑问。

还不等烈炎应诺,蚩尤、刑天已踏步上前,齐声道:“让我来!”

晏紫苏花容微变,传声嗔道:“呆子!你脊骨内的伏羲牙新封不久,还嫌那些邪魂厉魄不够多么?”

蚩尤听若罔闻,朝着烈炎抱拳朗声道:“二哥,我这条性命是八郡主所救,当日不能护她周全,已是百死莫赎,愧恨难当。今日若再不能绵尽心力,他日九泉相见,又有何脸颜?”

他声如洪雷,慷慨沉郁,听得众人心中戚戚,烈炎眼圈微红,轻轻点了点头,正欲答应,忽然一个声音远远地叫道:“蚩尤小子,别听那臭丫头胡说八道,什么‘搜神种魄大法’,只要你乖乖地把伏羲牙送给我们,别说找回尸体,就算你叫她起死回生,又有何难?”

话音未落,又听一个声音道:“此言差矣,伏羲牙原来就是我们的,怎么叫‘送给我们’?应该叫‘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前一个声音怒道:“他奶奶的,那你上个月‘借’了我的‘仙芝果’,怎地现在还不‘还’?”

后一个声音喊道:“你记性怎地如此不好?五谷轮回,天道循环,我不是隔日就在你果盆里拉了泡屎了么?你若嫌不够,我再额外‘送’你一泡便是,不用你‘还’了还不成么?”

群雄哄然,叫道:“灵山十巫!”转头望去,更是耸然动容,纷纷失声道:“断浪刀!”“龙牙侯!”

但见夜色苍茫,雪山连绵,一道人影沿着冰岭争速掠来,青衣鼓舞,白发飘飞,右肩上扛着一个水晶棺,赫然正是科汗淮。奔得近了,隐隐可见那水晶棺上坐了五对身长约莫三寸的孪生精灵,其中两个长得獐头鼠目的,正摇头晃脑、口沫横飞地争吵不休。

众人大奇,议论纷纷,不知久未出现大荒的龙牙侯,为何竟会与这十个古灵精怪的巫医搅在了一起?

西王母呼吸窒堵,身子陡然僵硬,痴痴地凝望着那梦萦魂牵的身影,泪水险些涌上了眼眶。原以为昆仑一别,已成永诀,当此刻,月光照在他的身上,如镀霜雪,那张清俊落寞的脸颜,恍如隔世,她突然感到一阵难以遏止的喜悦和悲伤,和一种莫可名状的懊悔与凄惘。

有一刹那,热血沸涌,多么想、多么想甩脱自己,甩脱一切,甩脱这满山喧沸的人群,朝他飞奔呵!

多么想紧紧地抱住他,任凭冰雪掩埋了双脚,任凭泪水冲刷脸颊。

多么想依偎在他怀里,听他吹奏着笛曲,数着飘落的雪花。

多么想像从前一样,和他并肩躺在茫茫冰川上,仰望着漫天星辰,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连梦中都是十指紧扣,永不离分……

但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片刻间,她便已屏除杂念,调整呼吸,容色又恢复了冰雪一般的平静,瞥见他肩上所扛的水晶棺,心中陡然朝下一沉,忽然明白他为什么要重返大荒了!

普天之下,除了灵山十巫,又有谁能消解北海冰蛛的剧毒?科汗淮重诺守信,一言九鼎,当日为了保护自己,立誓远游东海,再不踏入大荒半步,想不到今日为了解救龙神,竟不惜自食其言!一时间,心疼如绞,酸苦妒怒如狂潮大浪卷席吞溺,指尖竟忍不住又微微颤抖起来。

当是时,科汗淮来势如飞,业已冲至峰顶。巫姑、巫真叫道:“俊小子,俊小子,你在哪里?”秋波四扫,没找着拓拔野,似是大为失望,顿足娇嗔,连连埋怨巫抵、巫盼胡语成谶,害得她们见不着心上人。

巫谢、巫礼叹道:“噫乎兮!众目睽睽,光天化日,汝等不知礼仪妇道,岂不让天下英雄笑话乎?”被巫咸、巫彭瞪眼呵斥,只得摇头叹息世风日下,痛心疾首。

群雄哑然失笑,蚩尤、六侯爷等人纷纷围奔上前。科汗淮将水晶棺小心翼翼地放置在雪地上,朝众人抱拳行礼,淡淡道:“五帝盛会,科某冒昧造访,望请恕罪。”目光与西王母相遇,陡然一顿,深深地凝视了她片刻,又转到了丈余外的纤纤脸上。

纤纤双颊晕红泛起,低声道:“爹!”目光竟似不敢与他交接,神色颇有些古怪。

科汗淮悲喜交加,微微一笑,想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对着她身边的姬远玄揖了一礼,道:“太子黄帝,能否借炼神鼎一用?”

※※※

广成子去势如电,与青帝一前一后地飞掠了片刻,突然朝西南山壑折转。

云雾分合。两侧雪峰高矗,星穹如带,狂风在峡谷中呜呜怒啸,不断有雪浪冰石隆隆崩落。前方数百丈外,一道巨大的冰川横斜而下,被月华所镀。光芒万点,宛如银龙夭矫,鳞甲闪烁。

“沉龙谷!”青帝心中一凛,此处是天帝山至为奇特之地。相传女娲登天帝之位后,曾于此降伏“破天狂龙”。妖龙受困挣扎,怒吼不绝,雪崩山裂,女娲又以吞纳万物的“饕餮神鼎”封镇之,沉埋谷底。自此山谷内外如阴阳两隔,再也听不见彼此传来的任何响动。

广成子将自己引到这里,不知又有什么阴谋诡计?他与这厮几番交手,都中其奸谋陷阱,第一次被他骗至西荒,遭汁光纪等人联手囚困鬼国;第二次又被他诱到震雷峡,移山填壑,九死一生。眼下情形,心底登时生出警戒之意。

广成子似是猜出他心中所想,哈哈笑道:“我已在这沉龙谷中伏下十万神兵,陛下不怕再沦为鬼奴,便随我来罢!”双足飞点,霎时间便冲出千丈,直入峡谷。

灵威仰素来桀骜狂妄,无所畏惧,被这厮几番陷害,更视若生平奇耻大辱,哪能再容他从自己眼皮底下逃脱?即使明知前面是龙潭虎穴,也要昂然一闯!当下全速飞掠,穷追其后,左手碧光爆卷,右手绚芒鼓舞,碧火金光刀、极光气刀双双出鞘,不断地朝他呼啸怒斩。

广成子高冲低伏,迤逦飞掠,翻天印呜呜飞旋,霓光四射,将两大气刀的巨大冲击波一一震荡开去,所到之处,绚光气流如龙卷风似的呼啸而过,冰川炸裂,雪瀑喷涌,仿佛无数银龙在他四周咆哮飞腾。

青帝尾追着他越过冰河,朝峡谷深处飞掠。狂风呼啸,冰石扑面,四周雪峰环立,冰川连绵,千姿百态的冰柱、冰蘑菇、冰钟乳、冰陡崖……倒掠而过,在朦胧夜色掩映中,仿佛万千怪兽,触目惊心。

前方银光潋滟,冰湖荡漾,倒映着一片数十丈高的冰塔林,宛如利剑破空,晶莹剔透,又似犬牙交错,迷宫纵横。

在那参差高矗的冰塔林后,是一片高达两百余丈的冰瀑,从摩云雪峰之间直泄而下,仿佛银河凝结,气势恢弘。

圆月当空,照耀在那密密麻麻、尖利凹凸的冰棱雪晶上,折射出眩目游离的彩光,说不出的雄奇瑰丽。

广成子白衣鼓舞,翻身在冰塔林上立定,扬眉笑道:“这里风景绝佳,陛下能葬身于此,与天地同化,幸何如哉!”翻天印呼呼飞旋,在那冰湖上空飞甩出道道绚丽光弧,“轰”的一声闷响,冰湖大浪纷摇,霓光吞吐,当空光波荡漾,幻化成一个美貌绝伦的紫衣女子。

灵感仰胸口如被重锤所撞,热泪倏然涌入眼眶,呼吸窒堵。狂风猎猎,衣带飘飞,她温柔地凝视着他,嫣然而笑。蝴蝶纷至,花香袭人,午后的阳光从碧翠的竹林间筛漏而下,镀在她的身上,金光闪耀。

他的视线瞬间模糊了,悲喜填膺,怔怔地凝立当空,突然忘却了周遭一切,仿佛又回到了那年春天,玉屏山顶,仿佛又听见她山泉般清甜悦耳的笑声……

当是时,头顶忽地一沉,万钧巨力呼啸着猛撞而下!青帝陡然大凛,突然从幻梦中惊醒,她死了!她已经死在了这恶贼手中!一念及此,心中剧痛如绞,怒不可抑,蓦地昂首狂啸,周身碧光蓬然怒舞,右臂气刀霎时间如青霓破空,环环激生出绚丽万端的极光气芒。

“轰!”只听一声巨响,天摇地动,万千道幻丽彩光破空冲涌,积雪、石崖、冰塔……应声滚滚飞炸。

巨大的轰鸣声仿佛万千雷霆同时回震,饶是广成子神功盖世,亦被震得气血翻腾,呼吸窒堵,朝后踉跄飞退。

灵感仰长啸不绝,极光气刀纵横怒斩,与翻天印接连激撞,轰雷剧震,七彩光波如云霞喷涌,层层激荡,照得峡谷冰壁幻光流离。但那绚光流霞一旦冲过峡谷峰顶,立时如水波晃荡,消逝不见,仿佛有一个巨大的无形光罩笼在“沉龙谷”上方,将所有的光芒、震响……尽皆封镇其中。

广成子冲天飞起,哈哈长笑道:“当日震雷峡中,陛下借着拓拔小子之助,侥幸逃出生天;今日你孤家寡人,想要活命可就没这般容易了!”

突然抓起两团黑黝黝的布棉塞住双耳,十指翻舞。翻天印彩光离心甩舞,越转越快,霎时间便爆涨了数十倍,气光层层翻腾,仿佛遮天云霞,沉甸甸地压在峡谷上方。

遥遥望去,极光气刀如闪电怒舞,雷鸣滚滚。两人一上一下,相隔百丈,中间横亘着团团喷炸翻涌的眩光霓浪,一圈一圈地朝四周呼啸荡漾,摧枯拉朽。参差高矗的冰塔林不断震炸飞射,雪浪蒙蒙。就连远处那巨大的冰瀑也隆隆剧震,眼看着即将冰崩。

冰湖大浪滔天,道道水柱螺旋飞舞,在绚光照耀下,聚散离合,幻成一幕幕极之逼真的景象,在青帝四周穿梭飞转。

时而阳光灿烂,空桑仙子顾盼嫣然;时而月色如烟,伊人在水一方……那玉屏山顶的初逢,剑湖春雨的邂逅,十里夏荷的月色,秋日午后的山头……每一次令他屏息迷醉的相遇,每一次和她咫尺相对的笑语,都如狂潮怒涌,呼啸卷溺。

几在同时,忽听“呜呜”激响,巴乌骤起,周围鼓乐大作,夹杂着骨箫、象牙埙、冰铁编钟,兕角……种种器乐之声,排山倒海,恢弘并奏。宛如竹林松涛,月荷摇浪,又似春雨沥沥,秋风萧萧……

灵感仰置身其间,目眩神迷,虽明知这一切不过是摄心分神的幻景妖术,但奈何往事幕幕,历历眼前,就如这水帘、大浪一般,挥之不去,劈之不散。百感交叠,胸膺郁堵,意念难免稍稍纷乱。

“嘭嘭!”方一分神,翻天印怒旋连撞,登时将极光气刀打得绚光乱舞,灵感仰喉中一甜,险些喷出血来,强聚意念,啸声激越,左手碧火金光刀光焰暴吐,两大气兵纵横开合,硬生生将广成子重新迫退。

凝神四扫,心中大凛,但见冰湖上波涛汹涌,徐徐浮起数以万计苍白浮肿的僵鬼,个个木无表情,眼光呆滞,或吹箫,或奏鼓,或吹号,动作虽然僵硬怪异,但吹奏曲乐却极丝丝入扣,浑然合一。

“天魔仙音阵!”这种阵法相传由水族玄耀轸所创,最初用于两军对垒,惑人心智。

战历212年,玄耀轸率领水族五万精骑,与土、木十八万联军会战苏门山下。水族大军布此乐阵,鼓号齐鸣,丝竹并奏,加上众巫祝的法术相辅,声威惊天彻地。土、木联军除了少数意气双修的高手,其余将士无不神摇意动,幻象联翩。被埋伏两侧、塞住双耳的水族精锐趁势冲杀,登时大溃败逃,死伤遍野。玄耀轸挟胜追击,所向披靡,连夺十二城,自此奠定水族霸业。

此后两年,玄耀轸又连续以此乐阵蛊惑木族大军,接连取得大捷。直到战历215年,木神以“沉香叶”等百种奇草塞住将士双耳,又以三千张雷龙兽皮制成天雷鼓,方才克制此阵,挽回颓势。

想不到这些妖魔竟会在此时此地,用这种妖阵来算计自己!“沉龙谷”乃大荒至奇之地,雪峰环绕,声音回荡不出,妖乐之威力自然远非别处可比。但最为可恨的,是布此乐阵的并非寻常乐师,而是数万僵鬼。否则他只需以啸吼震其肝胆,乱其节奏,便自可驱散所有的蜃景幻听。

然而这些僵鬼混噩无觉,即便天崩地裂,也绝不会有半点动摇,要想破此乐阵,谈何容易!

眼下唯一能克制此阵的方法,就是闭目塞听,摒绝幻象。但若真如此,不啻于自盲双眼、自聋其耳,又焉能挡得住广成子狂风暴雨般的偷袭?思绪飞转,一时竟无半点应对之策,惟有凝神聚念,意守丹田,一边将空桑仙子的音容笑貌竭力从脑海中驱散而出,一边挥舞气刀,与广成子周旋激战。

《蛮荒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