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登时一片沉寂,掉针可闻。
帷幔起伏,满殿灯火摇曳,与金光交错刀相互辉映,明暗不定地照着真珠惊愕惶惧的俏脸。泪珠悬挂在尖尖的下巴上,晶莹剔透,已凝结成了一颗珍珠。
六侯爷喉咙象被什么紧紧地堵住了,心如乱麻,无法呼吸,若换了平时,他必定假意应承,先将真珠救下再作打算,但此时千钧一发,关乎龙族生死存亡,龙椟柽虽死,各长老、大臣仍有些摇摆不定,一旦他投敌,不管真也罢,假也罢,众将士必定士气大馁,满盘皆输!
思绪飞转,竟找不到任何权宜之计。深吸一口气,凝视着夫珠,心中痛如刀绞,柔声道:“真珠公主,自从当日第一次见着你,我便喜欢上你啦。这些年来,每一天,每一夜,都比从前更加喜欢你,时时刻刻,历久弥新。我从来没有象喜欢你一样,喜欢过其他任何一个姑娘……”
真珠想不到他竟会在这等生死攸关之际、众目睽睽之下,突然向自己表白,又是惊愕又是窘迫,羞得连脖颈都红了。应龙嘴角的笑纹更深,金光交错刀朝外微微一松。
龙族群雄亦大感愕然,心想:“王爷果然风流成性,死生难料,还不忘了及时调情。”有的钦羡,有的尴尬,更多的则是不以为然。
六侯爷旁若无人,柔声道:“我这一辈子说过许多甜言蜜语,但对于你,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知道如果你愿意,我甚至可以立刻剖出我的心,将它献祭给你。我可以上天入地,为你生,为你死,为你做世间所有之事……”
突然停了下来,摇了摇头,一字字道:“但惟独今日,惟独这件事,我不能做到。”声音虽然轻柔,却是斩钉截铁,绝无半点转圜余地。
众人哄然,应龙脸色微微一沉。
六侯爷高声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又安能为一已之私利,作出背弃族民、叛逆祖宗的无耻行径?何况皮之不存,鳞将焉附?海若涸竭,鱼何以生?即便我为了你,苟且偷生,天下之大,又岂有我们容身之所?他日百年之后,又有何脸面见列祖列宗?”
他这话看似对真珠而说,实则却是讲与龙族群雄听的。
众将士耳根如烧,热血如沸,纷纷高举兵器,雷鸣似的纵声啸呼。就连那些犹疑不决的长老亦倍受震动。
真珠脸上的红潮倏然退去,怔怔地望着他,眼波中的惊惶、羞窘、恐怖、愠恼仿佛突然全都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讶异、欢喜、温柔而又害羞的神色,双颊重又泛起淡淡的霞晕。
被周围龙族气势所慑,土族众卫不由自主地朝里退去,凝神戒备。
应龙亦想不到这花花公子竟有如此决断胆识,微感钦佩,方知这小子三年来威震东海实非侥幸。轻敌之心尽去,杀意大作,摇头淡淡道:“都说镇海王是天下最知怜香惜玉之人,不想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汉。既是如此,我就将你们人头一齐砍了,挂在龙宫城门上,让你们到了冥界,也能看见我土族的大军是如何攻入此处的。”
金光交错刀微微一收,真珠雪白的脖子顿时沁出一条血线。六侯爷心中陡沉,正欲拼死相救,忽听殿外“轰”地一声巨响,惊呼迭起,有人遥遥尖叫道:“水晶罩打开啦,海水涌进来了!”
转头望去,狂风鼓舞,帷幔猎猎飞卷,在那层叠绵延的琼楼玉宇上方,突然冲天喷涌起一排数十丈高的碧绿巨浪,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还不及坍塌,浪头后上方又掀起一重更高的狂浪,层层翻滚,在半空停顿了刹那,才铺天盖地地怒砸而下!
“嘭!嘭!嘭!”几座玉台高楼应声瓦解,迸飞炸舞。
那狂潮怒浪以裂天锤地之势狠狠地撞砸在宫殿群中,又高高喷涌而起,摧枯拉朽,无数沉香断木、琉璃绿瓦、水晶玉石……缤纷碎炸,漫天飞射,被浪潮席卷,又瞬间卷溺消失。
地动天摇,排排巨浪层叠喷涌,此起彼伏,来势极快,宛如万千青龙咆哮腾舞,刹那之间便已吞噬了数里宫阙,朝翡翠宫铺天卷来。
土族众卫脸色齐变,龙族群雄却齐声欢呼起来。土族中人大多不谙水性,一旦水晶宫被海水卷没,水中激战,自是龙族稳得上风。更重要的是,水晶罩既已打开,说明镇守城门的叛军多半也已闻讯重转阵营。
轰鸣声中,六侯爷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来晚一步,让你小子单枪匹马,力挽狂澜,抢尽了风头。我也只好放场大水,和和稀泥了!”
“太子!”
六侯爷如遭电殛,震骇狂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还不等辨别声音来向,眼前一黑,玄窍内陡然剧烈涨痛,意识几欲炸裂开来。只听那声音在自己丹田内嗡嗡笑道:“侯爷先别声张。我暂时不想暴露行踪,借你肉身,来一回英雄救美罢!”
六侯爷气海如潮汐狂涌,又惊又喜,精神大振,当下按照他似音所示,右臂一抖,手中多出一杆八尺来长的黄金长枪,枪尖透明如冰雪,寒气森森,昂然大笑道:“应龙老贼,你现在是‘泥神过江,自身难保’,还敢胡说大话!有种你便放开真珠公主,和侯爷一战赌生死。三招之内,我若不能将你打败,别说我和真珠姑娘的人头,就算是全族的人头全都送了给你,又有何妨!”
龙族众将士大凛,应龙更是微微一愣,似是从未听过如此滑稽之事,仰头哑声大笑,将真珠抛到身后卫士手中,冷冷地盯着六侯爷,褐色双眸精光闪耀,嘿然道:“很好,阁下若能在三招之内将我打败,应龙此生再不踏入东海半步!”
“哗!”当是时,狂潮席卷,巨浪横空,以雷霆万钧之势向翡翠宫骤然猛撞。
只听轰然狂震,左侧那排玉石圆柱瞬间断裂,被浪头硬生生地平移推卷。几在同时,殿顶粉碎坍塌,无数道水龙从裂缝间咆哮奔腾,撞断横梁巨橼,雹雨似的朝众人头顶砸落。
群雄还不等挥刀格挡,眼前一花,那兜天狂浪已将他们腾空推起,撞入四面八方交叠喷涌的冰冷海水中。
浪涛方起,六侯爷登时如蛟龙飞腾,黄金长枪光芒爆舞,朝应龙当胸疾刺而去,周围水浪分涌翻卷,宛如飓风搅动。
应龙念力扫探,已知其真气深浅,嘴角冷笑,双足生根似的牢牢站在水底,等到他金枪光芒将及胸膛时,金光交错刀方才回旋怒斩。
“仆!”惊涛掀涌,气浪在海底层层荡漾出绚丽无比的七彩光晕,将六侯爷震得向后翻卷飘飞。
四周气泡汩汩,众人一边跌宕沉浮,一边挥舞兵器,在水中游溯激斗。
六侯爷双手虎口震裂,鲜血在水中丝丝洇散,胸口更是疼得连气也喘不过来。却听拓拔野的声音在丹田内嗡嗡笑道:“有我在此,只管再来。”他深吸一口气,握紧长枪,又如离弦之箭窜射而出,朝应龙奋力猛刺。
应龙被他掀翻大好局势,杀机早起。听了他三招赌约后,更激起汹汹怒火,一时间,反倒不想将他一击致命。而是如同猫捉耗子一般,倍加戏耍折磨,而后再慢慢杀死,以震慑周围的龙族将士。
当下毕集真气,等他冲到身前数丈时,双刀分卷,又是一记“土崩瓦解”,光浪爆涌,撞得六侯爷鲜血喷吐,后仰飘跌。
真珠心下嘭嘭狂跳,俏脸雪白,竟比方才自己命悬一线时还要担心、恐惧。脑海中画面纷叠,突然想起与他相识以来的诸多情景……
想起他风流放浪的嬉皮笑脸,想起他半真半假地蜜语甜言,想起他三番五次的舍身相救,想起他大敌当前的铮铮铁骨,想起他的守之以礼,想起他方才那惊世骇俗的表白,想起他说“东海汪洋九万里,只取一勺饮”……
脸烧如火,心乱如麻,固若金汤的心坝也仿佛被这汹汹澎湃的狂潮瞬间冲垮了,泪水一颗接一颗地涟涟涌出,在海水中悬浮为晶莹的珍珠。
“都说鲛人的泪水遇冷凝为珠,稀世珍宝,公主一口气便送我这么多珍珠,这下可发达啦。”
“只要一个,只要一个真珠就够啦……”
恍惚中,仿佛又听见他在耳旁低声调笑。不知为何,此刻听来,那玩世不恭的笑声竟让她五味翻涌,柔肠寸绞,疼得无法呼吸。然而痛楚之中,为何又夹杂着说不出的温柔和甜蜜?
在这翻江倒海、大厦崩倾的时刻,生死茫茫,无所依傍,一切仿佛混沌不清,却又仿佛从未有过的透彻明晰,她和他之间遥遥相隔,却又仿佛咫尺相依……
六侯爷飘身倒翻了二十余丈,才勉强稳住身形,远远地瞧见那灰蓝的海水中,真珠含泪望着自己,嘴角微笑,神色温柔,心中陡然一震,也不知哪里涌出的气力,也不等拓拔野说话,又凝神聚气,挺枪飞旋冲出。
周围混战地众人纷纷停了下来,悬浮水中,屏息观望。
应龙嘴角深纹扭曲,双眸杀机凌厉,金光交错刀冲涌出十余丈的橙色光芒,象是两条黄龙蜿蜒水中,摇曳闪耀。
二十丈……十五丈……十丈……八丈……龙族群雄的心已悬到了嗓子眼,有些年青将士已忍不住将眼睛闭上。
真珠的心跳和呼吸也象是倏然凝止了,就连时间也仿佛突然减慢,看着六侯爷挺枪旋转,徐徐飞行,想要呼喊,却喊不出声,宛如梦魇一般。
七丈……六丈……五丈……黄金长枪光浪飞旋,朝着应龙胸膛怒刺而来,应龙瞳孔收缩,嘴角冷笑,蓦地毕集真气,双刀挟卷起刺目光芒,交错怒扫。“嘭”地一声,惊涛爆舞,海水仿佛突然被劈裂成一个巨大的“十”字!
众人呼吸一窒,登时被那道气波撞得翻转分飞,气泡乱窜。
六侯爷眼前昏黑,喉中腥甜狂涌,忽听拓拔野在玄窍喝道:“黑水生碧木,碧木克黄土!”周身毛孔倏然打开,冰凉的海水仿佛全都涌入了心肺之内,随着经脉,滔滔奔走,直冲气海,又陡然转化成另一股强沛得难以形容的真气,轰然鼓爆,沿着双臂滚滚冲入长枪之中……
“轰!”
他浑身碧光怒舞,整杆黄金长枪也蓦地化为耀眼的青翠之色,宛如一道绿虹,瞬间横贯海底,穿透那重重翻涌的交错金光,朝着应龙心口直刺而去!
五行相生!应龙心下大凛,惊怒欲爆,一时间也来不及去想这小子为何竟有如此神通,翻身急速后掠,双刀回旋,奋力交斩。
“当”地一声狂震,虎口鲜血长流,金光交错刀被撞得光波尽碎。那杆碧绿长枪微微一晃,仍如雷霆似的呼啸刺入!
“哧!”应龙肩头剧痛,整个人已被长枪贯穿挑起,天旋地转,肝胆尽寒,奋力凝聚气刀,再度轰然怒斩。又是接连狂震,气波爆漾,终于将枪杆生生劈断,鲜血如怒泉似地喷涌而出。
土族众卫呆若木鸡,惊骇无已,虽然亲眼目睹,仍难相信黄龙真神竟会在三招之内,败于这小子手中!就连龙族群雄亦瞠目结舌,半晌才恍然醒悟,张大了嘴“汩汩”欢呼。
拓拔野此时虽已臻太神之境,寄体六侯爷后,受其躯体经脉所限,实力大打折扣,要想在三招内击溃应龙,断无可能,更毋论一枪便将将他重创了。所以前两回合才故意示弱,等到应龙骄狂大意之时,再全力猛击,果然杀得他措手不及,狼狈万状。
应龙哪知其中奥妙?只道这小子悄悄从拓拔野那儿学了五行相生之术,扮猪吃象,虽然懊恼愤恨,但身为土族大神,誓言既出,焉能当众反悔?
怒火欲喷地盯着他,森然传音道:“小子,很好,我答应你今生今世,绝不再踏入东海半步。但我可没答应你饶了这小人鱼的性命!”蓦地念诀封住伤口,朝外冲游而去。
那两名武卫心领神会,弯刀齐舞,朝真珠颈上骤然劈下。
六侯爷心中一沉,却听“咻咻”轻响,两道气箭从自己指尖破浪冲舞,瞬间穿过那两武卫的咽喉。
二人身子一晃,瞪着双眼,惊怖地瞧着鲜血怒射喷出,弯刀力道登消,软绵绵地擦着真珠的脸颊、后背悠悠飘落。
真珠惊魂未定,眼前一花,周身骤紧,已被六侯爷铁箍似的抱在怀中。
龙族群雄无声吹呼,气泡从口中纷叠涌出,士气大振,奋勇争先,朝土族卫士冲杀而去。
应龙既退,土族众人更是斗志全无,且战且退,纷纷随着他朝水晶宫外游逃。
六侯爷松了一口长气,上下打量,传音道:“真珠公主,你没受伤吧?”气流吹在真珠耳畔,又麻又痒,她的耳根顿时变得一片通红,摇了摇头,想要挣扎而出,周身却如棉花般瘫软,心如鹿撞。
春江水暖鸭先知。六侯爷乃是在花丛中打滚了二十年的风月老手,这等微妙的小女儿心思又焉能不察?微微一怔,心中嘭嘭狂跳,又惊又喜,竟比方才与拓拔重逢更为激动振奋。
拓拔野传音笑道:“恭喜侯爷,这杯谢媒酒可就等着你请啦!”但是想到这鲛美人从前对自己的绵绵情意,心中又莫名地一酸。当下再不迟疑,元神破体而出,没入悬浮远处的自己肉身之内。
四周人影绰绰,又有许多龙族将士从各处赶来堵截,混乱中,竟也没人认出拓拔野来。
他原本便不想太早暴露行踪,所以先前才附体在六侯爷身上。当下重又隐匿身形,随着众人追赶应龙。
急流滚滚,身侧残垣断壁,满目疮痍,水中到处悬浮着横梁断柱,原本壮丽辉煌的水晶宫已被冲得七零八落,面目全非。
拓拔野心下大觉懊悔歉疚,方才只想着撞开水晶罩,淹溺土军,却未曾料到此节。转念又想,大荒战火如荼,被摧毁的家园又何独此处?只要能驱逐虎狼,恢复太平,天下自可百废待兴,一切从头。精神方又重新一振。
穿过海底峡谷,人影更为纷乱。抬头上望,遥遥可见海面绚光流彩,变幻不定,巨大的震荡力一直传达海底,仍可感觉到水纹的轻微波动。
拓拔野急速上游,刚冲出水面,眼前姹紫嫣红,只听炮火轰鸣,如狂雷迭震,无数道赤红的火光在夜空中纵横呼啸,撞入海面,激起冲天惊涛。
放眼望去,大浪起伏,艨艟跌宕,也不知有多少战舰正在对攻激战。风浪声、炮鸣声、鼓号声、厮杀声……交织一起,震耳欲聋。
嘈杂声中,只听有人纵声大笑道:“苗军来啦!苗军来啦!”顷刻间欢呼四起,连起一片。
西边号角激越,风帆猎猎,绣金的“苗”字在火光中格外耀眼。拓拔野眼眶一热,视线竟有些模糊了,想到即将与鱿鱼重逢,心中喜悦无限,又带着一丝莫名的悲伤和惆怅。
三个时辰前,他在归墟以种神诀探究犁灵神识,得知姬远玄正面无法打败苗军,便利用龙族众长老对缚南仙的怨怼愤懑,煽变勾结,趁着六侯爷青龙舰队远征未回之际,以蛊毒暗算缚龙神,控制水晶宫,而后再改立龙椟柽为帝,来个东西夹攻,让苗、蛇联军再无立锥之地。
少昊等人闻知,无不义愤填膺,纷纷要追随拓拔野,共赴龙宫,与应龙死战。但他不想太早暴露身份,惊动姬远玄等人。于是孤身赶来,而让二八神人护送少昊及金族群雄,骑鸟飞往汤谷,搬取救兵。
苗军既已赶到,即便土族水师倾巢出动,也再难撼动龙宫分毫了。
无数龙族将士欢呼呐喊,从他身边冲天跃起,踏浪疾奔,朝土族的船舰杀去。
拓拔野此时却已无心再追穷寇,驭风飞舞,越过几艘战舰,朝苗军旗舰掠去,忽然听到下方又传来潮水般的欢腾呼喊:“陛下!陛下!”微微一愕,只道自己行踪已现,低头望去,心中陡然大震,失声道:“娘!”
在那急速飞驶的战舰船头,一个红衣美人倚舷而立,衣袂起伏,金发飘舞;身旁立着一个白发如雪的青衣男子,一手握着她的皓腕,一手光芒滚滚,气刀卷扬。赫然正是敖语真与科汗淮。
炮火咆哮,惊涛狂震,巨大的轰鸣声中,谁也没有听见他的声音,惟有龙神玲珑的耳垂微微一动,蓦地抬起头来。
狂风鼓舞,海面如旋,她仰着头,清澈碧绿的眼中满是喜悦、惊讶,仿佛望见了他,却又仿佛在凝视着更高远的虚空,笑靥如花绽放,两颗泪珠倏然涌出,被大风呼卷,悠扬地飞了起来,飞向那欢腾如沸的茫茫大海……
※※※
晌午刚过,下了一场小雨,天气更为闷热。
黑沉沉的云团压在远处半山,仿佛浪头翻滚,随时都要奔泻而下。
树林苍翠,蝉声密集,小路旁的山溪迤俪缭绕,急流奔腾,撞击在青苔遍布的潮湿巨石上,撞起阵阵水花。晴蜒贴着河面低飞,被突然跃出的一条小鱼惊得朝上飞起。
拓拔野掬水喝了几口,清凉甘甜,精神登时一振,又捧了一掌溪水泼在脸上,起身笑道:“大家要喝就多喝几口,过了这山头,便是流沙河与九嶷山,要想再喝到这么清甜的水,就要到昆仑山下了。”
少昊、英招等人轰然附应,骑鸟飞行了三日三夜,风尘仆仆,都有些疲惫了,当下索性在这溪边稍作歇息。
拓拔野聚气为碗,盛了一湾清水,道:“娘,先喝点水……”旁边的缚南仙和敖语真一齐转过头来,都欲伸手去接。
少昊叹道:“拓拔太子这是成心气我这等没娘的孤儿。”群雄一怔,齐齐笑将起来。
拓拔野亦觉莞尔,心中突然一震,想起汁玄青来。
在苍梧之渊独处了这些年,早已想明了来龙去脉,对自己公孙青阳的身份再无半点怀疑。
波母纵然作恶多端,终究是自己的生母,无论她如何毒辣残忍,对他的挚爱却是毋庸置疑的。
然而他自小与养父母生活,双亲亡故后,独自一人流浪天涯,在他心中,真正如母亲的,只有从前的养母与龙神敖语真。
这三年间,想起汁玄青,虽不免黯然难过,却还谈不上如何悲痛,反倒想起龙神生死未卜,更加忐忑牵挂。
此时听少昊这般一说,登时觉得从未有过的愧疚凄怅。母子连心,波母为了他,舍生忘死,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在他心中,她竟不过是个模糊不清的影子。想起在那“鹫集峰”上,她被帝鸿欺骗陷害,万念俱灰,宁肯自残而死。心底更是如针扎般刺痛难忍。
归根溯源,汁玄青与公孙婴侯之所以变得那般狠辣暴戾,一则是因为被各族鄙厌仇视,囚困在暗无天日地凶险地壑,心态日益阴暗扭曲;二则是因为他的生父被胞弟出卖而死,他又被流沙掳走,生死不知。
两母子一心报仇,不择手段,牵连了许多无辜之人,更因此中了水圣女和帝鸿的诡计,沦为工具而不自知。她一生悲苦惨烈,虽然咎由自取,却有不少罪因仍须归结于帝鸿与水圣女。
此行前往昆仑,若不能当着天下英豪,拆穿姬远玄的假面,又何以慰藉汁玄青九泉之下的亡灵?又何以祭奠那成千上万如她一般,被帝鸿利用、杀死的冤魂?思潮起伏,悲喜交掺。
见他端着气碗怔怔而立,半晌也不递上前来,缚南仙秀眉一蹙,叱道:“臭小子,有了两个娘,就不知道该伺候哪个了么?日后讨了两个媳妇儿,你岂不是更要发痴了?拿来!”
众人又是一国哄笑,拓拔野醒过神来,微微一笑,将水送到她唇边,等她喝完了,这才又盛了一碗递与敖语真。
一旁的科汗淮却早已喂龙神喝过,科汗淮喂她喝水时,小心翼翼,极为细心体贴。龙神虽然目不视物,嘴角眉梢却笑竟盈盈,满是温柔欢喜。
拓拔野心中大为温暖,暗想:祸福相倚,苦尽甘来,娘亲双目已盲,却因此找到了终身所托,对她来说,这可比当龙神、得天下要快乐得多了。不知到什么时候,我才能功成身退,和雨师姐姐携手白头?想起雨师妾,胸膺若堵,又是一阵锥刺地酸楚怅惘。
天色越来越暗,山头上亮起一道闪电,雷声滚滚。过不片刻,狂风大作,树枝倾摇,长草贴地乱舞,“沙沙”声中,又远远地传来一声凄寒诡异的号角。
众龙鹫惊啼扑翅,直欲冲天飞起,群雄纷纷拽紧缰绳,将它们从半空硬生生拉了下来。
“流沙仙子!”拓拔野一震,又惊又喜。从这号角声来辨听,当是洛姬雅的玉兇角无疑。难道这般巧,她竟也在附近?
众人听说是那杀人如麻的妖女,尽皆凛然,惟有少昊拍手笑道:“妙极妙极!这小妖女是拓拔太子的姘头,有她在此,缚龙神的‘万仙蛊’就不必上昆仑请晏国主救治了。”
缚南仙冷笑一声,道:“区区蛊虫能奈我何?我上昆仑,是见我的乖媳妇儿西陵公主去的,可不是找那九尾妖狐。小妖女治不治蛊,有什么稀罕……”话音未落,心口一阵虫噬剧痛,登时疼得脸色煞白,冷汗涔涔而出,剩下地逞强话语再也说不出来。
原来四日之前,东海大战之际,蚩尤便已和晏紫苏前往昆仑,亲自为纤纤送礼。领军前来的乃是赤铜石与柳浪等人。土族水师原本便十分不济,被青龙舰队与苗军炮舰交相攻击,顿时溃不成军,伤亡大半。
龙族虽大获全胜,缚南仙却身中奇蛊,无药可解,龙族巫医束手无策,拓拔野也未能从《百草注》中找到良方,只好带着缚龙神赶往昆仑,找晏紫苏或灵山十巫解救。
而敖语真双目失明后,禅让帝位,三年来,原本一直居住在落霞岛上,由科汗淮照顾。龙牙侯看尽世间炎凉,早有出尘之心,救转龙神后,更是决意再不管大荒中事,与她散发扁舟,隐居东海。
得闻班照消息,两人赶赴龙宫,再听闻拓拔野述说帝鸿真面,科汗淮倍感震惊担忧,决心前往阻止女儿婚礼,当下与龙神一齐随着拓拔野、林雪宜、二八神人等人连夜赶往昆仑。
为免人多口杂,泄露行踪,少昊亦只带了若草花、英招及十八名亲信骁卫随行,那万千归墟将士则由江疑率领,留守在东海大壑,随时候命。饶是如此,一行三十余人骑着龙鹫飞越大荒,仍不免有些招摇,因此拓拔野特意挑选了荒僻无人的南荒路线。
闪电陡然又是一亮,雷声轰隆,豆大的雨点稀稀落落地砸了下来,很快便越来越密,如白箭纵横乱舞,水花四溅。
众人遍体浇凉,大呼过瘾,也不寻山洞躲避,索性骑鸟冲天,随着拓拔野追循流沙仙子的号角飞去。
乘风高上,越过山脊,掠过雄岭,沿着那咆哮奔腾的赤水河朝上游飞翔,那号角声在风雨中越来越加清晰。
有人突然失声道:“蛇!好多蛇!”
群雄低头望去,无不变色。只见赤水河北岸的沙砾地上,无数色彩斑谰的毒蛇正密密麻麻地飞速游行,时而交缠盘结,时而纵横穿梭,仿佛一条逆向奔流的绚丽长河。
拓拔野心下微凛,她既吹角引来蛇群,必定是遇到了什么强敌,当下高声道:“科大侠,这里交给你了。我去看看情况。”脚尖一点,从龙鹫背上腾空冲起,闪电似的御风飞掠。
他真气强猛无双,又在苍梧之渊飞翔了足足三年寻找天裂,御风之术可谓登峰造极,此时牛刀小试,瞬息间便已冲出五六千来丈,将众人遥遥抛在身后,越去越远,渐渐小如黑蚁。
风声呼呼,暴雨如倾,号角声越来越响,凄厉裂云。
苍梧地壑既已被封填,空中再没有那刺目地硫磺气味,原先那青碧蓝紫的重重瘴雾也全都消散了。
隔着雨帘极目远眺,江山万里如画。左边是绵延不绝的青色群山,中间是奔流怒吼的赭红赤水,右边则是白茫茫的数百里流沙……被闪电接连映照,更加气势恢弘,色彩瑰艳。
下方蛇群越来越多,夹杂着蜈蚣、蜘蛛、蝎子……以及各种各样、见所未见的奇怪甲虫。有的沿着河岸蜿蜒游行,不断被狂涛卷落;有的从南侧山岭爬出,顺着横亘于赤水的断树渡河而过;有的则在蒙蒙翻卷的流沙中飞速穿梭……壮观而又奇诡。
过了三株树,地势转为平坦,流沙也越来越少,逐渐被干裂的赤褐大地所替代。顺着那号角声,掠过一大片低矮的碧绿灌木,只见一个熟悉的娇小身影背对着他,迎风站在苍茫大地中央。
风雨怒卷,细辫飞扬,黄裳时而紧紧地贴着她玲珑曼妙的身躯,时而鼓舞不息,仿佛随时都要随风飞起。那歧兽懒洋洋地趴伏在她脚下,巨眼木愣愣地望着前边,眨也不眨。
四面八方都是围涌而来的毒虫与蛇群,一圈又一圈地环绕着,随着她号角的节奏韵律地摇动,徐徐穿过遍地雨水,朝她前方十丈处的一株巨树游去。
那巨树高约数十丈,树皮粗糙,如乌黑鳞甲,红线纵横交错,树枝弯曲回绕,垂下万千赤红的细须,轻轻摇曳。叶子青翠欲滴,簇拥着九朵巨大的雪白花朵,花瓣层层叠叠,发出刺鼻恶臭,闻之欲呕。
那万千蛇虫游到树下,突然昂首嘶嘶吐信,似乎极是害怕。树须轻摇,突然闪电似地纵横乱舞,将蛇虫一一缠缚抛起,送入那张开的白色巨花中。
“哧哧”激响,青烟腾窜,到处都弥温着那腐尸似的恶臭,花瓣徐徐合拢,那些蛇虫挣扎了片刻,再不动弹了,渐渐化为黄浊的汁水,被狂风一吹,滴落在地,登时烧灼出数十个深洞来。
拓拔野心中一动,突然想起《大荒经》中记载了一种奇树,生长在南海荒岛的密林丛中,树须如章鱼的触爪一般,一旦被其缠住,纵是猛犸也无法脱身。
这种树开着足以腐蚀一切的恶臭白花,以剧毒蛇虫为食,生长极快,根须更可以深深地穿入至为坚硬的岩石,甚至传说即便在玄冰铁上,它也能着落发芽、生根开花。
盖因此故,当地蛮族结婚之时,每每在此树下立誓,披此不离不弃,情比金坚,就如同此树之根,可穿金石。日后谁若违背誓言,必被族人捆缚,抛到此树的巨花中,被它腐蚀吞噬,片骨不留。
因而此树又叫“苦情树”。
却不知流沙仙子为何要唤驭成千上万的虫蛇,来喂养此树?正自惊奇,又听西边传来一阵圆润柔和的巴乌蛮笛。
拓拔野心中一凛,当空隐匿身形,只见一只三头六脚的怪鸟尖叫着急速飞来,鸟背上骑乘着一个彩衣霞带的女子,正悠扬地吹奏着一管巴乌。那女子满头黑发盘结,柳眉斜挑,含嗔带煞,细眼弯弯,盈盈含笑,赫然正是那神秘莫测的火仇仙子淳于昱。
“好一个上天入地,情比金坚!”她骑鸟翩然盘旋,放下巴乌,嫣然一笑,叹道,“只可惜混沌天土厚达万仞,越是往下,越坚不可摧。纵使洛仙子情根深种,也救不回他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