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勇进入了仵作房,呈现在眼前的,是门板上的两具尸体。一般来说,女孩儿都长得快,十三四岁的女娃,看着就已经很大了。沈勇突然想到,这几个女娃再长个三四岁,就和方一勺差不多了,心里便有些别扭,家里大人,还不知道得多伤心呢。
沈一博在门口的石头凳子上面坐着,手里拿着一块糯米糕,盯着沈勇的表情,吃惊得都忘记吃东西了。他何曾看见过沈勇脸上透出这种神情来,这小子竟然盯着尸体有些悲天悯人了,真的长大了不成?
因为两具尸体是在河滩边发现的,被水泡了一下,因此发白发胀,看起来有些吓人。尸体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全身都是红斑,头发很湿,上头还有污泥……沈勇觉得有些看不下去了,幸好自己吃得早,不然估计要吐了。
想到沈一博还在外头啃糕点呢,沈勇心中也有些钦佩,挺挺胸脯,心说,男子汉大丈夫,见两个死人怎么能吓成这个样子?!
这时候,从外头急匆匆走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粗壮汉子,穿的倒是书生袍子,不过人看起来可不怎么斯文,他走进来,给沈一博行礼。
沈勇认得,这是府里的仵作,刘大方。
刘大方是沈一博的得力助手,附近州城府县都出名的好仵作,有时候隔壁的衙门有案子破不了,或者找到些怪异的尸体,都请他去看看,总能有些线索,因此沈一博甚是器重他。
沈勇跟他玩儿得也挺好,说来,这刘大方也是和沈杰一样,少数几个不会看不起沈勇的人。
三年前,又一次沈勇伤了脚。沈一博请了东巷府的好郎中来给他治,郎中说没事儿,吊吊筋就好了,正巧,那天沈勇躺在藤榻上吊筋的时候,让刘大方看见了。
刘大方当时就有些纳闷,走过来问沈勇怎么了,边帮他查看。
沈勇当时年纪还小,又淘气,沈一博总骂他,因此跟他爹怄气,疼也不说。后来刘大方一问,沈勇扛不住了,就说,“疼,疼得都发冷了。”
刘大方赶紧将吊筋药给他取下来了,换药,用夹板给沈勇固定,原来那次,沈勇的骨头裂了。沈勇后来问了很多郎中,他们都说,如果当时吊筋吊到晚上,他估计这辈子就瘸了。
更有趣的是,那天刘大方给沈勇换好药后,就跑去了郎中家门口,跳着脚骂他,说他不是东西,诚心坑人!
后来沈一博才查明白,沈勇有一次淘气,得罪过那郎中,因此他怀恨在心才故意不给沈勇治,希望他瘸。知道这事儿后,刘大方就将那郎中打跑了,那郎中再也没敢回过东巷府,因此沈勇一直跟刘大方很好。
……
“呦!”刘大方跟沈一博行礼了之后,就提着小药箱子跑进了仵作房,一看到沈勇在,吃了一惊,道,“我的少爷唉,你上这儿来干什么?怪晦气的!”
“嗯……”沈勇想要说是沈一博让他来的,但刘大方已经走过来,将他拉到一旁,“傻小子?看尸体怎么能站在下风口呢?”
“下风口?”沈勇有些糊涂。
刘大方摇摇头,站到门口的位置,道,“你看你爹在哪儿吃东西呢?就跟他一个方向站。”
沈勇随着他站了过去,细细辨了辨,点点头,“嗯,是味儿少了!”
“可不是!”刘大方笑,“这是刚死了没几天的还不算臭呢,要是挖到个死了五六天的,那你再站在那儿,不只臭,还得中尸毒!”
“哦!”沈勇点头,站早了刘大方的身后,刘大方回头看了看他,暗自点头。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沈勇好几天没见,整个人焕然一新,也不像以前那么愤世嫉俗,好像谁都看不顺眼似的了,所以说么,男人找到个好媳妇儿,就好似重头活了一次似的。想到这里,他还不忘调侃沈勇,“唉,少奶奶实在好手艺啊,门口那些衙役们都美得轻飘飘的了,都问少奶奶有没有姐妹或者跟她差不多的女孩儿呢。”
沈勇听后笑了笑,颇有些得意地说,“娘子是独生女儿,上哪儿找一样的去?”
“嘿。”刘大方轻轻推了他一下,道,“看把你美的,洞房那天晚上没吓着啊?知道怎么做么?”
沈勇听着有些羞臊又有些懊恼,一方面,想起来真后悔,洞房那天光顾着吃方一勺做的酸豆角和蜜汁藕了,早知道就把房圆了。但是他又不好说还没圆房呢,这不是叫人笑话自己没用么?只好打着哈哈过去,心里一百万个不甘心。
沈一博也吃完了饭,走了进来,问,“勇儿,看出什么来了?”
“呃……”沈勇赶紧收拾心神,将脑袋里乱转的方一勺小心翼翼地藏到一边,又看了看那两具尸体,心说,能看出什么来啊?除了挺吓人,也没啥了。
“说啊。”沈一博催沈勇。
“在水里泡过的。”沈勇小声嘀咕了一句。
“嗯。”沈一博点点头,问,“还有呢?”
沈勇硬着头皮,又看了看那两具尸体,微微皱起了眉头,道,“看起来……古怪。”
“哦?”一旁的刘大方笑着问他,“怎么个古怪法?”
“呃……说不上来,就是古怪。”沈勇也有些无奈。
沈一博倒是没说什么,没说他讲得不好也没夸他讲得好,只是对刘大方道,“开始吧。”
“好!”刘大方动手,开始验尸。
沈勇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看见验尸呢,在一旁仔细地盯着,起先只是检查尸体,刘大方说那些红色的斑纹是尸斑,死后会出现,人朝哪边,尸斑就堆积在哪边,这两具尸体,死后一直趴着呢。
然后,刘大方开始脱掉尸体的衣服,又给尸体剃头。
沈勇皱起眉头,心说……怎么这么折腾一个死人啊,多可怜。
沈一博看了看他,道,“你不这么折腾,难道让她们含冤而死?”
沈勇不做声了,认真地看着。
这时候,就听院子外面传来脚步声,像是有人轻巧地小跑过来。
沈勇转回头,就看到方一勺好奇地跑进了院子,在远处看着,也没走进来。
沈勇赶紧赶她,怕她看到死人吓着。
方一勺没走,皱皱鼻子,好奇地看,她倒是不怕死人,她杀过鸡,见人宰过猪,以前他爹还经常说呢,人的内脏其实和猪的差不多的。
方一勺慢慢往门口挪动了几步,沈勇无奈,只得跑了出去,带上门,“娘子,你回院子里等我一会儿,让莲儿石头她们先陪陪你,要不然上娘那儿去?”
方一勺问,“那里头,是两个女娃的尸体么?”
“嗯。”沈勇点点头,道,“快走吧,姑娘家进阴宅不吉利!”
方一勺还是好奇,小声嘀咕,“我嫁人了已经,不算姑娘。”
“还没圆房呢!”沈勇瞪她。
方一勺不说话。
这时候,沈一博打开门,见两人在院子里,一个不想走,一个想要撵,就问,“勇儿,做什么呢?”
“呃……”沈勇回头,就见沈一博对他招手,“过来接着看。”
沈勇点点头往前走,方一勺也跟了过去。
沈一博明白了,就道,“唉,一勺啊,姑娘家,别看这些,小心吓着。”
“我见过死人的。”方一勺心说,以前什么死人没见过呀,路边那些饿死的,经过树林子还能看到上吊的……还有她爹娘死的时候,尸体还不都是她葬的么。
沈一博微微愣了愣,转念一想,就点点头,“那行,你若是不怕就进来,怕了一会儿不许哭鼻子。““嗯!”方一勺欢欢喜喜要过去,被沈勇拉住,“等等。”
方一勺噘起嘴看他,那意思像是说,干什么?爹爹都同意了。
却见沈勇跑出去了一趟,不知道从哪儿拿来了一块红绸子,给方一勺系在手腕子上了,道,“辟邪。”
“哪儿学来的?”沈一博看得直乐。
“娘教过的。”沈勇道。
方一勺笑眯眯,挽着沈勇的胳膊就进屋去了。
屋子里头,刘大方已经将两具尸体都弄干净了,用一块白绸子盖着,掰开嘴看她们的嘴,往里看。
方一勺挨近了沈勇一点,睁大了眼睛看着,小声道,“相公,感觉怪怪的。”
“你也觉得啊?”沈勇问,“我也觉得古怪的。”
“那是你们头一回见死人吧?”沈一博看两人。
“不是。”方一勺摇摇头,到,“总觉得说不出的古怪,俩丫头不像是一般的女娃。”
“对对!”沈勇点头,道,“我也是这么觉得,你看,莲儿她们不就十几岁么,看着和她俩完全不一样的!”
“的确是应该古怪。”这时候,刘大方说了一句,“因为死得蹊跷。”
方一勺和沈勇对视了一眼,问,“哪里蹊跷了?”
“大人,这应该不是那些人贩子干的,是有人杀了人之后陷害的。”
“哦?”沈一博问,“老刘,你是不是找到什么线索了?”
“嗯!”刘大方将尸体翻过来,让沈一博看,道,“看她们的背。”
沈一博微微皱眉,隐隐的,就见这两具女尸的背上有伤痕,类似于鞭伤,新伤旧伤都有。
“谁那么打孩子呀?”方一勺皱眉。
“哦。”沈勇却突然道,“是烟花女子啊?刚刚从丫鬟转过去做姑娘的那种,据说无论听不听话,每天都得挨一鞭子,连着挨上个把月,这叫把贱骨头打软了。”
沈勇的话刚说完,沈一博和刘大方都吃惊地回头看着他。
沈勇搔搔腮帮子,道,“以前……听飘香院的人说过,哎呀……”
话刚说完,沈勇就感觉胳膊上一疼,低头,只见方一勺捏着他胳膊上的一小块儿肉,掐住……拧!
“嘶……”沈勇只好忍着,谁叫自己说漏嘴了呢?
“是窑馆里头的姑娘啊?”沈一博也觉出蹊跷来了。
“大人,你看脖子上是不是有勒痕?”刘大方指着死者的脖子让沈一博。
“嗯。”沈一博点头,“是掐死的?”
“这是死后才掐上去,伪造成掐死的样子。”刘大方道,“我刚刚开胸看了看,她们肺里头都是水,是淹死的,然后再看她们的头皮……”说着,伸手指给沈一博看,“有淤青,是人按着她们的脑袋往水里送,才淹死的!”
沈一博点了点头,道,“的确!更像是窑馆滥用私刑无意之中弄死了没法处理尸体,就借着这次孩童失踪的案子,想要嫁祸给那群人贩子,然后洗脱罪名。”
“就是不知道是哪家窑馆的。“刘大方不无遗憾地说,边说,他和沈一博都下意识地看了沈勇一眼,沈勇惊得赶紧摇头,心说,你俩是想要害死我啊?!转脸一看,果然,方一勺脸色老臭了,瞄着他,那架势像是问——你该不会连哪家窑子的都记得住吧?!
沈勇赶紧摇头,道,“我不知道啊,不过能查……那几个报案说丢了孩子的家里人呢?铁定是假扮的!就算是真的,也必然知道窑子是哪家!”
沈一博觉得有理,就派了几个衙役出去查。
没多久,衙役就押着两人回来了。
据说衙役们问了好些人,拼凑出了那日来报案的两人的画像,又带了几个见过那报案人样貌的人去指认……众人一家家窑馆找过去,最后终于在东巷府南街的一座私娼寮里头,找到了那两人。女的那个就是老鸨,男的是一个护院。这私娼寮人不多,姑娘们大多是流落街头被捡回来的,先做丫鬟到十三岁,然后挨鞭子,直接做姑娘。这两个丫头据说太犟,后来老鸨用私刑,被弄死了。老鸨怕惹出祸端来,因此就想出了这个栽赃陷害的法子来,在她看来,栽赃的反正也是十恶不赦的人贩子。
沈一博依法判处了两人,并且下了一道禁令,从此之后,娼寮窑馆,不准用私刑,一旦查出来就论罪处罚。
这案子是破了,生活在水生火热之中的窑姐儿们,也得到了些保障,但是沈一博和沈勇都开心不起来,因为这拐小孩儿的案子还没破呢。
第二天一大早,沈勇在院子里头练功,他现在已经养成习惯了,无论多晚睡的,第二天早上铁定和方一勺一起起来,方一勺做早饭,他练功。
“相公。”方一勺在灶房里头叫。
沈勇赶紧就窜进去问,“娘子,早上吃啥?”
方一勺给沈勇盛出来一大碗的咸豆花,还有一盘子六七个古怪的点心。
沈勇盯着好一通瞧,问,“娘子,这是什么点心,那么好看呢?”
“糖不甩。”方一勺笑眯眯地回答。
“这么有趣的名字呢?”沈勇伸筷子戳了戳,软的!
“尝尝。”方一勺夹了一个送到沈勇嘴边,沈勇嗷呜一口,“唔!好吃!”
沈勇就觉着外皮子香甜软糯,里头有肉鲜味儿,还有鸡蛋和花生的味道,赶紧睁大了眼睛看方一勺,“娘子,怎么做的?”
“嘿嘿,先将红薯蒸熟,去皮后捣碎,和上糯米粉揉好,做成小碗的形状,然后放到热水里煮熟。”方一勺坐在桌边,双手托着下巴给沈勇讲“将鸡蛋打匀了煎熟切成蛋丝,将肉末和香菇末混到一起加上葱花酱料炒熟,拿出来拌上蛋丝。将红糖熬成糖浆,将刚刚用糯米红薯做成的小碗放到糖浆里浸没,拿出来不要甩,放入盘中,再在碗里放上炒好的肉末和蛋丝,再撒上捣碎的花生粒,这就是糖不甩!“沈勇又塞了一个到嘴里,嚼着香甜的糖不甩,就这放了虾米、蛋丝的咸蛋花,啧啧直甩头,“美味啊,美味!”
这时候,外头沈一博和沈杰他们也都进来了,都被方一勺这新奇的早点吸引,坐下来大吃。
“嗯!”沈杰边吃边点头,“少奶奶好手艺,吃了就心情好,今儿个肯定能抓着人!”
方一勺有些好奇,问沈一博,“爹爹,你们今天怎么上灶房吃来了?一会儿要出门么?”
“对。”沈一博点头,“沈杰查了各大当铺,还真是有个人来当过银器,都是娃娃戴的那种。
“什么人啊?“沈勇问。”
“嗯……”沈杰皱了皱眉头,道,“据说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还是个结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