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沉沉地笼罩着四野,青阳北都的城郭也隐没于夜色之中,这是草原上惟一的一座石城,是青阳王立志坐镇草原、不再随风草游走的象征。此刻它像静默的巨人,数百火堆形成了一个巨圈,青阳部的庆捷盛会正在进行着。
青阳王吕嵩年近五十,依然矫健如当年。他即位之初也是凭借手中的重剑克敌无数,最后才镇压了其他部族的骚乱,奠定了自己人族之主的赫赫威名。此时他端坐在那匹雪白的照夜狮子马边,披挂着乌光隐隐的铁铠,虽然多年曾征战,但却依然不减他的武士气度。
诸王子与铁甲武士们围绕在青阳王吕嵩的毡案边,个个铁甲森严,刀不离身。更有众多铁弓神射手,以鹰一般的目光四下巡视。
离这盛会几里外的草野中,一位少年在强风中双臂抱膝而坐,把头埋入臂中,他维持这种姿势,已经很久了。
终于,他缓缓抬起头,举手摊开掌来,掌心中,一小块冰晶正冒着蓝光。
将此冰玦合于掌心,念诵秘咒,它就会融入体内,激发他背后凝出宽大的羽翼,他终于可以飞了,但是,一生也只有这一次了。这一夜后,他将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翼在天的话犹然响在耳边:“我最讨厌毫无用处的废物……”“我不是……”向异翅紧紧握着那冰玦,喃喃道。
“你不是?用什么来证明呢?你能做什么?”翼在天冷笑道。
“我不能做什么……但是你再伤害她……我也会想办法杀了你!”“哈哈哈哈……”翼在天仰天大笑,“你想保护她?这太可笑了……你凭什么?我告诉你吧,我正准备派她去刺杀蛮族青阳王,你告诉我……你怎么保护她呢?”向异翅因为愤怒而全身颤抖着,这愤怒不仅是对翼在天,也有对自己。
“不过……”翼在天忽然想到了什么,“我也觉得一个女孩子如果这样死了太可惜啊……我有另一个办法……你愿意替她死吗?”向异翅惊讶地看着翼在天。
“有一种方法可以使羽族在月力不强的日子里飞翔,那就是用‘冰玦’。它吸收人的生命,却可以极大地刺激精神力,我想……它对你的残翼也有效吧。怎么样,这也许是你一生惟一有价值的一次……”“一生惟一有价值的一次……”草原中,向异翅紧握着手中的冰玦,“用我的命换了她的命,多么好啊。”疼痛正随血液贯注全身,提醒他毒将在天明时完全发作,他必须在今夜完成使命,飞向青阳王,不然性命就白丢了。
不停地默念着那秘咒,冰玦慢慢在手掌的紧压中融化了,向异翅觉得自己所诵的像是招魂之歌,他越念越快,最后变成了狂吼,血液急速流动的痛苦与极·乐感撕裂着他,终于在背后的翼展点迸发了出来,一双湛蓝的光翼猛地喷溅而现,在风中迅速凝聚。翼上的光芒渐渐暗淡了下去,只余一层蓝色的荧光包裹着,羽毛上不时还有光芒流过。
当翼完全凝聚,便不会再有光芒,那时,他便可以飞向青阳大帐了。
这个时候,风凌雪在哪儿,在做什么呢?少年想。
他没有了父母,没有可以说话的人,营中的人都厌弃他,只有一个风凌雪,单纯得像没有一丝云的天空,不知道强弱与尊卑,把一个畸翼者当做朋友。
草原上的风忽然停了。青阳王吕嵩抬头望望天空,依然漆黑一片没有月亮,可他身边的豹弓武士忽然感到了一丝不安。
“有鹰的气息。”“在这个时候?雄鹰想在黑夜中捕猎,只怕是要扑空了。”吕嵩大笑着,仍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不现出一丝的惊慌,那是极信任身边的护卫们。
“请灭掉火光离席吧。”有武士低低建议。
“你让我躲避什么?无法看清的黑夜?我纵横草原,什么时候躲藏过,又能藏到何时?”吕嵩低沉地冷笑,“我倒要看看谁能杀我。”豹弓武士们的一股围近青阳王的桌案,不安地注视着天空,另一股分散潜入夜中。欢宴上的人们丝毫没有察觉,依旧醉舞狂歌。
忽然空中风势疾掠而下,像是沉静的水面猛地被匕首划开。豹弓武士们也在那一瞬辨出了来袭者的方位。“下来了!”他们惊呼着,盾牌和武士之躯立刻把青阳王围在核心,可吕嵩猛地站起,把他们全部推开,抽出长剑:“当年万箭齐发时我也照样冲锋在前,此比火雷原上如何?”由远而近传来了铁胎重弓沉闷的弦响,那是外围拦截的神射手们发出箭去,可那些箭仿佛立刻被黑夜融化了似的,没有一箭命中。箭术高手们都能感觉到那股风仍在疾逼而来,越来越近。欢宴停止了,但是没有人慌乱,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着什么。吕嵩紧紧握剑,指节传来了格格的响声。
忽然空中一声喊,一个影子坠了下来。
“中了。”武士们喊。
可这时,空中传来啪的一声。
“箭。”所有武士心中闪过这个字,但字在心中还未掠完,箭已扑面而至。那一瞬可以看见的,不是一支,是七支,嗖嗖嗖嗖嗖嗖嗖,然后是一迭声地喊。青阳王身边的武士顿时摔出去一片。
空中又是啪的一声,这次方位从东转到南,那刺客由俯冲中急扬,以一个极锐的角度的转折甩开了四面而来的至少七八十支箭。然后又是七箭从天而至,因为武士们举盾还对着东方,所以又是七人摔倒。电光石火之间,吕嵩身边竟已不剩下几个人了。
那捕猎者的影子终于从夜空中出现了。
吕嵩抬头,看着那个恐怖的影子从黑暗中浮了出来,悬在天际,他甩去了他的夜行披风,所以升上天去的浮灯笼照出了他的身影。火光映照下,一对修长的翼正流转着光芒。
虽然相距甚远,但吕嵩和那捕猎者相信,他们都看到了对方的眼神,一个是恼怒与惊异,一个是高傲与嘲弄。
这刺客一现身,青阳武士们上百支箭已找到了目标,攒射而去。可那影子只是在天空中轻巧地一翻,竟就将这箭雨全数避过。上百支箭道交织成网,他竟然于那一瞬找到了惟一的空隙,即便天空暴雨,此人也是过不沾衣吧。
“难道是神要取我吕嵩的性命吗?”青阳王戎马一生,此刻竟也流出冷汗了。
死亡之影冷冷地挂在天上。可是向异翅却倒在草中。他没能飞上天空,他的背后凝出的仍然是一双残翼!但在他的身后,却有另一个影子掠了出去。这个人什么时候跟在他身边的,他毫无察觉。
四周一片大乱,可是向异翅什么也听不见,痛苦已经紧紧抓住了他,箭伤、毒噬……他的身体像干枯的树叶一样卷成一团,簌簌地抖着。
当一切散去,草原上安静下来之后,向异翅感到了极致的寒冷。那是血液也要凝结了的冷,这种冷压过了所有的痛楚,身体也许正在变成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那时就将完全没有痛苦了。
在这个灵魂即将弥散的时刻,月亮却透出了一丝光辉,草原上出现了一道道不见头尾的风痕,也许与辽阔的草原同长,滚滚而来。少年的身体有如这草海上一片轻枯的树叶,似乎随时将隐没消逝。
一个黑影就在这草海狂涛中缓缓走来,驻足在少年身旁。
“唉……”他发出了一声长叹,“我不是告诉过你……明月的力量无法使你飞翔,你用再多的冰玦也是没用的,你只有等待暗月的来临,那时才是你主宰天空之时,为什么要急着拼上性命?”他伏下身,将冰凉的手指按上向异翅的额头,那股极寒贯入向异翅的全身,却祛除了毒药侵蚀身体的痛苦。
“你是……”精神恍惚中,向异翅看不清那张脸,却分明感觉到了那双怪眼的注视。
“为什么?你急于拥有一双翅膀?”“因为……我想和她一起飞翔……”少年在恍惚中说。
“她……”黑影笑道,“我明白了……明月的力量正在召唤你,这很对,这正是暗月的宿命,你可以在她的身边,却永远无法真正在一起……终有一天你会明白,你的高飞是以她的坠落为代价,当然……你还要很多年才能明白这一点……很多年……”黑影抬头道:“会有人来救你的……你现在还不该死去。我会一直在暗中注视你。”他缓缓离去了,“我已经越来越老了,你需要早一点做出决定……”黑影隐没于草丛中,不知过了多久,天空中有什么一掠而过,忽然一个轻捷的身影就跃到了向异翅身边。
“可恶!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那竟是个女孩子的声音,“我要行刺的时候,你居然挡在前面,又飞不起来,差一点坏了我的大事。”她上前托起向异翅的脸,就着星光打量:“你是谁?是我们北羽国的人吗?又为什么跑到这儿来?”向异翅精神还没有复原,提不起什么力气来说话。
“你装死?”女孩翻着他的眼皮,伸手从背后拔出一支箭,用箭尖朝向异翅手指上狠狠扎下。
“啊!”向异翅不由痛得大叫起来。
“嘿嘿,怎么出声了?接着死啊!”女孩子得意起来,“还没有人敢在我路然真面前装哑巴。”她拖起向异翅的后领向前走去:“你真沉啊,带着你飞累死我了,我还是把你的手脚砍下来,一段段地带走比较好。”向异翅挣扎着,抓住那女孩的手腕,想把她的手从自己衣领上扯开。不料那女孩擒拿之术很好,单手一旋一摆,反扭住了向异翅的手腕,用力向上一提,向异翅又是一声痛呼。
“喊什么啊?刚才怎么装木头来着?”女孩子冷笑道,“今天光喊不行了,还得求饶。”她再一使劲,向异翅痛得冷汗直冒,却不肯再喊了。
“嘿,还敢犯犟?”那女孩火起,伸出另一只手在向异翅脖上又捏又掐,“你求不求饶?你求不求饶……”向异翅心中忽然闪过什么事情,忽然“哈”地爆出一声,随后仰天大笑不止,整个人笑瘫在地上。
那女孩大为奇怪,满头雾水,不由放开了手,好奇地弯下腰来打量:“有什么事那么好笑?喂!你看见什么了?我有什么地方好笑吗?”她紧张地摸摸头发,整整衣裳,“喂!你到底笑什么!不准笑!再笑我扯掉你的耳朵。”向异翅笑得浑身颤抖,眼泪滴在地上,好半天才止住,仰倒在草原上,望着天上的星空。
女孩子也在他身边坐下来,拔着草叶:“你笑够了?现在告诉我你笑什么?”“我……我忘记了。”女孩子跳起来一脚踢在向异翅腰间,踢得他好半天喘不上气来。“我告诉你!”女孩大声嚷着,“你给我想起来!你要是不告诉我你为什么笑,我天天用箭把你扎成刺猬。”二十年后,面对群陨撞月的奇景,向异翅终于想起了自己为什么笑,路然真掐着他的脖子时,他想起了童年的好友小丹,她也喜欢这样的撒娇,可是她已经死了。然后有人说所有靠近他的人,都会有同样的命运,他明明是想大哭的,最后却变成大笑。他想起来后想去告诉路然真,可是那时路然真也已经不在了。只剩他一个人孤独地看着那壮观的天象。他是这世上最没理由存在的一个人,却目睹了那么多充满生机、最该活下去的人死在了他前面,这或许便是人世间最好笑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