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之上,王家的家主王瑞武与林惊羽、明阳道人相对而坐,在他身边还站着心腹南石侯,王宗景则是站在下首,默然无语。至于带路进来的王洪则是已经退了出去,不过就在大堂之外的庭院中,远远的仍是围了不少人,南山等一众少年也在人群里,此刻个个脸上的惊愕之色都未褪去,不住地低声议论着什么,不时向大堂之中张望。
站在人群边缘的小胖子南山,看去比三年前已经长大不少,身材好像也是又胖了一圈。此刻他的脸上神情也是最为复杂,阴晴不定,怔怔地看向那个站在大堂里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王瑞武此刻的神情脸色,也是十分的诧异,在听完林惊羽讲诉了整件事经过后,他盯着王宗景看了一会,终于是叹息一声,站了起来,走到王宗景的身旁,细细打量了一番,只见这少年身材比寻常少年高大许多,算来如今应该也不过只有十四岁,但是站在自己面前,却差不多和自己一般高了。
王瑞武乃是王家长门出身,同一辈中排行最大,所以单以家中辈分来说,王宗景还得叫他一声大伯,两人正是嫡亲的叔侄。只是多年来王家子嗣兴旺,往日王瑞武也并没有特别看重这个侄子,然而三年来都当他已死了的人突然归来,并且长大如此,他心中仍是为之一酸,用力拍了拍王宗景的肩膀,脸上掠过一丝激动之色,点头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说着,他回头看向南石侯,道:“石候,后面的事你看一下,早些让宗景安顿下来,这几年苦了他了。”
南石侯连忙点头答应,面上神色也是欣慰感慨,喜形于色,他唯一的儿子南山从小到大便与这位王家的九少爷最是要好,天天玩在一起,在众多王家子弟中,他最喜欢的也是王宗景。当年王宗景出事后,他也是心中难过了好一段日子,如今看到这位景少爷竟然无恙归来,他委实是真心高兴的。
这时看着事情差不多了,面色一直淡淡的林惊羽也站了起来,对王瑞武道:“王家主,人我是带回来了,此间既然无事,我便先告辞了。”
王瑞武连忙转过身来,向林惊羽拱手道谢道:“宗景此番能够得脱困厄,都是林仙师的功劳,厚恩不敢言谢,还请容我等…”
林惊羽微微一笑,截道:“家主言重了,不必如此。”说着又看向明阳道人,道,“师弟,得空你来乌石山一趟,我有些事要与你说。”
明阳道人也是站了起来,道:“是。”
林惊羽不再多话,对王瑞武和南石侯点了点头,便向屋外走去,途中经过王宗景身旁时,只见这少年目光向他看来,不知怎么竟有一份依恋之色,便微微一笑,道:“我住在城外乌石山上,你若无事,也可过来。”
王宗景眼神一亮,重重点了点头。
林惊羽微笑一下,便径直离开了此处,大堂之上,明阳道人留下来和王瑞武说话,南石侯则是过来带着王宗景向外走去,一边走一边笑道:“景少爷随我来,我先带你去找个房子住下,安顿好了再给你好好接风洗尘。”
看着南石侯脸上笑意,王宗景心中一暖,点了点头,嘴角扯动了一下,也露出了几分笑容,跟着他走了出去。大堂之外,阳光明媚,庭院中站着不少人,此刻只见那野人般的王宗景与南石侯走了出来,众人都是一阵骚动。
南石侯向人群这里看了一眼,眉头顿时皱了起来,那边站着的人数不少,除了几位王家少爷外,还有不少丫鬟家丁也凑在一起指指点点,南石侯哼了一声,脸色便沉了下来,走上几步瞪了众人一眼,喝道:“围在这里看什么,都没事干了吗?”
他对王宗景神态和蔼,但此番对着一众下人呵斥一句,众人却都是噤若寒蝉,个个低头疾走,转眼便散了大半,只剩下南山和那一群王家子弟站在那儿没动。
南石侯领着王宗景走了下来,在院子中间三岔路口时,拐向了与之前少年们打闹所在对面的另一侧院落,同时回头微笑道:“景少爷,这边走。”
这一句“景少爷”叫出口,旁边几个王家子弟的脸上神色都是一震,虽然之前便有几分猜测,但此番从大堂里出来又被南管家亲口证实,那眼前这个野人一般的家伙,竟然真的就是那个失踪了整整三年的王宗景了。
王宗景跟在南石侯背后走去,路过庭院中间时,目光也扫过了那些站在一旁的人,这里的大部分面孔他隐约都有几分印象残存着,特别是站在最前头的那个六少爷,自然便是当年跟他打赌的王宗德了,此刻王宗德脸上的表情也是颇为古怪,站在那里一声不吭,默默地看着这个意外归来的堂弟。
王宗景目光从他脸上移开,面无表情地掠过众人,最后落在站在人群边的那个胖子脸上,感觉到王宗景的目光看来,南山嘴角动了一下,随即却是低下了头。
王宗景深深看了南山一眼,目光转回,也没说任何话,只是这般沉默地跟着南石侯去了。
进了旁边院子,南石侯并未停下脚步,而是带着他一路走去,连过了三道宅院,面前现出两个绿栏红柱的长廊,廊下挖有水池,荷叶田田,锦鲤游动。两人又走上右边那一处长廊到底,前头现出一道雕花拱门,走进去一看,又是好大一片宅院连着,青砖铺地的五尺道路笔直延伸,路旁两侧空地上也都种了青翠修竹。
王宗景眉头微微皱起,心中有些诧异,却是记不得原来王家堡往这个方向上有这么一片宅院,看着那些屋瓦白墙都还光鲜,似乎像是新盖的院子。
果然,只听走在前头的南石侯微笑着道:“景少爷,因为最近几年王家丁口兴旺,所以家主在这里又扩建了一片院子,给家中人居住,今日你回来了,暂且便先住在这里。这里虽然离前头大堂远些,但胜在清净,你看如何?”
王宗景默然点了点头,又走了两步,忽然开口道:“南管家,当初我住的地方,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南石侯的身形微微一顿,但脸上神情倒没有什么变化,也没有迟疑,道:“是六少爷搬去住了。”
王宗景眉头一挑,南石侯将他的表情看在眼中,脚步却没有停顿,带着王宗景一路走着,来到一处院落垂花门前,上前推开了红漆木门,转身对王宗景笑道:“景少爷请进,嗯,小心这里的门槛。”
两人走过垂花门,两边便是抄手游廊,当中一个三丈宽的庭院,青石在中间铺就一条四尺小径,两侧都是青草地,左边放着一口大水缸,盛着半缸清水,右边则种着一颗枝叶茂盛的梧桐,绿叶层层叠叠,一片葱郁,随风轻摆,投下好大一片树荫。
南石侯引路过去,将他带到北面正房,笑道:“景少爷,你且先在这里歇息一下,剩下的事我现在就去安排。”
王宗景点了点头,看着南石侯,轻声道:“多谢了,南管家。”
南石侯笑而不语,只是走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走了出去。王宗景看着他快步离开,这才转身进了房间,只见这屋中布置不算奢华,但桌椅床柜俱全,清洁干净,靠窗摆着一张书桌,桌上文房四宝也整齐摆放着。窗户半开,对着屋外院子,走过去便望见那青青芳草与高大梧桐,一阵凉爽的微风从窗外吹了进来,听着树叶“沙沙”细响声,让人心底为之一松,不由自主地深深呼吸了一下。
到家了?
从今天开始,这里便是家么?
王宗景在椅子上坐下,看了看这屋中一切,直到此刻,仿佛仍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不自禁地怔怔出神起来。又过了一会儿,忽地虚掩的门外传来几声敲门声音,南石侯的声音传了进来,道:“景少爷?”
王宗景连忙走了过去,拉开门扉,只见南石侯站在门外,身后跟了好些个丫鬟家丁,人人手上都捧着东西,有的是衣衫裤子,有的是毛巾干布,还有的家丁直接扛着木桶清水,南石侯对着他笑道:“来,先好好洗一下,然后换上干净衣服。”
这不洗没感觉,真要仔细清洗身子了,王宗景洗着洗着,自己都有些尴尬,一大桶清水居然都没把身子洗干净,足足用掉了三大桶,这才算是从头到脚彻底清净了。随后一众丫鬟小厮们又围了过来,倒水的倒水,穿衣的伺候穿衣,还有人过来请他坐下,拿出了剪子木梳,给他那一头乱发好好修剪起来。
这一番忙乱人影穿梭,直是让王宗景有些眼花缭乱的错觉,其实当初少年时他在这王家里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世家子弟嘛,都是如此。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眼下的他只是木然随着旁人摆弄,心中却有些不大舒服的感觉。
但是不管怎样,一番努力后,众人散开,重新向王宗景看去时,包括南石侯在内,都是眼前一亮。眼前之人,再无半点邋遢肮脏的模样,头发乌黑,浓眉星目,一套灰蓝长衫穿在身上,衬着他远比同龄人要高大的身材,面容沉毅,略带些那种久历风霜的健康铜色,甚至还能在脸畔脖子上隐约看见几道已经变淡但显然是被抓裂的伤痕,与王家堡中那些娇生惯养世家子弟的白皙脸蛋截然不同。
旁边早有一个丫鬟拿过一面铜镜,递给王宗景,同时抬眼偷偷瞄了他一眼,只觉得这位奇怪的景少爷身上隐隐传来一股充满力量的奇怪感觉,有几分像是充满野性凶狠桀骜的野兽,一时脸色微白,退了开去。
王宗景拿过铜镜,向镜中倒影看了一会。旁边,南石侯打发那些下人将东西都收拾干净退了下去,然后转身对王宗景笑道:“景少爷,这段日子先住在这儿,你看可好?”
王宗景点了点头,道:“甚好。”
南石侯微笑道:“那你先休息着,待到吃饭时候我再过来。回头我再给你派几个下人过来伺候,有什么事你吩咐他们就是,或者叫他们找我也成。”
王宗景点了点头,南石侯便拱手告辞而去。忙忙乱乱好一阵子,随着南石侯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外,这屋中院落里终于又恢复了平静。王宗景面对着这个安静的屋子,突然觉得有些不适应,但是很快又自嘲般地笑了笑,随意在屋中走了几个几步,看看这里,翻翻那边,忽然一拍手,却是“啊”了一声,自言自语道:“糟了,怎么会忘了问姐姐呢?”
苦笑着摇了摇头,心想这回归故里让人感慨万千,心乱如麻,居然连这都忘记了,不过幸好来日方长,待会南石侯也要再过来的,到时候问他就是了。记得三年前姐姐王细雨就曾经说过青云拜师的事,如今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应该已经在中州青云山上修行了吧。
不知道姐姐现在是不是已经很厉害了?王宗景在心中想着,王细雨从小开始在王家堡中便是独占鳌头的人物,家中长辈都是青睐有加,此番去了青云山,想必也会是出众的人物罢。不过他转念一想,脑海中却又浮起林惊羽和那个神秘人苍松的模样,心中不禁又有些担忧起来,那青云门想必是极厉害的地方,出来的人物都有如此惊人神通,天下英才何其之多,也未必就只有姐姐一人了。
心中正胡思乱想着这些乱糟糟的事情时,这座院子远处的垂花门边,突然有一个细小的脚步声传来,在微风中几乎细不可闻,然而站在屋里的王宗景却忽然眉头一皱,几如野兽一般立刻感知到了什么,走到书桌旁,从窗外上向外看去,顿时便是一怔。
小胖子南山正面色复杂地站在垂花门下,脸上神情犹豫不决,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进来,只是这正挣扎时候,突然看到王宗景的身影出现在窗后,南山一个激灵,下意识就想转身跑开,但身子才动,便听后面传来王宗景的一声叫唤:
“小山。”
南山的身子忽然一滞,呆立了片刻,终于还是转过身子,慢慢走了进来。走到院子中的梧桐树下时,他便停住了脚步,抬头看了一眼此刻经过梳洗后已经像是变了个人一样的王宗景,迎着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目光,忽然间神色一黯,又低下头去,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有些艰涩地叫了一句:
“景少爷。”
王宗景看着这个自己儿时最要好也是最亲密的朋友,神情有些复杂,但过了一会,他终于还是淡淡地笑了一下,道:“好久不见了。”
不知怎么,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另一个画面,却是数日之前在那片森林遗迹中,林惊羽与苍松道人对峙时所说的那一句话。
南山垂手而立,低头看着脚下的青石小草,眼中隐约夹杂的几分愧疚,低声道:“你、你这几年过得怎样,有没有受苦?”
话刚说出口,南山立刻就后悔了,恨不得往自己脸上摔上两个耳光,今天王宗景回来时候那一身落魄邋遢的模样,根本就连龙湖城里最脏最臭的乞丐都不如,可想而知这些年来他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又吃了多么大的苦头。
南山只觉得心头莫名紧了一下,偷偷抬眼向王宗景看去,果然只见王宗景脸上露出有些奇怪的表情,像是被勾起了某些回忆,眼角微微抽搐,面色漠然中,还有几分若有所失的茫然。但是到了最后,站在窗户后面的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那个胖少年身上时,终究还是长长吐出了一口浊气,嘴角边浮起一道笑容,轻轻摇了摇头,微笑着说道:
“还好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王宗景已经回到王家三天了,只是在回家最初的激动过后,王宗景却渐渐感到有一些不适应的地方。
床铺太软,他睡不着,最后还是掀翻被褥躺在硬木床板上才觉得舒服了些;
院子太小,四面围墙,哪怕他走出门去,依然也是一层层堵在眼前的白墙,想尽情跑上一会都没法子;
人太多,树太少,很少有人愿意和他说话,丫鬟家丁看到他的身影往往都会绕路走开,也只有南石侯与南山父子二人,有时会过来跟他说几句。
整日悠闲,再没有那种危机四伏时刻如临深渊的感觉,就像是一直背负的大石陡然消失了,可是不知怎么,当他怔怔站在这个寂寞空荡的院子中晒着太阳发呆时,心中却是茫然若失。
南石侯是整个龙湖王家的总管,事务繁杂,除了最初过来看了两次,后面便少来了。南山倒是每日都会过来一会,最开始这个小胖子似乎还对当年自己没有阻止王宗景出城而有些内疚,呐呐不肯多言,只是王宗景心中没有怪他,两人说了几次话,南山这才慢慢放开了心怀,少年人那股心性又冒了出来,本来儿时他们两个就是一块长大的好友,性子是颇为相投的,久别重逢,解开心解,很快又熟络起来,也就是从南山的口中,王宗景大概知道了这三年来王家发生的一些事。
得到了青云门强助的龙湖王家,这几年势力扩张的相当快,如今在幽州地界,已经跻身于四个最强大的修真门阀之列。而在王家内部之中,长房依然当权强势,二房那边却是在这两年与其他势力的争斗中接连死掉了几个实力派人物,衰败之势已现。与此相对的,却是王家四房开始崛起,最显目的标志人物,便是出身于王家四房的王瑞征。
此人是这两年才突然崛起的人物,从辈分上与家主王瑞武同属一辈,但年纪却整整小了三十岁,今天不过三十出头而已。他在王家祖传的符箓术法上造诣极深,天赋又高,这两年连续立下大功,迅速被家主提拔起来,如今已算是龙湖王家里的第三号人物,权势极大。所以这些日子以来,以前一直被打压的王家四房可算是扬眉吐气,长房那是不敢惹的,但是在二房三房的子弟面前,王家四房出身的子弟那就开始有些傲气了。
风吹梧桐,树叶摇晃,王宗景靠着树干坐在草地上,挑了挑眉,道:“原来你说的这个王瑞征,便是王宗德的小叔么?”
南山坐在他旁边,白胖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道:“是,嫡亲的叔侄呢,所以你没见这些日子来德少爷在家里那副趾高气扬的模样?谁都不放在他眼里了。”
王宗景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道:“我回来那天,正好看到他们在打你了,怎么回事?”
南山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干笑了一声,道:“没什么。”
王宗景拍拍他的肩膀,道:“跟我说说吧,又没什么干系。”
南山沉默了一会,缓缓道:“咱们这一群人里面,谁都知道小时候你跟他是对头,三天两头的吵闹打架,那些都是常事。只是你是长房的,又有个厉害的姐姐,所以向来压着他。后来你出事了,正好没过多久,他叔叔又开始冒出来,时间一长,咱们这小一辈孩子里,德少爷渐渐就变成一个领头的了。”
胖子笑了笑,看了王宗景一眼,道:“家里面谁都知道,我自小都是和你玩在一起的,哪怕小时候跟他们打架,我们两个也是一起上的。”
王宗景没有说话,只是嘴角上肌肉微微扯动了一下。
“德少爷看我有些不顺眼,我心里很清楚,可是没办法,我姓南不姓王,我和我爹一样,将来也要靠着王家过日子。而且那时候所有的小孩都跟了德少爷,我不想硬撑,也撑不住。”小胖子抬头看了看天上和煦的阳光,小眼睛眯了起来,道,“你知道的,我这个人从小脸皮就厚,也会装憨,所以我就拼命地巴结德少爷,想方设法让他收我做个小跟班,有什么事我就尽力帮他做,有什么黑锅要我顶我也就顶下来了,所以到了现在,我总算勉强是他手下的一个小喽啰了吧。”
王宗景沉默了片刻,轻声道:“可是他那样当众打你…”
南山摇了摇头,道:“德少爷又不是什么心胸宽广的人物,指不定什么时候想起往事,便会对我有些看不顺眼,找借口打骂也是难免了。不过他还算有分寸,最多踹我力气大些,也不会搞到我断手断脚下不了床的地步。我既然当初要巴结他,这些打骂咬咬牙也就忍下来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看向王宗景,嘴巴动了动,似乎欲言又止,到了最后他才慢慢站起身子,强笑了一下,低声道:“景少爷,如今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
胖子离开了,看着身影有些萧索,小小年纪背影却有些驼,王宗景在院子中望着这个儿时最好的朋友慢慢走了出去,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三年前胖子还比他高一些,如今回来他却已经比他高出了一个头。
三年的光阴过去,好像真的什么都不一样了。
胸口像是突然压上了一块巨石,沉重而有些艰于呼吸,一阵烦躁涌上心头,他伸开手臂扩展了几次胸口,原地跳了几下,却似乎也没压下心中烦闷。抬头一看,目光落在了院子中那棵高大笔直的青翠梧桐树上。
他深吸了一口气,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当手掌接触到树皮的那一刻,他身子微微一颤,似乎又回到那座充满野性和危险的原始森林中。他手脚并用,比猿猴还要更加敏捷地向上爬去,这棵梧桐树高逾五丈,树干挺直,树皮青翠,叶片青绿,上有缺口形如大花,层层叠叠便如一把青玉大伞般葱郁漂亮。
王宗景向上不停地爬着,一直爬到了树顶,攀住枝桠,转身看去,只觉得眼前顿时霍然开朗,原先那些房屋白墙此刻都已落在脚下,放眼看去,王家堡规模庞大的宅院尽收眼底,屋宅连绵,楼阁次第,很有几分兴旺气势。抬头眺望,便觉得原先拘在一处小小院落中那块四四方方的天空,顿时变得开阔无比,偌大晴空,万里无云,天色蔚蓝,让人心胸顿时为之一阔。一阵大风吹来,梧桐树随风摇摆,树枝摇动,带着他也来回摇晃不止,然而王宗景却是半点惧色也无,任凭脚下梧桐摇曳,只是迎着风,有些贪婪地大口呼吸着这清新空气,好半晌才满足地长出了一口气。
清风拂面,心情也好像凉爽了许多,王宗景一时也不想下去,便抓着树干眺望着周围景色,不知怎么,像只猴子般爬在树上的感觉,反而让他觉得更加舒服一些。只是他正举目四望的时候,忽然眼角余光看向下方某处,却是自己这片新盖宅院外头的那条青砖路上,南山离开他这里后向前头走去,本来已经快走到那处长廊了,谁知便在这时,从另一个拱门内一下子走出了五六个少年,将他团团围住,王宗景目光锐利,认出那领头的少年正是王宗德,顿时眉头便皱了起来。
远处,那一群少年将南山围在中间,此处本就僻静,偶有路过的下人看到这幅情景,也都是纷纷掉头就走,远离此处。远远看去,只见王宗德面带冷笑,对南山呵斥了几句,似乎在询问他什么,小胖子则是换了一副笑脸,看来又在装憨,带了几分谄媚神色回答着,同时不停摇着头,似乎在否认着什么。
只是王宗德今天看去似乎火气很大,问了几句之后,好像对南山的回答不满,怒骂一声便是一脚踹了过去。这一脚直接就踢在了小胖子的肚子上,顿时南山脸上的五官便皱了起来,捂住肚子跪到地上,头也低垂了下去。站在周围的那些王家少年们顿时都是发出了一阵哈哈笑声。
梧桐树上,王宗景的脸色慢慢沉了下去,冷冷地看着那一处,抓着树干枝桠的手掌,慢慢握紧,随后忽然手指一松,整个人便往下方滑了下去。
院落之外长廊边上,南山身上的衣服已经又多了好几个脚印,整个人都已经趴在了地上,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像是一只被折磨的小猪般慢慢抽搐着身子。周围的少年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王宗德听在耳中,更是多了几分得意,同时看着南山的眼神里厌恶之色也越发浓烈,恨声道:
“我早就看出你这肥猪不老实,怎么着,那臭小子一回来,你就要紧贴过去吗?”
南山在地上挣扎了一下,勉力抬起头来,苦笑了一声,道:“德少爷,你误会了,今天是我爹让我带点东西给景少爷的,没…”
“景少爷你个头!”一声呵斥,随之而来的就是一个黑乎乎的鞋底,“噗”的一声,胖子猝不及防没有躲开,一脚正踢在脸上,顿时人向旁边倒去,同时口鼻流血,形状凄惨。
“如今只有你德少爷在这里,什么景少爷,你心里其实还想着靠上他,准备以后再跟我作对是吧?”
南山吓了一跳,也顾不上脸上疼痛,一个劲的摇头不迭,道:“绝无此事,绝无此事…”
王宗德“呸”了一声,恶狠狠道:“闭嘴,又是这句话,当我好骗是不是。我看你是记吃不记打,今天就要好好再教训你一次!”
旁边几个少年都是同时哄笑,然后纷纷捋起袖子,看来都是熟门熟路的模样,这种事也不是干过一次两次了。王宗德更是有些兴奋起来,嘴里狞笑着,第一个向小胖子冲过去,然后又是一抬脚踹向他的脸。
南山心中有些害怕,今天的情景似乎与往日不大一样,王宗德下脚特别狠,只是周围这么多人,都是王宗德的手下,平日惯常是跟着他一起欺负人的,就算要反抗,他也决然不是对手,只得咬了咬牙,一把抱住了脑袋,蜷缩起身子,任凭众人打骂,希望他们打累了能放他一马。
只是正当他闭眼咬牙准备苦忍时,周围那些满含轻蔑讽刺的哄笑声却忽然戛然而止,预料中王宗德的那一脚,也没有踢在他的身上。南山有些诧异地抬头一看,一下子便怔住了,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子站在自己身旁,正是王宗景,此刻伸出一只右手捞住了王宗德踢来的那只脚,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
王宗德只觉得脚掌上像是被一只铁箍紧紧扣住了一样,隐约生疼,同时王宗景那双沉默的目光里,不知怎么就像是一只凶狠的野兽,没来由的让他感觉到一阵心慌。旁边其他几个王家少年也都是愣住了,一时不敢说话。
过了片刻,终于还是王宗德反应过来,同时怒火大盛,指着王宗景骂道:“你给老子滚开!”
王宗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随手一抬,松开了手掌,王宗德只觉得一股大力涌来,支撑身体的单腿难以保持平衡,踉跄后退了几步,终于还是没站在,一屁股摔在了地上。这一下丢脸丢得大了,王宗德的脸顿时气得通红,一个翻身站了起来,只见那边王宗景已经把南山扶起,小胖子脸上神情复杂,呐呐的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你想找死是吧?”王宗德恶狠狠地盯着王宗景,心中怒火高涨,连眼睛都有些红了,其实说起来多年前那些儿时打架的事,要说真有多大的仇也算不上,最多也不过是王宗德看他们两人不顺眼罢了。只是如今年岁渐渐长大,特别是这两年来随着四房崛起,他在小孩群中呼风唤雨耀武扬威惯了的,突然被这么搞了一下,还是被当年一直欺压自己一头的死对头王宗景搞了一下,这心头脸面上顿时都是过不去了。
南山看到王宗德那副模样,心中一沉,暗叫糟糕,刚想设法阻挡一下,王宗德已经不管不顾冲了上来,直接挥拳就向王宗景脸上打去,如今王宗景也比他高出大半个头了,但王宗德并没有丝毫畏惧之处,反而恨声道:“我打死你这个没爹没娘的家伙!”
王宗景瞳孔微缩,侧身一让,已经躲过了王宗德这一拳,同时毫不客气地一脚踹去,正中他的腰胯之上,但是这一脚比起刚才王宗德踹南山的力道,那威力完全是天壤之别,只是一脚过去,王宗德登时整个人便飞了出去,伴随着王宗德有些惊慌的惨叫,一声大响,“砰”的一声他的身子撞在了旁边白墙上,然后颓然掉下,压坏了墙下一片花草,狼狈不堪,同时口中哼哼不停,龇牙咧嘴的模样,看来是痛的狠了。
周围的少年,包括小胖子南山在内,瞬间全部傻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都只能呆呆地看着王宗德倒在地上半晌也没爬起来。
“哼!”王宗景冷哼一声,厌恶地看了一眼那厮,转头对南山道:“我们走。”
南山下意识地答应了一句,但刚迈出脚步忽然又觉得有些心虚,转头看了看周围,有两个少年也是反应过来,面露凶恶之色正想上前,王宗景向他们看了一眼,目光冷淡,然而那一股无形却凶狠几如野兽般的气势,登时便将这几个少年震住,无人再敢乱动。
王宗景也不去理会他们,过去拉了小胖子,道:“走。”
南山身不由己地跟着他走去,心中却是暗暗叫苦,然而两人还没走出多远,忽地身后传来一声爆裂之声,隐约一股热浪传来。
王宗景与南山同时转身看去,只见王宗德一脸恨意,像是恨不得吃了他们一样,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但是看着身子仍有些歪斜,显然那一脚威力仍在。不过此刻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右手之上,只见他手中夹着一张黄色符纸,正催动咒力,一股火苗从那黄色符纸上猛地冒了出来,发出噼啪爆裂之声,形成了一个火球,并且越来越大。
南山的胖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失声道:“‘烈火符’…德少爷,你别乱来!”
王宗德此刻的脸色就像是一只被逼入绝地的野兽般凶狠,恶狠狠地看着他们两人,狞笑道:“你以为力气大就了不起吗?你也是王家的人,不会忘了咱们老祖宗传下的符箓术吧,今天就让你尝一下烈火烧身的味道。”
此刻不止是南山,连王宗德身边几个少年都是面露惊惧之色,向后退去,同时有人对王宗德大声叫道:“六哥,你快收起烈火符,会出人命的,到时候家主怪罪下来怎么办?”
“滚!”王宗德怒吼一声,对着王宗景狞笑道,“反正到时候有我小叔在,最多不过禁足一段日子罢了。臭小子,居然敢踢我,今天就让你活活烧死!”
南山脸色煞白,冷汗涔涔而下,如今事情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恍惚中他似乎又记起了当年城墙上一众少年起哄的那一幕,只是三年过后,他似乎依然还是无能为力。
王宗景盯着在半空中渐渐变大熊熊燃烧的火球,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对王宗德他丝毫没有放在心上,但是这种家传的符箓奇术他自然是知道的,也是属于修行道法中的一种。与周围的少年不同,在这里,没有人比他更明白真正厉害的道术是何等的可怕,拥有何等恐怖的逆天伟力,从他在森林遗迹中见过那两个人惊天动地的斗法之后,他心中对修行道法便充满了敬畏之意。
不过,他并没有退缩的意思,只是轻轻推开了南山,然后一个人盯着王宗德和他手上越来越大的火球,身子慢慢往下低伏了一些,双脚也错落分开,南山怔怔地退到一旁看着他,忽然间心中一阵悸动,仿佛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一只在荒野深山中饥饿掠食的凶狠野兽。
沉默而坚忍。
火苗从黄色的符纸上不断涌出,火焰越发猛烈,似乎随时都能将周围一切烧成灰烬,王宗德脸上骄狂之色更加浓烈,虽然都是王家子弟,但天赋有高有低,传授符箓术法的师承上也不尽相同,在这一圈少年里,他算是唯一一个能够勉强操持符箓术法的人了,同时他那位实力天赋都很强悍的小叔王瑞征也颇为疼惜这个侄子,这才将一般不给这些少年的烈火符都私下给了他几张。
“去死罢!”王宗德此刻更无他念,只想着将面前这个可恶之极的家伙用火狠狠烧灼一番,最好能让他全身着火痛苦地满地打滚,趴在自己脚下痛哭流涕的求饶,那才是最好的结果。右臂一挥,他的脸上满是兴奋之意,甚至带着一丝疯狂,眼看火球就要随着手臂舞动时,突然,就在他刚刚抬起右手,肩头微动的那一刻,王宗景的身子就像是一支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速度快得让周围这些少年几乎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阵疾风忽起又落,王宗景已然冲到了王宗德的跟前。
这个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身影自然是让王宗德大吃一惊,然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王宗景已经一手抓住了他的右臂,用力一扭。
瞬间,一声撕心裂肺般的惨叫声从王宗德的口里迸发出来,他的手臂此刻就像是脆弱无比的软糖,直接被王宗景那如铁一般的手拧成了麻花状,非但如此,几乎是下意识一般,王宗景的身子自动做出了后续的攻击反应,就像是在那个危机四伏一旦冲突便生死相搏全力以赴的森林中,他欺身直进,右手握拳直接狠狠打在了王宗德的下颔上,顿时一阵爆裂骨碎声传了出来,在周围众少年毛骨悚然目瞪口呆的目光注视下,王宗德痛苦惨叫着再度飞了起来,同时那张黄色的烈火符脱手而出,空中火焰摇晃两下,尽数熄灭,重新变化成一张黄色符纸飘落下来。
紧接着,一个身影忽地飞起,以更快的速度瞬间追了上去,将王宗德的身体扑在地上,犹如凶狠的妖兽桀骜无匹,一把将他扯住,狠狠掼在地上,然后返身骑上,挥起拳头,如疾风暴雨般,狠狠打了下去。
血花四溅,骨碎声声,所有的人都吓傻了,吓呆了,没有人能够动弹,没有人敢开口说话,最后终于还是小胖子南山悚然惊醒,疯了一样冲了上去,拼命抓住王宗景的身子向后拉扯,同时回头对着站在一旁的那些少年大吼道:“你们傻啊,快过来拉他,这、这是真的要出人命啦!”
周围少年们这才惊醒,顿时一个个扑了过来劝架拉扯,同时有个机灵的用尽吃奶的劲冲上长廊,不要命似的狂奔而去,一路带着哭音大喊着:
“救命,救命,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