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月以来,苏小怜有来找过王宗景数次,倒的确是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并不在乎王宗景住的那个院子里另外还住着一位苏家人。至于苏文清,住在同一屋檐下,她自己又喜倚窗读书,自然也不可能没发现苏小怜的到来。不过在最初的惊讶过后,苏文清表露出来的却是一股淡漠的态度,似乎完全不在意苏小怜这个人。
而每一次,苏小怜似乎也都像是没看到苏文清一样,只是平静地走到王宗景的屋外,安静地敲门,安静地坐下,与王宗景安安静静地说着话,聊上那么一会儿,偶尔或许还会被王宗景兴之所至随口说的笑话儿所打动,掩口轻笑,每到这个时候,当敞开的窗户外柳枝随风飘扬洒满了整座庭院时,清风吹来拂过苏小怜的脸庞,她看起来便会变得生动一些,少了几分凝结的沉郁之气,多了些许少女青春被该有的灵动和美丽。
王宗景也曾去苏小怜的住处找过她两次,不过却发现在她的那个庭院中,苏小怜显得十分孤僻,同院的人没有一个与她说话的,甚至有的人连看着苏小怜的目光都有些奇怪,日子稍久,王宗景便发现自己居然好像是苏小怜在这青云别院中,唯一一个可以说说话的人了。
这个发现让王宗景心里有些古怪的感觉,不过随着时间过去,也就渐渐不放在心上了。随着两人交往渐深慢慢熟悉,称呼也随之改了,王宗景年纪稍大,便大大咧咧地叫了她小怜,苏小怜则是微笑着,叫了他几声宗景哥哥。两人的交情便是这般有些清淡如水的模样,上一次苏小怜过来王宗景屋里坐坐的时间已经是十天之前了,在那之后,不知是什么原因,王宗景一直没看见过她。
眼下,王宗景从森林中下来,却意外发现苏小怜躲在这僻静无人处,独自啜泣,一时不由得愕然,赶忙走上去扶住她,问道:“小怜,你怎么了?”
苏小怜先是身子一抖,几乎就要立刻跳起逃走的模样,倒像是被人突然发现而感到慌张一般,然而片刻后看清是王宗景带了几分诧异与关怀,蹲在自己面前时,她忽然又是身子一僵,慢慢缓了下来。
泪痕,还残留在她白皙的脸上,就连细长的睫毛间,也如珍珠般挂着一滴细小的泪珠,晶莹剔透,她的脸色很是苍白,眉宇之中的沉郁之气,几乎浓的化不开,就连她原本漂亮的眼睛下边,也多了两道乌青,一眼看去,仿佛是身子最深处的疲乏,再也忍耐不住了一般。
“宗景…哥哥…”
她就这般咬着牙,抖着唇,含着泪颤了音,低低地叫了一声,身子一颤,便是无力地向旁边歪去。
王宗景大吃一惊,反手一把抓住她的身子,将她半拖半抱地拉了过来,入手处,只觉得苏小怜身躯轻飘飘的,柔若无骨,正焦急无措时候,苏小怜却似终于再也自制,崩溃了一般扑到他的怀里,伸出双手紧搂着他的脖子,放声大哭:
“宗景哥哥,我、我受不了了,让我死吧,让我死吧…”
王宗景目瞪口呆,身子瞬间僵硬得像石头一样,双手双脚都再不敢动弹丝毫,就那么呆呆地蹲着,任凭苏小怜抱着自己哭泣。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会是这样的,会这么难受,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每一天都害怕,宗景哥哥,我害怕,我怕、我怕天黑了…天一黑我就,我就…”
她哭泣着,嘴里的声音或高或低,双手紧紧抓着王宗景,仿佛害怕他跑掉一样,又或者在心中以为这是最后倾诉的稻草,用尽了全身力气,像是要把心中所有的怨愤委屈都哭出来一般,不停地流泪,不停地哀鸣,不停地诉说着。
王宗景并没有听懂太多,事实上苏小怜明显因为太过激动,整个人好像有些歇斯底里,说的话也语无伦次,不过他很清楚地感觉到了一点,那就是苏小怜很伤心,也很害怕,至于害怕什么,他却是半天都没听明白。
像他这样的一个男子,或许可以放开手脚置生死于度外地和一只妖兽生死搏杀,哪怕鲜血淋淋满身伤痕也不畏惧,但是到了这一刻,王宗景却真的感觉到手足无措,苏小怜那颤抖的双肩苗条的身子,伏在自己胸口哭泣的模样,都让他不知如何是好。所以到了最后,他只能带了几分笨拙,慢慢地用手掌带了几分小心轻拍苏小怜的后背,低声地重复着简单的话语:
“好了,好了,不哭…”
“好了,不哭,不哭…”
“…”
悲泣的哭声持续了好一会儿,才慢慢低沉了下去,苏小怜依偎躲藏在他胸口的身子,也慢慢平静了下来。王宗景在心中勉强算是松了一口气,正想着该怎么说些其他的安慰话儿时,苏小怜已经慢慢地抬起头来,一双眼中仍是略显红肿,神情憔悴,脸色苍白疲惫,看去当真是楚楚可怜,仿佛随时都会被一阵风吹倒似的,脆弱无比。
王宗景到口的话又吞了回去,一时间心头千百疑绪,忍不住还是问道:“你怎么了,小怜?”
苏小怜目光低垂,略停了片刻,神情间慢慢平复着,轻声道:“我只是太累了,宗景哥哥。”
王宗景怔了一下,看了看苏小怜那苍白的有些吓人的脸色,还有眼眶下方明显是睡眠不足疲乏之极所造成的淡淡乌青眼圈,愕然道:“难道这么久以来,你晚上都没睡好么?”
苏小怜的身子动了一下,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但是并没有什么其他的动作,只是低声笑着带了几分苦涩,道:“差不多吧。我昨晚又没睡好,早上起来心烦气躁,就想着出来走一走,可是走到这儿不知怎么,就、就忍不住了…”
王宗景醒悟过来,心想难怪这小姑娘今天会这么奇怪,看她这形容苍白一脸倦怠之色,只怕当真是好久未曾安稳睡过了,当下皱眉呐呐道:“你这认床的毛病,也太厉害了罢,都一个月了还不好好睡觉…”
“嗤!”
面上本来仍是带了几分悲苦之意的苏小怜,在呆了片刻后,看着王宗景,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王宗景一时没反应过来,带了几分诧异地看着苏小怜,愕然道:“怎么了?”
苏小怜这一笑越发厉害,“咯咯咯咯”地笑着,笑声从小变大,笑得花枝乱颤,笑得面泛红晕,笑得一手抚胸一手撑着王宗景厚实的肩膀,好半晌也停不下来。王宗景只觉得这少女也太过奇怪了,一会哭一会笑,情绪变化如天翻地覆,当真是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干瞪着眼,无话可说。
过了好一会儿,苏小怜才慢慢把笑声停了下来,这一阵开怀大笑,却是去了不少沉郁之气,但脸色看着反而更差了些,不过总算神情间高兴不少。徐徐的长出了一口气,苏小怜像是镇定了一下心神,只是嘴角边仍是挂着一丝笑意,片刻之后,她忽然开口叫了一声:
“宗景哥哥。”
王宗景就怕她不说话在那边情绪古怪地哭笑不休,这一听她带了几分正经口气说话,顿时高兴起来,道:“嗯,怎么了?”
苏小怜抬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微翘着,眼中似有几分戏谑,神情间似笑非笑,停顿了片刻,然后轻声道:“你还抱着我呢。”
王宗景一呆,下意识低头一看,果然只见自己兀自双手环抱,却是将这少女柔若无骨的身子搂在胸前怀中,这一下登时吓了一跳,尴尬无比,如被针刺了一般“嗖”地一下跳了起来,口中道:“啊啊啊,我、我…对不住了。”
苏小怜被他突然这么一跳,带着自己身子也差点摔倒了,不过幸好那边王宗景立刻反应过来,伸手拉住了她的手,才没摔到地上,摇晃两下,终于是站稳了。
王宗景神情有些狼狈,只觉得心中尴尬不知该说什么,过了片刻,却只听苏小怜在前头道:“宗景哥哥,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王宗景被她这么突然一问,一时有些茫然,在心中回想了还一会,还是不明所以,只得老老实实道:“我就知道今天是八月初二日,其他就不晓得了。”
苏小怜轻声道:“今天是我的生辰之日。”
王宗景“啊”了一声,后退了一步,苏小怜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我十二岁了,宗景哥哥。”
王宗景抓抓脑袋,过了片刻挤出一句:“恭喜你…”
苏小怜深吸了一口气,看来情绪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低了头道:“谢了,宗景哥哥,想必这一天里,只有你一个人会对我说这句话的。”
王宗景一时不知该怎么接口,只见苏小怜脸上又掠过一丝悲伤之意,原本就颇为憔悴苍白的脸色,那股沉郁之气似乎又深了一分,在哪儿走了两步,默然片刻后,静静地道:“今天算起来,还是我娘过世三月整的日子,你知道么,宗景哥哥,我真的很想我娘的。”
她目光慢慢落到旁边那从红色怒放的鲜花上,眼神带了几分迷离,幽幽地道:“我娘走了,就剩我一个人,很多时候,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每次到了天黑…天黑…”
她的声音忽然开始又带了一丝颤抖,似乎想起了什么痛苦回忆,连带着脸上神情似乎也痛楚起来,王宗景在旁边看在眼里,心中一凛,忽地大步走上前,用力一抓苏小怜的手掌,苏小怜身子一震,脸上清醒了几分,回过头来看着他,道:“怎么了,宗景哥哥?”
王宗景“啊”了一声,欲言又止,心中念头如闪电般转了一圈,忽地眼前一亮,却是对苏小怜笑道:“今天是你喜庆的日子,莫要如此哀伤,来来来,看我让你过一个与往昔不同的生辰。”
说着,也不待苏小怜答话,拉着她的手便走,苏小怜几分愕然夹着几分羞涩,看着王宗景紧抓着自己的手心,脸腮微红,只是不知怎么,却终究一句话也不说,像是身不由己一般,跟着他去了。
绕过几丛花草,拐过路口,两个人便又回到了那一处山壁之前。苏小怜目光向上望去,从光滑的石壁再看到上方茂密青翠的森林,又看了看周围景物,一时有些不明所以,带着几分诧异,向王宗景问道:“宗景哥哥,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王宗景半眯着眼睛向石壁上头看了看,随后转过头来,却是嘴角带了一丝笑意,道:
“小怜,你信不信我?”
苏小怜登时就是一怔,那一刻不知为何,心中都是一片茫然,自从娘亲过世之后,她又曾经相信过谁?这日日夜夜身受的苦楚,仿佛永无止境的噩梦,又有谁能倾诉,还有谁能相信呢…
只是这一刻,面前的这个男子,就那样看着她,微笑着问:
你信不信我?
你信不信我…
这一字一字,仿佛过往黑暗中突然燃起的火焰,将她灼痛疼得一个激灵,直烧入心底最深处,让她在痛苦中却猛然一震,带了一番狂乱一番悲苦乃至于一番绝望,从深心里冲了上来,在容色之间,悄悄握紧了手心,却是微笑了脱口而出,大声道:
“我信啊!”
王宗景点了点头,却是转过身子半蹲下来,露出自己的后背给她,然后道:“你上来,我背你。”
苏小怜脸色微红,但随即深深看了一眼那宽阔的背影,咬了咬牙,走上去趴在了王宗景的背上,伸出双手,抱紧了他的脖颈。王宗景“呼”的一声,站了起来,略低了低头,伸手捞住苏小怜的腿向上捧了捧,随口笑着说:
“你太轻了,以后要多吃点东西。”
苏小怜脸色绯红,把头藏了起来。
王宗景把身子转向石壁,淡淡地道:“你若是信我,就只管紧紧抓着我的身子,不要掉下去,然后一直睁开眼睛,知道了吗?”
苏小怜心中隐隐猜到了什么,但是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迟疑了片刻,才小声地答应了一句:“好。”
“抓紧了!”
王宗景并没有留出太多的时间给苏小怜去胡思乱想,几乎是在她答应的下一刻,他便是吐气开声,身子半蹲,伏在他背上的苏小怜几乎是在同时,感觉到了那衣衫下的躯体中,一块块强健的肌肉如野兽一般次第鼓起,带着迥异于俗世凡人的不羁野性,片刻之后,“嗖”的一声冲了出去。
那风陡然变大,迎面吹来,苏小怜下意识地抱紧了王宗景的身子,心跳猛然加快,只见前头巨大的山壁就像迎面扑来的怪兽,转眼变大遮蔽了自己所有的视野。她差一点就要张口喊叫,然后下一刻便觉得自己的身子忽地一轻,竟是飞了起来。
王宗景带着她,冲向石壁,一如之前那般,以强大的力量硬生生冲向石壁上那棵最低的矮松。背上有了负重,多少还是有些影响,让王宗景看起来并非之前那般游刃有余,但是他仍然够到了松树的枝干,手掌瞬间抓住粗壮的树枝,王宗景口中低喝一声,同时伸脚踩向石壁,借力再度腾空跃起。
坚硬的石壁在眼前一扫而过,苏小怜张开口刚要呼喊又被堵了回去,看着周围景物一步步向上攀升,自己却离地面越来越高,越来越是危险,她的心头狂跳,似乎下一刻就要松开手臂从王宗景的背上丢了下去摔死在地面上。
她觉得自己全身都在发抖,她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力气支撑下去,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害怕极了根本没法哪怕是睁开眼睛,可是,在那一次次的腾跃中,在那如猿猴般强大的脱离地面冲上石壁的攀爬中,直到站在了石壁之上,苏小怜才发现,自己依然紧紧地抱着王宗景,没有松手,也没有掉落下去,甚至于,她连眼睛都没有闭上过,就这样一直、一直在恐惧中张大了眼睛,看着这周围发生的一切。
然后,她站在了高处。
石壁下方的花园,此刻看起来显得渺小多了,苏小怜还伏在王宗景宽阔的背上,禁不住地微微喘息着,到了这个时候,她甚至觉得有些佩服自己了,忍不住带了几分微喘,低笑道:“好、好厉害,这就是你说的吗?这么高,亏你上得来。”
王宗景也没有放下她,依然背着苏小怜站在这座古老森林的边缘,在他们的旁边,便是无穷无尽的古木巨树,一棵棵笔直高耸,茂密职业缭绕,古藤粗绿,垂挂于林间,带着一股自然的气息。
“抓紧了吗?”
他微笑着,似乎心中也有一股喜悦,半转过头,对苏小怜问道。
苏小怜手上紧了紧,笑道:“抓紧了呀,不过你还想怎…啊!”
话音未落,她便是身子一震,差点掉落下去,背负着她的那个男子,竟然再一次地冲了出去,如回归森林的野兽,尽情狂奔而去。苏小怜心头惊骇,能做的只有紧紧抱住王宗景的脖颈,同时把头凑到王宗景的耳边,迎着越来越大的风,大声地喊道:
“你要去哪儿?”
王宗景哈哈大笑,笑声中带了几分狂野的肆无忌惮,几乎是在同时,他已带着苏小怜跑到森林中的一颗巨树边上,然后一个猛跃,身子再度腾空,如一只猿猴般跳到树上,四肢如爪,再一次飞快地向上爬去。
这绝对是苏小怜从未经历过的事,哪怕是她做梦也不曾梦到的,周围这片森林仿佛一下子变得无比巨大,而她就像是一只蝼蚁般,藏在别人的身后,不停地向上爬去。无数的枝叶哗哗作响,在身边掠过,扫过她的衣裳身体,笔直的树干在她往日的眼中是那样高不可攀,此刻却硬生生变成了登天的阶梯。
她很害怕,比刚才登上石壁的时候还要害怕,但是不知为何,她还是选择了抓紧王宗景的身子,睁大了眼睛,虽然心跳得那么快像是要跳出胸口,虽然手脚似乎都在战抖,但是她就是不愿合上眼睛。
初升的日光从头上茂密的枝叶缝隙间洒落下来,如欢快的光点在巨大的树干上跳动着舞蹈,掠过他们的身影。王宗景带着苏小怜越爬越高,越爬越高,一直爬到了巨树的最高处,然后指着远方,大声说:
“你看!”
苏小怜睁大了眼睛,抱紧了王宗景,放眼望去,在那俯视整座森林与远处无尽群山的高处,大风吹过,苍莽树海,树涛滚滚,轰隆之声,如群山低啸,又似森林古老的呼吸回荡在耳边,如天地融为一体,如苍穹恢弘高歌。
茫茫无尽,天地无极,苏小怜只觉得在这阔大恢弘的景色间,自己的心胸陡然一阔,再无那等抑郁压抑的痛苦,忍不住一股从深心处涌起的感动,笑了出来,然后大声地对着群山森林,在王宗景的耳边,喊道:
“好美!”
王宗景回过头来,额角轻轻碰到了苏小怜的脸庞,柔软的肌肤有淡淡的温柔传了过来,苏小怜似乎也怔了一下,嘴角残留了一丝笑意,看向了他。
王宗景抿着嘴,对着苏小怜点了点头,然后用苏小怜已经熟悉的那种笑容,笑着慢慢地说:
“才,开,始,哦…”
苏小怜瞪大了眼睛,盯着王宗景,心里头涌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但是不知为何,明明心头是害怕的感觉,她却还是忍不住地笑着,大声地笑着,带了一丝颤音,摇头大声说:
“你,你要做什么呀,啊,怎么向后倒、倒了,哎呀,不好不好啦…”
那清脆如风铃般的笑声中,那带着几分惊意又有几分忍俊不住的目光笑容,那不经意间在风中绽放的妩媚,如这夏日森林里悄然绽放的最美丽的花朵,挥洒着人世间最动人的美丽。
王宗景笑着看着她,松开了扶住树干的手臂,然后身子慢慢的、慢慢的向后倒去,苏小怜紧紧地抱住他的身子,惊叫着却是忍耐不住脸上的笑意,哪怕心头颤栗也无法控制自己般的快乐,大声地喊叫着,却始终不肯闭上眼睛。
然后,在惊呼声中,在陡然猛烈的风中,他们掉了下去。
“啊!…”
苏小怜无法自控地叫出声来,用全身的力气抱紧了王宗景的身子,在那一刻,她心头忽然所有的畏惧尽去,纵然狂风如刀吹着脸庞,纵然犹如绝望石子般从树间坠落,她只是笑着,笑着,只是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身子。
“哗!”一声撕扯巨响,从高大树冠上落下的王宗景在下落的过程中,在看似绝望的那一刻,忽地伸手抓去,却是正好抓住了巨树旁垂下的一根粗过手臂的古藤,原本松弛垂挂在大树间的古藤瞬间绷紧,然后带着那两个人,就如飞翔在空中的鸟儿般,在半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向远处飞跃而去。
从一个绝望的角落陡然飞起,紧抱着王宗景的苏小怜,经历了生平从未有的刺激,在仿佛永无止境的天旋地转中,她一直惊叫着,但脸上的笑意从来不曾褪去,就这样紧紧抱着,跟随着这个奇怪的男子,仿佛变成了这座古老森林的一部分,看着他不可思议、犹如猿猴一般,双手互换地抓着这巨树森林中的古藤粗枝,迅捷无比地从一棵树荡到另一棵树,再飞跃到另一棵树,无数的森林古木仿佛都匍匐在他们的脚下,整座森林变成了他们的乐园,到处都是奇怪的叫声,惊起的鸟群骚动的动物,尽数为之瞩目,那仿佛是飞翔的人类。
仿佛,这光阴永无止尽。
仿佛,这欢乐无穷无尽。
仿佛,这一生,就这般融入了群山森林…
清晨的阳光温柔地撒在树冠之上,伴随着一阵由远及近的呼啸风声,古藤晃动飞驰,王宗景带着苏小怜从森林深处飞荡而来,当身体飞到最高点时,他松开了手臂,身子依然向前飞去,如穿林飞鸟,掠过枝叶,最终落在了最高的那棵巨树顶上,靠着粗壮的树干,脚下是一根比大腿还粗的横生树枝,面向东方。
山风吹过,树梢枝头微微抖动,就连树身也缓缓摇摆。
“休息一下罢?”王宗景回过头,笑着说道。
“嗯。”苏小怜轻轻答应了一声,但是却一动不动,王宗景等了片刻,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却只见苏小怜微红了脸,带了几分羞涩之意,低声道:
“我、我前头抱得太紧,现在一点力气都没了,手和脚都、都动不了了…”
王宗景摇头失笑,伸出手去掰开苏小怜抱在自己脖颈上的手臂,只是触手间,这少女的手指节发白,也不知是怎样的力气,僵硬后竟然抓在他身上牢固无比,让他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将苏小怜的双手放下,摆脱了这有些古怪的场面。
就这样依然站在高处,王宗景扶着苏小怜慢慢坐在横枝上,背靠着树干,替她搓揉了一番手臂活血,这才慢慢让苏小怜恢复了过来。
看着王宗景低头仔细地轻揉着自己手臂,苏小怜没有再多说什么,就这样一直静静地望着他。
等到王宗景揉了半晌,额头都微微见汗时,自觉得差不多了,抬头刚想笑着对苏小怜说话的时候,却是一怔,张开了口又慢慢合上了。只见温和的阳光透过头顶的枝叶照射下来,落在她的身上,那少女背靠着树干,安详地闭着眼睛,嘴角带着一丝安心欣喜的淡淡笑意,静静地睡着了。
她的呼吸悠长而安详,纵然此刻她所置身的地方,是常人站在这里都要为之毛骨悚然心惊胆战的绝高树冠处,纵然是此刻巨树仍在山风中来回摇摆晃动着,纵然这身下不过是一根仅仅大腿般粗的横枝,一不小心就会翻滚落下摔成肉泥,但是她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仿佛此刻她所处的所在,便是这世间最舒服的大床,最甜美的梦乡,就这般安心地放开了所有心怀,毫无顾忌地相信着周围所有的一切。
安详地,睡着…
王宗景凝视着她的脸庞,看着她于睡梦中不经意地露出的那一丝美丽,听着仿佛在耳边的悠长呼吸声,片刻后,他笑着摇了摇头,看了一眼四周,然后随手扯过头顶的一根树枝,挡住了落在她白皙脸上的一束阳光,让她安睡的身影悄然隐匿在了树阴之后。
这片森林,仿佛也在瞬间,安静了下来。
青云山,通天峰上。
灿烂的阳光从山脚的森林一直照上了巍峨高耸的山顶,世间万物毫无区别地都沐浴着它的光辉。巍然耸立于通天峰顶最高处的玉清殿,是整个青云门的象征,也是绵延万里青云山脉的最高处,站在这里,就连凡俗人世仰望的天空云朵,都一一匍匐在脚下,傲立于世,睥睨神州。
集无数代青云先辈们的心血,耗费无穷人力物力,庞大的玉清殿如传说中的天宫,集威严肃穆于一身,华贵灵秀,仙气蒸腾,从远处望去,只见五彩霞光环绕,白玉石阶通天,无数亭台楼阁殿宇次第有序地耸立于山巅之上,沉默而带着几分桀骜气息,注视着这人世间,仿佛散发着这数千年来青云门的骄傲。
在这玉清圣殿的深处,某个不知名的角落,身着一身墨绿道袍的本代青云掌教萧逸才萧真人,正独自置身于一处密室中。这里四面无窗,只有一处石门紧紧合上,除他之外空无一人。房间一侧摆着一张普通的松木方桌,上面似乎放着一块东西,而前方在坚硬的青石地上挖了一处三尺见方的小坑,里面灌满了一种奇特的黑色液体,浓稠无比,并且不时从水下“咕嘟咕嘟”地冒起一连串的气泡,翻滚着弹到水面上,挣扎了片刻,又碎裂开去,化为无形。
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息,像是森林中有些腐败的叶子夹杂在土壤中的那种古怪的气味,让人闻着很不舒服,不过此刻萧逸才显然并没有在意这中气息,他的一双眼睛,正仔细地端详着前方,在那一池奇怪黑水中生长出来的一种更加古怪的植物。
一株黑色的植物,从头到脚,从枝干到叶片,全部都是纯粹的黑色,看去像是一棵极诡异的黑色小树。树分六枝,每侧各三,每一枝的末梢上,却赫然有一团翠绿色的火焰,无声无息地燃烧着。
萧逸才静静地看着这株奇异的植物,那些翠绿的火焰一直都很稳定,除了右侧最下方的那一朵火苗,看去有些摇摆不定,虽然密室中没有一丝风,但它仍是如风中残烛一般,颤抖着,摇晃不停。萧逸才的脸色慢慢变得凝重起来,目光也一直盯着那朵颤抖的火苗,一直过了很久,那火苗似乎仍然没有起色,反而似乎更加脆弱了些。
萧逸才的眼角似乎微微抽搐了一下,然后他移开了目光,不再去看那朵颤抖的翠绿火苗,负手站在小池着闭目沉思了片刻后,他转过身子走到松木方桌边,伸手拿起了桌上的东西,那是一块古旧的方形木板,边角已见磨损,板面上坑坑洼洼凹凸不平,但依稀可以见到那上头刻画着一些奇异的图案和扭曲不知名的文字,苍劲有力,仿佛隐藏着那些古老的湮没于岁月中的秘密。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然后将这块木板收进了袖中,转身走到门边,打开石门走了出去。门外约莫一丈远的地方,有一个人正安静地等待在那里,正是明阳道人。
此刻他听到动静,抬头一看,见是掌教师兄出了密室,连忙走了过来,还未等他开口询问,便只听萧逸才淡淡地道:
“你去找一下陆雪琪陆长老。”
明阳道人一怔,点了点头,但忍不住问道:“师兄,陆师姐在诸长老中,一向是不怎么管事的,你要我去找她,可是有什么急事么…”
话说了一半,明阳道人便看到萧逸才缓缓摇头,脸上似乎也掠过一丝奇怪而复杂的神情,沉默了片刻后,他才开口道:“让你去找陆师妹,是带一个话过去。”
明阳道人“哦”了一声,抬头看着这位权倾青云的掌教师兄,等待着他的吩咐。
萧逸才又是沉默了一会,才缓缓开口道:“你去转告陆师妹,就说依着昔日旧约,我向她提前打个招呼,如今确有一件事关重大的要紧事,我想在这最近几日,去一趟大竹峰,拜会一下她的夫君。”
明阳道人身子一动,脸上立刻浮起了一丝错愕的震惊表情。
通天峰下,古老森林之中。
也许是因为实在太过疲累,苏小怜这一睡便睡着沉沉不起,过了好几个时辰直到日上中天也没有动静。王宗景多少知道这少女确实是太过疲倦,也不忍心叫醒她,干脆就这样一直在她的身边等着,反正在这片森林巨树中他也觉得颇为舒服,除了要时时看顾着有些没心没肺睡得肆无忌惮将所有压力都留给别人的苏小怜,他也并没有其他要做的事。
只是就在他坐在树枝上多少有些无聊的时候,王宗景忽地脸色一变,只觉得胸口内的心脏瞬间猛地跳动了一下,似一把重锤狠狠打在心头,让他身不由己一个颤抖,差点便从树上一个倒栽葱掉了下去。幸亏他反应及时,伸手一下扶住了树枝,稳住身形之后,他心头仍是砰砰直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王宗景脸上神色惊疑不定,迟疑片刻后,他快速伸手到怀中一阵摸索,掏出了一物拿到眼前,正是那块从十万大山中带出的龙形玉玦。
此时此刻,这块龙形玉玦果然又起了变化,身躯色泽再度变红了不说,玉玦内部奇异如血的古怪液体,仿佛也在重新流淌着。除此之外,似乎这一次玉玦受到的刺激比前头几次更加强烈,就连原本空洞的龙形玉玦头部上那两颗眼眶中,此刻竟也缓缓闪起了两道淡淡的红光,一眼看去,几乎就像这块龙形玉玦就要重生复活了一般。
王宗景一脸愕然,看着手中这块玉玦的奇异变化,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他耳中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了一声低沉的怪异声音,似乎是苏小怜发出了一声带了痛苦的呻吟。
一股冰凉的气息,带着淡淡诡异的血腥味道,突然从身后弥漫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