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响起,起跑线上十几票牲口一拥而上,争先恐后,赵甲第没有怎么冲刺,匀速奔跑。
记得小时候赵甲第身体孱弱,不过胜在没有大灾大病,后来跟爷爷练习一些不伦不类的站桩和乱七八糟的把式,再就是带着几条草狗陪老头进山采药,山不大,也没能撞见野猪什么的。赵甲第就喜欢跟着土狗撵兔野鸡什么的,身体也是那时候开始强壮起来,胆子也越来越大。儿童时代加上少年时代他都觉得自己爷爷是武侠书上的世外高人,要不然咋就又是做江湖郎中又是给人算命看风水的,还能在院里打上几套八卦还是八极之类的拳法。后来赵甲第经过求证知道,其实那些把式都是虚的,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假冒伪劣,皮毛而已。不过经过叛逆期后,赵甲第打心底感激爷爷的悉心栽培,可惜老家伙走得早,赵砚歌那小崽就没人愿意管也没人能管了,以前赵甲第几次硬着头皮教训这没良心的犊子,还被那个名义上的后妈白眼过、猜忌过,后来赵甲第就懒得理会,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为了天天向上好好学习,为了打架不被人虐而锻炼身体,为了争一口气而钻研德语和俄语,就这么度过了中学时代。
赵甲第在奔跑过程中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悲欢离合谈不上,他有自知之明,多大的一个小屁孩嘴上说沧桑可以理解,真把自己当根经历过风雨坎坷的大葱就太恶寒了,不过孩子气的欢乐和悲伤是肯定有的,最大的庆幸就是朋友一路都在。正如虎子所说,典型放荡千金做派的杨萍萍都考上北大了;私下立志以后要在河南河北黑白通吃的麻雀也老实考进复旦;不安分的黄华总算不祸害学校里的黄花闺女了,爱上了一个秦皇岛的成熟商界女强人,据说成功拆散了她的美好家庭,让一个早过了青春期的女人抛夫弃子也要跟着他厮混,也算黄华“功德圆满”;虎子和手枪都不情不愿接了父辈的班;打架最猛的老杨也托外公在军队的关系成了一名国防生;胡璃那妞竟然都太阳从西边出来地改邪归正了,去四川做起了默默无闻的支教,成了小圈子里彻头彻尾的良家。大家都不错,终于都由没出息的孩子变成有志青年了。
四百米一圈的跑道,跑五千米就是十二点五圈。赵甲第没有经过专业培训,却知道根据自己的身体素质在脑海中制造一张最佳曲线图,在什么进度下使用何种程度的体能,他这种不折不扣的目标导向型选手,一旦有一个清晰的目标和准确的阶段性划分,总是可以事半功倍。
所以五圈后,他就由第一圈的倒数第四上升到顺数第三。
远处看台上,有一位特殊的观众,她并不是这所学校的学生,戴着一顶鸭舌帽,扎马尾辫,干干净净地穿着一件绘有水墨花旦头像的优质棉恤,简单的牛仔裤搭配同样简约清爽的帆布鞋。离她不远处除了一对忙着亲昵达到忘我境界的情侣,还有三四头一见到她就憋着尿连厕所都不愿意去的男生,其中一个已经变着花样换着角度用手机偷拍了很多照片。他们对操场上的比赛没什么兴趣,只要没人公然杀人放火,他们的注意力都在这个陌生女孩身上。
早早跑完四百米顺利拿到垫底名次的沐青鱼回寝室洗了个澡,然后骑着单车慢悠悠来到体育场,找到她,坐在身边,递给她一瓶矿泉水,疑惑道:“姐,怎么还不走,有什么好看的?”
“五千米比四百米短跑好看很多。”特地从上外赶来的沐红鲤解释道,视线依然抛向跑道上挥汗如雨的黄牛们。
“淘汰品去玩长跑,典型的蓝领,像我这种是金领阶层。”沐青鱼不屑道。他一向是以精品男人自居,因为家境优越,比较超然,是正统意义上的红顶书香世家,既可以堂而皇之蔑视那些比他有钱的暴发户,至于没钱的,也不入他沐大公子的法眼了。从小到大,特殊的家庭背景一直是他拐骗花痴的敲门砖,也是逃避责罚的免死金牌。
“你这种人进了日本企业,或者像戴尔这类有鲜明企业文化的大公司,就是见光死。”沐红鲤轻声道,喝了口水,没转头看沐青鱼。她早就习惯了这个弟弟的自负,干脆眼不见为净。
“跪在地上请我去,爷都不肯。”沐青鱼哼哼道。
沐红鲤干脆不理睬这家伙。
百无聊赖的沐青鱼掏出让朋友从国外捎来的苹果手机,玩起小游戏。进入这所学校后,他就一直处于寂寞空虚的状态,想惹是生非都没人配合他。以前高中在自己的地盘上,有一群家境或者说资本相当的狐朋狗友,他们天天找乐,什么出位玩什么,黄赌毒中就只有毒没敢碰。玩斗牛牌九欠了一屁股烂债后,他死缠烂打让沐红鲤交出私房钱垫了一部分,剩下的就听天由命了,用他的话说:“不就是七八万块钱嘛,能在上海市中心买两平方米吗?”至于“黄”,他在圈里算纯洁的了,到了高二破处,当时他还收了一块钱的象征性红包,现在那枚一块钱硬币还被他收藏着。他没觉得第一次是交给鸡有什么不妥,他的口头禅在圈内很有名:“一只鸡每天接客咋了,一个贵妇每晚上还不是一样要被她的男人狠狠日?”等考上了大学,脱离了那个在省府城市勉强能算二线的圈子,没了助纣为虐和帮腔作势的伙伴,有心没胆的他就不太敢瞎折腾了,最多只是嘴上逞强罢了。做外交官的父亲早就看死这个儿子不出意外,一辈子就算坏,也吃不到花生米,所以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后干脆将重心都转移到沐红鲤身上,一心栽培体面也乖巧的女儿,准备让她接过家族的接力棒。
已经是第八圈了,赵甲第跑在第二的位置上,气不喘脸不红,也许这就是所谓的闲庭信步。咬牙坚持第一的是一位长跑健将,不过显然比前五圈差太多,第五圈的时候他几乎拉开第二名整整一圈,而现在赵甲第离他不过三四米。
赵甲第抬头望了眼并不刺眼的黄昏夕阳,突然有些伤感,因为他意识到,不管他跑得多么快,甚至是脱光了衣服裸奔,也没哪个女孩愿意真正记住他。
他异于常人的充沛体力是被爷爷“摧残”磨炼出来的,但在高三之前他都没有去操场跑十圈的习惯,之所以养成这个好习惯,还是拜某女所赐。那个她,也就是麻雀和豹子嘴里恨不得划花脸的贱货,直到现在,赵甲第还是没有忘记她,说一点都不怨她,说已经将这场闹剧的初恋彻底释怀,都是自欺欺人。
赵甲第不是杨萍萍和黄华那种有滥情嫌疑的畜生,也做不到手枪的专情,从高二第一天躺在阳台上翘课抽烟,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哭泣,然后看着那张梨花带雨的小瓜子脸,一个哭得稀里哗啦,一个叼着烟目瞪口呆。癞蛤蟆赵甲第回神后就知道自己喜欢上这朵校花了,以前没对孔雀开屏无比鲜艳的她一见钟情,反而在一个别扭的地点见到古怪的她,赵甲第却义无反顾喜欢上了。那个时候,他就像见到了一只受伤的小狗狗,无助而哀伤地呜咽,小八两就很爷们地涌起一股杀气,问:“你说,是谁欺负你,我剁了他!”
她待了很久,继续哭,等没力气再哭了,嗓子也哑了,抽泣道:“是某某某。”
赵甲第就跟今天跑五千米的傻瓜一样,单枪匹马地掀翻了那家伙和四五号健壮牲口。
等他鼻青脸肿地回到阳台,好学生的她竟然也傻乎乎等着。赵甲第点燃一根烟,无比潇洒地说了两个字,摆平。
她没说谢谢,就像她最后没说对不起三个字一样。
她伸出手。
小八两愣了一下,递给她一根烟。
她没要,指了指小八两嘴里的那根。
她接过去后真抽了,咳嗽得一塌糊涂,然后蹲在地上又哭了,咿咿呀呀的,对于任何一个珍惜羽毛的女孩来说,算是把狼狈不堪的一面都展现给别人看了,哭得小八两连魂都没了,不知所措啊。
要是她哭给别的同龄人看,顶多就是得到一些不痛不痒的安慰,可小八两不一样啊,他是有过两个彪悍奶奶的家伙,其中雍容典雅了一辈子的二奶奶在老头翘辫后,身体健康最少还能活上十几二十年的她竟然也在当天安然睡去,再也没有醒过来。然后是他的大妈,跟赵三金离婚后看穿世事,最后就干脆去普陀山过着半尼姑的清净生活,留下一个没爹疼没娘爱的疯癫女儿王半斤,天天祸害小八两。小八两的母亲名义上是赵三金的正房,但已经在加拿大定居,婚没离,但她当初前脚离开赵家,后脚怀上赵砚歌挺着大肚子的小后妈就走进赵家。她没领结婚证,只是摆了近百桌喜酒,那排场,估计就差没让国家领导人致开幕词了。这几乎等于小八两裤裆里那玩意毛还没长齐就强迫自己跟腹黑后妈去钩心斗角、斗智斗勇了,现在他都不确定十二岁那年跟王半斤一起被绑架是不是她的手腕。
与天斗与地斗,与后妈斗,还要时不时跟他至今没看透的老爹斗,是否真的会其乐无穷?
生活在这种环境里,赵八两没被逼成变态或者神经病已经很神奇了,自然而然,他对女人的看法也就无比执拗。
然后她不凑巧地出现了。
赵甲第高二一整年每天都翻字典看散文给她写情书,写了三百六十五天。今天抄《诗经》,明天翻译俄语诗歌,后天从德语名著里琢磨赞美语句,好歹把语文平均成绩提高了十几分。兴许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重要的就是终于把她给说服了,成了赵甲第处男生涯里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女友。现在赵甲第经常去想,挺淳朴善良的一个妞怎么可以变化得那么快,怎么说,就突然市侩精明起来,女人心海底针啊。想了很多,沉默寡言了半年,赵甲第勉强想通了,她好的时候就是好的,她坏的时候的确是坏的。半死不活浑浑噩噩了小半年后,赵甲第觉得可以正视那张不再单纯而是冷酷的瓜子脸,洗了把脸,把胡子剃了,从床底抽出一把西瓜刀,就跑过去,他当着面无血色以为赵甲第要跟她同归于尽的她的面,不看她身边换的护花使者,把攒钱买下的戒指给砍成渣,然后把那搂着她的牲口给揍成猪头,拍拍手,骂了句狗娘养的,就毫不留恋地转身走人。唯一的遗憾就是交往的时候忙着呵护她,最多就是亲个小嘴,连正经的打炮都给忽略了,所以到最后,他还是没弄明白她是不是处女。
到了第十圈,赵甲第已经遥遥领先,其实他正常状态下可以跑得更快,但他涌起一股无力感。
使劲扇了自己一巴掌后,他清醒许多。
赵甲第开始发了疯似的冲刺,第十一圈直接把第二名给甩开大半圈,早就倒追末尾牲口将近两圈。
一直冲刺到终点,他弯着腰大口喘息,不理会目瞪口呆的裁判和零星的观众,径直离开操场。
不知道那是狗屎的孤独还是矫情的孤单,总之,连看台上的沐红鲤都一阵莫名其妙的心疼。
赵甲第内心知道,那只是嘴上的气话,他怨,却不恨,要有恨,就是真的爱了,那是一个失败者真正的悲哀。
好一枚悲凉的虎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