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一向封闭近乎与世隔绝的四合村不同,数十公里外的东固村虽然也很贫穷,村民们至少还过着正常的生活。所以大年初一的这一天,村子里和中国其他的地方一样热闹喧嚣,充满喜气。无论生活中有多少艰难困苦,人们都会把它暂时抛诸脑后,过年之后再继续愁眉苦脸也不迟。
“这才像是过年的味道。”冯斯跳下车,用力嗅了一下弥漫在空气里的浓烈的硝烟味儿,“虽然我过去并不喜欢过年,但在你们村儿呆了一晚上之后,我还真是无比怀念这种一向被我唾弃的年味儿。”
“我喜欢过年,热闹,吃得好。”关雪樱说,“而且挨打会少一些。”
两人走进了村里。大概是这样贫困又没有旅游资源的村子很少有陌生人到访的缘故,正在村口玩耍的孩子们见到两人后,纷纷好奇地围了上来。冯斯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巧克力,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们变成了充满兴奋的带路人。
“这里就是谭家。”孩子们把冯斯带到了目的地。冯斯给他们又散了一堆牛肉干,敲响了门。一个五十岁左右的村妇带着一脸准备迎接亲朋好友拜年的笑容开了门,见到两个陌生人,不由一怔。
“你们是……”她疑惑地打量着这两个城里穿着的不速之客。
“大姑您好,我叫关雪樱,是关锁的女儿。我是哑巴不会说话。”关雪樱继续用手机发声。但她还没来得及打完后面的话,村妇一听到关锁的名字,脸上就现出惊恐的表情,赶忙关门。但冯斯早有准备,用力按住了门板,拉着关雪樱迈步进门。
“我不想说废话,就直奔主题吧。”冯斯说着,稍微拉开羽绒服的拉链,露出内袋里的警官证,“今天我想要问的事情必须得到答案,你答清楚了,我就不找你的麻烦。不然的话,我就公事公办,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村妇浑身颤抖,过了好半天才战战兢兢地点了一下头。
老子伪装国家公职人员真是越来越熟练了,冯斯想。
“我是关锁的堂姐,但其实只是族谱上那么排,关系并不亲近,不遇到什么事儿的话,三五年都不会见一次面。”名叫关晓娟的村妇说,“大概十一二年前,我生了第三个孩子,和头两胎一样都是男孩,虽然交了超生罚款,还是觉得值,村里人也都夸我家有福。但就在孩子刚满月的时候,一个女人找了过来,说她是关锁的老婆,要我把老三抱养给他们家。”
“果然是她主动找过来的。”冯斯点点头,“她用的是什么法子威胁你们家?你们肯定不会主动愿意的。”
关晓娟嘴一瘪,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我们怎么可能愿意?我们农村本来就穷,家里多一个劳力算一个。要不是身体不好年纪也大了,四个五个我也想生,怎么会生到第三个就送人。但是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太可怕了,她说她是湘西来的,会巫蛊术,如果不把孩子给她,她就要下蛊杀我们全家;如果敢报警、敢告诉别人,也要杀我们全家。她那会儿……那会儿……就是手指头动了一下,我家院子里的三只鸡和一条狗就马上倒在地上死了。真的就是手指头动了一下下。”
没什么奇怪的,冯斯想,上杉雪子可是带着鬼子的高科技来中国的,随便弄点什么生化武器装神弄鬼就够了。而且他可以想象,以上杉雪子那种个性的女人,真想要威胁谁吓唬谁的时候,会展现出多么恐怖的足够把一对普通农村夫妻压迫到喘不过气来的气场。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后悔先前用假装警察的老招数来吓唬关晓娟——这毕竟是一个亲生骨肉被人抢走的可怜人。
他的语气尽量放得温和了一些:“那后来她把孩子抱走之后,你还见过孩子吗?”
“我和孩子他爹偷偷去看过。”关晓娟含着泪说,“但是他们四合村和别的村子不一样,平时一般的外人都很难进去,警察都不爱管她们,何况我们俩实在害怕那个女人。我们只是……偷偷瞄了两眼,看到孩子还活着。后来也没敢再去了。我们只能当自己没生过这个儿子了,毕竟不想让之前的那两个也平白没了啊。”
冯斯明白,再多问也问不出什么了。上杉雪子早就计划好了一切,残忍而迅捷地抢来了一个男孩作为关锁的儿子来抚养。但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谁都不清楚,甚至包括关锁本人。他对上杉雪子同时怀着迷恋和畏惧两种感情,几乎是言听计从,没有丝毫反抗和质疑。
于是,现在的问题就在于,她为什么会强行掳来一个孩子养在关锁家?这个父母都是平凡农民的男孩,为什么会在十余年后爆发出惊人而独特的附脑力量?这附脑的力量是上杉雪子这个普通人赋予的么?她的目的是什么?
“我们得赶紧回去看看你弟弟。”冯斯对关雪樱说。
关雪樱点点头,然后在手机上打了几个字,这一次,没有读出来,而只是把屏幕朝向了冯斯:“能借我一点钱吗?”
冯斯会意地点点头,直接用蠹痕创造出了厚厚一叠钞票,这会儿也顾不上模范公民文潇岚对他的谆谆教诲了。他知道,关雪樱是为了自己母亲的所作所为感到愧疚,想要做出一点儿微薄的补偿。但是失去孩子的悲痛,用多少钱也补不回来。
他把钱放在了桌上,想了想,又把手插进衣兜里,伸出来时,手里捏着一张彩照。
“这是你儿子的近照。”冯斯把照片递给关晓娟。照片上的关银祥体格健壮,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骑在一辆价值不菲的山地车上,脸上带着沉静的微笑。
一个母亲心里所期盼的孩子的生活,大概就该是这样吧?冯斯想着,拉上关雪樱赶紧离开,不忍心去看关晓娟脸上的表情。
回程的路上,关雪樱一直沉默着,直到快要进村的时候,她才终于忍不住发问:“我妈妈也是个坏人吗?”
冯斯心里一颤。他明白,关雪樱所用的这个“也”字,指的是她的生父路钟旸。路钟旸曾经是个善良的人,却在路晗衣多年的折磨后性情大变,险些连自己的亲生女儿和亲妹妹都要一起杀掉。关雪樱嘴上很少提,甚至很少显露在脸上,但内心毫无疑问还是十分在乎的。而现在,不只是十多年来就见过这么匆匆一面的母亲,连好歹陪伴了她十年的母亲,都显露出不为人知的凶狠残酷的一面,这对她的打击恐怕不会太小。
“小樱,别多想。”冯斯说,“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他们做过什么都不会影响现在你是什么样的人。你是我见过的最坚强最善良的姑娘,这才是最重要的。”
关雪樱无声地张嘴笑了笑,想了一下,用手机模拟出一串“哈哈哈”的笑声:“这话别被姜米姐姐和文姐姐听到,她们会揍我的。”
“她们如果揍你的话,不就证明了她们的不善良么?”冯斯竭力说着笑话,希望能让关雪樱的心情轻松一些。
但当回到四合村村口时,两人已经顾不上去想这些小烦恼了,他们的注意力都被村里的变化所吸引。
“起雾了?”关雪樱疑惑地问。
“不像,雾气的范围不应当刚刚好只笼罩村里的范围,更加不应该形成这种类似半球的形状。”冯斯说,“这是人为的。你留在外面。”
“我必须进去看看。如果有危险,你需要一个熟悉地形的人。”关雪樱说。
“说的也对。”冯斯说,“那我们就一起进去逛逛吧。”
他停好车,牵起关雪樱的手,走入了身前这片浓重的迷雾。迷雾就像沉默的巨人的身躯。
能见度很低。冯斯创造了一把手枪捏在手里,以防万一。不过,两人在雾气里并没有走出太远,眼前就已经逐渐明晰起来。头顶上的雾气也并不是很厚,隐隐能看到太阳和蓝天。大年初一,天气不错。
当完全走出迷雾的领域之后,两人很容易就看清楚了村里的场景。那场面并不恐怖,却怪异到了极点,让两人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他们为什么要拆房子?”关雪樱忍不住发问,尽管这样的问题冯斯根本不可能答得出来。
“而且……正常人和精神病人全都出动了。”冯斯说,“不知道这是疯子们都变正常了,还是正常人都疯了。”
两人就像误入了一个巨大的工地。在他们的视线里,整个四合村里凡是还有行动能力的人都动了起来,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工具,正在拆除着村里所有的建筑物,包括他们自己的房屋。冯斯拉着关雪樱藏身在村口的一棵老树后,悄悄窥视。尽管还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他已经隐隐看出了眼前的一幕有一些违和。他小时候很淘气,和小城里的小男孩们一样,总是喜欢跑进各种建筑工地里寻找探险的感觉,自然也见识过各种各样不同的建筑场面。但这些四合村村民的动作,他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却一下子又说不出哪点不对劲。
“你有没有觉得这些人的动作看起来不太对?”冯斯问关雪樱。
关雪樱点点头:“是很奇怪。但我说不清楚。我们村的人反正从来没有这样一起干过活。他们虽然很听村长话,但并不团结,经常邻居之间还要打架,甚至打死过人。我第一次看到他们这么齐心合力。”
“齐心合力”四个字提醒了冯斯。他创造出一个小巧的望远镜,通过望远镜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村民们的劳动,眉头慢慢皱了起来,把另一个望远镜递给关雪樱:“小樱,你仔细看他们的动作,是不是有点儿……太有默契了?”
关雪樱看了一会儿:“真的。你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他们的动作太快了,配合太默契了,简直像是团体操。”
关雪樱所用的“团体操”的形容,听来滑稽,其实非常精当。冯斯刚才一直感觉到的那种越来越浓的违和感,也就在这一点上——村民们的行动显得过于流畅默契,远远超越了一般的“齐心协力”“训练有素”的标准。他刚才在望远镜里见到了不少匪夷所思的场景,村民们相互之间没有说一个字,没有进行任何眼神或者手势的交流,却完全知道别人需要什么。比如一个房顶上作业的村民好像是需要一把锤子,他根本没有吭一声,一个在地面上背对着他的人已经把一只锤子抛了上去,而且方位力量刚刚好,可以让对方稳稳地接住;而那个房顶上的村民在揭下瓦片之后,随意地往地上乱扔,却刚刚好能躲过所有正在路上行走的人。
“简直有点像杂技。”关雪樱补充说。
“我倒觉得,这更加接近一种……心意相通。”冯斯斟酌着词句,“就像是所有人都被同样一种心思所控制了。这事儿很不寻常,我可能需要和何一帆联系一下。”
他掏出手机,发现手机没有信号,猜测可能是被那团雾气屏蔽了,于是打算先退出村去。但在雾气里向外走出了不到十米远,他就感到一股强大而柔软的阻力把他硬生生往外推,就像是撞在了巨大的海绵垫子上。
“得,有进无出。”冯斯对关雪樱说,“看来咱们是非得在这儿把这个村子的事情解决了才出得去了。我们先躲在这边观察一下吧,注意别被任何人发现,只要有一个人看到,就相当于所有人都看到了。而在这个封闭的幻境里,我就算操纵时间也没法逃出去。”
关雪樱没有打字,而是伸手指向两人的头顶。冯斯叹了口气,抬头一看,果然,就在两人藏身的这棵村口大树的顶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孩攀爬在那里了。
“好吧,这回没处躲了。”冯斯说,“走吧,小樱。”
树顶上的小孩面无表情,双目有如死鱼眼睛,静静地看着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