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狂魔的朋友们

  “其实刑天我真觉得你蛮好的,就是有一点点小缺点,你也别把自己看得那么完美,虽然女人们都很喜欢你。”

  “什么小缺点?什么小缺点?”刑天瞪大眼睛。

  蚩尤斟酌着:“嗯,我说不太好……大概是说男人不太靠得住,喜欢沾花惹草,然后就不管了,对女人也不太挑拣,各种各样的都能接受,胃口比较好……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少君你是想说淫贱这个词吗?”

  “对!”蚩尤如获至宝,“对,就是这个词,淫贱!”

  “唉,我还能说什么呢?为什么我的双眼饱含泪水?是这倾斜的世界将无来由的歧见强加我身!”刑天站在街心,眼里满是忧郁。

  “不过你也不要因此自暴自弃,这个……”蚩尤想安慰他几句,“其实在我这里你还是蛮靠得住的,你对那些人说腊肉也是你偷的,这样我们神农氏的威名就不至受损,这个事情我还是很感激你的。”

  “少君你不要这么见外,”刑天慷慨豪迈,声音洪亮,“淫贱我都认了,帮你认一个打劫腊肉算什么呢?”

  满街的人都听见他雷神般的大嗓门,蚩尤恨不得抄起一块湿泥扑上去把那张大嘴堵上。可惜他做不到,刑天太高大了。

  蚩尤不满意刑天的智商,但是很满意他的外形。涿鹿城里再讨厌刑天的人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拉风的男人。此时刑天腰插着他“干”,手提着阔厚的“戚”,仿佛一座峥嵘之山立在蚩尤的背后,用一根简单的荆条束着长发,发型很是不羁,浓密的虬须和森然的黑色胸毛都说明了他作为南方蛮夷的血统,壮硕得像是头出来偷蜂窝的野熊。

  蚩尤和刑天这是在去上学的路上,女人们围绕着他们欢呼尖叫,投掷水果。

  蚩尤已经很习惯这种事了。他平静地抹去砸烂在他脸上的一颗水梨,仿佛春天到来的时候,雅客分花拂柳而行,脑袋后面水果带着“嗖嗖”的啸声穿空而过。

  涿鹿城里一个叫做仓颉的聪明家伙造出了一套文字,在此之前除了没有什么人懂的古老蝌蚪字和结绳记事,就只有靠拍脑袋记事了。黄帝命令把这门学问传授给质子们,这样将来他们或许能把文字带回自己的部落,这样黄帝的诏令就可以传遍四方。

  仓颉造字前下诏是一个很大的麻烦,黄帝只能画画来表达意思。比如要求神农部进贡一对野雁作为牺牲在祭祀上使用,他就会画一对雁,再画一个人在高台上拜祭。但是这样很不方便,黄帝母亲大寿的时候,他画上自己的老母,再画上自己在座下叩拜,示意各部到了进贡的时候了。这份诏书发出几个月后,陈峰氏就进贡了十名老态龙钟的女人。

  黄帝大怒说:“这是怎么回事?”陈峰氏的使者说:“大王信里说最是崇拜老女人的。”

  质子们对于学习文字并没有什么兴趣。那时候还没有什么书流传,最常见的文字就是黄帝的诏令,而下给质子们的诏令,最有可能的便是砍头的诏令。看懂砍头的诏令实在不是什么令人欣慰的本事。不过无奈于黄帝的命令,雨师风伯他们只能按时去学堂听仓颉的教诲。

  渐渐地,上学变成了一种社团的活动。包括风伯雨师他们的“刀柄会”,陈峰氏和有熊氏的“斧头帮”,都是学堂里有影响的社团,上学主要是借机会讨论一下城里最近的大事。也唯有这个时候质子们可以意气风发,忘记了自己不过是一颗等待被砍的脑袋,觉得世界上还有很多事情是他们可以做的。

  世界上最早的江湖就是诞生在涿鹿城那间小小的学堂里,后来江湖无处不在,很多人都在江湖中忘记了自己。

  学舍铺着一张张整齐的竹席,每天早晨仓颉赶着一辆马车“轰隆隆”地穿过涿鹿的大街小巷,车上载着满满一车竹简。而后仓颉在门口喊一声号子,质子们的护卫就鱼贯而出,开始往下卸货。

  蚩尤早上没睡好,托着下巴在课桌上打盹儿,听着外面女人潮水般的欢呼。他从窗户往外张了一眼,刑天正高举着两捆竹简向着围观的女人们展示他胸毛下贲突的胸肌和线条分明的大臂肌肉群。

  “如果这涿鹿城里是女人决定谁当大王,你家刑天一定能把黄帝给干了!”一个质子赞叹地说。

  蚩尤把衣领拉起来罩住自己的脑袋:“我不认识他。”

  “太阴险了!”雨师恼怒地拍着桌子,“敢在腊肉里下药,简直是不给兄弟们面子!”

  “灭了灭了!”风伯赞同。昨夜他也拉得很惨,最后蹲在他家里漏了顶的茅房中干脆不起来了,一边拉肚,一边仰望星空想着那个长痦子的姑娘。不过他并未吃到那块用来药耗子的腊肉,只是因为太饿了,灌了一肚子的白菜帮子汤。

  “算了,我猜那块肉是准备来药耗子的。”蚩尤发觉两位老大大概无法厘清这件事的本质了,只得从衣裳里探出头来说一句。他吃得不比刑天少多少,却只是有点不舒服,睡一觉又都好了。

  雨师在桌子下面狠狠地踹了蚩尤一脚:“不说实话你会死啊?我们抢了一块咬耗子的腊肉?想让斧头帮那些人笑死?”

  “灭了灭了!”蚩尤反应过来,提高声音发狠,“害我们兄弟拉肚子,让他没命见到明天的太阳!”

  雨师又踹了他一脚:“这话说得大了,今夜我们不把熟肉铺子老板做掉,斧头帮他们还是会嘲笑我们啊!”

  蚩尤耸耸肩:“明儿一定下雨,没太阳。”

  “唉,怎么办,怎么办,现在天天有点烦。人越长越大,家越来越远,月供越吃越少,而且越来越没有钱。”风伯懒洋洋地靠在雨师背上念叨,他的诗歌本事在质子们中是最好的。

  “别念了,越念越烦,听说又有新的质子要来涿鹿了。”雨师说。

  “新来的?该请我们几个搓一顿吧?新来的有钱。”风伯忽然来了精神。

  “不要整天就是吃吃吃,好歹我们也是四方诸侯的血脉,虽然现在当质子混得很不如意,”雨师坚决地说:“不能丢了威名。”

  “威名要能当饭吃的话,我希望它是一张大饼,”风伯哼哼地说:“再熬两年就好了,等我十六岁去玄天大庙开了神窍,我一下子就抖起来!”

  “抖你个鬼,抖起来?你当自己是个好空竹啊?”雨师嘲笑他,“你开了神窍不过会刮点儿邪风,我们照旧得待在涿鹿城当质子。”

  雨师风伯两个是太昊和颛顼二部的后人,血统纯正,先祖据说是感风雨之神而诞育了后代,所以家里代代都有操风御雨之力。风伯的是风魄,雨师的是雨魄,不过这本事要到十六岁去玄天神庙里祭祀过天帝,开了神窍才管用。

  “没想法,用能力要懂得使用。我会刮妖风了,帮人风干羊肉能干吧?帮人晒葡萄干能干吧?”风伯胸有成竹,“赚点吃饱饭的钱总不难。”

  雨师一拍脑袋:“有理!我这本事,干旱的季节管用!”

  此时此刻,这两个家伙摩拳擦掌,惦记着靠做点利国利民的事情,赚钱养活自己,而很多年后风伯挥手令刺骨的朔风横扫大地,雨师用他的凝视引来乌云把雷电和暴雨倾泻在整个世界的时候,他们只是想把这个糟糕的世界变成水乡泽国,把一切的一切都埋葬在下面。因为他们不喜欢这世界。

  “哎?蚩尤,你可是炎帝的孙子,你是个什么魄?”风伯想了起来,竖起大拇指,“你爷爷的本事可是这个!”

  “我……”蚩尤抓抓头,“我好像就是比较能吃……”

  “你也好意思说?”古镜一样的眼睛出现在学舍窗口,一张娇小而白净的脸儿在上午的阳光里露出笑来,光在她脸蛋边上烫出一层淡淡的光晕。

  “风伯!别看了,看看你都干了什么让人恶心的事!”雨师说。

  “我怎么啦?”风伯把目光转回来。

  “你的口水,流到我衣服上了。”

  “你自己拿我的衣服擦一擦呗,”风伯不屑地说:“好像你自己不看美女似的。”

  “我是看美女!可我还不至于这么失态吧?我早知道是美女,在所有的故事里转校生都该是漂亮的女孩不是吗?长头发,白色的裙子,还有蝴蝶发卡。”雨师抓过一只袖摆在自己袖子上使劲地擦着,看着那个女孩子在阳光里拿手托着软软的脸蛋儿,听仓颉授课,古镜般的眼睛里空落落的,显然也是在走神。

  “什么是转校生?最近新流行的词汇?”风伯问。

  “就是某一天早晨你跑到学舍来听夫子叽叽歪歪,忽然有个从远方转来听课的美女被安排坐在你身边,这就是转校生了。”雨师说。

  “真不知道你那颗核桃大的大脑里居然就藏了那么多知识。”风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何以见得她们就一定好看?”

  “因为她们……来自远方。”雨师一边轻轻长长地感叹,一边使劲揪着那只袖摆。

  “哎……雨师,注意点儿。”蚩尤说。

  “你又怎么啦?”雨师不耐烦地看着这个小弟。

  “你拿的是我的袖子……”

  雨师一愣,没好气地把蚩尤的袖子抛下:“借来用用不行啊?小气!反正你衣服也好几天没洗了。”

  他抓过风伯的衣袖,继续擦自己的袖子,和风伯一样托着腮看美女。

  “哎……雨师……”蚩尤又说。

  “又怎么啦?”雨师的兴致都被蚩尤败掉了,“又拿你的袖子了?看好了!这是风伯的袖子!”

  “你拿对袖子了,可风伯的口水是掉在你另外一边袖子上的……”

  “哎呀,”雨师拍了拍脑门儿,“五音使人惑,五色使人迷啊!”

  他恢复到托腮的动作上:“不过有美女看,真好。”

  云锦偷偷回过头来,看着角落里“刀柄会”的三位英雄,三位英雄中的两位老大不约而同地露出白痴般的笑容,挥手致敬,小弟则羞愤得把头侧了过去。

  云锦第一次见到蚩尤,觉得他是世界上唯一的呆子,第二次见到蚩尤就是在这间学舍里,周围很多人,只有蚩尤不是呆子。仓颉拍着她的肩膀把她介绍给同是质子的同学少年们时,无数白痴般的笑容在一瞬间绽开,无数情浓直欲滴水的视线汇聚在云锦的脸儿上,不知道哪里的口水声“吧嗒吧嗒”的,质子们都是豪迈坦诚的人,毫不掩饰自己的情愫。

  而蚩尤先是发愣,而后惊讶,咧开嘴,笑了一笑。这笑容也有些傻气,却像是在说,对,就是她,我们认识的。

  早晨的学舍里,阳光暖软。

  仓颉朗声诵读:“自黄帝以诞,生而神明,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聪明。黄帝习用干戈,以征不享,诸侯咸来宾从……”

  刀柄会的英雄哥儿们把腿跷在小桌子上,双手做枕,靠着墙壁。蚩尤在发呆,风伯、雨师在看云锦,各得其乐。窗边的小桌上云锦在一根竹简上刻字,刀尖划下一丝丝细而青的竹皮。她吹去那些竹丝,对身边陈峰氏少君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陈峰氏少君毫不犹豫地接下了递小条儿的任务。云锦并没有说这小条儿递给谁,于是竹简在质子们的手里一个个地流转,每个人都怀着满心的欢喜接过来,心想莫不是要考我们的文采?可乍一看到竹简上的字,都蒙了,一个接一个地抓起脑袋。

  这页薄薄的木简经过几十双手终于转到雨师手上的时候,雨师的好奇心已经让他恨不得揪起仓颉扔出去了。他前面显然有几十个失败者,都没能解读这竹简上伟大的秘密,这是什么?一道试题?一个谜语?一个少昊部少女隐秘的心结?

  雨师攥着那枚竹简,用手使劲抹了抹,左边看看蚩尤,右边看看风伯,露出一个坚毅的神色来:“集思广益!集思广益!”

  他的兄弟们都点头同意,那边陈峰氏少君没读懂,那么斧头帮就输了,若是他们中有一人能懂,刀柄会就长脸了。

  雨师缓缓移开覆住竹简的手,心底凉得像是寒冬腊月。他脸上抽搐:“居然是个哲学问题……”

  那根竹简上刻的是:“天上为什么会下雨?”

  雨师对于哲学素来没有研究,也不相信他们这帮崇拜神山英雄晁天王的弟兄能够对此有修养,长叹一声,直接把竹简传给了下一个人。

  此时刑天正趴在窗边和外面看热闹的女子们眉来眼去,少君们在看新来的美女,美女似乎漫不经心地转头往刀柄会三兄弟这边看了一眼,一枚竹简在小桌下悄悄地流转,而蚩尤从窗户里看了出去,出神的看着外面碧蓝的天空,云丝浮在极高处,丝毫不动。

  他想今天不会下雨,因为现在一切都好,温暖快活,还有足够的时间畅想美好的生活,所以云不会哭。他不由自主地笑了笑,眉毛弯弯。

  仓颉吐沫飞溅地说:“轩辕乃振德修兵,治五气,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

《涿鹿·炎的最后王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