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回 无计托微波 一往痴情投大药 孤身悬绝壁 千重彩雾涌明珠
小妹见阮莲性情比乃姊还要聪明温婉,连说“难姊难妹”,赞不绝口。阮氏姊妹本对小妹姊弟爱重,亲同骨肉,无话不谈。小妹看出阮莲和自己一样心思,正想设词探询乃姊对于兄弟背后言论,托她作合,忽然瞥见左侧面一条幽谷之中彩光隐隐,映着斜阳,奇丽夺目。初走长路深山,都无什么经历,因见那谷地势颇低,形如口袋,并无通路,内里奇花盛开,偏在一旁,相隔不远,二女又均爱花,阮莲首先提议,说云霞怎会起自谷底,初次看见,又有许多从未见到的奇花,欲往便道一观。小妹正有事托她,自己是大姊,耽搁不多时候,一看就走,未便拒绝,便同了去。
刚到谷口,忽然闻到一股桂花香味,甚是浓烈,方说“好香”,忽然想起南方深山大泽之中常有各种瘴气,其毒无比,这片彩霞下面都是污泥,浮悬谷底,离地甚低,与寻常山川出云、晚霞流辉迥不相同,谷中形势低湿污秽,偏生着许多奇怪的花,莫要中了瘴毒?心念才动,便觉有些头晕,急喊:“三妹快退!此是毒瘴。”
阮莲身有蛟珠,中毒虽然不重,但也觉着头有点晕,同时瞥见谷中蛇虺伏窜,为数甚多,那些奇花,远看十分美艳,这一临近,多半根干丑恶,无什生意,并有父亲说过的好些毒菌在内,闻言大惊,忙往后退,小妹已自晕倒,身软如绵,立脚不住,这一惊真非小可,忙伸双手抱起,情急万分,忘了向前,反往回跑,心慌意乱,不觉把路走错,岔入歧途。当时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一看手上所捧小妹,人已周身火热,昏迷不醒,面色却比桃花还要鲜艳。心正悲苦,忽听左侧山腰上有人急呼:“你那同伴想是中了瘴毒,至多六七个时辰必死无救。我朋友家中制有解药,不消多时便可痊愈。此时毒气甚重,你切不可挨近她的头,须防传染。恐怕你也中毒,也许较轻,再要染了病人口中毒气,一同昏倒,我只一人,身又有病,今日正要服药,势难兼顾。你们都是年轻女子,许多不便,最好将人托远一点。”
阮莲回顾,乃是一个英俊少年,边喊边跑,脚底甚快,转眼已到二女身前,一面说话,一面朝二女面上细看,说完笑道:“还好,你和她同在一起,你又抱了病人走了这远,居然没有昏倒,只稍微中了一点毒气,真乃幸事。如能支持,快些随我走吧。”阮莲早已头昏眼花,四肢无力,只是神志未迷,此时托着小妹,觉着重有千斤,不能再进,急难之中,见那少年辞色温雅,甚是诚恳,似颇正派,心中一喜,又听说毒气如此厉害,少女天真,脱口说道:“这位大哥真好,请你帮我一帮,我再也支持不住了。”说罢,双手发软,朝前一扑。
少年躲避不及,又知形势危急,惟恐跌倒,双手一伸便接了过去,觉着触手之处温软异常,猛想起对方是个少女,如何捧抱人家?双手已将小妹捧住,同时,阮莲整个身子也随同双手往前扑到。这一来越发不能松手,忽一转念,事在危急,这样好的两个少女,眼看危在顷刻,事贵从权,救人要紧,不应再有嫌疑,忙将小妹捧好,急喊:“这位姊姊仔细!”
阮莲总算中毒尚轻,身虽疲软,头昏心跳,还能勉强行走,不过抱了小妹,情急心慌,拼命奔驰,力已用尽,加以不知厉害,见小妹周身火热人事不醒,不时用嘴去亲前额,试验寒热,两头相隔太近,又染了一点毒气,先还强提着气,挣扎前进,见有好心人来,心虽略宽,说了两句话气便散了好些,当时手中一软,惊慌中惟恐把小妹跌伤,也忘了对面是个少年男子,等到把人接过,忽然想起已自无及,本身跟着朝前扑去,也快晕倒,只觉两眼直冒金星,两腿软得发抖,心里一急,双手扶在小妹身上,晃了两晃,方始立定。略一定神,忙看对面少年双手平伸,虽将小妹头颈腿腕托住,并未挨近身上,满脸愁急之容,神态甚是庄重,心想:这人真好,事已至此,救人要紧,好在无人看见,且随他去,等人救醒再说。
心方寻思,少年见她立定,面上微转喜容,苦笑道:“小弟也在病中,不能太多用力,虽有朋友住在岭南,相隔颇远,只好把病人送到我那养病之处,再往取药,比较省力。姊姊如能勉强走动,扶着病人缓步走去才好呢。”阮莲忙道:“我姊妹误中瘴毒,多蒙尊兄相救,感谢不尽,无不遵命。”说罢,仍由少年捧着小妹,阮莲扶着小妹,侧身前行,一同走去。
阮莲暗中留意,见少年捧着小妹,老是伸向前面,手臂从未往回弯过一次,看去脚底坚实,精力颇强,方才偏说不能多用力,好生不解。先还当他恐染瘴毒,后来看出对方始终小心捧住,一面还要照顾自己,除偶然查看病人面色外,目不斜视,神态庄重而又诚恳,越知对方少年老成,心更放定,无奈头昏眼花,又不愿男子扶抱,只得勉强挣扎,一步拖一步随同走去,行约一里多路,越发吃力,方要探询路还有多少远,少年面色越来越红,人也由一山谷小径之中穿出,眼前豁然开朗,现出大片花林奇景,耳听少年笑说:“到了!方才我真愁急,惟恐中途只有一人力竭,就有救星也都艰险,居然走到,真乃运气。前面便是荒居小楼,本有一人照料,偏又有事他出,请到林中暂时安卧,等我取了药来,不消两三个时辰,便痊愈了。”说时,已同走往林内。
阮莲见林中繁花盛开,白如玉雪,中心空地上建有一幢小楼,树上悬着一张软床,对面还有竹榻、竹椅、石凳用具,旁边并有荷池、小溪,境绝清丽。当时只觉头昏腿软,行动艰难,只是心里明白。少年先把阮莲送往对面竹榻,请其卧倒,再把小妹捧往树下悬床之上放落,代她盖上被头,又取一被代阮莲盖好。阮莲也实支持不住,只得听之。
少年随往竹椅上坐下,将眼闭好,似在调神运气,隔不一会,面上红色渐退,依然面如冠玉,方去楼中取了两粒药丸,端了碗水,请阮莲吃了一粒,将另一粒放在小妹口中,朝口内灌了点水,转身笑道:“此是小弟平日救急所服,专能定神止痛,服后病人必要醒转,身上热痛也可稍减,想解瘴毒却是不能。此类解毒灵药乃我好友陈二兄所制,本来这里还有一点,今早被我同伴带去,只好由我往取。这里终年没有外人来往,我去之后,如有一身材矮小的少年回来,可将前事告知。那人年纪比我小几岁,名叫童一亨,我名李玉琪、如其口干,石桌上放有凉开水,并煮得有茶,但须重烧。取药要紧,往返还有十来里,不及奉陪,我先去了。”
阮莲见玉琪端水送药,甚是谨细,自己伸手去接,立即放下,毫不冒失,后为小妹喂药更是小心,先用竹筷将嘴拨开,把丸药轻轻放落,再拿起水壶灌了一点,双手始终不曾沾身,心想:江家姊姊貌美如仙,人又温柔谦和,无论是谁,一见就爱,不舍与之离开,我们女子尚且如此爱她,何况男子。以前为了婚姻之事,还闹过两次乱子,至今仇恨未消。此人少年英俊,竟会如此老成,所居深山之中,风景这样好法,定是一位隐居山中的高人。方才见他脚底颇有功夫,人也并非弱者,快到以前并未见他吃力,双目黑白分明,英气内敛,分明内功颇有根底,不知何故面色忽转通红,到后闭目调神方始复原,又是独居在此,所说的病想必是真,不知怎会不能用力?有心询问,偏是中气不济,闻言刚说“多谢尊兄”,主人已匆匆走去。
阮莲虽是年轻,从小便受高人指教,后来万里寻亲,姊妹二人往来江湖,颇有经历;隐居望云峰后,又听父亲和大姊阮兰常时指点,人更细心机警,虽在急难之中巧遇救星,非此没有活路,对于李玉琪仍极留心观察。初服药时,刚想起人心难测,大姊生得大美,萍水相逢,人还不曾看准,如何随便吃人的药?心方一动,猛觉满口清香,那药见水就化,又细又松,甘中带苦,已随口咽下,当时觉着胸头一凉,头脑清爽了好些,这才认定对方真是好人,心中感激。见人已走,侧顾石桌上,果然放有几件壶碗等饮食用具,旁边石条上还有两个大小风炉,大的火己熄灭,小炉上面放着一个三脚陶壶,形式奇特,从所未见。歇了这一会,精力稍复,身仍疲软,懒得言动,几次想往对面查看小妹病状,均因头抬不起,空自发急,无力起身。
不料小妹到时,人渐有点清醒,李玉琪走时所说全都听去,心里发急,只不知怎会到了人家床上。因料阮莲同在一起,必已中毒,难于走动,便在床上闭目静养,隔了一阵,心中烦渴已极,周身火热,万分难耐,还不知服药之后己然稍好,否则再隔片时人便发狂,痛苦更甚,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阮莲此时人已稍好,加以胸有蛟珠,毒气不曾深入,如非上来不知底细妙用,隔着一层绢袋,当时取出固可无害,便是初中毒时,用珠在小妹头上滚过几遍,再用双手搓上一阵,也可痊愈,就这样时候一久,所染的毒也被蛟珠缓缓吸收了去,那粒九药又有清心健神、止痛减热之功,渐渐好了许多,只还不曾复原而已。阮莲自不知道,正在闭目养神,盼望李玉琪取药早回,刚把心神安定,忽听小妹呻吟,关心大过,一时情急,顿忘病体,口里喊得一声“姊姊”,人便坐起。百忙中觉着热退身轻,只力气尚差,不曾完全复原,已和好人差不多,知是药丸之力,不禁大喜,又听小妹醒转,以为和她一样,好生高兴。忙赶过去一看,小妹不特未愈,周身反更热得烫人,脸也有些浮肿,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半睁半闭,颜如桃花,头上披着几缕秀发,映着阳光越发娇艳,人虽醒转,翠眉深锁,面容十分愁苦,最奇是身软如绵,人和瘫了一般,细一抚摸,不禁伤心,流下泪来。
小妹想要劝她,口张不开,强挣着说了一个“水”字。阮莲想起李玉琪行时所说病人醒来恐要饮水之言,忙将石桌上所放凉开水取来,与她喂下。水剩不多,小妹两三口便吃完,面有喜容,仿佛舒服了些。阮莲见她不够,意似还要,赶往桌上一看,还有半壶凉茶,茶叶大得出奇,从所未见,不知那是武夷山绝顶所产,共只十几株,散在绝顶无人之处,最为珍贵。玉琪走时匆忙,未说详细,阮莲又在头昏脑晕之际,没有听清,只知有茶,不知是在哪里,陶壶又小,再想起主人曾有当日眼药之言,见壶中茶叶共只两大片,剪成十几小块,怎么看也像两片奇怪树叶剪碎,绝不是茶。惟恐弄错,转身一看,见火炉上那只形制奇特似壶非壶的陶器,内中竟有大半壶水,颜色淡红,隐闻清香,本想放在另一炉上烧热端去,小妹又在呻吟,以为壶中必是冷茶,端了起来,先尝了一点,觉着又苦又涩,虽不像茶,味甚甘芳,初入口却是苦极,心想:许是当地特产山茶,溪水甚清,大姊病人,不应吃生水,我虽口渴,还能忍耐,茶又大苦,不合口味,不如送与大姊吃完再说,如无多余,我饮溪水也是一样,笑问:“姊姊,开水已完。茶水尚多,可要热过再吃?”
小妹此时口渴如焚,想吃凉的,又挣了一个“不”字。阮莲见她说话吃力,头现青筋,笑说:“姊姊不要开口,我知道了。这茶倒香,就是太苦,吃过才能回甘,你先吃点试试,”说罢提壶便喂,嘴对嘴,缓缓代她灌下。小妹吃得甚香,面上常现喜容,表示舒服,直到吃完,忽又说了一个“你”字,便将双目闭上,胸头不住喘息。
阮莲见她吃茶之后,愁苦面容好了一点,忙说:“姊姊不要管我。不知怎的,我的毒气轻得多,还抱你走了一程,现已差不多复原。只管放心养病,等主人回来,吃药就好。这里溪水甚清,炉火现成,不要管我,静养好了。”说完,觉着口渴已止,便不再取水来饮,将椅子端过,守在小妹旁边,细说经过。因恐害羞着急,只将被外人捧来之事隐起。说完,又谈了一阵旧话,主人还未回转。心正盼望,猛觉身上有些发胀,血脉皆张,有异寻常,手脚也有些发软,惟恐毒气又发,万一晕倒,恐小妹着急,推说想睡一会,便去对面榻上睡下,施展内功,运用真气流行全身,觉着渐渐无事,人也复原,便坐起来。往看小妹,居然睡着,似比方才好了一点,心方稍慰。偶一回顾,林旁似有人影一闪。
正待转身出林探看,忽见一人如飞跑来,手中拿着两个小葫芦,见面便说:“我名陈实,乃李玉琪至交。他在此养病已有数年,上月才将所用灵药寻到,制炼成功,化成药汤,准备今日服用。不料为救你们,用了点力,急于救人,又跑了一段急路,赶到我家,人便不能行动。他又不放心你们,固执同来,仍在这里服药,此时人在后面,因恐你们等得心焦,催我先来。此药专治瘴毒,其效如神,服后只要一两个时辰,便可将毒去净,养上半日,就和好人一样。”说罢,便令阮莲喊醒小妹,将葫芦中药对嘴灌下。阮莲见那来人也是中等身材,年比主人稍长,也是一个美少年,人更秀气,忙即称谢,将葫芦中药,如法与小妹服下。
陈实忽然惊道:“他说共有二人中毒,均是女子,我配了两份药来,还有病人,如何不见?”阮莲方答:“我中毒较轻,蒙李兄给我一丸药,吃完人便好了许多,今已复原。”话未说完,陈实一眼瞥见石桌上所放三耳陶器,赶过一看,面色骤变,忙问:“这里面的汤药,姑娘可曾看见有人动过?”阮莲一听便知大错,又愧又急,当时粉面通红,方说:“那是药么?”李玉琪已被两人搭了进来,看来意是往楼中走去,一见竹榻空在那里,忙又放落。陈实满面愁容,赶将过去,将搭送的人遣走,便和主人低声密语。
阮莲知道方才粗心,把主人的药当茶糟掉,再一侧耳细听,才知那药十分珍奇难得。主人得有多年奇疾,病在心腹之间,虽是文武全材,内外功都到上乘境界,无奈有力难使,稍微用力人便病倒,并还越来越重,眠食不安。后经异人指点,说非千年黄精和各种灵药炼成的三阳大力丹不能医治复原。这类灵药均极难得,幸有几个好友将他接来山中一同隐居,并在花林之中建了一所楼房与之养病,一面分头四出,到处物色,费了好几年工夫,均未配全。前月听说终南山中有一前辈异人藏有这种灵丹,如能得到成药,还可免去九蒸九晒许多烦劳,已由一个姓毕的和姓归的同门好友赶往求取。走了一月,病势越重,正在愁急,另一好友恰在无意之中将最关主要的千年黄精得到,在花林露天之下,费了好些心力,连丸药都来不及配制,刚将精华提炼成水,准备当夜服下以求速愈,不料走时匆忙忘了告知,被阮莲误当茶水与小妹服下。经此一来,病人毒去以后虽要多受一夜苦痛,但是此药灵效无比,最能强心明目,轻身益气,服得又多,人好之后,不特延年益寿,从此病毒不侵,并还平添极大神力。小妹固是因祸得福,主人却是危险已极,加以当日救人又用了力,至多还有数日活命。阮莲最难过是主人好心救人反受其害,一点也不在意,反而强劝陈实不要介意,莫被病人听见,语声极低,如非陈实为友情急,声音稍高,一句也听不出,不禁愧愤交集。
阮莲正在无地自容,小妹耳目最灵,也差不多全听了去,急得颤声连呼“三妹”。阮莲心更难过,刚走过去,忽听玉琪笑道:“死生有命,小弟为人尚堪自信,决不至于真有凶险。二哥高义,万分感激,还望照我所说,明日送她二位上路,只求那位姊姊行时与我一见便了。”
陈实还未及答,忽听树后接口道:“恭喜琪弟!天缘凑巧,大力丹已蒙寇老前辈赐了三粒。我方才赶到,见你不在林中,却有两位女客,心还惊疑,不料全是自己人。软床上那位贤妹,正是上次我们所说改姓为江的那位师妹。归途又蒙砂师听你病在心腹赐你一粒小还丹。两样灵药同时服用,正好却病延年,福寿康强,比我们自炼汤药功效更大。救的又是自己人,真乃大喜之事。等这位江师妹玉体复原,再作详谈吧。”说时,早由树后转出两人,一高一矮,年约三四十岁。内中一个,正是方才所见人影,是个矮子,身子比江明差不多高,但是短小精悍,动作轻快,双目神光外射,英气逼人。
二女闻言,喜出望外。矮子随对陈实道:“方才来时,因见内有生人,不知底细,在外偷听。只知病人姓江,后听说起此来用意,才知来历。因病人不曾开口,虽知这位姑娘是她姊妹,未听说起名姓,二哥、琪弟可知道么?”
阮莲见来人都在对面榻前纷纷说笑,兴高采烈,自己方才做错了事,不是主人五行有救,几乎误了人家性命,自觉惭愧,僵在那里,正不知如何是好,闻言,料那来人必与父亲师长有点渊源。对方只在树后偷听了几句,自己不过把由黄山起身、与小妹姊弟同行之事随便谈了几句,竟会知道小妹来历,断定不是外人,这几人的气度谈吐又都光明义气,由不得心生感愧,连忙就势走过,笑道:“真对不起。小妹一时荒疏,几乎铸成大错,幸而吉人天相,二位兄长为友义气,竟将秦岭三公和吵大师的灵丹灵药讨来。大力丹我尚不知,吵大师的小还丹曾听家父说起,妙用无穷,珍贵已极。二位兄长尊姓大名可能见告么?”矮子笑答:“我知二位,决非外人,愚兄归福,此是三兄毕定,贤妹尊姓芳名?师长何人?家居何处?可是江师妹同门姊妹么?”
阮莲见陈、毕二人也同起立,随同说笑,神态亲切,李玉琪更是满面喜容,笑答:“小妹阮莲,家住黄山望云峰。大家姊阮兰,乃天台山拈花大师门下。二家姊阮菡和小妹同胞双生,从小丧母,蒙义母峨眉山白老姑抚养,刚到黄山隐居不久。”陈、毕、归三人同声喜道:“你就是太白先生阮师伯膝下的世妹么?我等同门弟兄五人,都是双清老人门下,只大师兄余一在此隐居,我四人刚来不久。先恩师归真已十年了。”阮莲一听对方正是父亲常时提起的平生至交周云从夫妻的门人,难怪江家姊弟身世来历俱都知道,越发高兴。
玉琪方告陈实:“童一亨原说黄昏回来,此时未到,无人煮饭。余大哥不在家。来时匆忙,忘了提起。最好请归四哥辛苦一趟,到余家喊两个人来,代为准备。”忽又赶来一人,正是童一亨,身量比归福稍微胖点,年纪却轻,神态有点慌张,见面便说:“今早出山,中途遇见两人形迹可疑。暗中窥听,竟是芙蓉坪贼党,说要上黑风顶去寻那老怪物,因有同伴未到,恐将路走错,正往回走。听口气,仿佛要在这一带经过。这里向无外人足迹,如被无心发现,虽未必能知我们底细,终是讨厌。隔了这半天,可有人来过么?”说时看见二女,面容一惊,接口说道:“二贼还曾提起诸家遗孤近在小孤山江中出现,内有两个少女,双眉一黑一白左右分列,这两位女客怎会来此?”归福笑道:“七弟就是这样毛包。我和三哥早知道了,还没顾得说呢。你快帮六哥煮饭去吧,这两位世妹少时还要吃呢。”童一亨匆匆走去。
阮莲忙道:“小妹眉毛正是一黑一白,由小菱洲起身时方始染黑,并且家姊和江大姊的令弟江明也在一起,因在岭南分手,把路走错,中毒遇救,蒙李六哥引来此地,详情还未及说。想不到贼党耳目众多,我们踪迹竟被发现。如今家姊、明弟尚在前面,天已将近黄昏,不知他们人在何方。我早留心,始终未听响箭流星飞过,想必走远。贼党就要来此,实在可虑。我意欲请诸位兄长同往寻找,不知可否?”玉琪等四人忙即问明来意经过,玉琪方说:“三妹不可离开,须要照料病人,以免不便。我请三位兄长分途前往迎接,就便查探敌人踪迹如何?”
归福笑道:“六弟之言有理。我已有了打算,可命七弟多备酒食款待嘉宾,我们去了。”说完,三人匆匆走去。到了林外,分成两路。陈实往寻阮菡、江明,连走两条必由之路,均未发现,先疑无意之中走往余家,因那芳兰谷长只两里,一眼可以望过,不知二人坐在溪旁,临水清谈,被山石挡住,以为人行谷中,断无不见之理,并又未入内细看,匆匆走过。快要到达,先遇归福,说敌人并无踪影,天已昏黑,计算途程,也该到达,意欲另走一路,被余一命人追回,正埋怨陈实疏忽,没有远出探看,忽然发现一串流星带着轻雷之声,在侧面空中飞过,人也快到林内。
阮莲听得一点响声,但未看出,见了二人,听完前情,想取流星回应,也放一支引其前来。余一忽又命人赶来,毕定也同走回,说是方才回家,得知救人之事,因有前辈尊客来访,不能亲来探病,命人赶来,看李玉琪服药也未,童一亨可曾回转,二女瘴毒是否解去,中途发现流星火箭,先已听人说起,有好些贼党能手要由当地经过,心颇生疑,到后一问,得知底细,便劝阮莲不可再放,以防引贼上门,说罢走去。来人也是玉琪之友,但非同门,人甚谨慎,阮莲不便再发。
人去以后,玉琪见阮莲与小妹低声耳语,似颇愁虑,陈实等三人又奉余一之命,暂停片刻,吃点东西,月光一上,便要往前途探敌,不能再去,惟恐二女心急,笑说:“这位老兄也大小心。贼党不来,山高路险,决看不见;如真由此经过,便不放火箭,也难免于生事。三妹只管照发,有诸位兄长在此,贼党寻来,正好除害,怕他作什?”归福笑道:“此言有理。我们每日除了种地就是种花,正闲得没事做呢,贼党自投死路,再好没有。我看令姊他们来路正是这一面,不久必到,给他们一个信号,免得天黑把路走错。”
阮莲巴不得将流星发出,闻言越觉主人真好,忙取流星向空发去。小妹人也渐渐恢复神志,前后经过个把时辰,所中瘴毒已解多半,烧已减退,只是身软无力,言动艰难,黄精等药性又渐发作,周身筋肉胀痛,觉着气血流行甚急,虽然难耐,但比方才毒气未解时要好得多。第一支流星刚发不久,忽然腹痛欲裂,知要走动,又羞又急,勉强提气,急呼:“三妹快来!”阮莲早知玉琪暗命童一亨在楼内准备木盆、草纸,又烧了一壶热水,闻声会意,随听玉琪急呼:“七弟,快些出来!”又喊:“三妹,应用诸物都已备齐。请将大姊抱进,再取热水应用,只要把毒打下,便是好人。就是多吃了黄精等药汤,上来有些疲倦,气血不调,到了半夜自会好转。”话未说完,阮莲看出小妹头上直冒冷汗,手脚冰凉,腹中咕噜乱响,面容苦痛,当着男子还想强忍,不愿前往,知其决难忍受,忙即低声说道:“这位李六哥志诚正直,楼中无人,患难之中拘什小节?你我又非世俗儿女。”边说边将双手伸往小妹身下,将人捧起,匆匆往里走进。
楼下明暗两问,内里还有一个小套间,似是主人沐浴之所。另一小门可通楼后,灯已点上,窗也关好,室中放有一个木桶,提手已新被刀削平,桶前还放有一把椅子,上面两个枕头,旁边一个大木盆,中有小半盆冷水。阮莲暗忖:这姓童的看去毛包,心思却细,一个男人家,难为他想得这样周到。再看手中、草纸,一切解手沐浴用具,除便桶是用水桶临时改制而外,无一不备,桶边上还放有一圈旧布,心中好笑。刚把小妹被头去掉,人还未放到桶上,忽听小妹急喊“不好”,已是行动开来,下半身到处淋漓,奇臭难闻,羞得小妹颤声急呼:“这怎么好!”阮莲笑说:“自家姊妹,这有何妨?大姊解完手就可洗干净,好在还有后门,又有溪水,包你不会被人看出。反正不弄干净也没法劳动人家,有什相干?”小妹又羞又急,无可奈何,只得听之。
阮莲一则姊妹情厚,又想事由自己看花而起,即此心已难安,如何再避污秽?忙把小妹下衣脱去,放在桶上,且喜上衣没有沾染,天又温暖,方说:“这位姓童的心思真细,如无这把椅子和枕头可以伏在上面,我还没法离开呢。”忽然想起小妹常说终身奉母,不再嫁人,今日为想作成兄弟婚姻,执意分路,才被男子抱走一段。看主人对她这样好法,自生重病,将多年心力寻来的灵药失去,毫不难过,反恐对方听去,于心不安。方才留心查看,好似全神贯注在大姊身上,目光老是注向一人,当灵药初失,毕、归二人未来以前,并有行时要见一面之言,对于自身安危,全未放在心上,分明心生爱好。只他为人正直,言行辞色俱都庄重,不易看出,又不肯冒失,作那非分之想而已。像大姊这样人,谁见都爱,也是难怪。大姊今日九死一生,因祸得福,全是此人之力,又被抱了一路,万一一见钟情,如何坚拒?照她平日心志,岂非弄巧成拙,反累自己打破成见?心正好笑。
小妹大泻了一阵,觉着腹中轻快,奇痛已止,只是腥秽难闻,见她立在面前照应,好生过意不去,人又力软气短,低喊:“三妹,请快取水,容我自己来洗,真太对不起你了。”阮莲见她灯光之下,脸色重由灰白转成红色,知毒已尽,忙将小妹双手连身伏倒枕上,试了一试,笑说:“不是小妹看花,你还不致受这罪呢。坐稳一点,我取热水就来。这里无人走进,放心好了。”说罢,探头往小窗外一看,离后门不远有一深沟,山泉到此分成两路,一条沿溪而流,一条作人字形,顺着山石直泻沟中,珠飞雪洒,水雾蒸腾,斜月昏茫中看得甚真,少时收拾起来,连溪水也不至于污秽。心中一喜,匆匆赶出,问知阮、江二人虽然未到,空中方才却有火星微闪,并有轻雷之声,陈实等三人因往外面有事,恰巧望见,想必就要寻来,越发欣慰,忙提热水走进。
刚服侍小妹洗涤干净,忽然想起天气温暖,为图省便,四人共只两个衣包,别时因小妹还要翻山,上下比较费力,全被江明拿去。下衣已污,没有换的,想了想,只得先把屋中打扫干净,将便桶浴盆拿往后门外面匆勿冲洗干净,将桶盆放在瀑布下面,任其冲刷,再将下衣绞干,就在外面树上晾好,赶进房内。小妹已急得要哭,人又疲倦,不能走动。阮莲再三劝慰,仍用被头将小妹包好,捧到外面软床之上。见童、陈等四人已全不在,玉琪将面朝里,知其有心回避,暗告小妹,也觉这些少年男子真个难得。
阮莲先去林外放了一支流星,回来正将遇救经过锦上添花,说得主人好上加好,小妹自然感动。跟着便见陈实等四人由外走回,说:“方才去往花林深处同用酒饭,因见世妹有事,又忙起身探贼防敌,故未招呼。酒食已准备好,本想请世妹一人先用,来时忽见前面大放光明,仔细一看,光中现出一男一女,好似令姊、明弟,相隔不远,不久必要寻到,等他二人到后,同用也好。”阮莲闻言,忙往外跑,忽然想起身有宝珠,何不对照?刚一取出,毕定回顾身后大放光明,先当二人走来,后见阮莲也有一粒宝珠,问知覆盆老人杀蛟所得,正在赞美,玉琪忽令童一亨来说:“先听前面珠光照耀,还没想到这等亮法。三妹并未出林,这样茂盛的花树,珠光照扬上腾,卧处一带已是光明如昼,远看定必更亮。先未在意,因听江家姊姊连声警告,恐被来贼发现,特命转告三妹,速将宝珠收起。井请陈实等三人急速起身,去往前途查看,遇见阮、江二人,也请其收珠速来。”
正说之间,前面珠光忽隐,阮莲也忙将珠收起,回到林内。等了一阵,正在谈说经过,玉琪也转过身来,由童一亨去准备酒食,将先用碗筷洗净备用,一面和二女问答谈话,并劝小妹闭目静养,下去还有一点难受,但非痛苦,他也如此,过了今夜,人便复原,井有惊人神力。二女听他辞色诚恳周到,十分关切,人又那么正直聪明,气度高雅,不觉投机,仿佛良友重逢,并非萍水之交。玉琪因陈实等三人去了好一会,阮、江二人还未见到,恐阮莲腹饥,便问:“三妹,可要先用一点食物?”
二女闻言,心中惊疑,正在商量令阮莲出林呼喊,阮、江二人已然赶到,走了进来。先见小妹病势不轻,以为受了重伤,二人全都伤心愁急,赶到身旁,刚在哭问,阮莲忙把因祸得福经过详细说出,小妹被玉琪抱来之事仍未明言。阮菡心细,方要追问,阮莲忙使眼色止住,又讲:“前听覆盆老大公说,蛟珠不但避水、夜明,并能去毒,想不到这样灵效。早知如此,看花以前将它取出,大姊怎会吃这大亏?幸而因祸得福,不是这样,怎会与李六哥和诸位世哥相见,结为患难之交?先不知贼党要往黑风顶去寻壶公老人,也由这条路走。他们人多,事出意料,早晚必要遇上,一不小心,便受暗算。今有诸位世哥相助,如能就此除去,岂非快事?否则因我一念之错,贪着奇花,闯此大祸,以后拿什么脸见明弟和老伯母呢!”
阮菡料知中间还有隐情,不便追问,正说:“人生遇合,都是前缘。”童一亨已将酒菜摆好,来请人座,并说:“床铺被褥,少时有人送来。因江大姊不便移动,须睡软床,又要露宿,六哥也是一样。诸位姊妹和江贤弟均须在此住上一夜。方才已托来人带信,许因六哥所用软床还要现制,须用双层厚布,并有一个网将人绑住,方兔药性发作将人滚落地下,力气又大,难于制服。虽然未必会失去知觉,但是药力太大,不可不防,所以都要坚牢,不然早送来了。余大哥本定今夜来此照料,因有前辈远客新来,不能离开,又知毕、归二兄已回,终有一人留下,我又回转,他多半不来了。江大姊是女子,我们男子不便招呼,子夜以前,还要吃点东西,我已备好,请二位姊妹和明弟早点吃完,万一贼党寻来,也好杀他一个痛快。”四人见他生得又矮又丑,不似归福那样精灵,说起话来指手画脚,摇头晃脑,和黑摩勒的徒弟铁牛一样滑稽,侧顾玉琪,又自坐起,似想陪客。阮莲知他不宜劳动,忙即劝住,称谢不已。玉琪只得应了。
三人刚一坐定,阮莲偷觑玉琪常朝小妹偷看,面色似喜似忧,似想心事,中间又把童一亨喊去耳语,声音甚低,仿佛听到“江家姊姊服药太多,可将那粒丸药放在粥内,更见灵效,井免少时药性大发,难免受苦”。一亨意似不舍,说:“此药共只一粒,如何送人?”玉琪似有怒意,又低声说了几句,毫未听清,一亨方始应声走去。因玉琪虽是客居,乃主人余一同门弟兄,山中土地肥美,出产丰富,又有鱼塘,百物皆备,方才来人带来许多酒肉菜蔬,一亨烹调又好,摆了一桌,甚是丰美。一亨已先吃过,并未同坐,却在一旁添饭端菜,往来奔走,又去备好面汤,周到已极。三人实不过意,再三推谢。玉琪连说:“自己弟兄姊妹,你们初来不熟,并非客气。明日如其不走,便是大家动手。七弟和我患难骨肉,生死之交,平日形影不离,无异一人化身为二,他就是我,不必客气。”后又谈起一亨乃玉琪另交好友,并非同门师兄弟,生有特性,只服玉琪一人,无论何事,奉命必行,别人就差得多。三人见他人极天真粗豪,却又聪明精细,时候一久,俱都喜他。
吃完,天己深夜。陈实等三人未归,众人床榻被褥已由余家命人送来。玉琪所卧软床须悬两树之间,树干既要坚实,相隔又不宜太远。内有二枝均离小妹太近,玉琪执意不肯。后来阮莲看出玉琪避嫌,再三劝说:“我们都是自己人,又非世俗儿女,患难之中,有什拘泥嫌忌?我们已多愧对,又不知药性发作是何光景。再如为了我们受罪,心更难安。并非两床都在一起,何必如此固执?”
小妹本就觉着对方人好,再见一亨拿了软床,东寻西走忙个不已,除却近处几枝花树,均不合用;玉琪似不愿离开当地,想命一亨挂在对面高枝之上。一亨力说:“树枝太弱,恐吃不住,并且一高一低,相隔太远,好些不妥。”双方争执了两三次,玉琪面色已转深红。小妹料知药性将要发作,越觉不好意思。转念一想,自从奉母流亡,隐居富春江上,先以打鱼为生,家贫母病,又不敢出头露面寻访诸位父执老辈求助,又受牙行欺凌,不许上岸卖鱼,每日出没烟波,向往来舟船兜卖鱼鲜,不知受了多少小人恶气欺侮。幸遇虞舜民,将母女二人接往他家,方始苦尽甘来,由此深居简出,不知不觉染了大家闺阁之气,不喜和男子常在一起,尤其今日,格外怕羞,身受主人救命之恩,如何反使为难?忍不住接口说道:“小妹此时周身酸胀,气血流动越快,药性恐要发作。六哥高义,万分感激,彼此均在病中,何必拘什小节?挂在近处,彼此谈天也方便些。”
玉琪对于小妹原是一见倾心,自然爱好。始而只觉对方容光照人,从所未见,人素端正,并无他念,等将人救到林内,放向软床之上,不知怎的;越来越爱,虽然极力讨好,连病体也不顾便往余、陈两家取药寻人,也只觉得这两个少女美艳如仙,英姿秀发,心生怜爱,惨死可惜,急于救人,并无别的意思。及至病发昏倒,陈实劝他就在余家静养,命人将黄精所炼药汤取来,另命人往救二女。不知怎的,心思不定,刚一闭目,对方娉婷倩影和方才双手捧抱之景老是涌上心头,固执同去。后被人抬送回转,见小妹卧在原床之上,宛如海棠春睡,人更娇艳,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忽然警觉:自己仗义救人,如何生出杂念?忙自收摄心神,不再愉看。跟着,归、毕二人赶来,得知小妹身世,正是近来常听人说的奇女子,越发心生敬爱,由不得又偷看了好几眼,加以灵药失而复得,反多了一粒小还丹,心中喜慰。但知对方明日病好复原便要起身,从此人面天涯,晤对都难,每一想到会短离长,心便有些发酸难过。继一想,她是侠女,我也英雄,这等天仙化人,能得一见已是奇缘,不应再有他念。何况对方亲仇未报,我又有恩于她,辞色举动稍微失检,便有挟惠之嫌,招人轻视,岂不冤枉?想到这里,心中一凉,刚把杂念去掉,无奈情芽正在怒生,怎么也强制不住,耳目所及全在对方身上。始而自知不合,还在暗恨学养不够,定力不坚,平生自负奇男子,如何刚见美色便自忘形?再一转念,绝代佳人有如倾国名花,稍微观赏有何妨害?相爱不在婚嫁,只无他念,无伤大雅,这样着意矜持反欠光明,转不如从容说笑行所无事显得自然。以后有缘再见固是快事,就是一别天涯,相逢无日,有此一会,也足记念,永留回忆,岂不也好?何苦自寻烦恼,将这最难得的半日夜光阴糟掉,只管胡思乱想,干事无补?
主意打定,便和二女谈说起来。阮、江二人一到,谈得越发投机,只是心情矛盾,虽然拿定主意不再乱想心事,可是一到对方身上便格外留心,无论何事都惟恐对方不高兴,更恐自己心事被人看出,辞色之间自然有点异样。阮菡、江明还不觉得,小妹感恩心切,又听阮莲方才之言,有了先人之见,玉琪人又极好,以为师门渊源,互相投机,别无他想,自更茫然。只阮莲一人旁观者清,暗中好笑,玉琪也不知道,本恨不得两床隔近,可和小妹相对,稍微亲近,但恐多心不快,执意不肯,及听小妹开口,忙即点头。
阮、江等三人,见他先和一亨争执甚烈,大家劝说,均不肯听,小妹才一开口,立时应诺,连说“也好”。再看那床,就在小妹的斜对面,一亨好似故意挂高了些,双方正好相对,相去不过丈许。江明还不以为意,阮菡便觉有些奇怪,再见妹子目视玉琪,抿嘴暗笑,想起初来所闻,忽然醒悟过来,假作有事,将阮莲喊到树后无人之处问知经过,想起日间小妹执意分手之事,不觉有了主意,忙告:“妹子千万不可露出,也不要把玉琪抱走详情告知大姊。此人实在真好,大姊如肯嫁他,天生佳偶,不过用情太热了些。大姊为人外和内刚,又有终身不嫁之言,此时为之作合,一个不巧反而误事。你太爱笑,容易露出破绽,最好不要管他。”阮莲想起日间分手情景,心方好笑,江明忽然在喊“三姊”。阮莲忙即回走,见江明背向来路,并未深入,问知小妹请其就去,笑说:“我姊姊在林中望月,明弟还不快去?”江明正想和阮菡商量夜间来敌如何应付,忙往林中跑去。
阮莲回到小妹床前,听小妹低声一说,才知方才一阵风过将被角吹开,几乎把腿脚露出在外,小妹这才想起药性发作,周身酸胀,当着人又不好说,忙告阮莲将包中小衣取来穿上,请其设法。阮莲看出回来之后,小妹对她情更亲切,心中高兴,一摸头上虽然发热,额筋乱跳,问知周身皮肉发胀,气血乱窜,到处发热,并不十分难过,手脚已能转动。回顾童一亨,收拾器具往洗未回,玉琪似恐被人看出,并防小妹有事避人,已将身子翻朝里面,心想此人真聪明知趣,忙将包裹打开,取出一身中小衣和袜子,手伸被内,代小妹穿好,走往后门一看,湿衣已然快干,只鞋于尚湿,看去明日也不会干透,暗忖大姊明日没有鞋子如何上路?忽见童一亨由水旁端了好些盘碗走过,见阮莲对鞋出神,笑说:“大姊鞋子不好穿了;方才我和六哥说过,已托陈二哥想法。他知余家人多,这里妇女都是大脚,容易寻找。二哥如回,必有几双带来。我想总有一两双合脚的,只没有这好罢了。”阮莲称谢回走,想起李、童二人都是那么细心,一个男人家,什么都想得到。大姊这双快鞋虽是特制,连日山中奔驰,业已穿旧,如其合脚,和主人多讨两双,途中好换。可见初次出门的人,一样不曾想到,途中便要为难。
刚出楼门,便听玉琪高呼“七弟”。一亨立即奔出,手里拿了一面绳网,先将玉琪身子放平,全身网紧,再告阮莲,令将软床下面绳网解开,将小妹如法裹紧,不可太松,不多一会药性便要发作。阮莲如言将人网好,一问小妹,答说:“方才那股热气业已灌满全身。方才玉琪询问,料是药性将发。他也初次经历,只听人说,药性大发之时,周身精血暴张,神力如虎,本身真力真气,上来如果不善运用,与之相合,便要互抗,由不得奋身跳掷,无人能制,甚而发狂都在意中。但是无妨,经过个把时辰,周身真气自然融会贯通,胀消酸止,养息半日便是好人。由此外表仍和平常一样,力气却大得出奇。你见我面上红色略微变紫,可将桌上所温薄粥与我吃下,便可无事。”
江明、阮菡穿林走来,闻言一看,小妹全身已被网紧,只露一头在外,因听阮莲暗中告知,粥中还有一丸灵药,惟恐有失,笑问:“六哥,病人先吃点粥可好?”玉琪微一寻思,答道:“先吃无妨,能在发作以前吃下,痛苦可以立止。如先吃下,不经过病人一番跳动,恐怕先将药性解去一些,将来气力增加不如预料之大而已。”小妹便问:“粥中也有药么?”玉琪知道走口,还未及答,一亨在旁便说:“此药名为清宁丹,乃一位老前辈所赐,专为六哥药性发作、止胀止痛之用。因恐大姊女子娇柔,万一到时不能忍耐,强自挣扎,被网勒痛,命我放在粥内。”
小妹闻言,忽然想起初醒时所闻玉琪失去珍药毫不悔恨,只想走时与她见上一面之言,心中一动,将头一偏,双方目光恰好相对,觉着对方神情十分关切,不禁面上一红,猛觉周身气血窜得厉害,好似三四条大小长虫在筋骨中东冲西突,上下急走,不禁“嗳”了一声。江、阮三人忙赶过去,见小妹面色已由红变紫。玉琪一听,忙说:“药性不应发作这快,想是吃得太多、先又中毒之故。请快将粥吃下,不要等了。”小妹因觉粥中灵药原为玉琪所备,如何舍己从人?还待推谢,玉琪昂头急喊:“我已服了一粒小还丹,比此更好,决可无虑!大姊不必顾我。”阮莲接口说道:“六哥好心,却之不恭,所说也是实言。报德方长,大姊吃吧。”说罢,已将粥喂入小妹口中。小妹还想二人分用,不料阮莲早听出大力丹的妙用,中间虽有一点痛苦,与人无伤,有心代玉琪卖好,以使小妹感动,口中答应,喂之不已。
小妹腹中本空,那粥又香又甜,吃下去舒服已极,共只两小碗,一气吃完,才知一人享受,心甚不安。正在低声埋怨:“三妹不应专顾自己,不顾人家。”忽然瞥见灯月交辉之下,玉琪一张白里透红的俊脸也渐转成紫,正和一亨耳语,似在争论,一亨埋怨玉琪不应将药送人,自己受罪。玉琪好似不耐絮聒,有了怒意,一亨方始住口。自己身上也更胀痛,但是还能忍耐,心正不安,眼看玉琪面色已成深紫,双目外突,周身颤抖,似在运气相抗、痛苦不堪神气。一亨忙赶上去将其抱住,回头喊了一声。方才送床的两个壮汉便由林外奔进,一同将人抱住。由此玉琪周身抖得更加厉害,不时挣扎,力气甚大,虽然身被网紧。又有三人将他抱住,那条软床仍是摇晃不停,两面花树二齐震撼,树上繁花受不住猛烈震动,残英片片,纷落如雨,耳听玉琪颤声急呼:“二位妹子和明弟快将大姊抱住,留心照看!最好学七弟他们的样,随同大姊挣扎,将她力气卸去,不要死抱,否则此网虽是特制,仍易挣断,只一脱身沾地,任性所为,便不免于受伤了。”
小妹见他自身痛苦已似不能自制,心心念念仍在自己身上,呼声那么颤抖,时断时续,还在说之不已。同时觉着自己身上方才胀痛反倒减退了些,气血虽仍周身乱窜,并不难过,热得也颇舒服,比起方才难受迥不相同,知是那丸灵药之力,相形之下,越发过意不去,忍不住接口答道:“六哥放心。小妹蒙你舍己从人,胀痛已消多半了。”说时,瞥见玉琪的头不时猛力昂起,仿佛周身都是痛苦,脸已涨成猪肝色,目光却不时注定自己。回忆前情,心又一动,不禁又急又愧,又觉对方可怜可感,心乱如麻,也不知如何是好。又觉阮莲可恨,不应如此,承了人家这大的情,这不比无心相救,人所同情,将来如何报答?心正烦乱。
阮莲见她望着自己,双目微嗔,似有见怪之意,心中好笑,故作不知,笑说:“大姊仗着灵丹之力,想已无事,何不将内家气功运行一遍,如能当时会合,岂不好得快些?”小妹本得师门真传,近日功力越深,闻言立被提醒,心想:事已至此,急悔无用。忙把心神镇静,试一运气,果然如鱼游水,当时贯通,周身舒畅已极,只酸胀还未全消,料已渐入佳境,便命松开。三人还不放心,待了一会,见小妹面色转好,青筋已平,胀痛全消,烧也退尽,知非虚语。再看玉琪,苦痛仿佛更甚。四人均不过意,阮莲心想:早知清宁丸如此灵效,二人分吃,想必一样。
方自后悔,忽见陈实跑来,手里拿着大包衣履,说是余一所赠,因听江氏姊弟来此,还有阮家二位世妹,本想赶来拜望,请往余、陈两家盘桓一二日,等江世妹病体复原再走。不料那位前辈远客竟是为了那批贼党而来,到了半夜方始明言来意,指示机宜,命余一和同隐诸好友朝贼党来路迎去。中途遇见毕、归二人正和群贼动手,上前相助,陈实也由别路赶到,杀了一贼。归福又用两根护手三棱刺连伤三贼,为首一个力气最大的,又被余一一宝刀将所用千斤链子流星斩断,斫伤大腿。眼看倒地,忽听一声怒吼,由斜刺里山崖上飞来几团寒光,乃是昔年山东路上大盗铁弹子霸王强天生,此人力大无穷,比洛阳三杰一雄还要力大凶猛,颈间所挂纯钢打就的连珠弹共有六七十颗,每个约有拳头大小,一发就是三粒,向无敌手,遇到强敌,再要双手齐发,更无幸免,多好的硬功被他打上,也是筋断骨折,休想活命。余一如非武功高强,所用又是一口宝刀,本非伤不可,头一弹飞来,不知厉害,横刀一挡,虽未打中,震得虎口酸麻,手中宝刀几乎打落地上。刚把先后六粒铁弹勉强避过,崖上强天生同了两个最厉害的老贼巨盗已同纵下,下余还有七八个贼党,均没想到会有大援赶来,凶威重振,齐声喊杀,要为四贼报仇。余、陈、毕、归等四人,连同去亲友共有十一人,虽都能手,但那三个老贼十分厉害,眼看快落下风,并有两人为贼党暗器所伤,那位前辈异人原说万无败理,不知何故不肯出场,后来三个老贼又出于意料,敌人已将转败为胜,但不甘心败退。正在苦斗,崖上又有两条人影飞落,男女二人,一老一少,一到先和贼党打招呼,自称狮王雷应,同了女儿玉钩斜雷红英,要为双方解围,两罢干戈。
众人方觉自己这面只有两人受了轻伤,贼党先后死伤了六七个,如何罢手?雷氏父女分明偏向自己,便把先遇贼党如何仗势行凶说了出来。这一起贼党虽是芙蓉坪老贼手下,并不是往黑风顶去的那几个,因在昨日接到铁羽飞书紧急传牌,说这班遗孤到了小孤山附近,只在江中坐船出现了一次,以后便无踪迹,新近才听人说,这些新出道的少年仇敌已打算在江湖上走动,内有数人已往武夷一带走来,命其就地留心,四路查探。这些都是江、浙两省绿林中有名人物,得信之后纷纷出动,到处搜寻查探,无意之中,由附近一座峰崖顶上,发现余、陈诸人所居绣云庄、锦枫坪一带风景清丽,并有好些人家田园,与寻常山村迥不相同,后又看出当地四面都是危峰峭壁,乱山杂沓,地势十分隐僻。几条入口,不是森林蔽日,黑压压不见天光,便是草莽纵横,蛇虺四伏,形势奇险。路更崎岖,如非由峰顶下望,便由当地走过也看不出,左右连个樵夫药客都未遇到,断定主人不是异人奇士,便是前朝遗民隐居在此。因见土地肥美,出产众多,山清水秀,美景无穷,不由动了贪心,欲往窥探。对方如非好惹,便作无心路过,假意结交,打好主意,再行发难;如是山中隐居的寻常人民,当时动手抢杀,再将离此一二百里的几处贼巢搬来,据为己有。本没安什好心,不料日间在附近山中探寻途径,踪迹已被对头发现。因那一带地势险僻,歧路甚多,所行均是野草灌木丛生的鸟道羊肠,无人荒径,从高下望,仿佛有路可通,真走起来,却是阻碍横生,举步艰难。好容易寻到日问江、阮四人所走路径,见月光甚好,又在一处山石上面拾到一点前人吃剩下来的山粮肉骨,看出人刚过去不久,越发得意,以为夜里寻去,不问文做武做均有话说。正在议论到后如何下手,毕、归二人早在高处发现贼党,立由横里绕出,本想引逗,贼党偏不知厉害,倚仗人多,恃强喝问,言语不合,动起手来。二人虽然众寡悬殊,但都极好轻功,地理又熟,并未吃亏。跟着,余一便带人赶来应援,打在一起。
为首三贼都和雷应相识,虽知不是好惹,但听口气偏向对方,再想起近听人说,雷应父女在金华北山会上已和敌人打成朋友,越发有气。刚说了几句难听的话,雷应父女立时翻脸,帮助众人动起手来。因三老贼都有一身惊人武功,内中两人更具神力,仍只打了一个平手。恶斗了一阵,正在相恃不下,忽听远远有人发话警告。听去也像一个老贼,三老贼立时不战而退。余一等将先那几个贼党杀伤殆尽,正想往追老贼,雷氏父女再三劝止,说:“三老贼虽然是往黑风顶去,此行决难成功。方才隔山警告的,乃他同党,本领惊人,外号通天神猴,最是凶险,但他近年轻易已不出手。你们不认得他最好,不可招惹。今夜指点你们杀贼的那位老前辈,必有成算,此时不肯露面,许有深意。好在这一批贼党、几个能手死伤殆尽,就想报仇,也等这三个老贼黑风顶归来之后。彼时形势必有变化,决可无妨,请各回去吧。老夫父女也许能为诸位老弟稍效微劳,去往前途相机行事。归告那位老前辈,我托他的事,务请费心,感谢不尽。如见江明,并请致意。”听口气,好似众人底细和江、阮诸人已来此间俱都知道。余家今日来的那位老前辈,也似先就见过,并不订有约会,问他何事,也不肯说,各自走去。赶到余家,陈实听童一亨所说,知道众人所带衣履不多,好在同隐人家均有少年男女,又多富有,忙命人选了好几身未穿过的送来,请众随意取用。阮莲便代小妹挑了两双鞋袜,与她穿了一双,把剩下的全数退回,告以众人都不缺用,敬谢盛意。
小妹觉着体力已复,只周身筋肉微微有些发胀,忙令江明将网揭去,纵身下地,想往玉琪床前探看;忽见陈实正将一亨等三人喊开,独自上前将玉琪抱住,周身按摩,一面附耳低语;不便走近,刚一停步,猛觉上重下轻,两腿有点发飘,才信玉琪先前所说须到明日才能起身之言不虚;途程行止,九公均经指定,不能错过,就早起身,到了小盘谷也难再进,便往一旁坐下。玉琪似见小妹下床,有些着急,忙喊:“大姊虽服清宁丹,复原得快,药力还未发透,要到明日方能生出真力。最好安眠,如嫌软床不舒服,请去竹榻之上睡上一会也好。诸位姊姊、明弟,前途尚远,不将神养好如何上路?何况贼党也要前去,好些可虑。床被已由七弟备好。我方才虽有一点难过,此时已渐转好。陈二哥又奉无发老人之命,传了手法,为我按摩,胀痛渐止,难关已过,请诸位放心,分别安歇吧。”
小妹见他面色由紫转红,目光渐渐复原,身已不再跳掷,也颇欣慰。闻言,觉着前途都是险路,不少危机,果须睡足养好精神,以便应付,便向玉琪谢了救命之恩和诸位兄长盛意,再令阮、江三人入楼安眠。童一亨在旁接口道:“我们四人,有三个要回余家,我照例守夜。楼中无人,明弟可睡楼下,阮家二位妹子同住楼上正好。”小妹本想到楼中安眠一夜,因听陈、李、童三人均说“服完黄精精,须得一点露水气,不宜睡在楼内。天明还要起来用功,呼吸清气,玉琪每日睡在露天,便是为此。服药七日之内,均须野宿”等语,小妹只得罢了。阮莲见小妹沉吟,不等开口,便先说道:“我看软床舒服,大姊仍睡上面,我将竹榻搬来,放在一旁,陪你如何?”阮菡、江明也想露宿,小妹因楼中床已搭好,惟恐主人费事,再三劝止。四人分别安眠。
小妹仍回原床和衣而卧,刚把眼睛闭上,因玉琪人未复原,心中不安,偷眼一看,见陈实尚在按摩,不时耳语,玉琪偶然回答,将头连摇,意似不肯,语声极低,目光老注在自己身上。忽听陈实悄说了“世妹”二字,底下一句也未听出,猛然心动,回忆前情,忽想起此人对我好似格外关心,是何原故?男子多半好色,莫要有什念头?越想越疑,几次暗中偷觑,玉琪目光均未离开,不由生出反感,心中有气,冷笑了一声便把双目闭上,打算睡上一夜,明早起身,离开此地,兔生枝节。心意只管拿定,对于玉琪有了憎意,不知怎的,思潮起伏,老是不能定心入梦。稍一转念,黄昏初醒时玉琪被人抬来,听说救命灵药被人失去,毫不在意,反恐对方不好意思,不令别人多说,只想走时见上一面,以及后来舍己从人,甘受苦痛,一面仍在关心自己病状,经过情景相继涌上心头,由不得又往对面偷觑,见玉琪将脸朝天,正和陈实说笑,并说“大姊此时没有变化,明早必能起身”等语,并无一句想要挽留之言,仿佛先前注目,全是为了关心病状,又觉对方正人君子,全是好心,自己不该多疑。不料阮莲在旁,看出小妹不快,朝对方使了眼色。玉琪何等聪明,见阮莲暗打招呼,知道心事已被看破,虽然有点内愧,心中却是惊喜交集,立时改口,表示无他。
小妹不知对方情根牢固,便自己无形中也在摇动,还当方才不该误会,错怪好人。疑念一消,回忆对方的人品气度、谈吐行为无一不好,反更增加好感。觉着男子好色,人之常情,何况对方又救了自己胜命,情意如此深厚。自己终身不嫁,他怎得知?易地而居,我是男子,遇到这样机缘,也难保不生妄念,他只多看了几眼,并无失礼之处,何必如此厌恨?日后万一挟惠而求,有什意思表示,也可婉言相劝,告以心志,如不听劝,至多避开,不去理他,还能把我怎样?想到这里,心神略定,药力逐渐由上而下,周身温暖,比前舒服得多。运用内功一试,果然真力加增,比前大了不少,稍微疏忽便难调匀。惊喜交集,知道此举关系不小,以前常听师长说,自己人虽灵慧,并有毅力恒心,用功极勤,无奈限于天赋,先天真力太差,师长专命做那扎根基的功夫便由于此。从小苦练十多年的苦功,新近又得了一口宝剑,虽经高明指点,学成剑术,昔年所学已全部贯通,据母亲和司空老人考验,仍是不耐久战,缺少长力,如非学会猿公、越女双剑合壁连环二十七式,骤遇强敌,能否胜任尚还难料。想不到无意之中有此奇遇。凭自己所学,再要加上许多真力,只练上三五个月,将来手刃亲仇决非无望。越想越高兴,惟恐疏忽,自误良机,重又用起功来。
阮莲斜倚竹榻之上,见小妹不再睁眼,似在闭目养神,又似睡熟神气;再看玉琪,虽因暗中警告,将面朝天,不时仍要朝小妹偷看一眼,一会陈实走开,人也渐渐复原如常,面色由红转白,先是双眉紧皱似想心事,忽似有什感觉将身侧转,由此目光注定小妹身上,偶向自己露出求助之容,心想:此人用情颇深,但是人心难测,相识不久,此时还不宜露出暗助之意。再者小妹心情也还不知。她先因玉琪看她,面色不快,后便闭目不理,不问真睡假睡,神情均颇冷淡。以前又有终身不嫁之言,我还是谨慎些好,免得把话说明,两头为难。心念一转,便装不解,也将双目闭上,偷觑玉琪,似有失望之容,隔了一会,小妹仍无动静。玉琪忽然低呼“七弟”,随听一亨赶过,玉琪低声悄说:“诸位姊妹忙着赶路,明日午后恐要起身。可告余、陈诸兄备一桌酒,明日由我陪往余兄家中饯行。最好请余大哥抽空先来一次,陪客同去。你到天明喊我,并请大姊起身用功,我要睡了。”
阮莲听出玉琪好似醒悟不应堕入情网,知他人本光明正直,虽然一见钟情,爱到极点,但知对方不是寻常女子,他又有恩于人,如有他念,便是挟惠而求,意欲斩断情丝,改以嘉客相待,心想:“像大姊这样人,连我姊妹见了她,都恨不能终日如影随形,顶好一时也不要离开,何况你们男子。这还是在病中相见,没看出她许多好处。别的不说,单她那样温和聪明的性情谈吐,仿佛是一大块吸铁石,具有极大潜力,人一见面,不知不觉被她吸住,你又这样爱她,明早起来,双方见面,你要舍得从此分离,不再见面,那才怪呢!”
阮莲虽只尝了一口药汤,药力不大,也有一点感觉,身上微微发胀,经此半夜,药性已过,人也有了倦意,见众人全都闭目安卧,陈实和方才二人早已走去,只童一亨独坐玉琪床边,倚树而卧,也似睡着。月光已斜,满地清荫流动,花影零乱,显得小妹床前两盏灯光越发明亮,四外静悄悄的,便将双目一闭,也自沉沉睡去。梦中闻得有人说笑,睁眼一看,天已大亮,玉琪、小妹正在林中空地上,各用内功,呼吸朝来清气,吐故纳新。江明同阮菡正在一旁漱口,当中石桌、坐具已全移开。玉琪、小妹都是容光焕发,精神百倍。定睛一看,原来双方所学不同,各有专长,正在互相指点,玉琪一面应答,满脸却是喜容,高兴已极。只童一亨睁着一双睡眼,招呼来客洗脸,一面准备早点,忙乱不堪。想起昨夜情景,二人不知是谁先醒,如何这等投缘?可惜没有看见,悄问阮菡、江明,也是刚起,因听外面掌声呼呼,惊醒一看,二人已在练习武功,并还打过对子,故意笑道:“六哥何时醒来?也不喊我一声!”
玉琪知她灵心慧舌,心事已被看破,恐其不快,忙说:“我下床时天未透亮,正喊七弟升火烧水,不料大姊自在床上用功,并未真睡,见天一亮便自起身。最可喜是大姊共只半夜工夫,人便复原,如非龙九公路单有一定住处,此时起身均可无害。由此起七日之内,药性逐渐发透,真力与日俱增,并还免去好些苦痛耽搁。暂时遇敌,只管动手,越跳动越有益处。只惜见面不久就要分别,不知何日才得相逢而已。因见三妹累了一日,睡得正香,大姊想你多睡一会,没有惊动,并不是我的意思,请勿见怪。”
阮菡、江明见他不住赔话,惟恐阮莲怪他,同说:“六哥太谦,哪有见怪之理?”阮莲心里明白,见玉琪说时有点情急面红,越发好笑,也未开口。二人连练了两个时辰,日光早已升高,阮氏姊妹和江明已先吃过早点,还未停手。后来还是小妹腹饥难忍,意欲稍息,玉琪方说:“小弟真个荒疏,忘了大姊昨夜未用什么饮食,不过吃完不能就练,等余兄他们来了再说吧。”便陪小妹入座,吃完早点,又往附近花林中,游玩了些时,余一、陈实、毕定、归福方同寻来,说无发老人已走。众人原想往见老人一面,闻言好生失望。余一和玉琪身材差不多,人虽中年,英气勃勃。宾主十人甚是投机,略谈片刻,余、陈二人便请来客同往赴宴。阮莲见童一亨也跟了来,笑问:“你也同去,谁看家呢?”一亨笑说:“休看这里荒山野地,自从陈二哥来后,同了诸位兄长开荒搜杀,方圆百里内的野兽差不多被我们杀光,外人更走不到,便是昨夜贼党,也未被他深入。六哥在此养病原是暂居,余、陈二兄那里风景更好,六哥病愈之后就要搬回,同享清福。少时便有人来拿东西,用不着再来了。”
众人边说边走,余、陈诸人因听无发老人说起江氏姊弟身世经历,比近日所闻还要详细,互相称赞。玉琪对于小妹情有独钟,更不必说。小妹因昨日后半夜用功时不听玉琪动静,早来起身,彼此对面,觉着玉琪少年英俊,相待虽极优厚,言动拘谨,除对自己格外关切,并无丝毫失礼之处,又是那么文雅温和,老诚已极。后来同练武功,见他所学另有专长,易攻易守,乃峨眉派嫡传,刚请指点,立时应声,尽量施为,毫不掩藏作伪,并说“此是师门嫡传,变化甚多,别位师兄均未得到真传。我虽然年轻,因得师长钟爱,所学最多,无奈身染奇疾,病在心腹,不能用力使气,内有好些手法,又非口传所能学会,中只余师兄得了一半传授,学时丝毫不能疏忽,原定病愈之后,与众同门,一同学习”等语,自己一个外人,彼此师长虽都相识,门户不同,难得这样尽心,知无不言,就这一早晨,得了不少益处,再想命是此人所救,一点也不居功,不由情分渐厚,疑念全消,踪迹上便亲密起来。余、陈诸人因受无发老人指教,本有用意,上来一同说笑。走不多远,渐渐两三人做一起,分散开来。
阮莲见阮菡、江明好似昨日约好,上来便自分开,一个同了毕、归二人做一路,一个先和小妹、玉琪、余一四人并肩说笑,走不多远,余一忽然借故离开,去和陈实走在一起;阮菡似因李、江二人越来越亲近,不愿夹在当中,退将下来,恰巧江明因见毕、归二人耳语,恐有什事,也退将下来,恰巧对面,互相说笑了两句,便同前进,不知不觉又聚在一起,由此如影随形,不再分开;李、江二人谈得正在兴头上,自然做了一路,于是四人做成两对。阮莲想起姊妹二人何等亲爱,便是江家姊姊,平日对我也比骨肉还亲,她自家姊弟患难同胞更不必说,一旦各人有了情侣,只顾自己说笑高兴,更无一人理我,连招呼都没有一句。而这几个主人仿佛预先商量好似的,口说陪客同去,只玉琪算是陪着小妹,余人全都自顾自走开,相隔少说都在丈许以外,剩下自己一人孤孤单单,想起又气又笑,暗骂:这班男人家,一个好东西都没有,越有本领的人越坏!
忽听身后微微叹息,回头一看,正是童一亨,手持一支月牙钩,跟在后面,好似有什心事,一张又宽又扁的脸,配着细眉大眼、凹鼻阔口和一双又厚又大的耳朵,摇头晃脑,皱着一双细长眉毛,形态越发丑怪,由不得啐了一口。正没好气,忽然想起此人甚是忠实,昨日累他忙了一夜,今早天还不曾亮透便起来烧水煮饭服侍大家,和奴仆一样,人家一番好意,都是一样人,不过生得矮小貌丑,如何对他这样讨厌?再看一亨,从头到脚已全换上新的,貌虽丑怪,人却收拾得干净已极,连脚底一双半旧快鞋也无丝毫尘污,回忆前情,不好意思不理人家,故意又啐了一口,然后回身问道,“你怎不和他们一起?落在后面,又无敌人,手拿兵器作什?”
一亨见阮莲似有厌恨之容,本想往旁避开,忽见改容笑语,转身喜道:“三妹你不知道,我从小孤苦,受尽人间恶气,幸蒙六哥由地狱中将我救出,传我武功,才有今日。我当他亲哥哥一样,自比别人恭敬听话。诸位兄长待我虽好,但我自知貌丑、慌张,平日老和六哥一起。他们人太聪明,好些事我做不来,更不会用心思,无形中显得疏远,其实还是自家弟兄,并无亲疏之分。平日我和六哥形影不离,今天他有了朋友,好似不喜有人在旁,故未上前。又知这一带毒蛇颇多,最厉害一种名叫五寸红的小毒蛇,身子并不大,藏在深草里面,看去和死了一样,忽然蹿起,将人咬住,便将它斩成好几段也不会松口,牙齿又尖又毒,一咬上人便深嵌入骨,难于去掉,幸而这东西夜伏昼出,否则更是讨厌。只我和归四哥有法子除它,余、陈二兄虽有解药,被它咬上,也是讨厌,那长期的苦痛先吃不住。因这东西照例等人走过方由后面蹿来,咬住不放,我恐三妹为它所害,故此跟在后面。”阮莲只觉一亨心好,也未想到别的,边谈边走,时候一久,不由去了厌恶之念。
快要到达,余、陈、毕、归四人渐把脚步放慢,等后面六人跟上,重又合成一路,所行也是一条山谷,前后十人,分而复合,极为自然,除阮莲外,谁也不曾看出主人是故意。那山谷长只一里,形势险僻,尽头还有一座危崖与两旁峰林相连,看去无路,人口门户便藏在危崖之下,外观仿佛大片花草藤蔓。到时余一赶上前去,由花草丛中拉起一个铁环,一扭一拉,那嵌在当中、约有七尺方圆、厚达两三尺、上面满生花草的一扇花门随手而起,现出一个半圆形的深洞,走进五六丈便到外面,眼前倏地一亮,脚底现出大片田野。这才看出余、陈二家所居乃是南山中的一片盆地,四面都是峰峦围拱,当中地势凹下,现出数十顷方圆一片平原。本来风景就好,再经过主人多年辛苦经营,两面峰崖上又有好几条瀑布,不愁无水。水田甚多,山田也有不少,溪流纵横,房舍整齐,花林果树到处都是,风景美妙,令人应接不暇。所有房舍均无围墙,多半建在山腰山崖风景佳处。余、陈两家所居在一片荷塘前面,左近崖上又有两条大瀑布,乃全村溪流发源之所,宛如一双白龙,由半山腰上奔腾飞驰而来,直泻广溪之中,雄伟已极。水烟蓬勃,和新开锅的蒸笼一样,人在数十步外,便被凉气逼得倒退。
江、阮四人见红日当空,天已正午,主人还要留宴,惟恐耽搁太多,当日不能上路,也无心多看。玉琪看出小妹心意,知其不能久留,也不再勉强,同到余家,便请入座。虽是山居,肴酒也颇丰美,江、阮三人酒量有限,只江明一人量好,因有小妹暗示,同推量浅,主人并未多劝。阮莲满拟主人必要挽留,不舍分离,后见玉琪说笑自然,除对小妹比别人注意而外,别无表示,也不再似昨日那样拘谨,小妹说走,并未挽留,反催上饭,仿佛变了一人,心中奇怪,以为二人途中也许把话说开,或是心有默契。继一想,大姊心志坚定,不易摇动,玉琪又是一个志诚谨厚的人,双方就有表示,也不会这样快法,当时不便明言。吃完,天还不过未初,小妹刚一说走,主人便把代办的干粮、路菜取出,陪送起身,引上正路,四人自然推谢,又送了一段便自辞回,分手时,玉琪虽有一点惜别之容,也未多说。
人去以后,阮莲暗问小妹:“玉琪路上可说什话?”小妹答说:“他因分手在即,他那本门剑诀,还有好些我未领会。又恐赶路心急,饭后不及同练,仗着朝来练了两个时辰,手法已差不多记下,容易指点。我那猿公越女剑法他也不曾学全,想借同行之便互相传授。只在快到以前,说是会短离长,望我前途珍重,不久能够再见,别的未说什么。这样文武双全心性纯厚光明的少年,实在少见。几位主人都好,只陈二兄比较圆滑,没有他忠实,人却谦和,算起来也是好人。想不到无意之中受了人家这大恩惠,将来如何报答?”阮莲暗查小妹辞色,知是真情,事出意料,心疑玉琪自知求婚不便,业已斩断情丝,改了念头,随口笑答道:“这都是我不好,无故看什奇花惹出的事。”小妹笑说:“人生祸福遇合都是前缘。我每日均为真力不够担心发愁,不是这样,如何能够转祸为福呢?”
江明昨夜已得阮菡叮嘱:明日上路,不要隔得太近,接口笑问:“听说黄精精增加神力,此时已然见效,并且越跳动越好,我们因恐主人挽留,走早了一点,反正路不甚远,照我们的脚程,赶到小盘谷天色还早。前面就有空地,姊姊何不试上一试?”小妹答道:“你就是这样心急!赶到再练,也好放心,免得和昨日一样又有耽搁。照着九公路单,已多走了一日。贼党往寻壶公老人,早晚还要遇上好些麻烦。如能赶到贼党前面将其除去,才免作梗。我正想把这一天耽搁赶它出来才好呢。”阮菡道:“陈二兄原说,为想药性发透,增加气力,只要用力跳动就行,并不一定是要练剑打拳。我们大家施展轻功,看能追上大姊不能。何人力乏,就知道了。”小妹笑说:“我们是走长路,不比对敌,无缘无故连蹦带跳,像什样子?”
阮莲笑道:“空山无人,又没外人看见。李六兄说,服药之后六个时辰,力气逐渐增加,由此起本身真气越来越大,力逾十虎,身轻飞鸟。满了七日,遇见强敌,便和他斗上几天几夜,也不至于疲乏。本来还应多留一日,由他指点,练习用功,随时静养,以免万一头重脚轻、气力不匀之弊。因大姊服了一粒清宁丹,又忙着上路,故未挽留。想起昨日迷路几乎误事,九公所开路单我们已全看熟,这条路虽然难走,但极易认,岔道不多,方向又直,可以离此五六十里那座原定歇脚的崖洞为界,我们四人各凭本领脚程向前赶去,先到先等,大家见面为度,倒要看李六兄所说是真是假,大姊到底长了多少气力。”
小妹先恐四人走单,遇见敌人吃亏,还不大肯,后见阮菡、江明形迹上好似疏远了些,江明几次想要凑近前去,均被阮菡暗使眼色止住,料是昨日分走一路被其警觉,故意疏远。虽知二人情好依然,只比以前更深,但是对方一个少女,人又好胜,一有防闲之念,不再亲近,便易发生误会,也许由此疏远下去;本就有点担心,再见兄弟虽在随众说笑,面色微带烦闷,老看着阮菡欲言又止,阮菡更装得连话都不肯和兄弟多说,知道江明性情,恐其难过,阮莲又在一旁劝说不已,心想:今早听陈二兄说,此去小盘谷只有两条必由之路,一近一远。贼党如往黑风顶,须由锦春坪一带经过,这两条路决走不到,怎么也不会遇上,万一寻来,必与余、陈诸人相遇。走时玉琪又曾说起,为防万一,还要命人去往入口一带偷看,并将连支流星要去几支,准备贼党如由这条路走,一面派人赶来接应,一面算好途程,发出流星警告。并且昨日那位前辈远客竟是无发老人,虽然先不知道是他,未及拜见,既然跟踪来此,必有成算,走得又早,并还约有狮王雷应父女,听二老先后口气,也许赶往前途将贼党除去,至少也在暗中相助。此行已有高人暗护,乐得借此给他二人一个亲近机会,并还不现形迹,故意笑道:“本来我恐遇见贼党,大家散开,势力较弱。此时想起,前途山高路险,敌人又不知地理和我们在此,至多由后寻来,也追我们不上。李六哥他们已有准备,必不放他过来。可将五色流星每人带上几支,途中遇警,将它放起,立可应援。好在脚程都差不多,也不会隔得太远。等我试试,照此走法,少说也快一倍,人虽吃力,也许赶到小盘谷天色尚早。我们看好途向与路单上标记,如其相同,月光再要明亮,没有云雾,也许能把昨日耽搁的路程赶出,岂不是好?”
江明闻言首先欢喜,连声赞好。阮菡见他不守昨夜林中之约,转忧为喜,这等高兴,分明知道乃姊心意,仗着脚力较快,等大家走开,好和自己一起,心方暗笑,忽见妹子朝江明看了一眼,面有笑容,疑心江小妹和阮莲暗中串通,想使江明借此亲近,到了途中必要设法避开,江明脚程较快,正好紧随自己,回忆前情不由有气,便朝江明冷笑道:“你们莫要高兴,我还没有三妹走得快呢。”江明没有听出言中之意,忙道:“二姊如追不上,我来陪你断后如何?”阮菡更气道:“我自己会走,谁要你陪?情愿一人落后,偏不称你们的心思!”
说时,阮莲深知乃姊性情,已然负气,一个不巧反而闹僵,见小妹正将衣包取下重新扎紧,明听乃姊和江明拌嘴,装作不知道,凑近前去,故意说道:“大姊你病刚好,莫非还要背着包裹走长路不成?明弟是男人家,应当多出点力。我脚程也不甚快,大姊武功虽好,山中奔驰尚是初次,大家同路还不觉得,改为单走,恐快不了多少,黄精精刚吃了一天,今日是否发生灵效也还难说。莫要我再三怂恿,反使大姊落后,才笑话哩。明弟生长黄山,只他脚程最快,纵高跳远更是灵巧。我和你这两衣包都交他背,便可扯平。我怕迫不上,要先走了。”说罢,将两个衣包回手抛与江明,笑说:“明弟力大身轻,和猴子一样,纵得又高又远,被你一抢先,未免冤枉。我给你添点零碎,省你一马当先,我们被你落下。再说黑风顶之行事在紧急,越早到越好。万一彼此快慢相差太远,遇见敌人也不便照应。我三姊妹脚程差不多,你背一点东西比较累赘,能够扯平,仍能一同前进,岂不是好?”随喊:“姊姊还不快走!真要落在后面不成?”
阮菡最爱妹子,见她满脸笑容,和自己亲热赔话,不由把气消去,又见江明红着一张脸,似有为难之容,那两个包裹本来不大,今早主人再三劝说,这一带天气虽极温暖,到了小盘谷便是山高谷深,云雾时起,瞬息之间阴晴不定,一到黄昏,山风甚寒,一早一夜,日夜天气冷热相差太多。听说盘蛇谷中更有罡风飞堕之险,当黑风潮过之后,其寒彻骨。包中衣服太少,执意每人添了两件暖衣服。走前,玉琪借着童一亨包裹打得好,又在暗中每人加了一身短皮衣裤,到了路上方始发现。虽觉四人都有一身好内功,不畏风寒,因那几件衣裳又轻又暖,质料极好,原是主人家中御冬之用,丢了可惜,又想转来还他,只得带上,加上原有的,无形中大了一倍。江明身材又矮,这类事又没做惯,一个还好,两个背在背上更觉累赘。看着好笑,便走过去想分一个。江明朝来起身,因乃姊要试力气将包夺过,心已不安,一见阮菡要背,自然不肯。阮菡见他固执,笑说:“你就要背,也把它扎好,搭在背上有多累赘!等我代你扎好,也省点事。这样听三妹的话,我倒看你有多大蛮力。”
阮莲口虽说是姊妹同路,实则早想脱身,先朝江小妹把嘴一努,乘着乃姊与江明绑扎之际,故意惊呼:“大姊等我一等!”说罢,开步就跑,跑出不远,回头急喊:“姊姊快来!”阮菡不知妹子故意抢先,那两个包裹又大又松,还要重新扎过,脱口说道:“都是你害他累赘,你自走吧,我们随后就来。没见你们这样心急,一会工夫都等不及。”阮莲巴不得有这句话,忙即往前跑去。
小妹方才路上就觉身于轻快,因和三人走在一起,还不怎显,这一独自上路,更觉身轻如燕,稍微一纵,就是十来丈,上下攀援,纵跃如飞,才知黄精精妙用果然灵效。先还想等候三人,不要隔得大远,后来想起玉琪早来曾说“可惜姊姊身有要事,非走不可,否则,最好在头一天,除了两顿饭,日夜不停,练到明早再睡,醒来又练,想法用力,使其尽量发挥,将来力气还要更大”之言,又见阮莲走在中间,江明、阮菡刚同跑来,边走边说,神情亲密,心想:这等走法,便遇敌人也不妨事,反而不易受人暗算。再往前途一看,那两条去路正好交错,横在脚底。立处是一横岭,居高望下,看得逼真,只见山径蜿蜒,隐现草莽之中。一条正是自己来路,一面崇山峻岭,深林蔽日,一面绝壑千寻,下临无地,那条路又是高踞中腰,环山而来,最窄之处只容一人通过,并有野草灌木丛生其问,偶然露出一条险径,看去从来无人经过,如非九公路单开有极详细的地图标记,常人到此决看不出,最易走迷。此路时断时续,中间横着好些山峦崖谷,必须横断过去,顺路而行便要走错。另一条仿佛几个“之”字交错一起,路单也经开明,所行都是山谷,崖高谷深,时有山洪暴发,形势更险,路又远得多。这条路是由昨夜杀贼的左近山谷中通来,贼党比较容易找到,但要远出好几倍,多快脚程,此时也走不到。仔细观查,都是景物阴森,来去两面静俏悄的。前面偶然草动,便有樟鹿灌兔之类小兽走出,往旁驰去,快慢不一,甚是从容,不似有人惊动神气。心中一放,微一停留,阮莲已由后面赶来,一路连蹿带纵,挥手催走,身法轻快,十分美观。回忆玉琪之言,又看出后来三人功力差不多,自己就是跑快一点,一会也被追上。照此走法,日落以前定能越过小盘谷,往盘蛇谷走去,把昨日的耽搁补上。再看阮、江二人,也相继追来,相隔不到半里。阮莲业已赶近身旁,笑呼:“黄精精果然灵效,方才我见大姊上下纵跃真和飞的一般。还不快走!看比我们能快多少。到了小盘谷索性把路探明,等我们赶来,再同走进,不省事得多么?还等他们做什?如不放心,我在当中,随时眺望,前后呼应好了。”
小妹闻言,也觉有理,立即转身飞驰而下,由此更不停留,一路急驰,不消片刻便抢前了老远。开头还在回望,惟恐后面三人把路走迷或是遇敌争斗,及至途中登高回望,三人已将路口走过。再往前,来路只一条,贼党已不会再遇上,越发放心,同时觉着这一纵跳飞驰,比起早来练武还见灵效,仿佛真力真气无形中随同增加,用力越猛力气越大,身也越轻,心中大喜,便以全力猛进。只顾兴高采烈,越走越快,也忘了再等三人,三四十里山路,还不到一个时辰,便到了小盘谷入口预定宿处。
见那地方是一崖凹,无洞无门,只靠壁一片两丈方圆的大青石,石缝中生有野草,尘沙污积,土腥之气扑鼻,心想:沿途宿处,只这里最差,似此污秽,如何住人?因恐三人后到,见人不在心中惊疑,一见旁边都是红土,日色不过西初,心想:前后两个多时辰,竟跑了百多里山路,今夜月光如好,便可赶进盘蛇谷中部,将昨日少走的路补出来了。忙拾了一块红土,往崖壁上写了两行字迹,令三人在当地稍等,自往谷中探路,回来吃饱,候到明月东升,再往前进。
写完,觅路上崖,乘着斜阳反照,顺崖顶往前驰去。觉着跑了这一段急路毫不吃力,一看日光,再往前走个三数十里,赶将回来天还未黑,估计后面三人也只刚到不久,也许前后脚同时到达都在意中。遥望来路山径,一眼望出老远,均不见丝毫影迹,料是相隔大远,越发放心大胆朝里走进。
那小盘谷前段形如一条蛇,蜿蜒曲折,中间危崖略有几处中断,先以为顺一边走,无论如何不会走失,又想查看谷中形势,未照九公所说由谷底觅路前进。走了一段,觉着此谷除却比别处深而曲折有点歧路而外,并无十分凶险难走之处,何以九公路单指明“到了谷口,天时如早,也要住下。只在申初以后到达,不可再进”?心疑前途还有险处,边想边走,心中盘算,走得又快,忙着早去早回,遇到中断之处便越将过去。满拟路单虽被江明拿去,不在身旁,但都记熟,不料上下相差,崖顶飞驰与由下面行走大不相同,一口气走了十来里,觉着两面山崖越来越高,形势奇险,谷中地势却渐渐低了下去,由上望下,宛如一条极深的山沟、下面山石树木和小儿玩具一样,好些挺立谷中的奇石,看去都如蚁蜉。崖顶一带更险得出奇,如非身轻体健,举步皆难,上有一种怪藤,满生针刺,尖锐异常,微一疏忽,鞋子竟被撕破了两个洞,刚想起自己昨日所穿快鞋,走时未于,忘了带来,那鞋虽旧,乃是母亲箱中所藏蟒皮特制,寻常刀剑都斫不透,如何粗心忘记?幸而三妹多拿了人家一双,否则此鞋已破,如何上路?忽又想起,前半一段还曾看见脚底谷中标记,这里形势更加深险,下面谷径本对阳光,忽然如此阴暗,路单上的标记已有老长一段不曾发现,谷径本如圆螺,还有好几条岔道,照路单所开,一不小心便难走出,崖势如此陡峭,上下好几百丈,稍微阴暗之处,几乎望不到底,上下纵跃已非人力所能,照此情势,定是走过了头,下面便是谷中最险的小螺弯,这样难走,还往前进作什?心念一动,忙即退回。
初意顺路而来,原路回去,下面谷径虽险,并不相干,哪知方才走得太急,心又想事,后半没有注意下面,连越六次断崖,倒有四处岔道。小盘谷形势险得出奇,不在盘蛇谷以下,不过地方小些,没有那么长大,歧路纵横,回环交错,只有一条通往盘蛇谷中部的路,须照路单所开,左旋右转,时进时退,盘绕而进,才能通行。小妹以为这等走法大奇,为了临事谨慎,格外小心,又忙赶路,以为由崖顶居高临下看清再走,共总三十来里一条山谷,当可看明,免得夜间行走,遇到黑暗地方,一不小心将路走迷,没想到崖顶的路一样难走。去时顺路前进,贴着右边崖顶,见有断处便越过去,顺势转折,竟转往中心地带最险之处,后半阳光又被峰崖挡住,看不出东西方向。等到回走不远,这才看清那崖竟有好几十条,曲折蜿蜒,密如蛛网,所行越看越不像原路。仰望天色,尚还未黑,下面峰崖林立,昏暗异常,那些奇峰怪石森立暗影之中,仿佛好些大小恶鬼张牙舞爪,就要迎面扑来神气。到处黑影飞动,不见一点阳光,崖顶更有好些奇怪草藤,发出一种浓烈的臭味。昨日中过瘴毒,惊弓之鸟,越发害怕,路是越走越不对,心中一慌,越发往来乱窜。幸而服药之后身子越轻,气力越大,相隔好几丈的危崖,一跃而过。
先见崖高谷深,危险异常,看去头晕眼花,光景又太黑暗,还不敢冒失纵过,后来看出越朝一边走路越不对,想往侧面最高之处绕纵过去,只要发现夕阳星月,辨出方向,便可觅路回去。无奈那一带崖势最险,两崖相隔最狭的也有六七丈宽阔,不敢尝试。后来实在急得无法,又恐后面三人等久惊疑,心更愁虑。恰巧前途有一处地势较窄,飞身一纵,居然纵过,毫不吃力,渐渐胆大。连试了好几次,相隔只在十丈以内,都是一纵便到,心中略喜,胆也越大。一路纵高跳远,在崖顶上飞来飞去,好容易纵到前面高峰,天色却暗了下来。本来还可望见一点星月,哪知往来耽搁时候太久,到时天己昏黑,起了云雾。登高四顾,无论何方都是昏蒙蒙的,三五丈外仅看出一点峰崖影子,再远便看不见。这一惊真非小可!身旁虽带有火箭流星,但恐三人跟踪追来,这等大雾更易迷路。想了一想,无计可施,山风渐寒,身上已有凉意,想起夜来黑风之险,当地与盘蛇谷隔近,万一遇上,岂不送命?正想云雾刚起,还未漫过山顶,立处峰崖又是全谷最高之处,打算寻一洞穴,先作准备,以防不测,便沿着那峰走去。还未绕走一半,猛又想起此峰最高,对着阳光一面的山石必较温暖,只要试出阴阳两面,便可辨明方向,少时雾退,仍可觅路而出。
心念才动,耳听轻雷之声,忙即回顾,瞥见左侧一串五色火星正由谷中飞起。因那一带地势最低,上下相隔太高,火星由下往上直冲,还未飞过崖顶,余力已尽,在雾影中一闪即灭,看去相隔不远。料知三人业已寻来,又惊又喜,先取一支流星往下发去,雷声略响即止,知被崖石挡住,这样大雾,也不知三人看见没有。空谷传声,看火星来路只隔两三条谷径,相去只二三十丈,也许能够听见。在峰顶呼喊了几声,只听空谷回音,万壑皆鸣,余音嗡嗡,半晌不绝,但不听三人应声。跟着又见一支火箭飞起,红白二色,这次飞得较高,方向略偏,好似三人走远了些,不禁又着起急来。暗忖:他们都在山下行走,我却寄身在此危峰绝壁之上,如何能与相见?这一带相隔太宽,光景越暗,稍一失足便一落千丈,休想活命。暗影中看不真切,无法绕过,这里又有黑风之险,反正是要下去,不如赶到峰下再想法子。他们带有地图,此来必照九公所说标记而行,只要见面,不问进退,均好想法。心念才动,忽见两团银光起自前面,一前一后照耀崖谷,光甚强烈,那么浓厚的雾,竟能透出,看去仿佛千万层轻纨笼着两团明月,知是二女蛟珠所发宝光。定睛一看,不由大喜。
原来那珠光就在前面谷底移动,相去虽有好几十丈,已由侧面谷径中绕出,和自己成了一路。如非雾气太重,连人也可看出。珠光照处,下面雾影幻成亿万片彩霞,奇丽无比,好看已极。照此情势,一到下面,无论如何也能追上,忙取一支流星对准三人去路发去。火光到处,瞥见峰旁不远现出一条斜坡,下面一段不曾看出,是否能通到底虽然不知,本在发愁,觉着峰高崖峻,上下削立,无可奈何之际,忽然发现有路可下,自然高兴。刚想起衣包虽被江明拿去,身旁还带有千里火,如何忘了取用?心中一喜,同时发现前面三人也似有了警觉。心中高兴,忙将千里火筒取出晃燃,由雾中照路前进,一面拔剑在手,看好脚底,试探前行。一摸身旁还有四支流星,又取两支朝下打去,眼看珠光往回驰来,心中越喜。相隔太高,隔着重雾,声音不能透过,虽有回音,只在崖顶一带,任怎大声疾呼,也无用处,便不再出声呼喊。沿着那条崖坡,正待斜行而下,路忽中断,又成了一片峭壁。
心方失望,连用火筒照看,刚看出脚底有路,相隔不过四五尺,也是一条斜坡,仿佛人力开成,作“之”字形曲折向上,下面珠光忽隐,试喊了两声,没有回音,便把下余两支流星发下。待了一会,谷底也无反应,人已攀援而下,顺着斜坡,看去走完。一看果然和上面一样,被一块大崖石挡住,无法再进。可是脚底不远又有同样的路现出,虽然有宽有窄,高下长短大致相同,别处崖壁均有草树藤蔓挺生石缝之中,并有荆棘密布其上,所行斜坡却是寸草不生,只壁上有些苔藓山藤,颇似人力所建。先还以为事出偶然,连走了七八条这样斜坡形的石栈道,所经都是一样,内有两处转侧并还相连,不禁吃了一惊,暗忖:这等荒凉阴森的深山穷谷,怎会有人在此居住,并还开有道路?这样高的峰崖,上下好几百丈,别的不说,就这一条坡道,要用多少人力才能建成,壶公老人家居黑风顶,相隔尚远。这里无人便罢,如有其人,决非寻常人物。这条坡道,不知是否通到崖下,尚不可知。照此形势,主人所居当在峰腰一带。初次来此,雾气太浓,莫要冒冒失失惹出事来。再想下面三人本已警觉赶来,眼看隔近,珠光忽隐,由此便无动静。这条坡道如此奇怪,阮氏姊妹收去蛟珠必有原因。觉着事情可虑,心方忧疑,连手中千里火也不敢轻用,只用剑尖探路,戒备前行。遇到转折、中断之处,实在无法,方始把火晃亮,看好脚底形势便即收去。似这样接连转侧盘旋而下,又走了十几条坡道,崖高谷深,还没走到一半。
小妹人极机警细心,知道越是危机当前,越是冒失不得,只管心中忧虑,依然强自镇静,一路试探,暗中戒备,往下走去。估计路程已过一半,并无异状,路也越来越宽,方想下面三人如何毫无动静,连流星也未再放一支?心中忧急,打算再喊两声试试,忽听身旁石壁中铿铿锵锵、啾啾卿卿,并有飞鸟振羽之声,紧跟着便见两对碧光,其小如豆,两点作一起,由雾影中急驰而来,离身不远,略一飞舞,便朝前下面崖壁上投去,一晃不见。
小妹目力本好,刚看出是两只乌鸦般大的飞乌,刚才所闻异声也是鸟鸣,为数颇多,种类更不在少,忽又听鸟音中杂有人语,越发惊奇。连忙立定,静心一听,声音又尖又脆,好似两只鹦鹉同时抢先开口,大意似说:“那三个娃儿,两女一男,已被我喊住,引他上来。两粒宝珠也全收起。只是内中一个小女娃想要捉我,被我骂了几句。如非主人有命,才不饶他呢!方才在小螺弯满崖乱蹦的那个小姑娘,不知怎会没等我们招呼,就由九十三天梯上面走了下来,现在洞外不远,可要喊她进来?”随听一女子口音说道:“师父近年改了脾气,什么事都不肯管。这几个老贼实在可恨,这四个少年男女本领俱都不弱,乐得让他们用宝珠把贼引来,为世除害。你老人家偏说他们深夜来此,正是谷中起雾之时,不似寻你而来。既然不愿多事,便由他去也好,为何又命鹦鹉飞往警告,说他同伴在此,命其来会,是何原故?”
另一老妇答道:“徒儿只顾年轻喜事,也不想想那老怪物无论脾气多怪,善恶邪正当能分辨,岂是来贼卑词厚礼所能打动?休看贼党老奸巨猾,此去寻不见老怪物还好,如被寻到,白用心机,吃点苦头回去还是运气,一个不巧,连老命也要送掉。你当我便宜他们么?我不过是见这四个小娃儿聪明灵慧,小小年纪,能有那好武功,实在难得。这几个老贼个个心狠手黑,狡猾异常,本领都有专长,这四个小人如非其敌,难免伤亡。如能得胜,只被逃走一个,便是极大后患。不如由他去寻老怪物,自投死路。就是内有相识之人,老怪物手下留情,你萧师叔也放他不过。因恐宝光照耀,将贼党惊动,跟踪寻来,狭路相逢,骤出不意受了贼党暗算,才命鹦鹉将下面三人引往下层洞内,再将峰顶的一个引往相会。他们并非寻我而来,何苦多事?反正这条小盘谷照例不许恶人走进,贼党来得去不得,自然有人除他,你忙什么?”
前一女子笑道:“好师父,峰顶飞驰的那小姑娘,年纪比我还轻,居然有此本领,实在可爱可佩。如非师父喊我,早已寻去。这九十三天梯地势偏僻,贼党走过决寻不到。方才我令鹦鹉先引三人上来,便想见他一面。如今人在外面,我们说话,定必听去。许是为了深夜荒山,我师徒隐居在这危峰峭壁之上,山深谷险,形迹诡秘,不知底细,难免惊疑。好师父,我终年在谷中隐修,实在烦闷,好容易遇到这样人,容我唤她进来交个朋友可好?”老妇答道:“你又静极思动了么?人不寻我,如何寻人?何苦使人疑心?”
话未说完,小妹早已听出洞中师徒是隐居深山的异人,决非恶人贼党。听口气,年纪辈份也不在小。心念才动,立时循声走去。下走才三四丈,目光到处,瞥见地势忽然平坦,现出大片石崖,上面生着好些松杉之类的古树,靠壁一座大洞仿佛甚深,暗影中现出大小数十百点星光,红绿金黄,各色俱备,灿若繁星,不住明灭闪动,知是鸟目放光,鸟呜已止。方想主人怎会养了许多禽乌?洞中黑暗,如何相见?
正待通名求见,人已走到洞口,忽听左侧壁中女子笑说:“洞中黑暗,来人恐看不见,弟子将灯点起,再去喊她进来。”声才入耳,小妹脚步本轻,又因事太奇怪,越发小心。刚把话想好,还未开口,呼的一声,洞中百十点星光倏地迎面扑来,听出来势猛急,似有不少猛禽鸯鸟在内,心中一惊,忙即往后纵避,方说:“我非坏人,乃是专程来此拜见。”猛又听一声娇叱,洞左忽现亮光,紧跟着急风飒然,面前白影一晃。
刚看出来人是个女子,对方已先开口道:“这位妹子受惊。家师百乌山人,乃昔年百禽道人公冶黄侄曾孙女,隐居在此已有多年。你那三个同伴想是寻你,由下面走进,不知怎的并未迷路,到未一段方始走了岔道,误走小螺弯鹦哥崖险径,眼看和你一样,就要深入迷路,为了寻你不见,连放流星火箭,又将宝珠取出,你发火箭相应,这才发现你在峰上,正往回走。我日间奉命出山有事,归途得知有好几个老贼来寻壶公老人,也要由此经过。中有两贼年已七旬,以前曾和壶公相识,并知小盘谷这一带的走法,本来打算明早由此通行,因在谷外壁上发现妹子所留字迹,立事变计,仗着带有地图和特制风雨灯,已由后面赶来。贼党起身以前,我由旁边经过,可恨这些老不死的狗贼竞是鼠目寸光,内中一贼当我谷中土人,竟敢对我嘲笑,虽被另两贼党劝住,喊我不理,又赶过来赔话,向我打听谷中有无人家,住在哪里,可否指点途径。我看不惯那老奸巨猾的神气,骂了他们几句便走回来。那几个老贼也实机警,听我骂他,反说好话,由后追来。他们地理没有我熟,差一点的地方不敢走进,自然追赶不上。师父恐怕珠光大亮将贼引来,现命鹦鹉先将他们引往下面洞中,少时便可前往相见。难得家师此时清闲,肯见外客,妹子远来不易,可要入洞相见么?”
说时,小妹已将火筒晃燃,见那女子年约二十多岁,貌相丑怪,从所未见。一双又深又大的眼睛,瞳仁碧绿,鬼火一样闪闪放光,身材瘦长,手如鸟爪;一张白脸上生着大小数十粒肉痣,红如朱砂,把两边面颊和前额差不多占满,中间藏着一个鹰鼻、一张尖嘴;暗影中看去,简直不像生人,辞色却极诚恳。知道丑人最恨人嘲笑,又因貌相丑怪,人所不喜,求友较难。听她方才所说,贼党必是见她貌丑,又穿着这一身又宽又大的白衣,难免说笑两句,因而结怨。再看丑女,一双怪眼注定自己脸上,十分注意,忙改庄容,微笑答道:“小妹才八九岁时便听家师、家母说起,昔年岷山有一位老前辈名叫百鸟山人,家传能通鸟语,乃是当时数一数二的前辈异人,年纪早已过百。寒家遭难以前三十年便未听人说起,想不到她老人家隐居在此。后辈未来以前,小菱洲龙九公本来开有路单,到了小盘谷外,如过酉时便要在外住下,明早再进。先还不知何意,为了途中耽搁,见天色尚早,意欲入谷探路,连夜起身,一时疏忽,把路走迷。此时想起九公竟有深意,总算没有错过,真乃万幸。还望大姑代为禀告,说难女江小妹,同了兄弟江明和义妹大白先生之女阮菡、阮莲求见,并望将他三人引来,感谢不尽。”
丑女接口笑道:“妹子不要这等称呼。家师虽然年纪不小,听你四人姓名,均非外人,你们师长都与家师平辈,龙九公和大自先生更是家师旧交,不必大谦。我本人家孤女,被一土豪强迫为奴,因我貌丑,受尽欺凌,幸蒙家师救出火坑,来此隐居。你如姊妹相称,便看我得起。妹子既是朱家遗孤,家师断无不见之理,请先同我走进,再命鹦鹉去唤令弟他们吧。”小妹闻言,知洞中老妇便是昔年名震西南四女异人之一,如蒙相助,再好没有,惊喜交集之下,忽听崖下高呼“姊姊”,正是江明,因在下洞久候小妹不至,想起先遇鹦鹉警告,语言灵慧,得知上有异人隐居,便请阮氏姊妹暂候,仗着练就夜眼,上来探看。
姊弟相见,小妹想起未问丑女姓名,忙即询问。丑女笑说:“我名葛孤,少时再谈。请先往见家师,再喊阮家妹子上来吧。”随引二人往里走进。自从丑女一出,方才迎面扑来的百十点星光,已似潮水一般退去,洞中灯也自点起。二人见那洞约有十丈方圆,上下都是奇石,并有两棵大可合抱的枯树埋在当中,左右分列。灯光一照,许多奇禽好鸟全都现出,种类甚多,大小不一。有的形如骛凤孔雀,翠羽纷披;有的形如鹰-雕鹫,形态威猛;更有两只白鹦鹉和一些比麻雀还小的青鸟,通体纯青,美观已极,鸣声上下,如啭笙簧,十分悦耳。主人所居石室在洞侧圆门以内,也颇高大整洁。二人人内一看,洞顶两旁各有一幢石凳台,灯光甚明。当中石榻上坐着一个白衣老妇,慈眉善目,赤脚盘坐,肤如玉雪,身材十分瘦小,满面笑容。如非满头银发,看年纪至多四十左右,决不像是过百的老人。
小妹久闻大名,深知此老特性,来时已早暗示江明,令其小心,忙即上前礼拜。刚要开口,老妇把手一抬,笑说:“你们远来不易,不必多礼,到这里来再谈吧。”小妹姊弟应声起立,一同走进,二次又要下拜,被老人一手一个拉住。二人党着对方微一欠身,自己便被那又白又嫩的手抓住,身不由己随了过去,仿佛手臂特长,力更大得出奇,不敢违抗,忙同称谢,随老人手指之处,分坐两旁。葛孤见状笑说:“我说他们真好不是?果然是自己人。”
忽听外洞群鸟飞鸣振羽之声宛如潮涌。前见两只白鹦鹉忽同飞进,口作人言,尖声急叫:“贼党寻上来了!”葛孤立时面现怒容,转身走去。老人喝道:“徒儿不要太忙!他们不会到这里来。”葛孤人已到了洞口,回顾说道:“雪儿它们怎会看错?师父太好说话了。我看看去,他不惹我,决不动手。”老人又喝道:“来贼中途退走,也不许你妄动!”小妹姊弟听老人未了两句似有怒意,语声不高却是震耳,知道内家气功高到极点,这等持重,来贼决非易与;阮氏姊妹尚在下面,鹦鹉说完飞走,不知往喊也未。
心方惊疑,老人已笑对二人道:“前听人说朱家遗孤逃亡在外,甚是可怜。为了仇敌厉害,自家身世姓名他们师长均不肯说。你两姊弟小小年纪,奔驰数千里来此涉险,你们师长既肯命你们远离师门,在外奔走,本身来历姓名可都知道么?”小妹虽因平日孝母,人又谨慎温和,也只知道杀父仇人姓名巢穴。江母和各位师长俱因她家难惨痛,恐其伤心,惟恐激发烈性,轻身犯险,始终不肯明言。近由永康移居兵书峡,虽听唐母说起一点,因被江母示意止住,不知其详。江明以前更是茫然,连向师长好友探询,始终一句也未问出。近在黄山途中和青笠老人那里,先后听说,知道本身姓朱,杀父仇人的名姓底细,都未听说,只知是个老贼,住在芙蓉坪自家旧居,党羽众多,凶险无比。再要往下探问详情,对方必加劝解,说时间未至,不肯明言。最后龙九公虽又说了一些自家身世,仍和各位师长差不多口气,要等黄山刀剑铸成,到了时机方肯明言相告。空自悲愤,无计可施,途中盘问江、阮三人,也不深知。正想黑风顶事完,再向各位师长设词探询,问出一点虚实,先往贼巢一探,非报此仇不可,想不到机缘巧合,百鸟山人这等关心,刚一见面便露口风,由不得勾动伤心,痛哭起来,还未开口。
小妹在旁,觉着自己真相仇敌已然得知,眼看双方短兵相接,诸位师长偏还不肯明言,本就日常悲苦,闻言强忍痛泪,悲声说道:“侄儿女等幼遭家难,母亲师长惟恐少年无知,轻身犯险,好些话均不肯说,连仇人姓名都不知道。近来奉命出山,连遇异人,才知仇人虚实下落,仍是不知详情。如蒙太婆示知,感激不尽。”老人不等说完,早把二人的手拉住,说道:“你们那些师长也太小心了。现既命你们出山,哪有日与敌党相对,还不知他底细之理?我对你们说便了。”二人同声谢诺,老人便将前事说出。
话未说完,江明刚哭喊得一声,首先昏厥过去。小妹听到伤心之处,更是肝肠欲断,悲伤已极。要知江小妹姊弟出身遭难惨状,以及前文预告诸紧张节目,均在以后诸集陆续发表。限于篇幅,读者见谅为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