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 落叶满长安 残照西风 汉家陵阙 分金贻至契 推襟寒儒 杜老心肠
开元二十八年以后,李隆基因为宠爱杨妃,竟不惜以天下的民力物力和朝廷的名位来博取她的欢心。杨氏兄弟(钻、国忠)姊妹(韩、秦、貌三国夫人)固是列土封侯,大亨富贵,连和杨家稍微沾亲带故的也都官居显要,威势逼人。一女承欢,六亲厚禄。裙带当权,万姓遭殃,“遂令天下父母心”有“不重生男重生女”之恨。
男女爱情并不决定于年岁。我们自不能说明皇纳妃年已六十,玉环专宠当富青春,便否定了双方爱情的真挚。不过,承袭先人聚敛所得的膏粱子弟当要荡产倾家,家天下的皇帝而要为所欲为,走那亡国败家的道路,天下人自然都吃苦头了:明皇和杨妃的爱情最后给人民带来了严重的灾害,也给当事人本身造成了历史上典型的悲剧。这恶果是怎么招来的呢?二十世纪的英国皇储“不重江山重美人”,可以为了情妇敝展尊荣,比翼双飞,飘然远行,并不受那一切人为的阻碍,人们也没有受到他的影响。而明皇却因过爱所欢引起变乱,以致翠华西去,六军不发,眼睁睁望着他的心头爱宠惨死马克,埋香黄土,掩面悲咽,无可如何。到了“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人梦”,孤灯挑尽。彻骨相思之时,也只能把万分沉痛的心情寄托于虚空渺茫之中,苦寻那临邓道士,意图为他天上人间觅致芳魂,重温“密誓”,受制于媳,长恨以终,岂不正是当时社会所造成的么?
李隆基以前就常临幸俪山,入浴温泉。这一专宠杨妃,华清宫更成了他经常往来之地。遇到冬日前往避寒,甚而要到开春才回。皇帝游乐实在太不简单!休说六宫粉黛,翠葆霓旌,保驾羽林,随行文武,而杨氏兄弟姊妹五家人马的冠裳佩饰又都自成一色,五队连行,鬓影鞭丝争奇竞胜,所过之处珠矾锦绣灿若繁霞,缤纷眩目,照耀通衙。那一种富丽豪华的情景直非寻常所能想见。许多奔走趋奉的大小官吏还不在内。这一来,连整个京城内外的市面都引起了萧条,浪费人力物力之巨真个惊人。
天宝五载(天宝三年五月改年为载)九月下旬,李隆基和爱妃杨玉环日前移驻华清,照例又带走了许多朝臣亲贵,随从军侍。已凉天气,时近黄昏,悲风怒号,尘雾弥漫,官道上平日“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盛况已不再见。只是两行衰柳,败叶摇风,黄云蔽日,惊沙掠地。那被狂风卷起来的残枝落叶满空飞舞而下,落到地上,滴溜溜不住滚转,水一般朝前涌去,通没有一个停歇。暗淡的残阳晓照中,遥望别具形胜的五陵北原,固早为万丈风烟所掩,连那巍峨壮丽的长安城也失去它原有的光辉。只依稀现出了一点轮廓,城内外那么多的金碧楼台、园林亭馆,更看不见一点影于。各地村落中以前尚能生活的农夫,因近年征役频繁,田多荒芜,也十九全家愁颜相对,极少有人进出。大片肥田沃野只是土于草枯,空荡荡地形成=种荒凉景象。宽阔的官道上仅有几个人,前后零散在风沙中挣扎着往南门走进。内中一个中等身材、颔有微须、貌相清癯的中年人便是本书要写的诗人杜甫。
杜甫字子美,祖籍原是京兆(长安)杜陵。因他十三世祖晋代名将杜预的曾孙杜逊于东晋初年迁居襄阳,成了襄阳杜氏的始祖,故史书上说他是襄阳人。实则杜甫生在巩县城东二里的瑶湾。从他的曾祖依艺起已迁居于河南巩县了。自他远祖杜预以来,文武两途仕宦不绝,他的外祖崔家更是曾和皇室通婚的大士族。他虽然生在这样一个阀阅名家、簪缨世裔、“奉儒守官”一脉相承的士族家庭里,他的祖父杜审言也先后任过膳部员外郎和修文馆直学士,但是文人习气很深,中间又经贬滴,并未留下多少家产。父亲正当兖州司马,又是一个小官,俸给有限。他婴年失母,幼时多病,有相当长一段儿童时期寄居在洛阳建春门内仁风里的二姑家中。从小天分就高,更喜勤学,在他姑母的慈爱教养下,非但家学渊源,七岁就会作诗。大来连书画音乐、骑马试剑也都无不通晓。这时,他的家境还不算坏,人又自负才华,“读书破万卷”,胸怀大志。“裘马轻狂”,对武功则崇拜他的远祖杜预,意图不昧“家碑”(杜诗“吾家碑不昧”),比于稷契(上古名臣);对文学又景慕他的祖父杜审言使“屈(原)、宋(玉)衙官”、“羲之(晋代名书家王羲之)北面”的放言高论,目无余子。于是年才十九,便有“四方之志”,北渡黄河,始涉郇瑕(山西猗氏),次岁南游,遍于吴越,这初期三四年的漫游,使他见识到了许多事物,觉着自己学问更高,眼界日广,取功名如拾芥。开元二十一年,长安一带发生水灾,李隆基带领文武百官迁往东都(洛阳)。杜甫借着应考,看望老年的姑母和一些亲友,正是一举两得,便先回到巩县故乡,请求县府保送,再回洛阳应试(唐代科举,由考功员外郎主考,人们称他为考功试。开元二十五年,因考功郎李昂受了举人责间,始改为礼部侍郎主考,由此人们又改称为应礼部试)。初意以为功名有望,手到拿来,哪知乡贡考试并非容易。这年录取的进士共只二十七名,而投考的人将近三千。彼时的考试既重权位,复尚虚名,人情请托,关节通行,常使才人饮恨,寒士吞声。开元之未其弊尤甚。像他这样一个初涉名场、无人援引、尚未知名的儒生,想要金榜题名,春风得意,自然是个梦想。当年下第之后,觉着还是自由散漫的生活可以随意所如,第二年慨然又起壮游之思。先到山东兖州省亲,再游齐赵(今山东与河北省南部),开元二十九年才回洛阳,并和司农少卿杨怡之女结了婚,夫妻也颇恩爱。两次十年的漫游,虽然结交了好些气味相投的朋友,但这些都和他一样遭逢不偶的文人才士,只能在一起煮酒谈诗,骑马射猎,并没有一个能够加以援引,使其从此置身青云,成就他理想中事业的人物。他最亲爱的姑母便在此时死去,心情本就悲伤,又见洛阳虽然文物繁富,人情却是非常势利,越发加重了苦闷。
天宝三载四月,杜甫忽然遇到当时号称滴仙的诗人李白。自来文人多半相轻,这两位伟大的天才诗人却是一见如故,成了诗文骨肉之交。杜甫非但被这位青莲学士的风采所吸引,并且还受了他功成身退。游侠好道,意图炼丹求仙以超然物外。解救自己,始终不满现实的影响。
李、杜二人非常投机。除在一起樽酒论文,同榻夜话而外,还同到梁(开封)、宋(河南商丘)去寻采瑶草。后又深入到道家圣地王屋山上的小有清虚洞大,意欲寻仙修道,采取灵药。虽然他们想参拜的有道之士华盖君并未成仙而死,不得不走回头路。他们的才华意气依旧飞扬,上下古今不可一世。李、杜二人在归途中又遇到另一位诗人、杜甫的旧交高适。这三个好朋友在一起,不是孟诸(平原单县的大泽)秋猎,琴台(在单县)浩歌,便是南瞻芒肠,北望渤海。旧好新知同此欢聚,豪情胜概旁若无人。
秋后,高适南游楚地,李白因事暂离,杜甫也做了北海大守李岂的座上客。不久,李自由紫极宫去领道篆回到究州,杜甫又寻了去。知己相逢,友情自更深厚。无奈好景不常,离长会短。李白要重游江左,杜甫也因先后在外流浪了十几年,平生抱负丝毫不得施展。父亲杜闲又转任了奉天(陕西乾县)县令,屡次来信要他西上长安,再作求名之想。这两个好朋友从此分手,便成永别,各有干秋,更不再见。
杜甫匆匆赶回洛阳,和爱妻略微商计家务,先到父亲任上省亲,再往长安求名。孤身客馆,东食西宿,并无一定住所。他向来有出无进,此时家庭人口渐多,生计日绌。以前的放浪形骸、裘马轻狂虽已不可复得,仗着父亲仍当着县令,还没有到那裘敝全空,凄惶穷路,“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晴抱着无限悲辛去接受人家“残杯冷炙”的地步。人又慷慨豪爽,一到长安便交了好些朋友。所结交的十九虽是落魄文人、失意寒酸,对于那些有类行尸的冠裳架子仍是心存鄙视,极少登门。只管随便写上一首诗,说些违心之论,去投刺朱门。恭维权贵,成为当时的风气,贤者不免,无足为怪。这位生具做骨侠肠而又出身士族。目空一切的天才诗人还是本心所不屑为的。
这日午前,杜甫见秋风猎猎,尘雾飞扬,一时无聊,备些酒肉,约同华原县尉孙宰和咸阳几个士人在客舍里饮酒谈笑,不打算出门了。醉饱之后,忽然想起,新交好友郑虔多才多艺,人又极好,偏是落拓风尘,久不得意,寄居在城南贵人坊后一条偏僻的小巷内,家况本就清寒,常时无米为炊。眼看秋末冬初,定难度日。这样大的风沙天,不知是何光景?当时勾动侠肠,意欲送他一些银钱,以尽朋友之道。
孙宰和另一士人王倚最佩服杜甫,见他仍要出门,再三劝阻,说:“这样大的风沙,马都难行,你如何隔老远赶进城去?”
杜甫一想到这位苦对秋风、衣食两缺的才人,心直发恻,哪里还听劝阻?乘着酒兴,连马都不要,徒步起身,急匆匆往城里跑。好容易冒着风沙走进安化门城洞(又名鼎路门,城南三门之一),忽然一阵狂风夹着大蓬沙土迎面吹来。当时把气闭住,跌跌跄跄连往后退了好几步才得站稳。刚把身子折转,喘吁吁乱喷口水,一面用袖口去擦那眼角边的风沙,忽听连声暴喝,眼前人马鞭丝乱晃,慌不迭往旁一躲,城里顺风驰来的六骑快马,已被那大股旋沙簇拥着一瞥而过。马上人连声怒吼,气势汹汹,鞭刚扬起,又被急风荡开,空自发威,一下也没打落,马已向前驰去。悲风怒号中,休说蹄声,连马身上的驾铃都被风吹哑,听不出来。杜甫骤出意外,几乎受了一场大辱,心中自是气愤。手指来路,刚开口要骂,忽然看出后面两骑锦衣花帽,穿着皇宫内侍的装束,知是赶往腼山给帝妃送那远方贡品的太监卫士,见人马业已去远,话到口边又收回来。只朝地上啐了一口,仍往城里走进。
城门洞的风沙一阵接一阵,大得出奇,使人眼迷气堵,举步皆难。杜甫顺着墙边背风倒退而行。等到硬挺过城门洞,人已被风吹得前后心冰凉,牙齿都战。幸而城内风力稍缓,路也快到,忙往路东贵人坊后赶去。路隔不远,风又改由身后吹来,当时身上一轻,步履加快。不多一会便自赶到。一路急赶,还喘着气,连鼻涕都顾不得擦,伸手先去拍门。
郑虔家住陋巷矮屋之中,四壁萧然,家无长物,光景甚是贫寒。这日见秋风凛冽,想起快要人冬,子女尚着单衣,心先发寒。天气又冷,由午后便裹着一床夹被,在斗室之中闷睡。望着缺腿画案上那幅新画成的“终南春霁”得意之作已为尘沙所掩,成了黄色,只微微叹了口气,也懒得起来收拾。郑妻因平日门无车马,这样风天更不会有人来,早把门关了个紧。跟着便去堂屋缝补旧衣,准备给丈夫儿女穿在外衣里面御寒,等熬过深秋,到了冬天再打主意。缝补完后,还要忙着准备夜来的自水淡饭,所以连丈夫都顾不得去看,心情很乱。两个儿女年幼怕冷,躺在旁边榻上旧被里面,等母亲给他们补好衣服再起来穿,已沉沉睡去。风是呼呼乱响,来客又出意外,哪还听得出有叩门之声。
杜甫见门久打不开,疑是出了什么变故,看望之心更切。一时情急,便不再拍门,竟去绕墙狂呼起来。
侧面墙低,相隔斗室甚近。这一带又是朝西,郑虔刚有些发困,忽听风声中有人在喊:“郑兄!”先还不信此时有人来访,后听连呼不已,睁眼静心一听,竟是新交好友杜甫声音,心中一喜,急匆匆由床上纵起,连鞋都顾不得蹬好就往外跑。起得太猛,身上裹的那床夹被也忘了掀去,吃门缝一夹,掉了下来。耳听杜甫还在门外急喊,百忙中竟将被顺手抓起,仍然披在身上。口中连声答话,往外便跑。
郑妻刚把旧衣补好,忽听连声呼喊,隔窗窥见丈夫满头乱发,由旁屋奔出,身披着一床旧夹被,被风一吹,鼓绷绷蝴蝶也似飞起老高,形态很怪。心里一惊,连忙开门追出,见丈夫业已不再喊叫,正往街门猛扑,越发惊疑。刚急呼得一个“你”字,砰的一声,眼前一暗,灰匆匆一片东西业已当头罩下,心又一急。等掀起一看,正是丈夫身上披的那床夹被顺风吹来。同时街门开处,走进一人、风沙影里认出是丈夫新交的好友杜甫,心中一喜,忙又缩退回屋。
杜甫刚听出郑虔似在里面回应,赶回门前,郑虔已将街门大开,忙抢上前,将手握住。觉出对方的手竟比自己还凉,衣服也甚单薄,心里一酸,当时没好开口。
郑虔笑说:“外面风大,进屋再谈。”就势拉了杜甫往里走进。
郑妻因天快黑,来客又冒着风沙走来,一回屋便拿起一件新补的小夹袄朝炕上扔去,将年才十岁的女儿唤醒,要她起来帮忙。正忙着去点灯,忽听外面砰砰乱响,暗笑:“这两人真怪!一个甘冒风沙,远道来访;一个空谷足音,喜迎佳客,连门都忘了关。如其被风吹倒,看你怎么办?”忙又赶出把门关好,再赶回屋。先把仅剩的一点灯油添在灯碗里面,多加上一根灯草,端向东屋,刚进门,便见宾主二人并坐榻上,争相笑语,手还在那里拉着,打了火种,点灯一看,来客一身整齐衣冠业已布满尘土,脸也成了灰黄色,忙道,“你还不请杜兄把衣冠脱下来掸一掸土?我打洗脸水去。”
杜甫喊了声“大嫂”,正要起立行礼,郑妻已匆匆走出。
郑虔这才发现杜甫须发皆黄,不禁哈哈大笑,忙取掸帚刚帮助杜甫把身上的灰尘掸净,见长女阿骛拿了一件新补的夹袄走进,这才想起身上有些发冷。随手接过,添在长衣里面,果然暖和了此
跟着郑妻打来一盆温水。杜甫才觉出耳鼻等处连口里都有沙土,好生难受。正想等郑妻走后洗漱,忽见郑妻在向郑虔耳语,面有笑容,知道主人用意,忙将身带的十两银子取出,笑对郑虔道:“小弟旅费尚不缺乏,前日韦左丞(济)来访,又送了我些银子,正好转赠吾兄,略供暂时柴米之费,或是添制两件粗布衣服。小弟还要扰你一餐,就便畅谈些时才走呢。”
郑虔随手将银子接过,转交郑妻,笑道:“我们邻家也非富有,母鸡留着下蛋,不肯赊欠,原是难怪。如今有了银钱,或借或买,当可通融,能够弄点酒来那是更妙。真要什么都办不到,杜兄我辈中人,决不嫌我家的粗茶淡饭寒酸本色,因而不作长夜之谈,减却我二人的清兴。你和阿鸳快分头想法子去!莫轻度过这秋夜良宵就是佳事,别的都等明天再说罢。”
郑妻知道杜甫所居颇远,当晚赶不回去。一听丈夫留客下榻,对方神情也颇高兴,方觉此人真个好极,猛瞥见榻上还是空的,刚把眉头一皱,再一转念,忽现笑容,连声应诺,并嘱郑虔先将室中尘土扫净,匆匆带了女儿走出。
杜甫一面忙着洗漱,一面回顾主人,笑道:“遇到这样天气,知己谈心正是乐事。兄便不留,小弟也不会走了。”
郑虔哈哈笑道:“这话说得对,休看我们薄酒寒齑,粗茶淡饭,但是吾道不孤,襟怀自朗,同声相应,共话秋宵。且比那绿酒红灯、哀丝豪竹别具清标呢!”说罢,又和杜甫相对抚掌畅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