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回 誓根深恩 遍归故里 心惊夙怨 独扑妖神
默运玄机,内观反视,得知猿、虎有难,便命能济带了灵丹前往解救。行时曾嘱:“那红蟒已有数百年吐纳之功,往救猿、虎,只可解冤惩戒,不可伤害结怨,又种孽因。”
能济到了一看,猿、虎已被红蟒缠住,仗着虎、猿前爪厉害,双双抓住蟒头,死力撑拒,不使近身来咬,虽未送命,已显出精力交敝之状。那红蟒头被虎、猿抓住,毒口中一二尺长火焰一般的红信吞吐不歇,只要虎、猿稍一不支,被它咬中要害,立时准死无疑。能济因虎、猿神情危殆,见自己到来,不住哀啸悲呜,看去可怜,动了恻隐,又知虎、猿俱是素食,与寻常猛兽不同,从不轻易伤生,又有平日相处的情感,不知不觉先就有了偏向。而那蟒红潜伏山中,虽不曾见它出山害人,但是性极残忍,以前几次见它横山晒鳞,空中如有鸟群经过,它只一昂首,呼吸之间,成群飞鸟便连翩自坠,投入它那火口之中,晃眼间喷将出来,只剩满空毛羽,映日纷飞。这多年来,不知伤害多少生灵。心中痛恨已极,屡欲除它,只恐给禅师知道受责罚而止。这时见它紧缠猿、虎,磨牙吮血,狞恶狠毒之状,越发憎恨。
其实红蟒也是通灵之物,不是不知禅师师徒厉害,见能济走来,自知无幸,本欲逃跑。无奈头被猿。虎抓紧,脱身不得,急得斜眼望着能济,那水桶粗细红锦一般的长大身子不住屈伸鼓动使劲,猿、虎受不得紧束,悲鸣更急。能济不知它是挣扎图逃,以为对自己也存了不利之心,不由怒火上升,顿忘师戒,大喝一声,一扬手,把戒刀化成一道金光,照准红蟒连绕数匝的长躯中间经过,立时将它斩成了数十段。红蟒身遭剑斩,灵气尚存,蛇头被猿、虎抓着的一段,兀自怒目如火,赤信频伸,口中嘘嘘怪叫不止。
恼得能济性起,喝令猿、虎松爪,掷向地上,那蟒竟拼了命,一落地,便向能济纵去,如何能是对手,吃能济一指金光,当头先劈成了两半。接着金光一阵乱搅,把那数十丈长一条红鳞毒蟒,全身斩成血泥,方始收住。再行法禁制,聚石一堆,埋人地下深处。
一看猿、虎俱都软瘫地上,动转不得,忙用禅师所赐灵丹与它们服了,候到毒消回醒,才行领回寺去。见了禅师,禀知除蟒之事,说它死缠不舍,妄杀实非得已。
禅师早知就里,宿孽难解,错已铸成,只朝他看了一眼,并未深说。能济随侍禅师多年,颇有道力,偷观师父神色不善,心里吃惊,从此修持益发谨严。隔了多日,见禅师始终不加责怪,也未再提前事,心才略放。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那黑虎、白猿自从遇救,死里逃生,服了禅师灵丹之后,不消三二日便已复原。虎猿因感能济救命之恩,知道后山有一灵狐苦炼多年,内丹已成,每岁三五月圆,必向空吐纳,吸取月华。修道人如得了此丹吞服下去,足抵得千百年修为之功,便想由白猿盗来送与能济。知道禅师门下戒律谨严,明说定然不允,每次怂恿能济乘月出游,觑便下手。能济因新犯杀戒,每日勤谨自励,惟恐有失,哪还有闲心出游,俱没答应。
一晃过有半年,虎、猿无计可施,又知灵狐不久满了功候,就要脱体飞升,成为天狐,益发不可捉摸。正打算不告而行,径去盗来献上,偏巧禅师适在望前三日,前往吴门上方山石门寺,应觉照禅师之请,讲经说法,救度众生,不在寺内。白猿忽生一计,乘着月明去见能济,假说:“后山新近出了一个妖物,昨晚并亲见它由山外飞回,带了许多新死人头向月大嚼,留下骷髅,望月炼丹。我和黑虎本想弄死它,为世人除害,估量妖物厉害,恐敌它不过,没敢下手。今晚那妖物又从山外带回七个人头,正在大嚼大吃。本山是老禅师恩主清修之所,怎能容妖物在此盘踞猖狂,每晚出山伤生害命?特来报知,请示定夺。”
能济天性疾恶如仇,闻言大怒。暗忖:“师父虽有戒杀之命,但是斩妖降魔,为世除害,分所应为,想必不致怪责。”立命白猿引路同往。刚出寺门,黑虎业已迎候路隅,便骑了上去。这时离灵狐吐纳之时尚还未到,猿、虎不料能济如此易于说动,知道先期赶往,难免不被能济看破,故意驮着他在深谷中满处跑,延宕时光,却不往后山跑去。
能济喝问白猿:“你适说妖物,已然在后山出现,怎还不去,却引我在这谷中乱跑?”
白猿急口分辩说:“妖物虽藏后山,每晚拜月大嚼人头,却多在这谷中一带,此来正为寻它。走完此谷如再不遇,必已回转巢穴无疑。总之,今晚定能除它。不过这东西已然通灵变化,去时最要缜密,轻悄悄的,一掩到立即下手,才可成功;稍微惊动,便被逃走,难再寻踪了。”能济原本精通兽语,只当猿、虎素来忠诚,决无虚假。又因寺中数月苦行,久未出门,见月满空山,清景如画,沿途观赏,颇洽心意。便也不再过问,一任猿、虎驮着他缓步前跑。
一会工夫,到了亥未,快交子初。白猿见是时候了,私朝黑虎一打招呼。又朝能济叮嘱道:“妖物不在这里,此时必在巢穴外顶着死人头,向月炼丹。少禅师到了那里,下手必须神速,一惊走就难除了。”能济臼小出家,随禅师参修上乘功果,虽有降龙伏虎之能,毕竟没有奉命下山行道。禅师道妙通玄,法力无边,一切邪魔外教,从来不敢轻易侵犯;间或相遇,也有禅师在前驱除诛灭。当初斩蟒,还是第一次出手,因而见闻不多,经历尤少,对于这种踏罡拜斗,采炼月华的异类,哪知底细,便跟着到了后山。
忽觉白猿不在身侧,那虎也轻悄悄走上山去,停在一块可藏身的怪石后面,趴伏不动。
心知到了地点,探头石外一看,恰值那黑狐炼形拜月到了紧要关头,地下铺着一张人皮,面前大方石上供着六个人头骨,两只前爪还捧着一个人头骨,如转风车一般,正在月光底下舞蹈不歇。
黑狐因为成功在即,又在本山修炼多年,知道禅师慈悲,只要不害人,不但无事,还可仰仗他的法力,任何异类妖邪不敢来此窥伺,因而放心大胆,早晚苦修,毫无顾忌,哪知祸生瞬息。因它舞蹈飞速,能济那目力,先并未看出它的原形。又有白猿先人之言,一见死人皮和几个人骷髅,已证实白猿所说不虚。再一看那东西,只是一团油光水滑的黑毛,中藏火一般的双眼,在月光下绕地疾转了一阵,倏地往平铺的人皮上一个滚打去,立时起身变成一个千娇百媚的赤身少女,粉弯雪股,玉立亭亭,秀发如云,柔腰欲折。
月光下看去,越觉得肤比花妍,颜同玉润,珠靥星眸,掩映流辉。端的容光照人,荡心融魄,仪态万方,不可逼视,能济益发断定是个害人的妖物,伤生的邪魅,不禁怒从心起,遽下无情,一指手中戒刀,化成一道清光,直飞下去。黑狐如不将内丹吐出,也能化形遁走,偏是大劫临身,不能避免。因见自己化身为人,形神完全无异,当时情不自禁,喜极忘形,向天一声长啸,竟将那粒内丹吐出,化成一团透明五彩、荧荧欲活的晶光,向月中飞起。它这里内丹飞高才百余丈,能济的刀光也似电闪一般飞来,不由吓得亡魂皆冒。惊慌失措中意欲收丹遁走,已是无及,刀光过处,尸横就地,从头自尾斩成两半。
这时只喜坏了石旁窥伺的白猿,赶忙抢上前去,觑准那团载沉载浮正往下降的晶光,纵身一跃,便抢到手内,捧好不放。同时,能济因想看看妖物原形,也从山头飞到。一见是个身披死人皮脸的黑狐,左手上还抓着一个骷髅,仍还当是个伤害生灵的妖狐,并未在意。一回首,见白猿满面欢容跪在地上,双手捧着那团晶光,要请自己吞服下去,知是那黑狐炼的内丹,才明白了黑虎、白猿用意。心想:“佛门戒条,最忌贪杀。诛妖为了除害还可,怎能动这贪欲?”便把白猿数说了几句,命将此丹,连同妖狐与死人皮骨等一齐葬埋。白猿正极口劝说不可如此,忽听寺内钟声催动。能济知道师父归来,忙说:“谁要妖物的内丹,快给我拿去一同埋了。”说完,便匆匆飞回。
能济到了一看,禅师正升大殿,众弟子和全寺人众,俱都合掌闭目,肃立侍侧,面上若有忧惧之色,便知情形不妙,忙即上前参拜。禅师吩咐起立,说道:“能济,你知罪么?”能济惶恐道:“弟子自从恩师出门,每日捧经虔修,兢兢业业,实未敢犯戒律。
只今晚白猿来说后山出了妖物,每日伤生害命,弟子上体我佛慈悲之旨,及师门降魔除害,救济众生宏愿,前往诛除。果然看见妖物在彼炼形拜斗,被弟子飞出戒刀将它劈死。
恩师说弟子有罪,想必指此而言了。”还要往下说时,禅师喝道:“好个糊涂东西!你说那妖物伤生害命,是你亲见的么?为师自居此山多年,几曾见有甚妖物敢来窥视过?
何况明目张胆,公然在此盘踞么?你前此误杀红蟒,还可说那东西虽未害及人类,但也多伤生物,劫数临头,咎有应得。为师见你错已铸成,正借佛法为你解除孽冤,怎奈你道浅魔高,杀戒一开,便难遏止,平白地又种下恶因,犯我本门戒条。你即日便要转劫入世,负我多年期许,还在梦里么?”
能济闻言,吓得战战兢兢跪伏在地,哀声禀道:“弟子一心除妖,并无恶念,况且当时明明见妖物身披人皮,面前供着几个死人头,才下的手,以为这等害人精魅,理应诛戮,不能说是有背本门戒条。恩师如此说法,弟子死也不得明白。”说罢,痛哭起来。
禅师道:“你真糊涂!你仗我降魔真传,任它多厉害的山精野魅,三百里内不能逃死,何故如此心急,怎不细看看那些人皮头骨,是否新死之物?毫不审视,遵下毒手,可知道家旁门原有炼气变形之法?那黑狐不特得道以来不曾害过生灵,便是那一张人皮、七个人头骨,也是向青螺峪凌真人处明白乞取,得诸妖人囊内,并非偷盗凶杀而来。它因自知无罪,才想仰借佛力,在此寄迹,早夜公然修炼,并不避人。谁知千年苦修之功,败于一旦。休说它不能甘休,便是我也无从宽纵。何况你又是本门传人,如不使你转这一劫,了此冤愆,怎能受我衣钵?那猿、虎只为报恩情切,想夺那粒内丹与你,不想爱之实以害之。还算你未起贪心,未将此丹据为己有,总算是无心之失;否则后患更是不堪设想,只恐转劫再来都无望了。这一来,为师又须多等你好些年,方得完成正果。话已说完,你自己前往后殿茶毗去吧。”
能济知禅师戒律极严,言出法随,无可宽免。略一寻思,把心一横,跪求道:“弟子道浅魔高,此去转劫,又有这两层冤孽,自作自受,夫复何言?所望恩师念在弟子从小随侍,亲逾父子,大发慈悲,施大法力解难消灾,度化接引,以免堕落浊世。”说罢痛哭不止。禅师道:“你茶毗以后,我为你先炼真神,再使入世,便是莫大鸿恩。我迟却数十年飞升,所为何来?这个你可放心。你只要此行不昧夙根,努力修为,自有重来之日。虽说你冤孽太重,一转世便成凡人,狭路逢仇,难以抵御,但你夙根深厚,到了那时,自能转危为安,一切不消虑得。现距托生之期还早,你自去吧。”
那白猿、黑虎见能济执意不收那粒内丹,又闻钟声催动,禅师恰在此时回转,也恐事情败露,必受斥责,万不料能济为此一事已堕一劫。当下由黑虎用前爪匆匆扒地,埋好黑狐,正欲赶到寺中窥探动静,谁知那内丹只是一团光华,又轻又柔软,仿佛吹弹得破一般,捧在手上,虚飘飘的,似要乘风飞去。白猿用两手合拢捧持着没走几步,内丹光华倏地往里一收,立时缩小大半。白猿深知此物灵异,惟恐化去,刚把手一紧,内丹忽又长大,彩光荧荧,照眼生颖,比起先前还要鲜明莹澈得多。等把手一松,又复往回缩小。似这样,几收几放过去。白猿不知灵狐本身真神已由散而聚,那粒内丹是它千年吐纳苦功炼就的元婴,当时没有将它消灭,此时躯壳虽死,真神犹在,白猿又不谙禁制之法,如何能保持得住。见它消长无定,只料有异,却想不出应付之法。未一次收得更小,长得更大。白猿心里一着慌,把持未免紧了一些,奇彩辉幻中,耳听叭的一声,那团光华立时爆散,化成弹丸大小一点奇亮夺目的银光,流星电射般往上空升起。白猿纵身数十丈,一把没捞住,转瞬它已高出云表。再渐长渐大,往下缓缓落来,流辉四射,照得山石林木都成银色。
白猿妄想失而复得,运足周身力气,还在作势相待,等够得到时向上跃取。眼看那团银光长有拷栳般大小,离地也只一二百丈左右时,忽听黑虎一声怒啸,向来路直扑过去。回头一看,黑虎扑处,有一团黑气影影绰绰裹着一个黑狐形体,身后带起一溜黑烟,其疾如矢,直朝当空银光中射去。两下里才一接触,黑影不见,银光闪了两闪,立时化散开来。晃眼问又由分而合,变成蝌蚪形一道光华,头大尾小,略一拨转,后面带起一条芒尾,无数大小明光恰似长替飞驰,万点流星过渡,径向东南方投去,一瞥即逝。猿、虎俱看得呆了,白喜欢一场,到手之物又复失去,好生扫兴。
猿、虎再回到寺中,伏在殿外一听,正赶上能济痛哭陈词,行即转劫之际,才知铸成大错,害了恩人,这一惊真非同小可。也不顾禅师责罚,双双跃上殿去,趴伏在地,不住以头撞地,极口悲鸣,愿以身代。禅师早知前孽注定,能济该有这场劫难,并没深责猿、虎。只喝道:“你这两个孽畜,才脱大难,不安分虔修,却去诱人为恶,使我门下弟子犯戒遭劫。本当将尔等斩首,永堕泥犁,方足蔽辜。今姑念畜类无知,事由报恩情切,素行无他,暂且免死,还敢代人求恩么?能济犯我家法,咎有应得,自作之孽,谁也不能替他。”说罢,便命旁立侍者:“将这两个孽畜逐出寺外,不能再来听经了。”
这时能济已跪谢完了师恩,自往后殿引用本身真火,茶毗转劫去了。猿、虎见侍者持杖喝逐,知禅师意甚坚决,无可求恩。只得战兢兢站起,不住悲鸣哀啸,倒退出去。
因恩人为已所误,甚为伤心,虽被禅师逐出,仍然不肯远离,不分日夜,在寺门外伏地哀声鸣啸。口吐兽语,求禅师大发慈悲,宽恕既往,指点明路,许其自保恩人,直到仙缘遇合,引渡入门,以免中途为仇敌所害。接连几天未离开寺门一步,一片真诚,竟将禅师感动,出寺面示机宜:命黑虎先去青狼寨等待,白猿随后即去。直到能济转生颜家,穷途落魄,朝夕相随,守护不离。白猿更是灵异,知道清波上人是禅师好友,意欲借着搭救康、连二猱为名,将上人请动。事完,再引虎儿前往拜谒,日后许多个支援。所以黑虎虽被上人喝出,仍在洞外徘徊未走。
涂雷听上人说完大概,既想乘机一试身手,又想和虎儿见面,看看这转劫再生的能济是何等人物,故连请求几次。上人明知他与虎儿别有因缘,因受乃母之托,恐明许了他,异日出去久了,又往别处生事,故作不允,拂袖而入。涂雷绝顶聪明,看出乃师意非坚决,又一想:“日前师父原答应过,只要有机缘到来,即可往试,今天有了事,偏又不许。反正相隔不远,且背了他去去就回,想必无碍。”便又赶进房去和上人说,要往北山采些果子。上人点了点头。涂雷大喜。出门时猛想起:“路虽不远,却未去过,忘了向师父探问一下,纵驾遁光寻找,免不了仍要费事。”正觉美中不足,一出洞门,忽见那只黑虎仍在门外趴伏,见人走出,不住点首,好似识得自己意思一般。知它通灵,便问:“我现在背着师父,同你去杀死那妖道好么?”黑虎点了点头,挨近涂雷身侧,把前腿一伸,四足趴伏在地。涂雷知要他骑,心想反正得虎引路,便骑了上去。
那虎等人上了背,将头一昂,放开四足,往前跑去。涂雷先还以为骑虎比起御剑飞行相差天地,谁知那虎竟如飞的一般,一路蹿山跳涧,上下于峻崖峻岭之间。只觉耳际呼呼风生,林木肢陀成排成阵,如浪涛起伏,迎面奔来,再往身后倒泻下去。略一回顾的工夫,便飞越了一二十里的崎岖山径,奇景万千,目不暇接,一瞥即逝。自己稳坐其上,迎风长驱,真是又舒服又壮观,比起初习御剑飞行,别是一番情趣,高兴之极。恨不能也收一只虎豹之类的猛兽,来充坐骑,才称心意。
涂雷正寻思间,忽听那虎啸声连连,接着又听崖下猿啸相应,已到了妖人巢穴上面。
一会转到崖下,一见虎儿生相,先自心喜。后来斩了妖道,破去邪法,一同前往救康、连二猱,路上彼此通问姓名,一说经过,益发投机,由此成了至契。
康、连二猱被困的那间石室,只是邪教中的寻常禁闭之法,本无足奇,妖道一死,不攻自破。当下由涂雷上前放出飞剑,斩关直入。里面地方不大,甚是污秽阴湿。康、连二猱被妖道用蛟筋倒绑,吊在室顶当中,看见主人、猿、虎进来,哀鸣求救。涂雷见二猱遍体金毛,油光水滑,生得甚是异样,不禁喜爱。正欲上前解救,被虎儿一把拦住道:“师兄莫忙,这两个狗东西太可恶了,我还有话问它们呢。”
虎儿说罢,指着二猱发气骂道:“你这两个该死的狗东西!当初如不是白哥哥引我救你们出来,你们早在山窟窿里饿死了。它虽和你娘打过架,你娘又不是它弄死的,你怎不听我话,三番两次朝它行凶?凭它气力本事,弄死你两个,还不是和掐死一个虫子一样?不过因我还喜欢你们,它看在我的情分,不肯动手罢了。你们怎还起坏心,不知从哪个鬼地方弄一技鬼花朵来,想把它迷倒害死?害它不成,又敢背了我逃跑,偏生报应,被妖道捉来。如不是我白哥哥宽宏大量,打发黑哥哥到清波师叔那里请来我涂师兄将妖道杀死,你们今晚便没命了。该死的狗东西,太可恶了。我也不打你们,仍由你们在这里吊上几个月,我再来放,看你们还弄鬼花样害人不?反正不是我白哥哥害你们吃苦,莫非这也恨他?”二猱一听这次遇救全仗白猿,这一半日工夫苦头业已吃足,又悔又怕,哪里还敢丝毫倔强,望着虎儿不住哀声乞怜,表示诚心悔过。虎儿本来爱它们,原是故意威吓,显出白猿恩惠,以免日后一个顾不到,又去背地寻仇。假装发怒,又喝骂了几句,经白猿一讲情,这才转请涂雷解救。
涂雷先见虎儿小小年纪,独居深山,有通灵猿、虎为伴,已是惊奇。及听喝骂二猱,不知就里。后来用飞剑解绑,问起详情,才知他不只有此灵猿、神虎常相厮守,还有这两个善解人意、灵慧奇猛的金星神猱,以及千百金钱花斑大豹朝夕服役,随同出入,不禁欲羡已极。等二猱一一跪叩谢罪谢恩之后,便要伴送虎儿回去,认清门户,以便暇中时常过访。虎儿、白猿巴不得日后和他时常来往盘桓,闻言大喜。
两人四兽离了妖窟,因虎儿来时所骑之豹仍在峡外,欲循原路回转。白猿却说:
“来路迂回绕远,无须如此。可命康康招豹回去,大家仍由崖上回转。”涂雷本要飞行前去,虎儿因荒山独处,从不见人,不意空谷足音,得此良友,真是喜出望外,和涂雷亲热已极,坚邀一同骑虎回去。涂雷虽恐出来久了,回去招恩师责罚,但一则年幼贪玩,二则生平头一次交到这样好友,又心想主人未归,自己先去了也是无用,立即应了。
二人手挽手臂,并肩骑上虎背,不消顿饭光景,便到了虎儿洞中。虎儿引将进去,一同坐下。白猿和连连慌不迭地献上山果食物。涂雷、虎儿边吃边说,越谈越对劲,俱都相见恨晚。一会儿,康康引豹归来。涂雷要见群豹,虎儿便陪了出来。一声长啸,崖下豹栅中大小金钱花斑野豹千百成群,纷纷跑出,一同拥到崖前,面朝上跪伏在地,似练习有素的一般。虎儿又是一声长啸,群豹俱各昂首,齐声吼啸,立时山鸣谷应,怪风四起,沙石惊飞,山花乱坠,宛如红雨,声势雄壮威猛,若撼山岳。喜得涂雷心花怒放,也跟着引吭高呼,欢跃不已。群豹怒啸了一阵,虎儿把手一挥,轰的一声,戛然顿止。
只剩四山回应之声,嗡嗡震荡,半晌不绝。涂雷拉着虎儿双手,笑嘻嘻赞不绝口。
虎儿看出他喜欢这些猛兽,便说道:“康康、连连性子太野,不肯跟随生人,白哥哥要出门找我爹和娘去。黑哥哥从小陪我在一处,永不离开。除开它们这四个,还有这么多豹儿,只要涂师兄喜欢,随便挑了带走,要多少有多少。如伯其野性不听你的话,它们都怕康康、连连,只须吼上几声,也就不敢强了。”涂雷原知虎、猿与虎儿有前生宿契,漫说不肯相赠,纵肯也绝不会跟了同去。心中颇爱康、连二猱,想分它一个,又不便开口。继而一想:“君子不夺人之所好。康、连一母双生,何苦给它拆散?”正把念头转在豹身上,闻言大喜。因虎儿有恐豹性野难制的话,暗忖:“他小小年纪便能降伏群兽,难道自己一身遁法本领还不如他?”不愿示弱,接口答道:“我原有此心,既承兄弟盛意,我此时还不知师父心意如何,且先挑两个大豹和一个小豹崽吧。”
虎儿正要张口呼唤康、连二猱,涂雷忙把手连摇道:“这倒不消,我自会降伏它们。”说罢,朝豹群中仔细看了一看,觑准两只又大又雄壮好看的金钱花斑大豹,一纵遁光,往崖下飞去,满拟手到擒来,谁知物各有制,野豹生性猛恶,凭涂雷本领,尽杀群豹不难,要想驯服它们,却非容易。就是虎儿,如非先有猿、虎与康、连二猱相助,这上千大小野豹,也休想制服得住。涂雷刚刚飞起,脚还没有踏地,群豹先是一阵大乱,互相挤撞。先看中的那两只大的,早不知挤向何处。一片金钱花斑锦毛中,千头攒动,挤成一团,简直分辨不出来。等落地收住剑光再找群豹,又各齐声咆哮,纷纷蹿起,同向涂雷扑来。豹是虎儿家养,涂雷是客,又不便真用飞剑斩杀。虎儿偏又过信涂雷本领,想看看他伏兽之法,群豹见主人没有喝止,益发胆大,来势猛恶非常。涂雷无法,只得飞身纵起。因这一迟疑之间起得稍慢了些,将身着短衣抓裂了一大片。,如非生就铜筋铁骨,差点没被豹爪抓得骨碎筋裂,闹了个老大不是意思。
涂雷不禁心头火起,在空中盘旋了两转,二次觑准一只大的,想好主意,电射星流般朝豹群中直落下去。就在群豹二次骇乱惊窜中,一伸双手,抓住那只大豹的头颈皮,大喝一声:“起!”便提了起来,往崖上飞去。这只大豹恰巧是虎儿先骑的那只,最是猛烈,加以人小豹大,抓的地方只是头颈一处,急得那豹在空中不住乱挣乱舞,怒吼连声,下面群豹见状,俱各发威怒吼,风起尘昏,声震山谷,比起适才势子还要来得惊人。
涂雷飞到虎儿身侧,刚将手一松,往地一掷,那豹便一打滚翻起,张牙舞爪,恶狠狠向涂雷扑去。涂雷见那豹如此凶猛,喊声:“来得好!”身子往下微俯,让过来势,再略一偏,便闪向豹的左侧。贴着豹腹飞身纵起,一伸右手,又将豹颈皮抓住,奋起神威,口里嗯了一声,往下一拉。
那豹扑时正在情急暴怒之际,势于绝猛,吃涂雷神力逆着势子硬拉回来,两下里都是个急劲,那豹身不由己,两只后腿朝天向上弯转。山中猛兽,豹类身子最是灵活。这只又是多年老豹,群中之王,更为厉害。就着上翻之势,前腿一挣,后腿索性连身反转过来,伸出两只钢铁般的利爪,便朝涂雷身上抓去。这一下力量何止千斤,涂雷纵是生就异禀,如被抓在要害之处,也难保不受伤害。幸是涂雷身灵力大,内外功均到上乘地步,头一次吃豹将衣服抓裂乃是偶然大意。知豹难制,早留了心,一见豹的后半身上翻,手中豹颈皮一扭,便知要出花样,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双方动作瞬息之际,人与豹全未落地,未容那豹整个翻身扭转,涂雷倏地右手一松豹颈,身子往上微升,左手早攥住那豹手臂粗细的一条长尾,抡将起来,在空中一连悠荡了好几十下。悠得那豹头晕眼花,张着血盆大口,腥涎直流,吼叫不出。
虎儿不忍那豹吃苦,连忙劝止时,下面群豹怒吼之声越厉,已然阴云四起,狂风大作,加上山谷回音,直如惊涛怒卷,地陷天崩,贴耳欲聋,哪里还听得出说话来。还是白猿、黑虎和康、连二猱看出虎儿心意,纷纷往崖下豹群之中飞落,一声吼啸,群豹见了克星,才逐渐静止。等到虎儿唤住涂雷,那豹已乱喷白沫,急晕过去。
虎儿笑对涂雷道:“师兄,你本事真大。但是这样硬收拾它,就算降伏了,日后也不会好好跟你在一处的。”涂雷问故,虎儿便说:“我因承白猿指点,不只能通兽语,并且深明兽性。因为兽类除豺狼等有限几种外,大半义烈。驯养它们,须得恩威并用,尤其是威不可妄发,只要使它们时时刻刻对主人都有惧怕,而又感激非常,则自然驯服,生死不二,任何驱遣,无不如意,硬制未始不可,但是只能使它们当时害怕,心中却愤恨已极,过后不是遇机图逃,便是乘隙报复。似这般只有畏心,并无情义,只能制服,不能驯养,有甚趣味?这只老豹更是群豹之王,颇有灵性,你如此待它,死也不会归心。
适才群豹怒吼,固由于未加禁止,却也因见豹王受难,奋不顾身之故,如非崖上现有两个克星,早一同拼命扑上来了。还是我来代你另挑一公一母两只大的,再将这两只新生的小豹崽一同带去,本是一窝,使它们有所依恋。再叫白哥哥和康康、连连与它们说明,永远随你,不准离开。它们已见过你适才的本事,一点不用费事,自然害怕,听你驱使了。”说时,那豹已然回醒,怒吼一声,果有想朝涂雷扑去之念。经虎儿喝止,抚慰了几句,命康康领入洞内给些肉食。又问:“师兄心意如何?”涂雷正觉有力无处使,便也就此下台。
虎儿陪了他,带着白猿和连连纵下崖去,走人豹群,将适才所说大小四豹指与涂雷,问中意否。说也奇怪,起初涂雷单身下来,群豹那等凶威,这次竟是驯善异常,一个个趴伏在地,动也不动。涂雷见那只公豹只比豹王略小一些,周身全是金钱花斑,目光如电,形甚威猛,比前豹似还要好看些,很是中意,母豹也不算小,爪牙犀利,灵活非常。
那两只小豹,只有狗大,锦毛细密,身子雄壮,甚为可爱。心中大喜,连忙谢了。因出来时久,告辞要走。白猿又教虎儿随去拜渴清波上人致谢,也认清门户,日后便于来往。
涂雷首次背师行事,来时没有说明,恐跟去受责,但又心爱虎儿,极愿其去。想了想,与虎儿商妥,当日同去只认门户,先不见清波上人,等涂雷日后伺便禀明,再来引去相见。
当下虎儿、涂雷仍乘黑虎,与白猿二猱带了四豹,往黑蛮山铁花坞跑去。涂雷还以为出来时辰比往日差不了多少,师父不致察觉。行近山麓,一眼望见清波上人正在洞外闲眺,知道隐瞒不住。咧着一张雷公嘴,笑对虎儿道:“我们行藏已被师父看破,左右招骂,你前生是他师侄,索性就见了他吧。只骂我时,你们不许笑我。”虎儿闻言大喜,连声应诺。白猿又叫虎儿速下坐骑,步行上去。快要到达时,涂雷涎着脸,笑嘻嘻先跑上去,高喊道:“师父,我把虎师弟领来了。”虎儿早有白猿叮嘱,也跟着跑近,跪下行礼,口尊:“师叔,弟子颜虎拜见。”清波上人看了涂雷一眼,也没理他。先命虎儿起立,说道:“你虽转劫再生,并未忘却本来,实可庆幸。今日之事,我已尽知。雷儿背我行事,大犯家规,姑念初犯,又看在你的面上,权且记责。再不俊改,二罪归一,一定从重处治了。相见不易,可随我至洞中落座,还有话说。”虎儿领命。清波上人便命虎、豹、猿、猱暂留洞外,径往洞中步去。
涂雷见师父只略说了两句,并未深究,大出意料。上人一转背,涂雷朝虎儿扮了个鬼脸,喜洋洋走过来,拉了虎儿的手一同进入。虎儿到了里面一看,石室修广,洞壁如玉,云床丹灶,陈设井然,通体明朗,净无纤尘。洞甚深宏,石室不下数十间,也不知光从何来,比起自己所居崖洞终年阴暗,真有天渊之别。心想:“几时也找这么一处山洞来住才好。”
正悬想间,清波上人已将二人引人丹房之内,各命坐下。先将虎儿前生因果一一告知。然后说道:“那灵狐因你坏了它的道行,衔恨入骨,寻你报仇,已非一日。只因你茶毗以后,令师将你真灵禁闭内殿,传你炼气凝形之法。过了数十年,形神俱固,才令转世。所以你生具异禀,大异常人。灵狐先时固无奈你何,如今你已转世,宿根虽厚,因令师要使你险阻备尝,历应灾劫,前生法力已化乌有,仅仗虎、猿等灵兽护持,如何能是敌手?尚幸它目前还不知你托生在此,你所居之处又有令师预设禁法,暂时或者不受侵害,但是灵狐神通广大,事颇难料。适才令师托髯仙李元化路过传语:因铁花坞与你所居密迩,嘱我代为随时照应,以防不测,恰值雷儿将你引来。现已将你前生因果说明,少时我再传你入门功夫,以后如有事时,我不亲去,也必命雷儿前往。你来时须要经过斑竹涧,那一带相隔灵狐修炼的北斗坪扯旗峰甚近,如被窥见,便生祸变。回去好好修为,静待仙缘遇合。此地不可常来,平日出游也以山南一带为宜,切忌走过斑竹涧。
比如好好天气,忽然天地晦冥,阴风四起,少停风止,现出生人,不论男女老少,俱是那灵狐幻化。此狐得道千年,精通邪术,千万不可使之近前。速将第一道灵符展开,便生妙用。如还不退,再将二、三两道灵符依次招展。纵然不能伤它,也可惜以脱身,暂避当时之祸。”说罢,传了坐功与使用灵符之法,命涂雷陪了他在洞内外游散片时,再行护送回去。
涂雷乘间禀说虎儿送了他大小四只野豹,请准留养。清波上人笑道:“你师弟能驯猛兽,半由宿根天赋,半由灵物辅佐,你如何也想学样?你不久下山,这类猛恶野性东西不能随带了去,我日常修炼,又没工夫教化。你童心甚盛,一个不好,将来反要惹祸。
仍由你师弟带回去吧。”涂雷如何肯舍,涎着脸再三苦求说:“这些豹儿都解人意,来时师弟已然告诫,决不致闯祸。异日师父出门,留它看守洞府也是好的。”上人见他情词惶急,虎儿又代求说,便答道:“你这孩子实是淘气,为了你,不知要添我多少纠缠。
你既再三求说,也罢,答应你不难,只你未奉命下山以前,不许骑了它满处乱跑。如若违背,或在外惹祸,连同今日,二罪归一,定然重责不饶。每日还须由你抽出空来教练,使其变得驯善,可能应得?”涂雷原想日常骑着豹出门游玩,闻言虽觉有些美中不足。
终园师命难违,只得应了。清波上人适有日课,虎儿先行跪拜谢别,随了涂雷出来。
小弟兄二入到了洞外,同在山石之上落座,畅谈一切。一面叫白猿、二猱用兽语告诫四豹,此后务须长随新主,不许违逆生事。盘桓到了日落黄昏,虎儿兀是不舍言归,嗣经白猿几次催促,方行上路。将四豹留在洞外,仍由涂雷送回。因有上人前言,路过斑竹涧时,虎儿、涂雷俱都留神四处查看,并无异状。涂雷对虎儿道:“师弟你不要害怕。那狐精不来惹你,是它福气;它要是动你一根头发,我便寻上门去,非把他斩成肉泥才罢。”白猿一听涂雷高声口出狂言,大吃一惊,慌嘱虎儿劝止。虎儿虽是幼童心性,但极信服白猿,忙向涂雷道:“师兄请勿高声。你话虽好,只是当初还是怪我不该杀它,照师叔说,明明是我不好,怎么能怪它寻我?如今我打它不过,你又不和我常在一起,如被它听见,有你它不敢出来,等你一走,我就糟了。”涂雷闻言,当时虽然住口,心中却存了寻找灵狐与虎儿除害的念头。
虎儿等回崖之后,康、连二猱点起火炬,二次又搬出果品食物款客。虎儿坚留涂雷用完晚餐再走。因清波上人已久断烟火,黑蛮山周围千百里,到处都是穷山恶水,奇峰怪石,铁花坞境极灵秀,可供修道人果腹的山粮却绝少。上人每日闭洞虔修,无暇他去。
而涂雷年幼道浅,所学又是降魔出世的功夫,不能遽绝食饮,求粮不易,所以自幼出家,并未禁其肉食。可是上人不欲无故杀生,又不许涂雷远离洞府,经年中除偶猎一两只为害生物的猛兽外,涂雷日常多半以少许松子、黄精之类为粮,难得大嚼一回,至于鹿肉之类的驯兽,简直从未吃过。不比虎儿,自身既无拘束,更能驱使群兽,有猿、虎、二猱随时服侍,好多珍奇的山肴异果,都成了他家常便饭。白猿又给他酿了几瓦罐果子酒,香冽异常,醇美无比。今日遇上佳客初来,恨不能把所有家当全摆出来待承,罗列满前,殷勤劝嚼。加以猿猱灵慧,争先捧奉,应接不逞,涂雷大半都没见过,吃到口里,更觉腴美非常,不住口开怀食饮,越吃越高兴。涂雷笑对虎儿道:“师弟,你小小年纪,一个人住此荒山,竟有许多好东西吃。听你说,这都是白哥哥和康康、连连替你弄来的。
我人小食量却大,如非略知服气的话,早饿死了。我那里出产少,师父又不许随便打野东西吃,除师父两三年难得一回去城市上带些米粮回来,能吃上些外,每日只吃一点首乌、黄精。最焦人的是剥松子仁吃,费了好多事,肚皮还是空的,我一赌气,就懒得吃了。虽然因我学习吐纳导引,从不知饿,但总觉极少有吃够的时候。方才你到我那里,连果子都拿不出一个来,真怪寒酸的。几时我也能够有像它们三个这样聪明的猿猱,我就喜欢极了。”白猿便叫虎儿告诉涂雷说,它此去岷山,那里同类甚多,必代他物色一个灵慧之猱带来,供他驱使。涂雷益发心喜。
一会儿,吃了个酒足肉饱。天已深夜,正要说走,又想起洞中没肉食,无法喂那四豹,发起愁来。虎儿笑道:“师兄你真想得到。要照你说,我有这么多豹儿,它们肚子虽没虎大,一个大豹儿也和我吃的差不了多少,一只大肥鹿不过够七八只豹儿吃的,我还喂得起么?它虽归你收养坐骑,吃的它却自会去找的。我过斑竹涧时,见近侧不远山坡上,灰的黄的一大片,羊儿很多,那都是它们口里的好东西。这里老豹儿都有点灵性,它们跟随我们不去,一则是怕康康、连连;二则是山外土人打猎的人多,因我们有本事,遇上时好护庇它们,不许山人伤害,它们图的只是这一样。要图吃的时,我一个人就有白哥哥和康、连帮助,也找不了许多,那每天不叫人心焦死么?它们自从归我,我第一不许它们不听我话就伤人;第二找吃的,得由我成群带了出去,不许单走。因有白哥哥、康、连两个帮助,力大腿快,眼睛又尖,打上一回野物,就能吃上好几天。多余的风干了,防备下雨、下雪不能出门时吃。从没操过一天心。你共总才四个,焦急啥子?我另送你四条肥鹿腿,四条黄羊腿,都是一条鲜的,三条风干的。怕师叔等久,你自驾剑光飞回。我叫康康、连连用草藤扎好,挑两个大豹驮着,由白哥哥随后给你送去。可留一半自吃,一半作你头一回给四豹打牙祭。”涂雷闻言,喜得没口子称谢。出来时久,不便再事留连,方与虎儿握手殷殷,订了后会,出洞驾剑光破空飞去。
白猿忙与康、连二猱将八条羊腿扎好,连夜押送前往,未明回转。虎儿累了一日,已是睡熟。白猿将他唤醒,说肉送到时,涂雷同了四豹正在洞外守候,见白猿去甚喜。
现在大援已有,二猱从此驯服,诸事就绪,你我早晚终须分手,不如早行。因叮嘱虎儿厚结涂雷,谨守清波上人之戒,静候仙缘到来。自己事一办完,便即归来。纵与禅师同至,也必先期赶回送信。虽然早去数日,却可早日相见,也是一样。虎儿万不料它当夜就走,闻言猛然惊起,再四坚留。经白猿力说利害,此行愈早愈妙,虎儿知留不住,只得含泪出洞相送。黑虎和二猱已早得信,伺伏在侧。自猿重又向虎、猱告诫,善事主人,勿得擅离,防虎儿日久淡忘,切忌往斑竹涧去。说罢,与虎儿作别下山。这时晨光欲吐,残月初坠,只见白猿化作一条白线,其疾如矢,出没昏林暗影之中,俄顷不见。虎儿目送白猿去后,直到看不见影迹,方始怏怏回洞。
由此,涂雷每隔些日,必来虎儿洞中看望,并将乃母给的古玉符转赠虎儿,作紧急时防身御邪之用,两人成了至交莫逆。虎儿日常无事,便骑了黑虎,带着康、连二猱,驱使群豹满山行猎为乐。一晃数年,无事可记。中间涂雷业已下山两次,往往一去经年。
白猿也没归来。虎儿越发觉着不惯。
这日虎儿正苦念白猿、涂雷,康康见主人心烦,劝主人出游解闷。连连又说:早起出外采鲜果,因为时当秋暮,附近果林都是桃、李、梨、杏之类,业已过时,想往离此较远的红橘山去看橘儿熟未,就便挑几个红大的橘儿回来与主人尝新。归途因追一只落单的小角鹿,走岔了道。远望邻近高峰上面,花开甚奇,花旁似盘着一条红蛇。同时峰下面还有好些竹楼。天已不早,恐主人起床呼唤,又恐遇见生人,言语不通惹亨,赶了回来。主人日前因青裸早吃绝了种,老是想吃。那谷中山民必有主人爱吃的东西,何不前去和他要些?说时天已将近黄昏。照例,虎儿傍晚归来,即在崖前驯兽为乐,不再出游。只因以青稞、兽肉为粮,久不食米谷,想换一换口味,加以性又爱花,闻言立被说动。忙唤黑虎,却不在跟前。康、连二猱到处寻呼不见。连连一问豹王,说黑虎自随虎儿出猎归来,没隔多一会,便往南跑了下去,走得飞快。连连听黑虎所去之处正是同路,才想起适才曾和它说过凌晨往红橘山之事,莫非他已先去?便和虎儿说了。虎儿近来益发身轻体健,神力大长,翻山越岭,其捷如飞,本用不着骑虎,又当望后一二m司,月光正明之际,以为路上可以与虎相遇,便率二猱赶去。恐惊山人,连豹群也不带。
那峰相隔约有二百里远近,在一个深谷的尽头处,偏向红橘山西南二十来里。外有茂林密莽掩蔽,内中藏伏不少山人村寨,田园屋舍,渔猎畜牧,别是一个天地。虽有出入之路,便是谷中山人,也经年难得通行。外面看去,只是丛草森林,荆棒匝地,密压压连山蔽野,一望无涯,形势险恶异常。
虎儿行至红橘山,已是黄昏月上。望后明月,分外皎洁,加上秋空晴霁,万里无云,似一个大晶盘低悬于林梢崖角之间。仅有数得出的数十颗明星,稀落落散置天空,与它做陪衬。清光所被,照得近岭遥岑,岩石草树,明澈如画。越觉静旷寂寥,夜色幽丽。
虎儿不禁脱口喊了声:“好大月亮!”极目四顾,月光下除却来去红橘山的那条山路而外,到处都是林木藉翳,丛莽茂密,随着山势高下起伏,看不见片石寸土,脚旁时有不知名的野花秋菊之类,在微风中亭亭摇曳,淡红浅翠,薄紫浮金,五色缤纷,天生丽色。
再被月光一照,花上面又泛出一层异彩,恰似雨花台的五色宝石,浸在玉碗清泉里一般珠圆玉润,更显明洁。有时清风吹动,花影娟娟,因风零乱。紧跟着便是密莽波颤,簌簌有声,林枝舞动,声如涛涌。真是奇景万干,笔难尽举。虎儿虽然久处山中,因守白猿行时之诫,绝少夜出;所居山崖,石多树少,纵然多植奇花,皆由人工布置,加以年幼,胸少丘壑,那比得上这等天然雄奇幽丽的境界。佳景当前,只觉应接不暇。暗忖:
“这里以前也曾来过,春夏时满山是花,都不觉怎样,想不到夜间景致这般好法。”由此动了夜游之想。
正想把脚步放慢,沿途观赏流连,不舍疾走,康、连二猱忽引虎儿往左一拐,走向树林之中。林森枝繁,尽是松、桧、槐、捕之类的千百年间老树。上面乱柯虬结,互为穿插。下面一株紧挨一株,密匝匝排立挺生,大部数围,小亦成抱。人行其中,最密接处直须斜肩侧背而过。隙地上又时有丛草没胫,荆棒碍路。若在春夏之交,镇日阴暗,冥如长夜,草更高密,几及林枝,休想见着一线天光。幸是九秋时节,山风劲道,木叶多脱,草莽也渐黄萎,除了几种长春的树木而外,有的地方还能从无叶繁枝中漏下些月光,化为无数条粗细横直的暗影交织地上,略可分辨方向路径。
虎儿入林走没多远,便不耐烦道:“路这样难走,老黑也没找着,多会才到呢?”
连连道:“这里要抄近些,还不是正路。主人嫌黑,我们绕过去吧。”说罢,领了虎儿,经行之处,尽是松柏等类的长春林木,比先走的一段还要阴森黑暗,丛草荆棒却不多见,路也平坦得多。虎儿正要喝问,地势转高,攀越过一条崎岖的岗脊。再走不一会,便走向入谷的幽径。前半截仍在森林之中,路宽丈许、数尺不等,时有危石肢陀间阻。径颇弯曲,如无连连引导,即便得入,照样也要走迷。谷中山人当初为辟这条通路,曾将当路的林木砍去,道侧虽是老树参天,却不甚妨碍天光。松风稷稷,清荫匝地,人行其中,别有一番幽趣。虎儿不禁又高兴起来,一催二猱,便撒开腿往下跑去。
约行七八里路,进了谷口。那谷上下四方俱有林莽包蔽,隐秘非常。谷口甚狭,谷内却极修广。虎儿见两边山腰上俱有梯田,高低错落,时有竹楼依崖高建,芦棚木架,制甚粗劣,没有青狼寨所居精细。过时屡屡闻见血腥之气。越往里走进,竹楼越多。只是静悄悄的,不见一个山人影子,也没听到一点声息。心想:“山民爱月,今晚月亮这么大,天黑没多时候,难道都睡熟了?”想唤出人来问话,还没张口,连连在前面想也看出有异,已往一所竹楼上纵去。只探首人门看了一看,便即纵落,又往第二所竹楼纵去。接连几所,俱似不曾见人,一望而下。虎儿追过去问道:“上面都有人么?”言未了,忽听远远传来一声虎啸。虎儿和康、连二猱一听,便知是黑虎被陷,呼唤二猱求救之声,俱都大惊,更不暇再说别的。虎儿忙喝:“老黑吃了亏,在喊我们,你两个还不快走?”
康、连二猱原是神兽,耳目是最精灵敏锐的,又能绕树穿枝,踏叶飞行,捷逾飞鸟,真走起来,自比虎儿要快得多。知道黑虎寻常人欺它不了,这求救之声,尚是第一次听到,必在危难之中无疑。没等虎儿把话说完,各自跃上高处,首先引吭长啸了几声,其音清越悠长,响振林樾。啸罢飞落,空谷传声与四山回响,兀自嗡嗡不歇。二猱向黑虎打了回应,又向家中豹群遥啸,发下号令。便即纵落,脚一点地,长臂向上一扬,身体向前一蹿,月光下便似两枝离了弦的金箭,当先往前飞去。
虎儿知道二猱啸声极能传远,多老远都能听见,既然呼唤群豹,路上又见那么多竹屋田舍,料知谷中山人必多,特地唤来以壮声势。黑虎有难,想起白猿行时之言,心急如焚,跟着二猱忘命一般飞跑下去。跑约里许,又听黑虎连啸了几声,越发心慌。这时康、连二猱早跑得没有踪迹,所幸两边山崖谷径虽然曲折,却只有一条,不患迷路。虎儿加劲狂奔,跑出约有八九里路,虎啸之声由悲壮变为猛厉。渐闻人声鼎沸,夹着妇女悲号,恍如潮涌。听去黑虎已经脱险,因为关切太过,心中尚拿不定准。这时谷径已被前峰阻住,须往左面倒转。身子刚一拐过崖角,地势忽然展开,平畴旷野,竹屋云连,当中一片宽大的广场,直达最前面的高峰之下。峰脚下烈火熊熊,大约数亩,焰高丈许,无数上身赤裸,头插鸟羽的山人,纷纷呐喊,各用刀矛矢石,正向对面山峰隔火掷去。
人丛中还有一条黄影,纵横飞跃,中杂哀号悲叫之声,山人渐有退势。再赶前几步,定睛一看,黑虎半伏半蹲,倒贴在火对面笔立孤峰腰上。背后康康用双足倒挂树根,一条长臂紧紧捞住黑虎那条长尾,一条长臂去拨落那群山人射掷过去的刀矛矢石。有时得手接了去,还得回敬山人一下。连连却在山人丛中乱抓乱甩。知道黑虎、二猱周身刀箭不入,只要不射中双目便不妨事。二猱在未奉命以前,虽不致多弄死人,但是情势所迫,估量山人受伤的已不在少。虎儿几世善根,见虎,猱无恙,气便消了一半。因不知人虎因何起衅,恐多伤人,忙用土语连声大喝:“你们快些住手,免得送死。”飞步跑去。
虎儿还未近前,山人妇孺已连哭带喊,跑过了好几起。那些山人先见二猱生相虽奇,体格矮小,并没怎看得起眼。后来吃连连一阵抓打,挨着便皮破血流,骨折肉碎,早已心寒胆怯,疑神疑鬼,纷纷败退下来。虎儿边喊边跑,喝住连连。一看那边已是谷的尽头,当中高峰笔立,两旁崖壁如削,与峰相连,高达百丈,仅比峰头稍矮,峰下就着地势,掘成了一个大坑,深逾十丈,火焰熊熊,兀是未熄。再看黑虎,身上皮毛烧焦了好几处。康康前臂上金毛也燎去了一片。因对峰无可驻足,又有烈火阻隔,非等火熄,除了康、连二猱,人、虎均难往来,只得耐心忍住。
原来黑虎当日回去稍早,无意中听连连说起谷中山人与峰上异花、红蛇之事。黑虎一听,料定是岷山红蟒转世,既然到此,早晚必寻虎儿报仇。意欲潜往谷中探看,相机除害,免得虎儿出游路遇,骤出不意,为它所伤。谁知那红蟒专好生吃猿、虎与汉人,却不伤害山人,谷中山人认为神奇,把它当作天神一般看待,已历多年。便是那条出谷通路,也是为了月望祭献,缺乏这三样祭品时,出谷搜擒猿、虎、汉人而辟。山南森林内猿、虎原多,因山人逐年搜杀,存身不住,业已他徙,绝迹将近十年。红蟒蓄意报仇,又不要别的祭品。山人因祭品难寻,时常着慌。有几次不得已,绑了同类活人假充汉人祭献。那红蟒也真怪,竟连面都不照。山人恐蟒神不享降祸,益发愁急。日久幸无甚事,虽略放心,总觉有些缺欠似的。
这样过了两三年。中间只遇到四个打猎的汉人,因他们均有武艺,死伤了不少山人,才得擒到。有两个被毒箭射伤,当时身死,还不合用,所以共只祭了两次。然红蟒不知何故,自从前年生下一条小蟒,吃了最后两个汉人外,便不常见。同时山人连遭瘟疫,死去多人,俱以为红蟒神发怒所致。幸而病过一阵,也就过去,未再蔓延。山人实在寻不到祭品,又守着祖传仙巫之戒,不敢多出,在自焦急,无计可施。
照例每次上祭,都当月望起始,接连三日,将各种生熟粮肉酒饭等祭品堆列峰前,每晚在广场上向月跳舞,唱歌为乐。等神吞食完了祭品,再将祭余粮肉酒饭分携取食。
本日原是第三夜,因红蟒久未现身,只那条小红蛇在峰上盘游,也不过来享用,山人方觉扫兴,忽见谷外奔来了一只绝大的黑虎。以为祭品自送上门,俱都喜出望外,纷纷上前擒捉。谁知这虎不比常虎,还未怎样发威,稍一挨近,便被扑倒,周身刀矛不入。山人正无主意,偏巧黑虎直往峰前跑去。先还想蟒神出来凑现成,比生擒还强,哪知红蟒偏又他出不在。黑虎一见小红蛇生相与岷山死蟒无异,误以为是它转生,纵身跃过去,只一下,便抓落坑底。犹恐未死,跟踪追落,又是两爪,便即抓死。
那深坑靠来路一面,有一个数丈长尺许宽的巨缝,里面满是天产石油,山人常用此油蘸作火把。一见黑虎把小神抓死,俱都情急,各把刀矛矢石往坑中乱扔。坑深仅十余丈,以黑虎神力,本不难一跃而上。偏虎性慈,见上面山人密集,这一跃之势,至少也许死几十个人,便在坑中盘旋,向上发喊怒吼。意欲将人惊退一些,稍有空隙,便可纵出。不料山人俱是死心眼,红蛇一死,认为奇祸,齐集坑边,一个也不肯退。双方相持了一会,因月光斜照,坑深黑暗,发射矢石刀矛还恐难中要害,好些山人持有火把。内中一个拿着火把,正伸手向坑中照去,邻近的人一技长矛从斜刺里飞掷过来,碰了火把一下,持火把的人一吃惊,手一松,火把正顺坑边坠落。残火飞入油穴之中,一下将石油点燃,轰的一声,涌起一二十丈高下的烈火,熊熊直上,吓得山人纷纷倒退。
幸而油穴深藏凹下,横嵌坑底,只有一面火势冒上来,穴口不宽,火苗被束,顺石罐斜出,到了口外,再朝上喷起,势子先减了一半。坑上面看似被火布满,坑底近峰一面反倒无火。黑虎只被火燎焦了些皮毛,就地一滚,便已熄灭,当时欲待纵出,无奈出路被火阻断。那峰又是笔立百丈,溜光油滑。仅近峰脚处有几块危石错落,三两株老树挺生,但是势绝险陡,着身不得。黑虎发急,向峰上蹿。头一次上来,刚抓住一株树干,无奈身子大重,用力又猛,咔嚓一声,齐根折断,连虎带树坠落坑底。虎忙松爪时,树枝已被火苗燎着,燃烧起来。如非爪松得快,差点又被烧伤。虎知上蹿无望,只得罢休。
坑底虽然有大半无火,无奈火热猛烈,炙烤难禁,延时久了,不被烧死,也被烤死。黑虎实难禁受,想起二猱耳目聪灵,均能及远,这才奋起神威,大声吼啸求救。自知来时没有通知虎儿与康、连二猱,不过情势万分危急,略作万一之想而已,谁知虎儿、二猱早跟踪赶来,才吼两声,便有回应。隔不一会,康、连二猱先已追到。
那伙山人把虎视如杀父之仇,恨它人骨。先时还想生擒上祭,嗣见刀箭难中,才想起使用火攻之法,把山柴树枝一齐抛下去,要将它活活烧死。正隔火喧哗,飞掷刀矛之际,一听虎在坑口震天价发出一声怒吼,立时四山大震,狂风怒号,沙石惊飞,连火苗也冒高了好几尺。众山人吃这山君一震之威,俱吓得心摇手颤,不知不觉倒退了几尺。
正惊惶辟易间,黑虎又接连小吼两声,康、连二猱也有了回应。山人看出黑虎声势虽然威猛,仍在坑底绕着峰脚回旋,好似无甚伎俩。虽听二猱啸声有异,深山荒谷异声原多,急于得虎,为蟒神报仇,仍未在意。心中略定,又是纷纷呐喊,拥到坑边,拿起山柴杂草七手八脚往下乱掷,一会便掷了不少在坑里。
黑虎见上面掷下柴草,坑中到处火起,仗着地面广大,尚未遍及,人被火逼住,不能近坑对准自己下掷,还有闪避所在。但是山人众多,四外柴枝杂草乱下如雨,时候稍久,定葬身火窟无疑。正惶急窜避间,恰好康、连二猱赶到。先时康、连二猱不知就里,并未伤人。仗着天赋本能,双双一纵身,径从山人头上飞到坑边。一听黑虎在坑口吼啸,略一端详形势,竞拔地数十丈,从火头上似飞鸟般一跃而过,落到对面峰腰一株盘生石隙的老树干上。往下一看,黑虎业已被火包围,正在腾挪扑闪。康康见状,当先飞下,身才近虎,便被上面掷下来的一束带火枯枝燎着前臂上的金毛。康康见势不佳,只得用爪按灭,纵身而上。
黑虎见二猱到来,仍是无法援救,一时情急,便往峰上蹿去。一扑扑在峰腰又光又滑的顽石之上,没有抓住,顺势溜落,石头却被虎爪击碎,成块下坠了好些。康、连二猱见虎上纵时相隔树根不远,猛生一策,便向坑中大叫,教虎再纵高些,康康单足挂紧树根倒垂下去,连连蹲身碎石之处接应。这时坑底火势越大,黑虎情势危险,此外别无生路,便从二猱之教。运足周身神力,在坑中怒吼一声,朝峰腰上二猱存身所在飞跃而起。这次跃得比前两次都高得多,势于更猛,竟飞过了康康存身的老树。黑虎跃过了头,一发急,两爪一抱,将那古树上半截连枝抱住了大半。黑虎神力何止于斤,树枝如何能吃得住。峰是石体,峰腰一带树只三五株,仅两株年久根固,能够载重。其中一株较小的已被黑虎头一次上纵时齐根折断,仅此一株,如再断落,休想能够活命。幸而二猱机智灵警,康康脚挂树根,见黑虎来势疾骤,不敢当时就接。身子一偏,刚刚让过,便听头上一片咔嚓之声,柯断干折,枝叶纷飞。上半截树身被虎抱住,往下沉落,势将断折。
知道不好,口中忙喊:“快放!”长臂一伸,已将虎尾紧紧捞住。当这千钧一发之际,黑虎双爪一卷,擦着乱枝下落,身子往侧一弯,贴着峰石就要滑下。连连早在彼等候,因峰势陡峭,无法下手,只得四面抓紧山石,奋起神力一挡,勉强将虎身挡住。势子一缓,树的上半身已早还了原位,树也不致再受重压折断了。黑虎就势奋起神威,用力一抓,四只虎爪全部嵌入石里,身后再有康康揪住长尾,才得悬伏峰腰之上,脱出险境,不致坠身火窟。
二猱初到时,山人并未觉察,只见两条黄影从众人身后往前飞坠,落地现出两个似猿非猿的怪兽。因二猱身量矮小,又是那么轻灵,无甚先声夺人,还当是两只猴子和小拂拂之类。哗噪忙乱间,有两个山人立得较近,手持长矛,正要扎去,二猱已双双隔着一二十丈的烈焰飞跃而起,晃眼便在对面的峰腰上出现。方才有些骇异,谁知二猱一到,不消片刻,便将黑虎救上峰去,隔火吼啸不已,震山撼谷,狂火四起。山人见状,益发心惊,渐把虎、猱也当成了神怪,大半追巡欲退。
偏生山酋麻大拉,前次爱妻偶染时疫,向小红蛇跪求赐药,等蛇归洞,爬过峰去,将蛇盘身所在的枯草取了些来服,居然一药而愈,另外又救活了几个垂死的同族。他不知蛇盘过的草有毒,乃妻之病原由中了山岚恶瘴而起,以毒攻毒,所以灵效,只当是小蛇神真个垂佑,益发感激敬奉,视为恩物。一旦死在黑虎爪下,哪得不恨,报仇之心既切,又恐大蟒神归来怪罪降祸,见手下众山民有些畏葸,不由愤怒交加。一面督饬众山民加紧使用刀矛石箭上前进攻,不准后退;一面大声疾呼,晓偷利害。众人闻言,也想起红蟒降祸可畏。再一想,“两个怪猴虽将黑虎救出火坑,但是峰腰笔立,无处着足,面前又隔着大火,跳不过来。只能互相攀扯,大声怒吼,仍是上下行动不得,并无甚出奇之处。”胆又顿壮,纷纷呐喊,刀矛石箭,隔火乱掷。
麻大拉见山峰那面隔着一层大火,虽然不比常火,除上头浓烟飞扬外,中下截颜色青碧,明比澄波,还能观察对峰仇敌所在,不致挡眼,但毕竟横着穿火飞投,阻力绝大,力量稍弱,便被火冲浮出,还没等落到对峰,凡是竹木制成的全都成了灰烬。两处相隔又远,极难命中。估量虎、猱悬身趴伏,全仗那株古树,非将树弄折,不能奏功。忙即喝令众山民,用腰刀、铁箭、石弩、梭标之类,连虎带树一齐投掷,不再使用竹木制成的矛、箭,以免劳而无功,反伤兵器。
二猱见山人飞刀掷向树上,常将枝干砍落,时候久了,那树早晚必被砍折,不禁大怒。康康忙改用一只脚爪去揪紧虎尾,身子改悬在大树干上,用一条长臂攀定,挥动剩下一臂一爪去接挡刀、箭,上护下半截树身,下护虎目。好在虎、猱身上都似精钢一般,寻常刀、箭休想伤害它们分毫。山人铁箭中有毒汁,只要不被它伤中面、口、眼等可一刺见血的要害,便不妨事。连连飞过火坑,去夺山人兵刃。连连性情最暴,见黑虎吃了外人的亏,早就跃跃欲试。因黑虎自知注定灾劫,喝止二猱,不令上前对敌。嗣见山人一任发威怒吼,终是不退,火大峰滑,存身吃力,忙于出困,方始应允。连连初过来时,犹未忘主人平日之诫,不肯伤人,只在群中起落跳跃,乱夺兵刃。山人偏不知趣,欺它瘦小,毫不退让,反将矛、刀乱砍乱溯。连连利爪身单势孤,虽然所向无敌,爪无空发,身上免不得挨了两下。不禁性起,一声长啸,发挥天生异禀神力,前后爪并用。有时连人一起抓起,便往人群中掷去。山人纷纷受伤,这才觉出它力大身轻,非同小可。那夹在人群中的妇孺首先害怕,往后逃窜。山人固是惊心,但一则人数大多,二则赋性猛悍,又有麻大拉厉声督饬,慌乱号叫中,仍将刀、箭往对岸掷去,兀是不肯就退。
连连见众山人此仆彼继,益发暴怒,起落如飞,极力抵抗。山人挨着它便筋断骨折,皮裂肉破。麻大拉还在发号施令,连连看出他是众山民之首,飞身过去,一把抓住肩膀,往前甩出去二十多丈远近。尚幸落在一群奔逃的山女身上,将人砸倒了两个,除肩、臂被连连抓伤血流见骨外,没有丧了性命。众山民见状,登时齐声呼啸,一阵大乱。虎儿也恰在这时赶到。
虎儿匆匆略问了一些经过,看虎、猱健在。众山民受伤的甚多,有的倒身近侧,还在呻吟哀号,转动不得,动了恻隐之心,本不想再与为敌。正打算唤来为首之人,设法将火救灭,好使黑虎过来,不料这些山人复仇之心极盛,麻大拉更是凶悍强毅,留不畏死,众山人在他积威之下,个个畏服。先见他受伤,暂时逃退。等麻大拉从地上爬起,惊魂一定,越想越不肯甘休,又将众山民聚在一起。遥遥观望了一会,竟被他看出黑虎、二猱是虎儿家养的,便用土语对众喝道:“那黑虎只生得大些,无甚出奇。那猴儿却是凶恶,打它不过。我看后来那汉人是它家主,娃儿们不要害怕。今番带了索圈儿去,能全捉住更好,要不就将它主人活捉过来吊起,叫他喊住猴儿,由我们捉住,不是把仇报了么?”众山民一听,轰的应了一声,纷纷取了藤草绞成的索圈及刀矛石箭,呐喊连天,一拥而上。
虎儿先见众山民二次喊杀而来,本心不欲伤人。便喝住连连少动,挺身上前,正要张口唤人答话。谁知山人一味蛮横,更不容他张口,手扬处,纷纷先将索圈当头抛起。
野人投索原是惯技,平时用来打猎擒兽,从无虚发。幸是虎儿力大身轻,一见十余个圆圈连同七八丈长的索子似长蛇交舞,当头飞到,估量不是什么好相与,脚一点处,飞纵起十来丈高下,才算躲过。等到双足落地,山人索圈业已抽回。二次又发将出来,虎儿再想躲开,已是无及,身虽纵起,竟被两个索圈套住。仗着天生神力,纵得又高,不但没有被人拽去擒住,反将两个发索的山人带出老远,跌趴在地。同时虎儿被套发了急,落下时两手挽住长索,用力一抖,二人握索的手指全被抖折。长索松处,虎儿身上的圈无人拖拽,自行解脱。
连连护主情殷,早不等招呼,径往山民人群中飞去,仍旧四爪并用,专往发索的人扑去。所到之处,众山人纷纷受伤倒地。立时一阵大乱,互相挤撞践踏,再想发索已不可能。
虎儿忙喝:“你们快些住手,便不伤你们,要不休想活命!”连喝两声,麻大拉仍率众山人以死相拼,兀自不退,仍旧刀矛石箭朝着虎儿,连连乱发。虎儿虽然力大矫健,身上结实,皮肉到底没有黑虎。二猱坚韧,刀箭不入,加以众山民人多手众,忘命争先,前仆后继,任是虎儿纵跃轻灵,闪躲敏捷,照样也受了两处轻伤。不由怒起来,大喝一声,便往人丛中纵去,手起处,便打倒近侧两个山人,就势夺过一柄长矛,打将起来。
连连见主人动手,益发起劲。麻大拉吃过它的苦头,一面督促众山民进攻,一面留神注视,始终避着连连,不等近前,便即闪过一旁,连连几次要想抓他,俱被溜脱,正没好气。及至虎儿一动手,麻大拉不知怎的看出便宜,又见连连与虎儿相隔较远,悄悄从侧面众山民中绕将过去,纵身跃起,照准虎儿就是一刀。满以为与人对敌,总比那怪猴子要容易得多。却不料虎几天赋异禀奇资,两膀神力不下千斤,跳得虽没二猱高,因为受过白猿指点,也有不少极妙的绝招,山人全部受伤倒退,休想挨近。因是短兵相接,众山民一味混战,矢、石、索圈全用不上,益发放心应敌,手中一柄长矛舞了个风雨不透。麻大拉如何是他对手,刀砍下去,吃虎儿振臂一獠,迎面正着,咔嚓一声,矛尖虽被刀砍断尺许,可是发力太猛,震得麻大拉虎口绽裂,手臂酸麻。手中刀再也把握不住,叮当两声,连同断矛尖坠落地上。麻大拉吃了一惊,方欲纵退,正值身后有几个山人拥杀上来,撞个满怀。急切问没转开身,虎儿赶过去,一矛杆打在他左肩头上,嗳呀一声刚喊出口,那旁连连已由人丛中横跃而至。
连连本意欲与主人会合,一同应敌,身才落地,一眼瞥见为首山人负伤欲逃,心中大喜,只一捞,便抓在爪内。因恨他不过,顿忘主人不许妄杀之戒,就地飞身纵起,再一把捞住麻大拉的脚,正要匀出原抓的爪,将他撕裂两半。虎儿此时仍无杀人之意,对敌均用矛杆横打直刺,矛尖已经拔去。一见连连欲行凶,忙即喝止时,连连身子悬空,收不住势。百忙中听主人厉声喝令放手,心里一惊,慌不迭单臂一甩,飞掷出去。不觉用力太猛,那地方离火又近,一下将麻大拉从十来丈高处扔到火坑里面,死于非命。
山酋一死,众山民失了主帅。又见那汉家少年生龙活虎一般,威猛异常;那只怪猴子更宛如神怪,厉害无比,只一飞近身来,便无幸免。心中一害怕,立时气馁,不再拼死上前。当前几个一喊:“山王死啦!打他不过,快些逃呀!”四处的人便齐声应和,一窝蜂逃退下去。
虎儿见状,忙喝住连连,不令追赶。回身一看,坑内火势更炽,近坑石岸已然崩裂了好几处,大有坍塌之状,虎、猱仍悬峰腰之上,无法飞渡。看神气,非找当地山人想法不可。无奈这些山人来时喊杀连天,败时更乱,又夹着受伤人悲号之声,益发贴耳欲聋,怎么大声喝止也是无用。正想重命连连超越众山民之前阻止,忽听嗷嗷吼叫之声由远而近。抬头往来路上一看,月光底下,先是四五只大豹,各瞪着一双碧光闪闪的豹眼,从崖脚折转处现身跑来,接着又是十来只成群的大豹跟踪继至。当先跑的数十山人逃得正紧,一见有豹阻路,有两个便举手中长矛照豹掷去。当头几只大豹,豹王恰在其内,原是听到康、连二猱适才啸声,赶来应援。山人的矛并未打中,却将豹王激怒,踞地一声怒吼,后面千百群豹纷纷应和,从转角处争先纵扑过来,立时山风大作,尘沙四起。
远远望去,除当头数十豹外,后面只是一片浓烟,夹杂着无数黑影碧星,上下飞跃。加上吼声震天,蹄声动地,宛如万马冲锋,战鼓交鸣,海啸山崩,怒涛澎湃,声势委实惊人。前面山人躲避不及,早被扑倒了一二十个,后面山人哪里还敢上前,吓得个个狼嗥鬼叫,忘命在广原中东奔西蹿。因为前有豹群,后有强敌,只管互相践踏挤撞,如钻窗冻蝇一般,也不知究竟往哪里逃好。
虎儿见状,猛生一计。忙命连连速赶上前,喝住群豹,不许叫啸聒耳,速向前、左、右三面分散过来,只留自己这一面退路,将众山人圈在一起,遇有倔强动手的,只许扑倒,不许伤人性命。连连领命,引吭一声长啸。神猱啸声不洪,却极尖锐悠长,群豹吼啸立被止住。连连跟着飞起,边啸边纵,一会赶入豹群之中,同了豹王,各率一半豹子,傍着两边山麓成一半圆阵式,向众山人包围上去。众山人粗愚,打胜不打败,一落下风,只知一味乱蹿,既无斗志,又无心计。只有限数十个腿快的,得以拼命攀援上到两边山崖外,十有九全被豹群围住,不住哭喊狂号,欲逃无路。
虎儿见众山民逐渐被豹围紧,往身前倒退下来,知计已成,心中大喜。忙将周身神力运足,觑准两个身材高大、头上鸟羽甚长的山人,猛地双足一点劲,飞身纵将过去,一手一个,飞鹰捉兔般拦腰一把抓住,擒起回身,再一纵回到原地,将二山人往地下一掷,高声大喝道:“我叫你们不要动手,你们偏要找死。这么多豹儿全都听我的话,再如倔强,叫你们一个也活不了。快些叫他们跪下投降,听我的话便罢,不然一个也休想活命!”
那两名山人,一是山酋麻大拉的兄弟二拉,凶悍不在乃兄之下,并且较有智慧,只力气稍弱,屈居乃兄之下,心常不忿;另一个是他叔父麻幺狗。两个恰都算是众山人之首。当地土语与青狼、金牛两寨同是山民村寨,相差不多,虎儿幼时所学恰好用上。先时二山人因为虎儿先声夺人,又有群豹助威,被擒时俱吓了个魂不附体,一毫未敢抗拒,自觉必无生理,及听敌人口出土语,已有了一线生机。头一遍惊骇中没有听得明白,虎儿又照样说了一遍。二山人会过意来,才知只有跪地降伏,不仅自己,连全族都可获免。
但求死里逃生,早把红蟒神威忘诸九霄云外,立时跪伏在地,叩头不止。虎儿便命二山人速去召集众山民来降顺;并高呼连连喝住群豹,休要进逼。
这时众山人互相挤作一团,三面被豹围了个水泄不通,正往虎儿这面退避,不料虎儿飞身下落,一下将二拉、么狗擒去,越发惶急,乱作一片。直到二拉、幺狗回转,连番大声疾呼,才将众人镇住。二拉更乘机欲继山酋之位,极力向众宣示说:“来的汉人乃是虎王,身有神法,手下养着成千累万的神兽,比红蟒神厉害得多。大家如若跪下降服,不仅免死,还可降福。”众山民本无主见,求生情切,有几个一答应,轰的一下齐声应和。以二拉为首,率领众山民拥到虎儿面前一同跪下,口喊:“虎王饶命。”
虎儿正要喝问用甚法儿将黑虎接引过来,忽觉地底有些摇动,接着便听身后面山崩地裂一声大震,身子震得连晃了两晃,两耳嗡嗡直响。刚一回头,峰前烟飞雾涌中,倏地飞来一黄一黑两条影子,正是黑虎和神猱康康。百忙中再定睛往对峰一看,一二十丈高的烈焰忽然不见,月光下只剩黑鸦鸦一座山峰,冒着一股股极浓烈的煤烟气味,令人欲呕。原来火势太裂,己将峰对面高岸烧烈,塌了下去,恰巧将火口堵塞,将火压灭。
虎、猱目光何等敏锐,见断崖崩裂,填灭了火路,立即飞身从浓烟中冲越而过。虎儿见虎已脱险,勿庸再要山人设法,乃改口索要食粮。
众山人经此一来,个个胆战心惊,把虎儿视若天神,要的又是极寻常现成之物,自然惟命是从。虎儿闻知山酋麻大拉已死,因二拉、幺狗先来投顺,二拉更是首先率众来降之人,便命他做了酋长。二拉喜出望外,忙命人取了不少青稞、糌粑来献。虎儿只取了几藤包,驮在豹身上,自率虎、猱、群豹回转。众山民自去拥立二拉为主,收拾伤亡,按时向虎儿贡献食粮。虎儿从此也改称虎王。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