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回 月下共清樽 夜景空明 江山如画 瓮中观恶斗 邪云弥漫 剑气若虹

一会入夜。那泊舟之处本是一个小镇,离岸半里,岸滩上稀落落几户人家小店。往来舟船多半路过打尖,极少夜泊,连余式的船共只三条分泊岸旁,岸滩广阔,相隔均在三五丈间,余船均是顺水,早在下午开走。二人凭窗外望,月光如昼,江流有声,照得万顷江波闪动起亿万银鳞,岸上沙明如雪,水中石子细巧玲珑,时有小鱼游泳往来于近岸浅水之中,悠然自得,清晰可数,静悄悄的连个人影俱无,船人均早人睡。二人见时只戌亥之交,余式欲往岸上步月,趁此夜静无人,去往坡后隐僻之处练习《三元图解》。
    燕玉心中有事,本不想去,因知丈夫怕自己愁闷,借此散心,又见江流千里,上下同清,除却云影波光更无异兆,心想:“事情不会如此巧法,邻舟均是寻常商客,真要有什变故,也是岸上的好。”随同纵上。到了小山后面无人之处,练了一回剑,并立月下,余式越看越爱,一把抱住正要温存,见燕玉用手推拒,气道:“我一路并未违约,趁着无人之际,我只想得点干亲热你都不肯,还说对我好呢?”燕玉因一路同床共枕,上来余式尚守前约,日于一多,虽仍同床分被,并无他求,但是亲热抚爱之际常过限度,从早到夜老是耳鬓厮磨,形影不离。虽知丈夫情爱太深,人极至诚,终恐日久情不自禁。虽然本是夫妻,以身相许,到底有违初意。见他这时目光注定自己,充满热情,抱持不舍,亲热又过了分,假装生气,把脸一沉,气道:“你怎么越来越不老实,还不把手拿开?
    眼前同在患难之中,危机四伏,有什心肠快活?一点不把我当人,这叫爱我么?”余式见她面容悲愤,星眼波莹,若有泪意,不知燕玉因见丈夫深情热爱,怆触身世,想起前情,有些伤感,只当真个动怒,慌不迭松手赔笑道:“好妹妹不要生气,是我不好,下次不敢了。”说完,正值一阵风来,燕玉先练了一阵,香汗未干,倚在余式怀中自不觉得,这一离开,不由打了一个冷战。余式见她似有寒意,忙把树上所挂长衣取下,与她披上。燕玉见他情急慌张神气,忍不住笑道:“你忙什么,我还要再练一回呢。”余式才知仍非真怒。笑道:“好妹妹真会吓人,我还当你真生气呢。”燕玉嗔道:“你当我假气么,再动手缠我试试。”余式笑答:“你虽假怒,我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招呼受凉,快来练罢。”说完二人重又演习起来。
    正互相对打到急处,余式忽闻身旁树后好似有人微笑了一声,忙即回顾,并无人影。
    再问燕玉,因正专心用功之际,并未听到。因见月华如水,照得满林清辉如昼,除秋风萧萧、清风散乱而外,哪有人的影迹?只当风吹树枝作响,竟自忽略过去。等到把一套九十八招小七禽掌法练完,觉着手法均已熟练,彼此又悟出不少解数,二人越发心喜。
    余式笑说:“燕妹真个聪明,不论多难的手法一学便会。照此情势,便遇敌人,只他不会飞剑术法,单凭拳脚宝剑真实本领,决不怕他。反正不困,我们何不用剑再练一回?”
    燕玉高兴头上,随口应诺。二人练拳时宝剑已全解下,挂在左侧小树之上,初意当地无人,不致遗失,就有人来,取用也来得及。先前不曾留意,等到要用,剑已不在,不禁大惊。燕玉记得未次练时双剑还挂树枝之上,相隔不过丈许远近,始终未见人影和别的警兆,竟会无故失去,料知不妙,忙问余式:“先前可曾见到?”余式也说:“练到中途剑还挂在树上,自闻树后有人微笑,以后便不曾留意。左侧树林均是百年以上,松杉黄桶之类的古木树身高大,最低的离地也有两丈以上,独那挂剑之处是株矮松,盘根曲节,高仅丈许,荫蔽虽有三丈多一片:但在那片树林对面,孤零零生在危崖之前,与林并不相连。崖又高峻,壁立如削。那么亮的月光,如有人来盗剑,休说夫妻二人都是一身武功,耳目灵警,便寻常人也无不见之理。何况双方交手之际往来纵跃,捷如猿乌,目光不时与树相对;剑虽挂在松枝之下,不当明处,有人盗剑也必警觉。”越想越怪。
    燕玉惊弓之鸟,更断定敌人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既能在明月之下声色不动将剑盗走,影迹全无,必是一个极厉害的能手。想起对头党羽众多,内中不少异人奇士,越发心寒。
    依了余式,当时便要往寻,燕玉悄答:“事已至此,不必忙此一时。”随把手一举,朝着树林说道:“愚夫妇乃铁扇老人与半残大师门人,今夜舟行过此,因见月明如昼,夜景清幽,地当旷野,四无人家,连日舟中枯坐无聊,来此舒散筋骨,练习地行仙左老前辈所传《三元图解》。本是解闷,并非有心炫弄,不知哪位高人前辈在此居住,以致失礼。如有见教,仍望赐见,以便负荆。如是有什过节,也请明示。愚夫妇初经贵地,地理不熟,何必仅露鳞爪,使人莫测高深呢?”说完,似听对面崖上有人“噫”了半声。
    燕玉耳目灵警,口中发话,早在暗中留神观看。余式更是性急,闻声立往崖上纵去。燕玉正要举步,因见丈夫已然上前,土崖高峻,人在上面隐藏,丈夫用新学会的轻功踏壁而上,身子凌空,恐受暗算,忙即止步,一面故示从容,一面手按腰间弩箭,目注崖顶,正自戒备。遥闻远远一声呼哨,听出是由江边发来,心方一惊,忽又听树林之内也有呼哨之声,音甚清越,似与应和,知道敌人不止一个,全都能手,心虽愁急,表面还须镇静,又须留意丈夫骤中冷箭,三面皆敌,明是布就罗网,有意为难,急切间不知顾哪一头是好。后觉是福不是祸,反正不能避免,还是先顾丈夫要紧。宝剑虽被敌人盗去,照着方才所习武功,对方只要不会邪法飞剑便不妨事。心念才动,忽听余式呼喝之声,人已到了崖顶,忙即飞身赶上。
    二人自将《三元图解》练会,无论多峻险的山崖均能踏行直上,如履平地,晃眼到顶。见余式正顺崖坡下驰,知道丈夫出身世家,所有江湖行径只凭红旗杨武师所教一点寻常经历,并无大用。强敌甚多,危机四伏,惟恐应付失宜,出了差错,忙即唤住。赶上前去,还未开口,目光到处,瞥见一个身材瘦小的白衣人正顺江边往下流头林野之中如飞驰去。因相隔远,看去越发矮小,简直不似成人,身法却是快得出奇,晃眼便蹿往江边树林之中。那地方乃是临江一片密林,竹树丛生,野草比人还高,长约半里,尽头处是座危崖,由此往下一路层峦岩壑绵亘不断。先前来时,因见泊舟之处乃两山之间的一个大缺口,上下两头均是危峰峭壁,下游一带林莽怒生,似难通行,因此未去。白衣人却似走惯,眼看他蹿入林中不见,忽又在尽头半崖腰上闪了一闪,身法之快从来未见,知其轻身功夫已臻绝顶。看神气必往船上去过,如是仇敌,具有这好武功,为何双方还未对面便自逃避?遥望船上又是静悄悄的,连船家也未惊醒,心正不解。就这注目遥望略一转眼之间,猛又瞥见崖那面树林内箭也似疾飞蹿起一条黑影,看去似比白衣人身法更快,也更瘦小,看去直非人类,也是一闪不见,晃眼无踪。因宝剑失盗,就此回船更难寻回,对头来意也不知悉,好在船中除却旅费行囊并无贵重之物,还是查明情势再打主意,心中盘算,余式已说起经过。原来余式听出崖上有人,赶上一看,并无人影,同时瞥见白衣人由船上纵出,顺江边往下游树林中飞驰,当是贼来偷盗,意欲追去,吃燕玉唤住。说完,同在崖上四外观察了一阵,江风浩浩,树声萧萧,明月渐西,时已不早,用尽目力观察,哪有一点人影?二人连打了几次招呼,最后又拿话引逗激将,用尽方法,终无回应。燕玉无法,又想起舟中虽无重要之物,所带旅费如被盗去,前途如何应用?
    心中愁急异常,表面还不能露出。没奈何,只得先回船上,唤起船家,打听附近有无什么异人奇士隐居在此,再作计较。
    回得船上一看,船家睡得甚香,一个未醒,知道来人武功高强,十九把川资盗去,也忘了将人唤醒,忙回中舱细一查看,所有衣服行李分毫未动。燕玉正在搜索,有无别的记号留下,忽听余式惊呼道:“燕妹快来!”忙即赶出,一眼瞥见余式手上拿着先失去的两口宝剑和一张纸条,面带惊喜之容。一问经过,才知余式因在舱中寻找不出来人所留标记,所有衣物均未遗失,心中奇怪,重往船头查看。二人先前回时,对于船桅上所悬铁扇曾经注意查看,并无异兆。就这往返中舱共总不过几句话的工夫,余式二次出来,便发现前失双剑作十字交叉在铁扇之下。船桅上还钉着一张纸条,取下一看,上有几行字迹。大意是说,舍弟淘气,因见二人练习《三元图解》,武功甚高,却不知危机四伏,敌党已早寻来。黄三姑昨夜往探,因大自恃轻敌,独入虎穴,遇众强敌环攻,几受重伤,幸有一好友便道往访,无意中前往庙内,将其救走,并还杀伤好几个贼党强敌。
    也全仗此一来,敌党因听三姑向众声言,余式夫妇乃铁扇老人爱徒,谁敢动他一根毫发休想活命,如若不信,余式持有老人铁扇随身,不妨遇时索看,自知真假。这班妖人贼党虽受嵩山萧氏母子请托,人终惜命,不愿代人负过,震于老人威名,一听老人近又出世,余式夫妇是他新收爱徒,当夜再吃了大亏,多半垂头丧气,不敢妄动。只内中有一妖人因同党被杀,事由余式而起,心虽痛恨,意欲报仇,暂时仍不敢轻举妄动。本来事已缓和,不料小贼萧宝与乃母李五姑怀仇太甚,四处命人寻踪,恰巧同党中有两左道中人带有飞行甲马,日行千里,受了萧氏母子之托,不多几日,便查访出余式夫妻的踪迹,立时归报。燕玉途中屡次发现可疑的人,便有此二人在内。
    新近李五姑得知余式持有铁扇随身,惟恐所约的人不敢轻于杀害,特意辗转托人,把铁扇老人昔年两个大对头激动,请了出来。但这两人行辈甚高,虽想借此寻仇报复,丢铁扇老人的脸,却不肯作那藏头缩尾鬼祟行径,内中一个所居恰在前途不远的七星滩左岸深山之中,至迟明日黄昏必要路过,定命门徒先行出面,令余式夫妻往见,如若不听,便即下手将人擒去,等铁扇老人寻到门上,当面杀害。这两强敌休说本人,便门下徒弟也都精于剑术,有的还会邪法,决非其敌。本来危机已迫,偏生昨日二人途中又遇见一个黑门中的妖道,本非萧氏母子所约,因与另一排教中人斗法,踏波飞行,沿江往来,意在示威,过时发现余式夫妇,见燕玉美貌,生了邪念,如非强敌相待,已早发难。
    事有凑巧,妖道顺流归去,中途遇见一个敌党,彼此相识,互谈经过,得知萧氏母子广有田财,为了恨极燕玉,曾有赏格,除所聘请能人之外,无论何人,只将余式夫妻生擒,送往嵩山,或是杀死,均有重金酬谢。妖道前在滇缅交界山寨中横行害人,近数年才来川湘两省,与那敌党相识不久,因铁扇老人近二十年不常显露行藏,妖道来此不久,竟无所知,那敌党也未明言铁扇老人的威名,妄想明日斗法之后,人财两得,余式夫妻此去也要遇上。此层虽然另有解救,仍须小心,尤其暗中出力的人对余式夫妻虽是同情,又受黄三姑重托,无奈是前途两强敌的后辈,不便公然出手,曾代设法,另外请有一位异人相助,但那异人闻言未置可否,尚断不定是否出手。今夜无事,只管放心安卧,明日起却是步步紧急,随时都要戒备,丝毫大意不得。舍弟盗剑,是想讨教学那《三元图解》,并无恶意,望乞原谅。字甚劲秀,仿佛新写不久,但未具名。二人看完,才知方才所遇并非敌人,乃是个极好的帮手,连忙纵身上岸,两头查看,哪有迹影。看那字迹和所说口气,疑是三姑所交的女侠,料知当夜不会有事,便同安卧。
    本意明日早起,因昨夜睡晚,又练了好几次武功,再为前途之事商计,不曾睡好。
    船家因见客人厚道,见睡甚香,只当少年夫妇恩爱,也未惊动。次早日色老高方同醒转,船已开出老远。因船家是老江湖,已知自己不是常人,索性唤进舱中背人询问开船前后可有异兆?昨日妖道再见也未?船家人甚机警灵巧,笑答:“我知相公既是铁扇老人门下,又是会家。自从昨日见了铁扇,今早便自留意,只开船时来了两个小娃,一穿白衣,一穿黑衣,貌相也是一丑一美,来到江边用石块打水玩。先未看出他的奇处,又都生得那么又瘦又小,穿白的尚可,穿黑的远看直和猴于一样,打得水花四溅,船上人都嫌他淘气。后来我见他那水片打得又准又快,一个接一个成一大串,每点都由我们船帮上擦过,却又无什响声,略沾一下便即落水,觉出异样。我不许伙计他们多口,假装解手,赶往岸上,朝船一看,这两娃儿本是一边一个,各用石子表面削水淘气,实是朝船帮上打来,就这一会工夫,竟被用石子打出两朵菊花。我看出此是江湖能人的标记,照此情事,分明照应我们。我刚掩近身去,向他打招呼。黑的一个说话不通情理,装不知道。
    白的一个临走笑说:‘我想这伙黑门妖道未必知道我姊弟三人的来历,恐怕没有用处。’黑的一个把怪眼一翻,生气说道:‘要他这样才好,不然怎么除害呢?’我见二人已走,不便再追。这两幼童必有来历,不过相公已有铁扇信符,照说对方多大胆,也不敢冒犯虎威,怎会还有高人暗助?事情必关重大,到底对头是谁,相公何妨明言呢?”燕玉接口从容笑说:“我夫妻无什对头,船老板放心好了。”船家明知有事,不便再问,只得退出。往前走不多远,二人知前行危机将临,心情越发紧张,各自留意沿途舟船和所经滩岸山崖之上,以防变生仓促,疏于应付。
    正走之间,忽见对面两条柏木船沿江顺流而下,过时,两船上人互比手势,说了几句。燕玉听出似是江湖上的隐语,心方一动,船家已由前面赶进,面带忧疑之容。二人料知有事,未容询问,船家先把头伸出窗外,朝上流头看了看,朝着二人低声说道:
    “前面不远牛角漩为夏秋间江中最险之处,我们来路又是望娘坝险滩。此时船在中间,只有前进,不能后退。昨天所遇那位法师和人斗法偏就是在前面,一过滩便要遇上。相公虽不肯说实话,但看昨天那法师由船旁经过神情,双方就没有过节,也难免他不出什花样。过滩一二里沿途均有双方备下的法物,稍有冲撞,人舟尽毁。我因从小生长在江船上,不问他是哪一门的人,全能看出一点来历。这船或者无事,客人却是难料。本不想说,因相公厚道,待人大好,吃米饭长大的人,哪能没有良心,为此奉告一声。反正过滩时也要起-,正好前面何家场可以停船,想请相公大娘就此起岸,先步行一段,等过滩之后,再看风色行事。万一黑门中人不认这把铁扇子,人在岸上,就动手也好得多。
    本来这柄铁扇无异一道护身符,走遍天下也无人敢惹,我们不应如此胆小,只为方才那两条船上的幺师是我徒弟,照他所说,上流头已然有事,他们虽然未敢明言,我却听出情势十分凶险。相公虽是铁扇老人徒弟,武功一定高强,江湖上的行径好似不甚熟悉。
    现在双方都已剑拔弩张,不论哪一面遇上,犯了他忌,都不好惹,出门人小心总好。还有那柄铁扇用处甚大,上岸时最好带去,就算对头不认,旁边总有认得的人,怎么也能得到照应。此去不论见什奇事,千万不可管人闲账。”余式夫妇知他好意,谢了指教。
    说时,船已向左岸摇去。
    二人凭窗外望,见那一带水色深碧,江流汹涌。左近水面下伏礁又多,水甚迅急。
    大小漩涡一个接一个,波翻浪滚,险恶异常。那船在全体船夫主持之下,篙橹并用,绕行大小漩涡之间,时进时退,时左时右,往左岸斜绕过去。船老板说完前言,便去船头指挥,匆匆说了几句,赶往后面亲自掌舵。忽然行经一个大漩涡旁,眼看狂波滚滚由上流急驶而来,到了当地再卷成一个大漩涡,水面上下相差最深时竟达一丈以上。余式见那船本似由右绕过,快要临近,船舷受了恶浪冲激,本在轧轧乱响,船已不住起伏,船上人不论男女老少,全都手足并用,满头大汗,口中大声急呼,此应彼和,眼看离漩涡只一二丈,船正左右摇摇,欲前又却,忽听后梢船老板大喝一声,同时一个大浪头横卷过来,将船头打歪了些,由侧面改为正面,与漩涡相对,紧跟着船人暴雷也似同声呐喊,又一浪头打到,那船立似弩箭脱弦一般朝那漩涡之中冲去。余式先见水势十分险恶,船似进退两难,又见船上人力竭声嘶紧张神情,早就担心,一见随着浪头冲入漩涡之中,船头随水下落;舱中行囊虽经船家事前绑好,还有好些零星东西,这时船头一落,船尾上翘,高低相差,所有窗中零物全都打翻滚坠,哗啦啦响成一片。二人仗着一身好武功幸未跌倒。惊惶之中见船上人多半一手攀紧桅竿舱门,口中狂喊乱叫,一手持着篙竿,作势戒备,料知船沉在即,自己虽会一点水性,似此险恶波涛,落在水中也无生理,何况还要救护爱妻。万分情急之下,正待抢取跳板交与燕玉,以备逃生之用;说时迟,那时快,就这惊慌动念之间,船底似有极大力量托住,船头忽然高起,随着浪头穿波而出,由那强烈的大漩涡中穿出水面。高低如此相差,除船头船尾被浪花打湿而外,只船舷上洒了好些水迹,中舱竟无滴水。随听船人欢呼之声,舟已出险,到了浅水傍岸之处。
    原来当地平日并非正经泊舟之处,尤其夏秋水涨时期,除却途遇狂风大雨,万般无奈,而船家又是互有经验、精于操舟之木的能手,无故谁也不敢在此停泊。船家因见前途情势万分凶险,昨日所遇妖道神情不善,对于那柄铁扇视如无睹,觉着奇怪,心本惊疑;今早开船前,又发现黑白二童往船上留记号,想起前情越发可虑。再听上流来船一说,断定前途十九遇险,为感船客宽厚,意欲暗助,提前起早。因在川峡操舟多年,深知地理,知道何场坝水势最奇,平日奇险,越遇到狂风暴雨或是浪头大时当地反倒平安。
    只要知得水性,便易渡过。当日风浪虽不甚大,凭着多年经验决可无事。本想招呼客人不要害怕,为了双方说话耽延,船人见客厚道,个个卖力,不等说完,已离漩涡不远,匆匆未暇招呼,连忙赶出,当地水势奇怪,最后那个大漩涡下有两座礁石,不知底细的人如由侧面避让,非被漩涡卷去,连人带船一齐葬送不可。必须相准上流水势,乘着浪头催动,由漩涡当中穿过才可无事。余式夫妻却被吓了一身冷汗,问明之后,大为嘉奖,又给了四两银子做犒劳。船人自是欢喜,随告二人,当地平日泊舟甚少,纤夫均在离此里许的河滩上面,相公娘于最好步行,这样便可避开牛角滩江岸双方斗法之处。此船紧傍江岸而行,万一风头不顺,走得大慢,相公娘于绕过牛角滩三里多路,半崖腰上有一小镇,另有梯子坎上下,镇上锅魁烧肉最好,可在那里坐候,我们自会寻来。虽然要走十多里的旱路,多半可以避开恶人,不致遇上。还有这柄铁扇也请拿在手上,好有照应。
    随将途径方向详细指说。余式见船家忠实义气,所说甚为有理,立即应诺,依言行事。
    只想起昨晚异人留书,恐因铁扇引出强敌,不愿持在手上,当时也未明言。船家本要命人陪送,余式知道此去多半沿江而行,不会走错,多上一人遇敌时反而累赘,再四辞谢,船家始终摸不着二人深浅,只得罢了。
    二人随即上路,见那一带山民虽多寒苦,但是沿途山田甚多,前半路也不甚难走,照着船家所说,本应走出里许便要改道,避开江岸,二人因是夫妻恩爱,边说边走,也忘了路的远近,一时疏忽,将路走迷。先未觉异,及至越往前走,地势越高,人在半崖腰上,一边绝壁千寻,更无攀附,一边脚底便是江流。因是风清日美,碧空晴弄,仰望江峡上空,时有白云片片飞渡;俯视脚底,江流千里,滩声浩浩,上流头时有三五风帆掩映波心,宛如轻鸥翔水掠波而来,不多一会现出船影,渐渐由小变大,由脚底驶过,顺流而下,舟轻水急,其行如飞,不消几句话的工夫,已没入下流头天水相连之处,渐渐失踪。前船帆影方自消失,后船又三三两两追逐过去。那抢上流的行舟却是艰难已极,多半全船合力,争赴上游,逆水行舟,进行迟缓,老似停在原处未动,已然越过二三十条。时见两边山崖纤路之上一对对的纤夫各背纤板俯身奋力,各唱山歌,口中吆喝,一步一步挣命也似拉着各人的船,所行多是江峡危崖上面的羊肠小径,宽处极少。那一带又是水碧山青,江山如画,加上远近风帆一陪衬,本就风景清丽,非常美妙。走着走着,忽听滩声若雷,奔腾澎湃,呼呼乱响,定睛一看,原来是几条大小瀑布玉龙倒挂,界破青山,与崖上松涛、江中骇浪汇为繁喧,更增壮丽。瀑布下面,江流激溅起来的水花又似狂雪奔涌,烟雾空漾,映着日华,幻为银彩,端的好看已极。二人贪看江景,又把寻路之念忘掉,就此忽略过去。
    等到走出好几里,二人正走之间,忽见身后崖径上有两个土人本由对面走过,忽然去而复转,匆匆走来,越向前去,内中一人说道:“何四家公今日与人斗法,如今沿江百十里内都是双方战场,法物甚多,一个不巧,犯了禁忌,平白送命。老鸦镇已不能去,我们各自回家,免受连累。”燕玉闻言,心中一动,忙朝余式把嘴一努,余式忙上前去将二土人唤住,笑问道:“两位大哥,方才说什么人在此斗法,还望赐教,免得无心冲撞,感谢不尽。”二土人似见余式衣冠整齐,说话那等谦和,互相对看了一眼,内中一个年长的低声说道:“本来这类话我们不能乱说,因见二位是外路人,说话和气,不是寻常读书人,爱摆架子,不忍隐瞒,只是说完千万不可向人泄漏。”余式连忙谢诺。土人随说经过,原来当地有一隐居多年的江西排师,为避仇家,已然退隐多年。不料仇人新近由江西原籍辗转寻来,并还聘请有一能手相助,便是昨日江中踏波飞驰的妖道。那老排师姓何,谁也不知他的真名,因其行四,当地土人都叫他四家公。何四人在重庆访友未回,本不知道有人寻仇,幸他做人甚好,为了名望太大,找他的人甚多,本门徒子徒孙人数又众,头儿年搬来轻易不常出门,外人还不知道,年月一多,渐被门人寻到。
    前年又听说,平生强仇大敌为了作恶横行,被仇人暗算,用阴风钉杀死,以为仇人之子刘金山虽已成人,本领还不如乃父,便放了心,又禁不起门人絮聒,偶然也出手管点闲事。不料仇人之子年纪虽轻,更比乃父阴险狡诈,表面声色不动,却在暗中四处聘请能手,意图报复。正赶妖道由南疆被一正教中人所败,逃来西南诸省隐藏,不多几日,见敌人不曾跟踪追杀,故态复萌,重又为恶横行起来,被刘金山得信,用了许多心机,与妖道勾结,请为复仇。妖道闻说何四广有家财,越发心动,准备停当,便即寻来。何四自从为了门人苦求,情不可却,偶然出手,对于土人更以恩相结,上下流三百里内多是他的耳目。一见妖道江中示威,立往何家送信。何妻张家婆也是一个行家,听出来势厉害,忙点信火报警。何四近年虽然有点疏忽,对于仇人仍在提防,接到告急信号,立时行法赶回,连忙布置。
    妖道只知敌人住在牛角漩深山之中,不知详细地址。本意先在江中示威引逗,等对方不理,再寻上门去。妖道原收有一个徒弟,名叫邢刚,武功甚好,又从妖道尸了一身邪法,人最狡猾,家中养有十几条船,近年仗着妖道势力横行川湘两省,无恶不作。这次因听妖道应人之约,亲自入川,为作耳目,意图讨好。当日一早,亲自驾舟去往牛角漩一带查看。何四素来谨慎,不愿招摇,就遇强敌,所设法坛镇物也都隐秘,从不当人卖弄,所居离江又远,本来不易查探,偏巧何四有一门徒张伯坚是个木排商人,曾和邢刚有仇。这日偶由万县贩货回来,沿江而下,欲返江西,路过牛角漩,发现本门遇敌信号。那信号乃是一盏上插七枝香头的白纸灯笼,看去毫不起眼,但那香头只一点上便永不会熄灭,照例只点一枝作个记号,敌人越强,点香越多,这时竟点燃了六枝,知有强敌寻上门来,不禁大惊,忙即泊舟上岸。张伯坚原是排教中能手,行起船来日夜不停,因值深夜,上岸走不几步,暗忖,“这信号灯笼插在崖凹临水草树之中,稍差一点便看不出,师父已有多年不用这等信号,来人明是强敌无疑,此时两老夫妻必在法坛坐镇,我如赶去,一则深夜不便惊动,船上有不少货,并还设有催舟法物,敌人一见即知。身受师门厚恩,理应效劳,不如把船停往上流,代为坐镇,到看敌人是谁,能为挡退更好,否则当时报警求救也来得及。”念头一动,重又回转,告知同行助手,乘敌人未来以前逆水行舟,急速赶往上游停泊,自在江边守候。
    何四原是刚回不久,为了夫妻二人势子太孤,缺少助手,到家问明经过,便将号灯点起,刚走不久,便被伯坚寻来,不曾遇上。伯坚守到天明,见本门法物不断在江中出现,事前却看不出一点影迹,代施埋伏的人都是乡民土人,一个也认不得,事后方知,好生惊佩,暗赞师父真是老谋深算。邢刚便寻了来,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便斗了起来。
    邢刚本非伯坚之敌,仗着妖道后盾,狐假虎威,这时上下流均有埋伏禁制,伯坚乃何四得力门人,师传已通十之八九,如何能是对手。这类排教斗法照例是一面倒,胜者为强,结局必有一方死伤,极少扯成平手,彼此善罢。交手不多一会,邢刚便闹了个手忙脚乱,眼看形势危急,连发警报求援,未见妖道回应,才知不妙,正想施展解体分身邪法,自断一臂,借着血光遁走,忽然一蓬黑影绳网也似当头撒下,身便不能转动,随听一老人口音喝道:“归告汝师,速来纳命,如今放你回去,再来休想保得全尸。”知是何四亲来,不敢再强,只得交代了几句过场话,自行退走。当时虽未受伤,已然饱受虚惊。最难受是那蓬黑影仍缠身上,敌人并未收去。这等情势最使敌人难堪。
    伯坚知道师父一向对人不为已甚,尤其晚年退休以后,人更宽厚,但能放过,定必委曲求全,这等作法尚是初次,心方惊奇。待要寻去询问,何四突在身后出现,见面便埋怨道:“你在我门下多年,素来谨慎,今日为何这等冒失?我因事出仓促,敌势太强,才将七煞神灯点上,本意缺一帮手,想本门中人经过,发现信号,前往寻我,哪知你一面未见便自出手,也不想想敌人如是寻常,怎会将这多年未用的神灯信号点将出来,又将七煞神香点燃六枝?稍微细心一点的人看见,便应知道形势利害,你竟妄用我埋伏的法物,差点没误大事。”随说:“妖道师徒横行川湘诸省,无恶不作,正经木排商人受害的甚多,久已有意为行旅商船除此大害,准备已非一日,只为对方乃南疆黑门中高手,自己多年盛名,休说败在他手,便是略占上风,被他逃走,也是未来隐患,还不免于丢人。为此慎重,不敢轻举。近一月来正在盘算,准备中秋前后召集几个得力门人和昔年两位老友联合下手,不料妖道竟受仇人之聘,先行发难。事起匆促,对方邪法甚高,本来非糟不可,幸而近日为除妖道,应用法物多已准备,一接警号,立时赶回,就这样,还短少两个助手。本来黑门中人和我们是世仇,况又加上强仇之子暗中主持。对方不是不知我师徒难惹,竟敢明张旗鼓沿江示威,可知来势不善。此时已成强存弱亡之局,所设埋伏因你误用已被觉察,更要多费心力,还未必能保必胜。惟防恶徒闹鬼,故用黑煞丝将他绑住,使其稍有动作,我便惊觉,一半报复妖道昨日猖狂,扫他的脸,经此一来,仇怨越深。妖道来历我虽知道多半,终未尽得虚实,帮手又少。幸我平日善良,上人多愿为我所用,要占不少便宜。你可代我在此坐镇,不听号令,一任敌人来势多凶,在我禁法防御之下只可忍耐,不宜出手。但盼机缘巧合,能物色到一个好帮手,事情便有多半胜望。”并说:“所物色的人不须要是行家和道术之士,只要禀赋胜过常人,胆大聪明,便是上选。”这两土人也是何四所差,去往下游妖道来路代设埋伏。说完前事,又说何四师徒为人如何好法,所寻帮手如在午前后不能寻到,邪法厉害。”胜算难操,妖道从此便成川江一霸,不知有多少人受他的害,言下甚是愤慨。
    余式、燕玉不知何四由法光中看出来人是他救星,今早行法查看,又看出妖道途遇二人,对燕玉生了淫心,才教了土人一套话,令其故意迎来,就便接引。二人对于妖道本就愤恨,起了恶感,土人未了又故意说起妖道淫恶,好色如命,今早曾听一船上人说起妖道昨日踏波飞驰,在江船上发现一个美女,只等斗法一完,便要将那女子用邪法擒去,收为姬妾。二人闻言,想起昨日途遇妖道情景,越发痛恨,不由起了同仇之念。余式更被激怒,因觉自己与何四所寻帮手相合,怒极之下,性又好奇,竟欲寻往相助,顿把昨日异人留书忘了一个干净。燕玉先颇激愤,及至想起昨日异人留书,原令背道而行,如何反寻了去:想要阻拦,余式话已出口,土人本是故意引其上套,闻言大喜,乘机拿话连激将带恭维,说妖道如何淫恶可恨,何四大公法力虽高,可惜少一帮手,相公身带宝剑,必会武艺,如肯仗义相助,除此大害,再好没有。余式话己出口,不便反悔,只得随同前往。燕玉心想:“反正躲不掉,常听师父说起,这类排教中人斗法,主坛人无须动手,只把那盏本命神灯守住,便可无事。”想了想也就不再拦阻。
    初意以为事出偶然,及随土人前行,往山凹中一转,忽见一白须老人对面迎来,见面把手一拱,笑问:“尊兄侠义之士,可肯相助一臂么?”余式见那老人生得慈眉善目,满脸和气,一问姓名,正是何四,彼此一见投机,何四随请去往所设法坛小坐。余式夫妇因对方人甚和善,对于妖道先前又生恶感,由不得更起同仇之想。同到法坛一看,地在乱山之中一座孤峰腰上,距离江岸颇远,居高临下,正当江峡出口。江中往来舟船和儿童玩具也似,看得逼真,形胜天然,前面尚有疏林掩蔽,敌人如由江中遥望峰上法坛却看不见,端的极好应敌之所。何四门人遍布西南诸省,又是作水上生涯的居多,本意帮手太少,只想随便找上一人相助,不料七煞神灯刚一挂上,便被张伯坚发现,一时轻敌,未与师父见面,先自动手,于是风声传出,纷纷赶来,便那行船多年的老船夫和领江因念何四平日好处,得信也都赶来,打算相助奔走,做点杂事。就这多半日工夫,已来了不少。不知何四法力甚高,信号挂出以后,觉着此举关系毕生成败,重又行法查看,得知未来另有深意,见他把新赶来有法力的门人俱都不用,却请两个外人坐坛,执礼又是那么恭敬,俱都奇怪。
    余式夫妇见法坛上除香案外,另设了一大盆水和儿盆盐茶米豆、刀剪针叉等寻常日用之物,还有好些大小木片,三只雄鸡,看去全不起眼,但有专人在旁照看,各以全神贯注其上,惟恐有人冲撞神气,来时因听爱妻途中耳语,得知这类米豆木片、雄鸡水盆之类均是关系重要的镇物,暗笑旁门法术毕竟有限,这类寻常日用之物难道还有多少神妙?但见对方看得十分慎重,忍不住笑问道:“老先生令学生坐坛相助除害,义不容辞,但愚夫妇实是外行,如有什事还望见教。”何四笑答道:“只凭贤梁孟福庇,无须出手。
    敌人来犯,自有老朽抵御。此中有几句话难干预告,还望原谅。总之,贤梁孟是老朽的福星,吉人天相,决可无害。”随领二人登坛,低声指点如何主持。燕玉深知这类江湖排教多是旁门,行法人如是男的,所设法坛最忌妇女冲撞。何四想是看出自己不是庸俗女流,夫妻情厚,不得不请在一起。旁立门人和那许多老船家俱都躲向一旁,交头接耳,意似暗怪何四老糊涂,不知何故犯此大忌,放着有法力的门人不用,请一外人主坛,已觉奇怪,如何又请一不需要的妇女上坛主持,但不敢问。后来何四看出众人心意,向一亲信门人耳语了几句,听那口气,似说所请两人尚是童贞,再好没有,二人又是形影不离的患难夫妻,必须一起。众人似想少年夫妻一路同来,如何还是童贞,不时蜇将过来,朝自己脸偷觑,暗中查看是否处女,不禁羞愤,又不便与之计较。既一想此事关系主人师徒安危,如何能够怪他?再者,自和丈夫同在坛上,也有许多弊害,万一这类江湖左道真忌妇女,发生危害,岂不连带吃苦?想了想,便对何四道:“我知寻常法坛均忌女子,老先生不必客气,我作旁观如何?”
    何四方言:“贤梁孟均我福星,决无妨害,只管登坛,不须多虑。”燕玉仍是不肯,何四略一沉吟,笑答:“其实二位福泽深厚,人又极好,固然此去前途不免险阻艰难,终于逢凶化吉。老朽今当危难,更非贤梁孟不能解兔,庸人无知,不去说他;可笑小徒们均随老朽多年,也是不知轻重。照着本教旧列,果然最忌妇女,但是壮年童贞,元气充沛,只有更好,可惜这类少年男女最是难得,并且还要福厚。照二位来路那等光景,休说今人,古人也是难得。就此正气已能压邪,何况本身之外还有别的福星照命呢。既是这等说法,悉听尊便。老朽今日决不忌讳,只请到了对敌之时不离开法坛五十步外,以免照顾不到,多受虚惊,心更难安罢了。”余式因事非寻常,初次经历,惟恐有失,不愿爱妻离开,暗告燕玉仍要一起,燕玉乘人不觉,答以:“规例如此,犯者无幸。主人只是客气,我如在旁,或者到时还可相助,听主人的口气,我们决可无事,勉强同在坛上,反而有害。”余式只得罢了。
    主人早在坛旁松林之内备有一席酒筵,甚是丰盛,上设四份杯筷。谈完便请人席。
    余式夫妇见空着一个座位,以为还要等人,意欲稍待,主人说:“时已不早,吃完老朽便要登坛行法,防备来敌。这里地势幽静,又可望江,不为敌人所见。老朽如去,贤梁盂可在此多饮两杯,只等雄鸡三次叫过,再请余兄照我所说,去往坛上坐镇,但也无事可做,只把那面法牌守住便了。”余式夫妇知是实情,眼看大敌将临,也就不再客套。
    何四等上完三道菜,便道:“少陪,余兄梁孟留意鸡声,至少叫过两次才可上坛,全仗福庇,事完再行拜谢。”说罢往前面坛上走去。二人见那松林偏在法坛右侧危崖之上,崖势前突,比坛略高,因有松林俺蔽,外观不易发现,前临大江,遥望江中风帆点点,境地甚是幽胜,席设松林之内,主人一去,便空出两个空位,菜肴甚多,连番而至,也不知由何处送来,晃眼摆满。侧顾法坛之上,何四披发赤足立在坛前,口中念咒,正在上香,手挽诀印,频频向外发放,门人全都分立坛下,何四身后点着一盏七个灯头的神灯,下面并无托架,虚悬坛上。灯后设有一个座位,旁边放着一个木斗,中插三枝竹箭、两柄钢刀,灯前一个大水瓮。时当申西之交,云白天青,由法坛起直到江中甚是安静。
    余式见那法坛设在峰腰平石之上,石地正方,甚是清洁,铺着一层毡席,上面染有不少血污,想是用过多年,已然陈;日不堪,笑问燕玉:“那地方当中高起丈许方圆正好是个天然法坛,干干净净的铺这破席做什?”燕玉低声悄答:“此是排教中的法物,休看那些破旧之物无一起眼,遇敌时应用起来各有妙处,颇具威力。那席如此污秽陈旧,伤人不知多少。我们一则无法辞谢,再者妖道如胜,越放我们不过,除了帮着主人与之一拼更无善策。闻说排教中有名人物均擅水遁,能以盆水行舟,顷刻千里。我看主人甚是和善至诚,所说的话料无虚假,也许助人助己,借他之力,事后出险,只要避开前途强敌,一到峨眉,我们便无事了。”
    余式还未及答,忽听身旁有人微微叹息了一声,回头一看,乃是一个黑衣老妇,手上拿着一叠纸钱,腰间挂着一个黄布口袋,似个朝山进香的善婆,貌甚清秀,立在二人身后,欲言又止。燕玉因先前回顾并未见人,那一面前行不远又是一片危崖,上下壁立,晃眼之间多了一人,凭自己和余式的耳力事前竟未发现,岂非怪事?暗忖:“现在表面平静无事,实则双方剑拔弩张,隐藏不少危机,一触即发,此时此地突然来此怪人,必有原因。”心中一动,忙笑问道:“老婆婆,是游山烧香的么?那旁现有干净杯筷,原意等个朋友,不料许久未来。如不嫌弃残肴剩酒,请坐同饮如何?”老妇微笑点头,径去一旁坐下,也不作客套,酒到杯空,酒量甚豪,菜却不肯多吃。燕玉越看越怪,知道这类异人行踪来历多半隐秘,一面示意余式不令开口,一面设词探询。老妇只说:“姓欧,人都叫她六婆,偶往邻近庙中烧香,无心至此,来看热闹;不料你夫妻为人甚好,受此款待,无以为报。我知你们代人护坛,此事十分凶险,你们又是外行,依我之见,可向主人谢绝,还来得及,你意如何?”余式人最义侠,抢先答道:“处世为人最重信义,我们已然答应何囚先生,吉凶安危早置度外,此事实难从命。盛情心领。”六婆突把面色一沉,微怒喝道:“你二人小小年纪,何苦代人犯险,当真不怕死么?”
    燕玉自从黑衣老妇一来,便在暗中留意察看,见法坛下何四门人俱都面有惊疑之容,神态比前格外庄静,双方斗法之际最忌外人冲撞,何况是个妇女。就说是看自己情面,不便下那逐客之令,也应打一招呼,如何连正眼也未朝这面看一下?先又空着一个座位,好似算准有人要来神气,对方酒量好得出奇,难得主人意似前知,共总两三人一席,酒却开了两大缸,还有上菜人自从来人一到便未再见,事前却把两大缸酒一齐打开,拦他不听,壶只一把,自己向来人连敬了数十大杯,少说也有十二三斤,壶中的酒老倒不完,缸中的酒却渐渐低了下去,好些怪处。照此情势,分明这黑衣老妇欧六婆之来早经算定,对方怎又劝自己向主人谢绝?莫要此是主人之友,恐自己少时胆小气馁,误他的事,有意试探、一想何四神情口气,又觉不应如此。心正寻思,忽见欧六婆目视江中,微微冷笑,心想,此人不是何四请来,也必与此事有关,接口笑道:“外子心直口快,不善说话,六婆不要见怪。愚夫妻只会一点寻常武功,全是外行。明知形势凶险,一则生平素重然诺,又见何老先生忠厚长者,法力如若不济,决不会使我们吃人的亏。还有妖道淫凶狂做,无所不为,就不奉何老先生之命,我们遇上,也必放他不过。此事已成定局,万无反悔之理。我知六婆决非常人,既蒙厚爱,必有见教,临阵逃避,碍难从命,只望指示机宜,感谢不尽。”六婆笑道:“我与主人有一点过节,今日之来,本是寻他有事,不料正遇妖道寻仇。我虽不肯乘人于危,但也不愿以德报怨,因见你们少年夫妻,郎才女貌,虽会武功,毫无法力,无端为人犯此奇险,觉着主人空负多年盛名,事到危急,仍是惜命,巧用两个无知少年男女代他犯此奇险,实在气他不过。先前不知你们详情,是否受骗,为此现身警告,只查出受人之骗,我便寻他理论,不料你们竟是胆勇义气,主人虽向你们求助,并未勉强,也未用什诈术。我虽和主人有些嫌怨,但我平生最喜欢你们这样灵慧胆勇的少年男女,于是感动,不特不再作梗,连前怨也可消去。你身旁所带铁扇不是寻常,不知与扇主人是何渊源,能见告么?”
    二人闻言大喜,便把来历说了。六婆喜道:“你们便是铁扇老人的门下么?将来有事相烦,如能助我一臂,不特我与何四前怨尽消,并还可效微力,助你二人脱险;否则休看今日准备严密,对方邪法厉害,吉凶胜败仍是难定。我如相助,即便不能全胜,到底要好得多,将来烦你相助之事,于你二人也有好处,你意如何?”余式闻言,侧顾燕玉正在点头示意,料无妨害,忙笑应道:“六婆前辈高人,所说之事定必合理,家师规条甚严,只不相从为恶,无论何事均可从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六婆喜道:“你二人这等侠义,智勇双全,实是难得。何四真有眼力,你们素昧平生,无心经过,竟会被他物色了来,并还算出今日我要寻他为难,特意多备一个座位,计虑如此周详,智多星的盛名果然不虚。当初我二人本是一时之愤,仇怨不深,但极气人。我寻他多年,以他法力并非不是我的敌手,他偏一味让避,像今日这样使我无从下手。此时想起,双方已均年老,何必怄这闲气?不过,我寻你们相助之事由他而起,事完我必先走,可对他说,我念在他多少年来不肯与我为敌、委曲求全的苦心,又看在你夫妇情面,前仇虽消,我那件事他却不能置身事外,三月之后我在青城山等他,必须同你夫妻赶往相助。如有碍难,须早回话,我好准备。前仇虽然一样解消,从此和他不再见面了。”
    余式闻言,猛想起自己急于去往峨眉、青城寻师,师父如已回去,便要改道甘凉,万一不能久停,如何是好?深悔方才未问对方日期,贸然答应,其势又不便改口。方自为难,忽听法坛雄鸡大鸣,知到时候,炔要发难,不暇多言,正以全神贯注法坛之上,只等三次鸡呜便上坛去。六婆见他神情紧张,微笑道:“今日敌人邪法虽然厉害,决可无事。你妻有我在此,也不会遭波及,无须同上坛去,以防变出非常,何四无力兼顾,白受虚惊。只把方才我说的话记住,照以行事,何四今日固可逢凶化吉,我也必有以报德。本来这类事不应随便向生人说起,见你二人少年志诚,根骨心性无一不佳,为此冒昧相烦。又因你是何四引来,连我多年仇怨也自解消,但你二人如不答应,此时回绝,决无话说。如若临场误事,中途违约,使我身受凌辱,便不肯与你甘休了。”二人同声应诺,力言平生最重信义,决无反悔,只管放心。话未说完,二次鸡声又起,六婆笑对余式道:“主人早有成算,鸡声三唱方到上坛时候,我和他多年嫌怨今日才解,他未必知我变得这快,把多年的怨气一旦冰消。今日更是他的紧要关头,必在悬念。双方昔年本是密友,我既愿解此恨,索性使他早点安心,一面使你长点见识,查看敌人动作,免得突然发难,多受惊疑。不须再等三次鸡叫,可先上坛,乘着敌人未来,先把我的心意对他言明,好使放心如何?”余式喜诺,本心想和燕玉一同上坛,因六婆无人相陪,不便出口,只得罢了。正要起身,六婆看出余式心意,笑说:“少年夫妇真个情厚,同往镇坛虽无大害,虚惊决所难免。同在一起,免得少时邪法发动,彼此隔断,各不相顾,转多疑虑,好在我还可以为力,请同上坛去罢。”
    燕玉虽非内行,毕竟平日曾听师长说起过江湖上的行径,看出欧六婆虽是旁门,和何四一样均非恶人,先前不令自己同上,必有原因,想起排教中的规矩,法坛最忌妇女冲撞,何四令自己随同登坛,原非得已,本以不去为是,无奈丈夫情重,以为邪法厉害,不甚放心,一任六婆力言无妨,仍自不舍,及听这等说法,便笑间道:“我知排教颇多禁忌,主人允我夫妻一同登坛,似出勉强,好在相隔甚近,不去也罢。”六婆答道:
    “先前我因此举犯禁,又恐主人万一照护不到,多费心力,还不免受虚惊,故请随我一起,以免两误。后经仔细查看,才知贤夫妇竟是童贞之体,并且根骨福缘无不深厚,大出意料。一同上坛,到了事急之时,行法人虽不免多费一点手脚,却可免去彼此忧疑,就许主人还有别的用意,想仗二位福泽正气辟邪除害都在意中,我方变计,准备舍掉一件法物,暗中保护,使你夫妻同在一起,不致临场顾虑;我也借此取巧,应那昔年誓言。
    时已不早,敌人前锋已由黄台泷用木板踏波逆流上驶,快要到达,即速上坛去罢。”二人应诺。刚一转身,便见对面走来一人,正是先前何四为自己引见的门人张伯坚,知他先前奉命在江岸上守候,被何四用信火唤来,专为和自己见上一面,见完,便自赶回原处;不知何故忽又赶回,看出神色张皇,方要招呼,伯坚朝二人强笑点头,匆匆往松林中走去。二人回头一看,伯坚已朝六婆跪下,意似求告,神态越发惶急,六婆把手一摆,只含笑说了两句,也未听真,伯坚好似喜极,朝六婆叩了两个头,也未再回来路,由六婆手上接过一张黄色绢符,微一展动,一片烟云过处,人便无踪。二人看出双方;日交甚厚,不知何事反目,借此一事言归干好。照此形势,主人法力既高,更多智计,一切早有安排,只不知六婆何事求助,是何仇怨多年不解?
    刚同走到坛上,何四本在披发赤足,面对长江,禹步仗剑而立,全副心神贯注前面。
    二人一到,忽然满面喜容,转身来迎,看出先前神色紧张,恐其分心误事,方要开口,何四已先笑道:“多蒙贤夫妇鼎力相助,不特少时化凶为吉,并还将我昔年得罪的一位老友夙怨解消,真乃平生第一快心之事。六妹所说的话,无论是什难题,我必遵办。妖人已然发动,正在沿江示威,因我事前下有几处埋伏,再停片刻便入腹地,等其冲破未层关口,鸡声才叫,为时尚早;这类旁门斗法贤梁孟不曾见过,借此看看也好。那盏神灯是我命脉,休看豆大七朵灯火,无论狂风暴雨均难熄灭,老弟少时立在灯下,经我行法之后,本身元灵便与灯合,只要守定心神,无论见何异兆不受摇动,再得尊夫人一同坐镇,更可免去疏失。到时,只有一人能以潜心毅力守住此灯,决可无害。鸡声未叫以前,如要观察敌情虚实,可朝灯前水瓮中注视,这沿江百余里内敌人动作便了如指掌,只不可相隔大近,万一邪法厉害,瓮中之水上涌,一个躲避不及,被他沾上一点,不是受伤,便被邪法摄去。最厉害是肉身未动,元神被其摄去,即便欧六妹在此能够追回,也要费上不少心力,元气还不免于损耗。”话未说完,忽听瓮中有人接口道:“老东西不必拿话激我,这一对少年夫妇将来且比你强得多呢。你看人家何等情深爱重,难得心迹光明,从来少见,我一见面便自投缘,来时又算出他们前途尚有危难,我虽向其求助,一半也是好意。如非他们,我和你昔年嫌怨如何能解?有我在此,难道还教他们吃人的亏?你大轻视我了。”
    余式偷觑何四满面喜容,用手示意,带了二人同去瓮前,静静的把话说完,先朝瓮口低声说道:“六妹,这多年来你使我心神上受了不少苦痛,也足可以消恨了。你的来意和对余老弟夫妇所说的话我已尽知,无不照办。方才所说并非激你,只为昨日由法盆中察看,得知今日仇敌已甚厉害,又添了两个党羽,均非庸手。最可虑是余老弟的一个大对头也在今日发难寻仇,如被联合一起,你我恐均非敌,且喜事情还有化解,否则,仅是那南疆逃来的妖道师徒,不必六妹出手,只我一人也足能应付了。”说罢,微闻六婆叹息了一声,说了一句“冤孽”,便自停止。松林相隔不下三四十丈,语声由瓮中发出,仿佛就在身前。遥望松林,六婆已不在席上,方想询问,何四笑指瓮中,令二人往前观看,随道:“妖人空自骄狂,他那徒党竟如此脓包,才一入伏便自失利。由此去往下流沿江二三十里,我共设有好几重埋伏,要全冲破也颇费事。照此情势,为时尚早,贤夫妇且拿它消遣,看个哈哈如何?”
    何四说完,重往坛前走去。到了神案前面,先用剑尖朝香头上一指,往前一甩,就空中画了一个大圆圈,香头上的烟便随剑尖飞起,成一丈许方圆烟圈,悬在坛前不住急转,那么大的山风竟吹不散。余式见烟圈中似有一层淡——的白光,内里现出江山人物、舟船影子,看去颇远,只不甚真,正要趋前细看,忽听燕玉悄呼:“式哥快来!”低头一看,原来五尺方圆的大水瓮中竟现出一条江峡,和烟圈中所现景物仿佛相同,乍看还仅一些虚影,再一定睛注视,竟是越看越真,不特把二三百里的江峡景物、人物舟船齐收眼底,清晰如绘,看时稍久,直似身居实地、人立近侧仁望江景,所有景物都是举步可及。因听何四说起强敌已然入伏,见江中风帆往来,景甚安静,并无异状,方觉所言不符;后经仔细观察,才看出上下行舟有的顺流疾驶,其去如飞,晃眼没入天水相接之处,那往上行的舟船先由好些纤夫拉着舟船力抢上游,仿佛有什急事,全是神情惶遽,忙乱异常。后又不知发生什么警兆,所有舟船一齐觅地停泊,有的行至中途不当停泊之处,也各就崖凹浅滩山峡等处匆匆泊岸,逃难也似。江船系住以后,慌不迭往岸上跑去,各留一两个船夫守在岸上,面带愁急之容。余人多就附近野店人家觅地守候,互相交头接耳,神色惊恐。有的便就泊处山崖上借着树石掩蔽,朝下偷看,江面上转眼全空,估计少说也有百余里的江面不见船影。江流浩荡,远接云天,空荡荡的。除先前往来舟船忙着行船停泊一阵纷乱而外,更无别的异兆,方看出那是妖人未入伏以前的景象,从头出现。
    忽然望见下流头江面上飞也似驶来三人,各用一块长约数尺、宽仅二尺、前头点着香烛的木板浮在水面,人立其上,逆流上驶,作品字形疾驶而来,其行如飞。当头木板上站着一个貌相凶恶的短衣壮汉,脚前钉着三口明晃晃的钢刀,前胸开敞,露出一络黑毛,直齐腹部。左肩裸露,手叉腰间,左膀上画着好些花纹符篆,上钉七柄小叉,右手握着一剑,独自当先,横眉竖目,其势汹汹,似要和人拼命神气。身后两人一胖一瘦,也是脚踏木板,前点香烛。一个身旁放着七碗米豆杂粮;一个头发披散,上身全裸,胸前画着五个人头,手握一叉,身旁有一木架,架上放着一些日用寻常之物。一边一个,尾随壮汉身后,同往上游急驰。不时互相问答,似在笑骂,声如蚊蝇,听不甚真。大意似说,敌人空负盛名,昨日师父沿江示威,已先警告,今日我等前锋已入敌境,连江中舟船均早得信,纷纷逃避,惟恐冲撞,敌人断无不知之理,如何还在装聋作哑?不是害怕,举家逃走,便是隐藏不出。即便暗设埋伏,我们一时不察,误人伏地;只消点燃信火,师父立时赶来。反正今日敌人全家鸡犬不留,此时上下流三百里内全在师父法力禁制之中。据说敌人远在重庆,今早命人来探,尚无动静,如其不曾赶回,先把他全家老少杀死,不问结局胜败,先报前仇更好。三人前后问答都是这一类的话,内一壮汉更是咬牙切齿,不住咒骂,听出是何四仇人刘金山。因这三人口气残忍凶横、方自愤怒,当头壮汉已渐驶近法坛前面江滩,相隔约有十多里的水路。
    那一带江崖壁立,水势险恶,来这三人正在口中咒骂,互相叫阵,逆流上驶,前面本是一片绵亘不断的危崖,只有一处缺口,上人就崖形凿成一条石级,形势十分陡峻。
    这时沿江舟船人家因妖道师徒由昨日起在当地一带行法示威,已有多次,俱都害怕,加以离何四家近,平日相识的多,风声传出,知有强敌寻仇,均恐波及,纷纷逃避。一班有势力的官绅船客,虽有几个不信邪的,因所乘船家俱不敢明言详情,全推说是风色不顺,前有险滩,下行的已先顺流而下,上行的均各避开斗法之处,在三十里外觅地停泊。
    江面上固不见一条船影,两岸山崖上的土人和得信较迟、不及退避、只就沿途中停泊的那些久跑江湖商客,也只有限几个胆大的觅地藏伏,暗向江中偷看,余人全都远避,极少发现人影。那缺口石级上却有两个未成年的幼童,一个正在临水淘米,一个蹲在一旁,手持一柄小刀,朝崖石上刻画,不时和同伴回顾说笑。乍看好似两个十六七岁的顽童,因见江岸上下人船均已逃避一空,二童神情怎会如此从容?忽听瓮中有人发话道:“这便开始斗法,闷着无聊,可将双耳侧向瓮中;就听见了。”
    二人听出欧六婆的语声,侧耳一听,先听淘米的一个低声说道:“你看对头快来了么?”拿刀画崖的一个笑答:“我已发现妖党影迹,四大公心肠太软,不令伤人,对头如知进退,还可饶他;否则,不要他命,也给他带点记号回去。”话未说完,三妖徒已踏着木板逆流飞驶而来,相隔二童淘米崖口约有七八丈远近。那一带江面较宽,彼此均能望见。三妖徒先未留意,快要驶过,淘米的忽然高喊道:“二哥,你看这三个是人是鬼?这大风浪,只用一块木板硬往上冲,也不怕被浪打沉,落在江里去喂王八?”另一个回头笑答:“这些跳端公的全仗邪魔鬼道障眼法儿在江中行凶,欺负老实人,有什么好东西,理他作什?往天这时候正是舟船经过热闹的当儿,你看今天被他们这些邪魔鬼道一闹,可见一条船影?”话未说完,三妖徒驶行极快,已然临近,听得逼真,不禁大怒,为首一人刚怒喝得一声“小狗”,二童突把双眼一瞪,冷笑答道:“你敢骂谁,莫非还不许人说话么?趁早滚开,免得老子生气,将你们这三片棺材板打沉,落个叫花子走背运、风筝断线、没得蛇耍。”说时,三妖徒木板已然停住,迎面江流急浪只管奔腾而来,那三片木板却停在水上,和钉住一样,丝毫不动。内一妖徒因见沿途舟船均早远避,江面上空荡荡的见不到一个人影,二童偏在此淘米,见三人逆流飞渡,不特视若无睹,反倒肆意嘲骂,觉着可疑,心中一动,强忍愤怒,正待暗告同伴留意,为首壮汉已忍不住怒火,厉声大喝:“该死小狗,竟敢口出不逊,我们杀你不费吹灰之力,念你乳毛未于,将你用神火围在此地,快教你大人拿赎命钱来,还可饶你狗命;否则,一过今夜子时,神火往上一围,便成焦炭,莫怪老子心狠!”说罢,拔起脚前木板上所钉钢刀,朝着香火头上连绕几绕,朝外一甩,立有一蓬黑烟,中杂数十百团火焰,朝二童当头罩下。
    二童先听对方发话只是冷笑,淘米的一个早把米箩捧起,听完笑骂道:“你老子年纪虽轻,向不信邪,有什鬼门鬼道、障眼法儿只管施展出来,我看是什玩意。吹这大气,哄鬼!”话未说完,黑烟烈火已当头罩下。淘米的一见火到,笑骂:“这点障眼法儿也敢欺人!”口中还骂,米箩朝外微扬,内中白米便和暴雨也似挟着大蓬白气往上飞起,离头丈许,突然展开,将那黑烟烈火一齐兜住,朝为首妖徒反罩下去。同时,另一幼童回头喝道:“老九,你淘好了米还不回家,和那些狗东西怄什么气?如不耐烦看这鬼眉鬼眼,不会把那棺材板劈去,教他叫花子没蛇耍不是一样?平空糟践大好白米作什?”
    随说,用手中刀朝崖壁上画了两画,左手拿起一块薄片朝外一晃,向空抛起,再回手两刀,木片立被斩为三段。三妖徒见对方用半箩白米把所发黑烟邪火全数回敬过来,才知遇到行家劲敌,一时疏忽,中了敌人之计,加以上来骄狂自恃,不曾留意,匆促之间准备不及,不禁又惊又怒。骤出不意,急切间还须先顾自身,无法还攻。为首妖徒刚把舌尖咬破,喷出一口暗赤色的邪烟,将自发的黑烟邪火连敌人的米和白气挡住,待要还攻,不料一着失错,步步皆输,他这里手忙脚乱,敌人已先发动,两同党见另一幼童手持木片,举刀要斫,知道厉害,忙喝:“留意小鬼七煞万!”已自无及,说时迟,那时快,他这里还未及行法防御,对方木片己随刀而折,耳听淘米的一个大喝:“还我米来!”
    为首妖徒所乘木板已随木片折处同样斩为三段,紧跟着随着妖徒所喷邪烟一挡之势,白米已和瀑布一般飞回幼童箩内。
    三妖徒只当敌人法力比他还高,惟恐骤施杀手,慌不迭均想先保自身,再打主意。
    为首妖徒所踏木板一断,差一点没有坠落江中,正恐敌人乘机暗算,自米忽然飞回,惊惶中还不知敌人要走,方自行法抵御,忽听岸上哈哈大笑,定睛一看,随着那股白气回飞之际,二童人已无踪,崖口白气尚还未散,二童笑声已到崖顶,才知敌人有心戏弄,愧愤交加之下,为首妖徒把满口黄牙一锉,厉声怒喝:“小狗休走,今日叫你死无葬身之地!”说罢,手持钢刀,正待施为,忽又听崖上喝道:“你们人还没有丢够,真个要作死么?”跟着便见一串酒杯大小的白影打到,余式、燕玉由瓮中观察看得逼真,见那白影便是幼童箩中的米。崖口烟光一起,二童立由崖峡攀援而上,身法虽甚灵巧,并未有什法术。到了崖上,因听妖徒喝骂,抓起箩中白米便往下打,都是酒杯大一团连串打出。聚而不散。三妖徒也正施为,一见白影打到,不知是何禁法,各把手中钢刀扬起朝前一晃,刀尖上刚飞起一片碧阴阴的妖光,白影已连珠打倒,两下迎个正着,才一接触,只听接连几声炸音过处,白影纷纷爆炸,雨雹也似朝三妖徒当头打下。看是一粒白米,却具有极大威力,妖徒全被打了个遍体鳞伤、鲜血四流,为首一个几乎连眼打瞎。经此一来,越发急怒,妖徒邪法原有根底,只为上来轻敌骄狂,心粗气浮,以致连受重创。
    这时看出对头厉害,料知前途还有能者,决不止此,立时变计,强忍愤怒,先不迫敌,各用邪法止血定痛。内中一个先用佩刀朝脚前香火头上斫去,朝后一指,那被刀斫断的一点香头便腾空飞起,往下流头来路急射而去,跟着拔下凡根头发,朝手指上绕了几绕,脚底所踏两块木板立即合拢,并列一起,聚而不散。为首妖徒便将先前将斩断的木板弃去,所有法物香火一齐搬过,三人同立其上,打一手势,口中咒骂了几句,重又逆流上驶。想是恨那二童不过,各将刀又扬起,朝着左崖不住摇晃,刀叉尖上各有一团团的暗碧色妖火朝崖上飞去。二童已早逃远,并无回应,妖徒惟恐遇伏,前进已迟缓得多。
    相隔妖徒来路三数里有一江边市镇,那地方乃是一面江滩,前有半段港汉,本是行船避风之所,当日往来舟船俱早隐避,只有四条客舟中途得信,离上下游停泊之处均远,一齐避往滩前停泊。那港只是江中一处断崖,缺口内凹,虽有十来丈宽,深还不到二十丈。两面危崖壁立,那四条客船三条均泊港汉尽头的浅滩前面,只有一船泊在入口附近危崖之下。离水丈许崖上有一宽约七八丈、高约丈许的一个大洞,宛如巨口开张,形势奇险。余式看出崖口所泊竟是所乘那条柏木船。再一细看,船家一个不见,崖洞上面坐着一个白衣小人,年纪至多不过十三四岁,身材瘦小,面白如玉,十分清秀,二目黑白分明,神光炯炯,心方奇怪,忽听瓮中低语道:“想不到高人出场相助,省事不少。即速传令,将二三层关口埋伏撤去。”刚听出是何四声音,水面忽有一个小黑点贴着水皮疾如流星朝船驶来,临近一看,乃是一个黑衣小人,也是身材精瘦,连皮肤都是黑的,偏生就一双火眼,一到便纵上船去,朝崖上白衣小人高呼道:“妖贼来了,前头共是三个,已吃大亏,还不知道进退。”白衣小人喝道:“你放安静些,莫要叫得太凶,被姊姊赶来拦阻就玩不成了。”黑衣小人笑答,“我自坐船头等他,相机行事如何?”白衣小人答说:“他只不惹我们,便放他过去。他如逞强欺人,连我也容他不得。”说罢,将手一指,嘶的一声,那船便离崖口往江中驶去。这时江中风浪甚大,崖口一带波涛更加险恶,那船随着白衣小人手指横断江流,其直如矢,放出十余丈远近,快到江心,随手一拉,船又退了回来,这才看出后舵上系着一根长线,白衣小人拿着一头,往外一指,船便乱流而出,直驶江心;再往回一扯,船便退了回来。那大一条船和那猛烈的江流,白衣小人只用一根长线,便和玩物也似放进拉回,收发由心。似这样接连三四次过去,三妖徒已同踏木板逆流而来。
    白衣小人发船时势子极快,宛如弩箭脱弦,贴着水面直射出去,又有崖口掩蔽,外观不易发现。三妖徒本来一肚子的恶气无从发泄,行经崖口前面,正在互相谈论,不料一条大柏木船由左侧断崖缺口内冲波乱流横断过来,差一点没有撞上。这类江湖邪教最忌冲撞,匆迫间当是寻常舟船,不禁暴怒,正在开口喝骂,忽听哈哈大笑,那船已电也似急倒退回去,船头上站定一个赤着双足、肤黑如漆的黑衣小人,正指三妖徒哈哈大笑,得意非常。三妖徒中为首一人正是邢刚,清早寻仇示威,吃了张伯坚的大亏,又被何四用法网擒住,虽未送命,带着一身黑丝逃回,初意这类情形虽极难堪,但那附身黑丝却可用来对敌人反攻暗算,正自悲愤填膺,心中盘算到时如何下手,眼看快到,身上黑丝尚是原样未动,心正暗喜,不料敌人法力比他高得多,内中并还附有诱敌之计。师徒二人刚一见面,那蓬黑丝突由妖徒身上飞起,朝妖道网去。妖道见妖徒狼狈逃回,身上并还有敌人的法网,不禁暴怒,忙即行法解救。黑丝忽然断裂,随风扬去,一闪不见,妖道阴险,虽因黑丝不曾收下,心疑有诈,但对妖徒却不明言,反说了许多大话。邢刚报仇心切,又想捞回一点颜面,便和妖道说了。本来还不敢去,后经妖道赐了三口飞刀和两件法物,并令新由南疆寻来的得力徒弟严金儿和何四仇人刘金山陪同前往,作为先锋。
    推说结好法坛随后赶去。三妖徒不知乃师别有阴谋,因在西南诸省闻说何四的威名奇迹,表面骄狂,心中并未轻视。妖道再一受伤,带了敌人法网逃回,越生戒心,觉着南疆已不能立足,如想在川湘一带创立教宗,成败在此一举。昨夜听一同党说起何四厉害,西南诸省排教中人奉为泰山北斗,如果一下不能制其死命,非但不能立足于江湖之间,并还吉少凶多。再又觊觎邢、刘二人财富,意欲将机就计,假手敌人使其惨败,吃足苦头,然后出手救回,好使死心塌地,予取予求,为所欲为。邢刚等走后,只在法坛上观望,一面等候所约两个有力同党,并未随来。
    妖徒只当大援在后,又因这类邪法照例不能中途败退,一经发难,须与敌人拼个死活,头一阵遇见淘米幼童吃了大亏,不特不曾醒悟,反更气愤。妖徒严金儿虽然从师多年,深知妖道险诈,仍未料到中藏双管齐下的阴谋毒计,连自己人也在计算之内,于是吃了大苦。这时,见崖上白衣幼童用一根线牵引着一条大柏木船拖来拖去,几乎撞上,全都激怒。正在厉声喝骂,严金儿比较机警,见那对头乃形似幼童的两个小人,乍看年纪不过十二三岁,细看神情动作决不止此,穿白衣的一个更是老练,那大一条柏木船,用线系在船舵之上随意收发,那么猛急的江流竟被横断过来,上流急浪打到左舷之上,激溅起一二丈高的水花,那船竟会丝毫不动,手微一抬便容容易易拉了回去,心中惊奇,方在低喊“师兄师弟留意”,双方已然动手。原来,那黑衣小人有心怄气,正在船头上指说嘲笑,一听妖徒骂人,突把怪眼一翻,怒喝:“你耍你的障眼法,我放我们的船,与你什么相干,要想找死不成?”话未说完,邢刚已拿起船头上所插的钢刀照准船头虚晃两下,正要斫去,幼童忽然把手一抬,立有一点寒星电射而出,正打向那柄刀上,地的一声,邢刚好似中了一下铁弹,前半刀尖立被打折,虎口也被震破,把握不住,刀也脱手飞出,落向江中。这类邪法已然发动,便不可收拾。三妖徒见刀坠水,喊声“不好”,刘金山忙抢了一块木片,随手折为两半,投向水中,已自无及,只听轰的一声,骇浪高涌,宛如山立,三妖徒所踏木板随同浪花抛起,如非刘金山先用木片替代敌人的船,应变尚快,匆促之间就许作法自毙,反害自身都不一定。就这样仍被闹了个手忙脚乱,狼狈非常。那黑、白二小人自更笑骂不已。江中那大浪头,那柏木船好似钉在上面,纹丝不动。邢刚死星照命,由清早起接连三次失利,依然不知进退,反因对头只用暗器将刀打落,未见行法痕迹,以为自不小心方有此失,出手仍可制敌死命,一面行法止住江波,把二三口钢刀拿起。
    严、刘二妖徒虽觉对头不是易与。一则妖师法严,有进无退;临阵脱逃,休说别的不利,单那一顿毒刑便难忍受。加以邢刚性做,为讨同门欢心,手头甚宽,平日结有好感,不便坐视。本意还想设法拖延,挨到妖师赶来一同大举,无如邢刚怒发如狂,那黑、白二小人又是一上一下互相指点笑骂,万分难堪,只得随同动手。这次为了先前受挫,已有准备,未等上前,严金儿首先行法,放起一片黑烟,连人带所踏木板一齐护住,等到邢刚二次扬刀画符斫下,船头上黑衣小人笑骂道:“你这样鬼画桃符有什用处,真要讲打,你不过来,我要寻你去了。”说时,邢刚在一片黑烟防身之下,刀已朝下斫落,满拟敌人武功虽好,决非邪法之敌,况有黑烟防身,暗器也打不进,这一刀下去,对头的船定必裂为两片,敌人至少也须死上一个,哪知竟是白斫,敌人仍在相隔两丈的船头之上立定笑骂。心方惊疑,黑衣小人笑骂道:“你这等斫法怎斫得到我身上,岂非妄想?
    还是我寻你罢。”忽听白衣小人在崖上喝道:“黑弟,姊姊快到,最好回来,否则下手要快,免得姊姊赶来怪我二人多事。”黑衣小人回顾崖上答道:“不将这三个妖孽打向江中去喂王八,他死不甘心。再说,这船交给谁呢?”
    三妖徒听对方喝骂口气,仿佛命在小人手上握住,随时可以置之于死,不由怒火上撞,正待把妖师临行所赐轻易不许施为的两件法物施展出来,黑衣小人把话说完,竞迈步入江,也未行法,只用一双赤足踏着水面,向三妖徒身前跑去。可笑三妖徒已然觉出对头不是寻常,邢、刘二人仍认定敌人只会有一身极好武功,胸中成见未消,也不想想先前用刀劈船,邪法为何失效。一见那小黑人生得又瘦又干,除形貌丑怪、矮小得出奇而外并无别的异处,丝毫也不起眼,刘金山一见人到,便把刚由船头拔起的小钢叉朝前一晃,待往香炉中插下,照例这类邪法一经施为,敌人除非行家能够抵御,定必心痛不止,死而后已。刘金山因长了几岁年纪,还想对方是个小孩,不愿遽加毒手,想将小人制住,拷问来历,以及师长是谁,再作计较。谁知钢叉插向炉内,不见黑烟冒起,也无别的动静,心方吃惊;黑衣小人见他晃叉画符,装腔作态,呲牙一笑,骂道:“闹这些鬼画符作什,还不给我快滚?”说罢抬腿一脚,先将香炉踢翻,上面扬手一掌。这类邪法害人不成反害自身,那香炉关系最重,外人不能冲撞,否则双方均有不利。黑衣小人不知何故,竟如无事,刘金山却受了反应,香炉一翻,本就心神大震,头晕眼花,快要倒地,再吃这一掌,当时口吐狂血,翻身栽倒,半身仰仆水内。邢刚原会武功,一见敌人邪法不侵,又急又怒,正扬刀斫去,瞥见香炉踢翻,同伴倒地,方自心惊,猛觉手上一震,胸前一紧,好似中了一把钢钩,痛彻心肺,两眼乌黑,暗道“不好”,待施邪法防身,人已痛晕过去。原来邢刚用刀斫时,黑衣小人理也不理,身形往前微纵,扬手便将邢刚连皮带肉一齐抓住,那瘦硬如铁、乌爪般的小手立时深嵌入骨,再往里一紧,邢刚自然支持不住。
    严金儿比较老练,早就看出不妙,无如势成骑虎,邢刚又不听劝阻,本在暗中行法,想要逃遁,一见邪法无功,敌人这等厉害,越发惊慌,哪里还敢迎敌,忙把手中法诀往外一扬,立有一蓬黑烟飞起,护住全身,待要遁去,忽听白衣小人在崖上喝道:“黑弟不可赶尽杀绝,这老贼不曾动手,姑且饶他狗命。只那两贼不知死活,必须要他带走。”
    说时,黑衣小人飞身一纵,早到了严金儿的前面,将路挡住,大喝:“老贼无须害怕,我不打你,逃命容易,但这两具贼尸必须带走,免留此地害人。”严金儿见敌人动作神速轻灵,从来未见,护身邪烟竟挡他不住,越发害怕,闻言方始心定,又看出同来二贼似有生机,连忙应诺。那木板太窄,邢、刘二人尸首小半身均搭在木板边上,受那江流冲击,一面将人扶好,赔笑问道:“小法师尊姓高名,哪位老前辈的门下?法力本领如此高强,能否赐教?”话未说完,黑衣小人把精光炯炯的怪眼一翻,骂道:“老贼休说废话,凭你也配问我来历姓名?如不服气,想要报仇,日后只往离此四十里下流山凹之中,打听黑侠儿,自会有人领你们上门送死。还不快滚!”
    严金儿心中愧愤,无计可施,正要掉转木板带了同党尸首往下流驶去、忽听白衣小人崖上急呼:“黑弟快回,姊姊来了。”黑衣小人闻言,径由水面飞身,凌空一跃便到崖上,随听破空之声隐隐传来,心疑敌人方面还有能手赶来,回头一看,不禁大喜,原来那破空之声甚高,响到临头便即停止,晴空无云,也未看出影迹;同时,来路下流头正有大片烟云滚滚翻腾,蔽江逆流急驶而来。目光到处,发现妖师之外,还同了几个形貌装束全都诡异的同党,想起前仇,心胆立壮。再往前一看,那黑、白二小人就这转身回顾之间已全无踪,船也不知去向。正待戟指咒骂,忽见崖口内贴水面驶出一人,双脚各踏着一根芦苇,其行如飞,相隔十余丈,晃眼对面,口中喝道:“这厮还不带了同伴回去?等你师父到来再决胜败,莫非真要断送老命才完不成?”严金儿认得来人正是张伯坚,双方常在江湖往来,原本相识,金儿知他现在已成富商,早就洗手多年,方喝:
    “你是有身家的人,何苦躺这浑水?”伯坚怒骂道,“你这老贼,平日无恶不作,近又投在妖道门下,到处横行,今日本难放你过去,念在以前相识,意欲网开一面,你偏不知好歹,以为方才两位异人被师长唤走,又见妖道到来,妄想狐假虎威,你也回头仔细看看,妖道此时是什光景,能否到此作怪?便发狂言,分明恶贯满盈,再想逃命已不能了。”严金儿因见妖道来势神速,并还同了好几个有力同党,满拟这里把路的江面晃眼即至,乐得说点大话,以示宁死不退,虽在同党伤亡危难之中,仍然拼斗到底。及至回头一看,妖道仍在原处向前猛冲,相隔只有里许,看去仍是加急飞行,不知怎的,仿佛被什么东西挡住,不能过来,本人却不知道神气。下流头只管满江烟雾,滚滚飞扬,当地港口一带依旧天色清明,毫无异状。心正奇怪,忽然眼前一黑,一片黑云已压上身来,喊声“不好”,身上一紧,昏迷过去。醒来再看,同来三人已全离水,被人吊向临江危崖之上,双方已自动手,斗起法来。
    原来妖道清早得信,说敌人法力甚高,妖徒奉命探路,又被黑煞丝绑送回来,丢了大人,恚怒交加之下觉出敌人不是易与,刚把妖徒遣走,同党海南岛立指山妖巫倪花和姘夫蛇王神徐鸿、、铁燕子滕大山、妖僧龟背和尚相继赶到。这四妖人也是在海南岛鱼肉黎人,被一剑仙追杀,死了两个有力同党,立足不住,逃来中土。妖道本是旧友,同病相怜,先还不知道何四厉害,因龟背和尚常时往来中土,以邪法治病,暗中诈财害人,深知何四不是好惹,劝令妖道留意,井用邪法赶往襄阳,将昔年南山四恶披麻教中余孽蒲维善暗中约了出来。披麻教与何四这一派原是世仇,只因何四为人持重,遇事谦退,不是万不得已决不出手。这年蒲维善正准备大举发难,将各排教一网打尽,忽遇对头寻来,破了邪法,连伤数人,自己也受了重伤。起初口气太狂,无颜见人,一怒之下洗手隐退,多年来不曾出世,心仍未死,常想乘机恢复昔年声势,重创教宗,未得其便。新近刚把几件法物炼成,恰遇妖僧寻来,两下一谈十分投机,当时答应随后赶去。妖僧大喜归报,妖巫夫妇也自来会,便照所约时刻提前起身。本意何四法力只听传言,不曾亲见,如等蒲维善赶到再行下手,未免示弱,意欲先见头阵,能获全胜更好,否则凭自己的法力和敌人相持,终可扯个平手。何况同行四人哪一个也非庸手,本来无须再约外人,只为妖僧怂恿,意欲借此增加势力,互相联合,创一新教,以便为所欲为,并非真个怯敌。事前如不显点颜色,岂不教入轻视?主意打定,便不听龟背和尚之劝,当先赶来。
    才到江面,便发出大片妖烟邪雾,一路耀武扬威,虚张声势,同在木排之上,由大蓬黑烟浓雾拥护,蔽江逆流而上。要知后文新奇情节,请看下回分解。
《万里孤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