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许久,终于看见那一袭紫衣,有些凝滞缓慢的从僻静的角落里走了出来。楼心月用罗帕掩着脸,沿着青石铺就的小巷过来,脚步有些飘忽,身边却不见了那个书生颜俊卿。

她直起了身子,看着楼心月走过来。

脸虽然不能见人了,可身姿依旧绰约不可方物,令人想起她一舞动京师的盛名。

“楼姑娘,进来坐坐么?”有些迟疑的看着她走过来,在快要走过门口的时候,白螺终于忍不住低低招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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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即使我赎了身子,也是个青楼女子。除非我有个清白的身世,不然他没法子带我回家见父母。”喝了一口茉莉花茶,温润了一下喉咙,一直沉默不语的紫衣舞伎终于开口了,声音带着绝望和哽咽。

她不知道这个卖花的白衣姑娘是谁,然而,她却是自己唯一能倾诉的对象。

“负心凉薄。”白螺侍弄着花草,将文竹新发的枝条轻轻固定在架子上,语调冷漠。

楼心月的身子猛然颤了一下,咬紧牙,忍住了几乎要落在茶盏里的眼泪,低低道:“也、也不能怪他的…他家里好歹是书香门第,怎么、怎么能娶一个…”

“既然你明白,当时为何还要赎身跟他?”淡淡说着,白螺拢了拢头发,向花盆里倒了一点水——文竹喜阴凉湿润,需要小心看护,一旦移到了阳光直射的地方便容易枯萎。

“我以为…他有真心,我有决心,便迟早能说服他父母。”握着茶盏,楼心月声音越来越低,“我是真的想跟他好好过一辈子的!真的啊!…这世上能容的卖笑的风尘女子,就容不得从良的人么?”

白螺抬头,刚想说什么,然而看见白衣少女冷冽的眼色,楼心月却猛的挺直了腰,声音高了起来,决然截口道:“但是我不后悔!你不要再说俊卿的坏话,我告诉你、不关他的事情——我自己选的,我不后悔!”

她强自忍住眼泪,作出刚强的表情。然而因为破了相,那张脸看上去却更加可怕——即使她美貌仍如昨日,那个书生也未必肯真的娶她过门,何况如今罗刹般的她?

白螺低下头去,叹了口气,继续开始用小铲子给花木松土。

如果再等上五年、七年,阅尽了人间喜怒哀乐,楼心月或许不会再作出如今这样不顾一切的举动——然而她还年轻,她的心还没有冷下去,所以她不顾一切的赌了。

年轻的爱难道就是如此么?如此的盲目、疯狂,目空一切,即使天地合风云变也誓无反顾——在旁的人看来,或许会轻蔑地说:那不是爱情,那只是迷恋,短暂的迷梦而已…但是,即使是短暂的迷梦,有时也能攫取到永恒的祭品。

——以眼前那一张支离破碎的、绝美的舞伎的脸为证。

“只怪我身子不干净…如果我不是风尘女子就好了…如果不是就好了…”方才那样激烈坚定的语气忽然瓦解了,楼心月身心疲惫的俯了下去,用杯子边缘抵住了额头,“我也想清清白白的嫁给他…可是、可是爹娘卖了我,不是我的错啊!”

终于,名动京师的舞伎低低哭了起来,也许因为平日养成的矜持典雅,她连哭的时候都不敢放纵,保持着一种楚楚动人的风致。

白螺蹲着修剪文竹,发丝滑落,掩盖住了她的眼睛。然而,她的手却慢了下来。

“脱胎换骨一次、清清白白了,就真的可以挽回么?”忽然间,低着头,白螺淡淡问了一句话,“如果你真的那样认为的话,我倒可以帮你。”

她清冷的声音里面有难言的魔力,让听见这句话的紫衣舞伎蓦地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这个单薄的白衣少女。

“嚓”,轻轻一声响,白螺将一枝病变了枝条从文竹上切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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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关起门来,楼心月看着被放到桌子上那一盆散发着清香的花儿,愕然问。

白螺的手小心地从花盆上放开,笑了笑:“这是宝珠茉莉…很稀有的品种哦。”

楼心月看着那含苞的花朵,一般的茉莉都是白色的单瓣,这一株的花儿却是重重叠叠、甚至成了一个绣球状,颜色浅碧。然而,她的脸色却有些失望:“白姑娘莫开玩笑了,我哪里…哪里有闲情养花种草啊。”

“这盆宝珠茉莉,不是让你养的——”白螺浅浅的笑着,眼色有些诡秘莫测,眼角那坠泪痣盈盈闪动,她俯过身去,低低叹息般的说,“是要你挖出它、拔了根,吃掉它!”

楼心月身子一颤,抬头看着这个清丽神秘的白衣少女,脱口问:“吃了,会怎样?”

“会死。”白螺掩口微微笑了出声,“服下去后人很痛苦,马上就会死…”

“这——”紫衣女子莫名惊讶的看着那一盆素净美丽的花儿,有些发怔。

“不过别怕…那只是假死而已。”不等她发问,白螺手指挥了挥,低声笑,“宝珠茉莉的花根,服了下去会闭气歇脉——一寸花根便是假死一天…‘楼心月’可以很容易的‘死’了,‘你’却能再一次‘活’过来。”

舞伎的眼睛蓦然闪亮——毕竟是兰心蕙质的女子,不用多点拨,已经明白了诀窍。

不错…如果有了这株奇花,她便去找俊卿商议假死复生的事情——那是脱胎换骨啊!这个叫“楼心月”的肮脏皮囊,便这样葬了也好;几日后醒来,便能正正当当地嫁入颜家了…从此举案齐眉,夫唱妇随的过完以后的日子。

“我、我要怎么谢你?——我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对,”因为狂喜,名动京师的红舞伎声音有些颤抖,急切在怀中摸索着,忽然想起什么,拿出了一个贴身放置的小玉佛,“我只带了这个出来,其他全给干娘留下了…这是俊卿送我的,他说是极品的蓝田玉——”

看着紫衣女子眼睛里难以掩饰的激动亮光,和捧在手心的那个小玉佛,白螺的脸色却依旧是淡淡的——楼心月看在眼里,心里猛然一冷…这个少女眼睛里是俯视般的冷漠,居然、居然和杨柳苑中干娘看她的眼神如此相似!

“这种花,在我这‘花镜’里也只剩一株了…世上大概也没有多少株留下了吧?前些日子,还听说裕王爷花了一千两银子下福州府去寻,却空手而归。”

白螺的眼睛是淡漠的,转身调弄架上那只白鹦鹉,冷冷道。楼心月的脸色苍白下去,显得更加可怕,她眼中渐渐有绝望的光芒,然而,却听见那个神秘少女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我花铺里有个规矩,如果要这盆花——就要用最珍贵的东西来换。”

※※※

“记住,这株宝珠茉莉有二十年的了,根长当在五寸以上——可你最多只能服用三寸。”将花盆交在楼心月手上,花镜的女主人却一再叮嘱,“假死如果过了三日,封土下的棺木内空气便会渐渐泄尽,你即使醒来也是无用了。”

“记住了…多谢白姑娘。”楼心月用罗帕掩住脸,接过那一盆宝珠茉莉,连连点头,语气急切而激动,“再造之恩,来日我和俊卿必当登门叩谢!”

“等‘来日’到了再说吧…”白螺却不以为意的淡淡笑了,眼睛深处有亮光一闪,“记着了,你还欠我买花的钱——你答应过我,必用最珍贵的东西来换取。”

听得那样的话,楼心月的脸色微微白了一下——这种古怪的条件!

她是个聪明的女子,平日里或许会感觉到这个白衣少女语气中的古怪,但是如今被“情”之一字蒙住了眼,只想着如何才能尽快得到圆满的爱情,来不及多想便答应了下来。她如今除了这个残破的身子已经一无所有,哪里还谈的上什么“最珍贵的东西”?

“对了,这个玉佛…就当作抵押先放在姑娘这里。”走了几步,还是觉得过意不去,楼心月回过头摘下玉坠子放在白螺手心,扫了一眼那盆奇异的花儿,不知道为何,舞伎的眼睛黯淡了一下,“蒙姑娘慷慨、赠送稀世名花,心月今世若无法报答,将来结草衔环也终不忘姑娘大恩。”

白螺微微笑了一下——毕竟还是天性聪明的女子,虽然已经被热情蒙蔽住了眼睛,却依然还能直觉到什么。

“等一下。”在看着紫衣舞伎捧着那盆花离去的时候,终于还是忍不住,白螺出声唤住了她,想了想,回身入内,捧出一个小小的锦盒来,“这个,先借你带着。”

《花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