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没人答应,夏芳韵往前走了几步,叩响小屋的门:“姐姐,你在家吗?我来向你道歉的呢!——早上我一生气就乱说话,姐姐你别往心里去啊…姐姐,姐姐。”

然而,还是没有人回答。

夏芳韵失望的叹了口气,今日真是不顺——去曲院风荷等宋郎,却等了一天都不见人来。回来路上,想着早上对苏盈说话有些不客气,少女心头气消了后便觉着后悔,回来路上想起苏盈说过的住址,便来上门道歉。

她转身下阶,不料却被一物绊了个踉跄。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支捣衣用的石杵。夏芳韵本想继续走开,然而,目光所及,陡然间,仿佛被魇住了一般,全身僵硬,一动不动。

——血!有血!石杵末端,沾着斑斑血迹!

她失声尖叫起来,奔下台阶去,然而,却看见了南边角落里的乌桕树下,那尚未掩埋完毕的土坑——土松松的掩埋到一半,露出了尸体的上半身,后脑已经被磕破,血溅了一脸,然而夏芳韵还是认出了那熟悉的没有生气的脸。

树荫下,那个坐在花丛后的女子缓缓抬起头来,看着她,嘴角居然有无奈的笑意:“夏姑娘…还是吓到你了?你今日干吗要来呢?唉,不要怕,我是为了你好,才杀了他。”

苏盈的脸色惨白的吓人,然而镇静的也是惊人,被人撞见了杀人,居然毫无惊惧之意,她细细的捧起一捧土,洒在坑中宋羽的脸上,淡淡道:“不要看,不要再看他,夏姑娘。他该死的。这个人一直都是在害人…直到现在,才算是乖了。”

“啊!——”十六岁的少女蓦然没命后退,用力掩住嘴,剧烈的咳嗽起来,一边咳嗽一边疯狂的跑了出去,“杀人了!杀人了!”

苏盈来不及阻止,夏芳韵已经跑了出去。很快,附近村子里面已听得有人惊问“哪里杀人?”,她闭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一捧土洒在了宋羽尸身上。

※※※

苏盈杀夫的案子,在临安轰动一时——那样美丽的女子,居然是个心狠手辣的杀人泼妇,让全临安的闲人们都来了精神,将府衙围的水泄不通。

然而在三堂会审中,她安静的惊人,没有一般女犯被指责杀夫后的绝望或者泼辣,她一一的应对着堂上大人们提出的所有问题,得体而滴水不漏。

“我杀了宋羽…对,我用洗衣的石杵从后面砸破了他的头。”对着临安府尹,苏盈毫不推脱,一口就认下了杀人的罪名。

“犯妇苏盈,你为何杀夫?”府尹却是略微感到惊讶:这个文雅娴静的女子有一种说不出的贵气,完全不像是一个杀人的女子。

苏盈顿了顿,不答话,许久,才道:“不为什么,一时的口角争执,他打我…我顺手拿起石杵,就砸到了他后脑上。”

大堂下聚集的闲人发出了低语:这个歹毒的婆娘,说起话来居然还这样毫不介意!

府尹心里虽然有些怀疑,总觉得此案背后另有隐情,然而女犯如此严谨无可挑剔的口供让他也想不出什么可以再盘诘的,他用朱笔在宗卷上画了个勾,写了三个字“斩立决”。

令箭扔到堂下时,围观的人群发出了叫好的轰响,然而犯妇脸色却丝毫不变。

“我无罪。”陡然,极轻极轻的,她抬头说了一句。

众人齐齐一怔,连府尹都来了精神——终于有了峰回路转么?他的直觉果然没错,这宗案子背后,确有隐情…如今知道要抵命,这个女子才知道要吐露真情么?

“呔,大胆犯妇,你有何冤情,快点说来与本座!莫非人不是你杀的?”

听着惊堂木拍响,她眼睛眨了一下,然而却是摇摇头:“不,人是我杀的。”

堂下一阵大骂。杀人了还说自己冤枉——这个女子,居然是拿府尹开玩笑呢!临安府尹都变了脸色,然而苏盈看着他,眼睛神色冷定,一字字道:“但是,我无罪。只有上天知道、我苏盈是不该死的。”

堂下的围观闲人哄笑:没见过这样为自己开脱的,不拿出证据来,却认了罪名还口口声声说自己冤枉——

“喂,这位小娘子,老天相信你冤枉有何用?到时候你这个千娇百媚的脑袋都保不住啦!”

“是呀是呀,快说究竟谁杀了你家官人吧!既然你说冤枉,就说出真凶呀!”

然而,听到下面沸耳的怂恿,苏盈只是摇头:“人是我杀的。上天知道我冤枉。”

“嘁!天知道?天知道有什么用!——你以为还会象那个东海孝妇一样,六月飞雪天下大旱,来证明你不该死么?”

堂下闲人终于不耐了,大声嘲笑谩骂,然而苏盈只是闭上了眼睛不再回答。

她绝对不想再将那个可怜的少女牵扯进来——此事关系着女子一生名节,在礼教大防森严的有宋一代,并非小可。

大宋的刑律判了她死罪,然而,她坚信,在上天面前,她做的没有错,她无罪。

“喏,待会儿就要上路了,好好吃这断头饭吧!”暂时被押回女监,牢头带着衙役送上大盘热腾腾的饭菜——对待将要上刑场的犯人,哪怕最刻毒的官差也稍存仁厚之心。

死牢中,苏盈毫无胃口的看着那些饭菜,却要了一盆水来,仔细的开始梳洗。

“杀了人,姐姐还真是心安理得的很。”陡然间,耳边听到了少女的声音,苏盈不敢相信的回头,在光线暗淡的牢狱中,竟然真的看到了夏芳韵俏生生的站在那里,脸色憔悴的不成形,身边陪着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妪,显然是嬷嬷一类的人物。旁边那些衙役,不知什么时候竟然都退下去了。

“你怎么进来的?”苏盈脱口问,然而心下立刻就明白了。只要花钱,什么事作不到?

“我来看着你死!”陡然,夏芳韵的声音变得说不出的恶毒和愤怒,“我要看着你死!——你、你为什么要杀了宋郎!为什么!咳咳,咳咳!”

十六岁的女孩子眼睛里闪出骇人的光亮,剧烈咳嗽着,却扑到栅栏上,用尽力气探手进到女牢,想抓住她:“你、你为什么…咳咳,为什么,要杀了宋郎…你这个心肠恶毒的女人!我要看着你…咳咳,看着你死!”

“小姐,小姐,保重身体。”嬷嬷连忙上去扶住了小姐,拿出丝巾为她捂着嘴角,看着夏芳韵因为咳嗽而几乎站也站不直,连连叹息,“天香小姐,你也太任性啦…快点回去罢,老爷知道了不得了呢。”

苏盈看着夏芳韵,这个十六岁的少女显然因为看到了情郎的猝死,深受刺激之下立刻将自己认定为十恶不赦之徒。

她微微叹了口气——也好,就让她在心里永远保留着一个有情郎的完美影子吧!

嬷嬷扶走了夏芳韵,那个可怜的女子因为忽发的病情,已经虚弱的无法走路了。嬷嬷出去叫了人将她扶出,回头之间,忽然对着苏盈敛襟行礼:“苏姑娘,无论如何,我们夏家非常感谢你没有把天香的事情宣扬出去。”

苏盈怔了一下,看着老人的脸,轻轻叹息,转过头去,不说话。

※※※

囚车往菜市中行去时,苏盈看见了街边大群驻足观望的人——那些人一见囚车里面坐着的居然是个美貌女子,而且是要斩立决,立刻来了精神,纷纷跟了过去看行刑。

“这个小娘端的美貌!怎么会杀人呢?”

“凶得紧!据说是用石杵敲破了自家官人的脑壳!”

“啧啧啧…是啊,倒是硬气,一口就认了——奇怪的是明明都认了杀人,偏偏要说自己冤枉!一边说自己杀人,一边又说冤枉,不是奇哉怪也么?”

《花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