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灵宝看着那张因为尸变而无比妖异的脸,那张已然不像是“人”的脸上,却残留着熟悉的表情。他忽然间哭了起来,扑过去紧紧抱住了明幽岩的腿,完全不顾自己是否会被杀,嚎啕大哭:“师父,快回来!…别丢下我啊!”

明幽岩木然而立,身子晃了一下,眼角有血泪长划而落。

“灵宝,快过来!”鹤峰真人蹙起雪白的长眉,厉叱,“他就要成魔了!你再不过来,我就连着你一起诛灭!”

“鹤峰真人,”身后的黑暗里忽然传来幽幽一声长叹,“你若是再执意要杀这个小道童,明幽岩就算不化身为魔,也少不得要被你逼入魔道了。”

鹤峰真人大吃一惊,看着在血泊里微微睁开眼睛的白衣女子——她还活着?换了一般人,被飞尸啃食吸血,早已横尸就地。然而这个女子失血虽多,神智却依然清楚,眼神亮如秋水,令修道之人一看心里就凛然起敬。

好奇怪…这个女子,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你…究竟是谁?”他不自禁地问,“是人是妖?”

白螺淡淡地笑着,忽地反问,“鹤峰小童,可曾记得三百年前西王母的瑶池会?”

“啊?”鹤峰真人失声惊呼,忽然有一道闪电照亮了心底。

是的…是的!三百年前的瑶池会上,还是个小小道童的他,有幸跟随师祖紫阳真人前去赴会。那些碧落三山中的神仙个个光芒四射,令躲在案后偷偷看着的他无比景慕——其中,有一个白衣仙女极为出众,一曲《寒烟翠》引起了满座喝彩。

那样的舞姿,三百年后还印在心头。

“白螺天女?是你?”鹤发童颜的老人在月下看着面前的女子,觉得宛如梦寐,“你怎么、怎么会…”

“三百年前,因某事被天庭贬下凡间。”白螺淡淡的笑。

鹤峰真人喃喃:“难怪幽岩此刻尚神智未泯,原来是喝了谪仙的血…”

“不,是我让他喝我的血,”白螺道,“三百年里,只见红尘滚滚,世人碌碌,难得有明幽岩这般人才,怎能坐视他沦为魔物?”

“仙子心怀仁慈。可是…”鹤峰真人有些犹豫,看了一眼明幽岩——灵宝尚在抱着师父的腿哭泣,却没有看到明幽岩面色虽漠然,眼神却已经极其痛苦,尖利的指甲不停地颤抖,在徒弟的颈后反复蹭着,似乎极力克制着自己。鹤峰真人看到他露在外面的左手,惨白如纸,左手指甲已呈青紫色,竟然在悄然生长,尖锐异常!

只怕过不了多久,尸毒还是会令这个杰出的年轻人变成邪魔吧?

“快…快走!”那一瞬,明幽岩忽地用尽了全力,一下子推开了抱着自己的灵宝!他自己踉跄着后退,靠在了桥上,只是死死地看着鹤峰真人,眼神里有刹那的光亮,然而很快又被污浊和黑暗淹没。

“杀了我!”那一刹那,鹤峰真人在他的眼里读出了这样的话语。

老人颤栗了一下,转头看着白螺,想知道她的反应。然而白螺只是静静地看着夜空,低声:“再等一会儿吧…黎明到来之前,如果还没有找到办法给你解毒,那么…”她看了一眼半人半魔的明幽岩,叹息:“那么我也只能如你所愿,用白虹剑杀了你。”

明幽岩剧烈地喘息,唇角却露出了一丝笑意。

“好,就如仙子所言,等到天亮再说。”鹤峰真人点了点头,握紧了法杖,在地上划了一个圈——杖头划过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一道光,竟是在地上布下了一个结界,将明幽岩圈在其中,不令其逃逸。

白螺和鹤峰真人在桥上盘膝坐下,各自闭目,念动了咒术。

夜很静谧,只听到石梁上瀑布飞泻而下,有风拂过空山,松涛阵阵。灵宝在低声的抽泣,这个十几岁的少年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残酷的人生关卡。

满月一分分地从当空向西坠下,隐没在林梢。东方的天空泛出淡淡的鱼肚白,远远的村落里传来鸡鸣声,听上去竟似惊心动魄。

“天亮了。”鹤峰真人睁开眼睛,低叹。

“不!”灵宝猛然跳了起来,朝着那个圈冲过去——然而还没奔到明幽岩身侧,后颈猛然一痛,一道白绫卷来,将他远远扯了开去。

白螺的语气冰冷而淡漠,从身侧拿起了那一把白虹剑,平持递上:“要知道,这世上的有些事即便如何残酷,你也不得不面对——灵宝,如果你能亲手结束这一切,我想,不但你自己能得从中到新的试炼和提升,而你的师父也会很感谢你。”

“不…不!”灵宝彷佛烫着一样跳了开去,失声,“我不能杀师父!”

“不成器的小子!”鹤峰真人低叱了一声,“我来!”老人将法杖重重往桥面上一顿,整座仙筏桥顿时颤了一下。

“真人且慢!”白螺在这一刻却忽然站了起来,点足掠向了夜空。

她对着天空伸出了双臂,只听“噗拉拉”一声响,有什么东西掉落,正好落在她的怀里——那是一只雪白的鸟儿,筋疲力尽地掉了下来,嘴里叼着一支青碧色的瑞草,草尖在暗夜里发出微微的紫色光芒。

“雪儿!”白螺松了口气,“你终于来了!”

白鹦鹉咕噜了一声,伸了伸脖子,将那一支仙草放在了她掌心,“小姐,拿到了…她们两个倒很讲义气,没有丝毫不肯,直接带我去了御花园采药——但这仙草要在露水初降之时才能抽叶,只能等了这半天,真是累死我了!”

“辛苦了。”然而白螺却顾不上她的抱怨,转身走向了鹤峰真人,双手将灵药奉上,“用此灵药佐以金丹,便可给明道长拔除尸毒。”

“长生草?”鹤峰真人看到那枝霞光锐气万千的仙草,失声,“你…你从哪里采来的?”

“在下昔年曾在天界司掌百花,知道玉帝在天台赤城山顶有一处御花园,遍种奇花异草,由绛罗和结香看管。”白螺淡淡,“当初她们曾私自和刘、阮两位凡人结为夫妇①,我隐瞒了下来,并未禀告天庭,所以她们便欠了我一个人情。”

『①《幽明录》云:汉明帝永平五年,剡县刘晨、阮肇共入天台山取谷皮,迷不得返。经十三日,采山上桃食之。下山以杯取水,见鞠青叶流下甚鲜,复有胡麻饭一杯流下,二人相谓曰:“去人不远矣。”乃渡水,又过一山,见二女,容颜妙绝,呼晨、肇姓名,问郎来何晚也。因相款待,行酒作乐,被留半年。求归,至家,子孙已七世矣。』

她笑了一笑:“数百年的人情,今日偿还,也算了了一件事吧。”

鹤峰真人看着那一支长生草,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有此灵物,明贤侄的尸毒总算有救了…只怕经此一劫,他的修为反而更上一层楼也说不准。”

“那就太好了,”白螺微笑着将长生草交在了鹤峰真人手上,再看了一眼明幽岩,转身唤了一声,“雪儿,这边事情已了,我们该走了。”

“啊?”雪儿吃了一惊,“这么快?”

灵宝提着的一颗心刚落地,此刻不由又跳了起来:“现在就走?这…这也太快了吧?还是等我师父醒来见上一面再走吧!”

“不必了,”白螺淡淡,“随缘来去,何必拘泥于一面?”

“那,那…”灵宝看了一眼鹤峰真人,发现对方也没有挽留的意思,不好强行挽留,只能看着雪儿,失望地喃喃,“那等师父好了以后,我们一定再来临安拜谢。”

白螺摇了摇头:“也不必了。”

她的语气淡漠疏离,让灵宝不由哑然。然而,眼看着雪儿就要随着白螺离开,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他忽地追上了几步,结结巴巴:“那、那么,你们日后有空来青城玩吧!要知道我们紫、紫霄宫是…”

白螺笑了一笑:“你们紫霄宫是正一道的,是可以娶妻的,是么?”

《花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