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福娘该不是这样子的。

“嘿呀,不是我吹牛,我家娘子可是端庄文雅、知书识礼的——难得吧?她们王家,本来还是双妃镇上的书香世家呢…虽说后来破落了,可我泰山大人,嗯,据说也还是个秀才。”那时候大头周泰这样吹嘘着,胖胖的脸在马粪的火堆旁发亮,“当年我家娘子的陪嫁里,金银财宝没有,嘿,就陪嫁了一把扇子过来——你说希奇不希奇?上面画的人儿花儿倒是不错,可破扇子能顶啥用…不过我也不嫌陪嫁轻了,嘿嘿,谁叫我碰上个仙女也似的老婆呢?皇帝老儿都不如我有福气呀…”

苦役们多半是市井贫寒之徒,本身识字的人就不多,更不用说娶个识文断字的老婆。听到周泰这样的吹嘘,人人心中更加不是滋味起来。

周泰那个小子,人猥琐家世也贫寒,怎么就能娶到这么一个老婆呢?

想到这里,灰衣大汉双脚交互跺着的速度加快了,不耐的耸耸肩,抖掉一些雨水,看着那个提盒的红衣女子——果然不出他所料,经过门前时她飞了一眼给这个盯着自己看的汉子,脚步却丝毫不停地过去了。

灰衣人那时已经不再看她,依旧自顾自转过了头,看着街的那一边。

江南的烟雨空朦一片,仿佛一幅水墨画卷慢慢展开,里面,全部都是黑瓦白墙、桃红柳绿。依稀有士女打伞走过,绢伞上绣着各种各样精致娟秀的图案。虽然如今宣和末年,北方因为金国的不断侵扰已经大为动荡,但是这个长江以南的地方,还是一片的安宁景象。

灰衣人看着,眼里陡然就是有些发热——对,对,就是这样的。他从胸臆里吐出一口憋了几个月的浊气来——就是这样的。这就是周泰描述给他听、在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江南水乡。没有冰天雪地,没有白毛飓风,没有马粪的味道,也没有无数挤在一起长年不洗澡的人的体臭。

他终于从宁古塔来到了这里,也终于要看到周泰描述了千百次的女人。他的手袖在怀里,然而眼里却有止不住的热切和激动。

※※※

“你找谁?”在灰衣人看着延绵的雨帘出神时,耳边却忽然传来了女人温婉的问话。

不过是一句话,却让铁塔似的汉子霍然全身都是一抖。灰衣人有些颤栗的回过头去,眼里有惊喜的意味,一边哆嗦着手从怀里掏出那个作为信物的紫竹扇,一边喃喃道:“我、我来找周泰的娘子福娘…”

“我就是呀…”挑着担子的女子应了一句,然而看到他手里的折扇,女子搁下了担子,一步跨上石阶劈手便是夺了过来,“你、你怎么会有我家官人的东西!你——”话音未落,她拿在手里展开只是一看,脸色大变,抬头问来客,声音微微发颤:“你怎么会有我家官人的东西?”

灰衣汉子在王福娘抬头的时候,终于看见了她的脸——在这之前,虽然只是听周泰描述过,但王福娘的脸已经在他心里出现过了千次万次,虽然每一次都不相同,但都是美丽秀雅不可方物的。

——然而现在站在他眼前的、真正的福娘却…

※※※

“魏先生远道而来,寒舍简陋无甚招待,随便用一杯茶吧。”将客人迎入房内,女子的声音已经回复了平静,随之递上的是一个托盘,托盘是红木的,但是已经很旧了,暗暗的发黑的颜色,衬得放在上面的蓝花瓷套杯分外晶莹。

“多谢…多谢弟妹。”灰衣汉子魏胜有些尴尬的将满是尘土污垢的大手在破袄子上擦了又擦,才小心翼翼地端起了茶盏,趁机抬眼看了一下从后堂端茶上来的福娘。

周泰那小子…这一点倒是说得没错,他的浑家果然是个看起来知书识礼的女人。这等谈吐身段,哪里是市井里平日常见那些婆娘可比的?魏胜低头喝了口茶,眼角余光看到拿着托盘的那双手——虽是操劳过了,但依然十指尖尖白皙柔嫩,盈盈不足一握。

只可惜,显然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句话不是盖的——眼前周泰的浑家,容色却是平平,只勉强可称中人之姿。细眉细眼,鼻子有些塌,脸上有几粒白麻子——即使和方才在街上看见的红衣女子相比,也是远远不及。

魏胜眼里不由得闪过一丝失望——千里奔波而来,看到的却是这样的女子,他忽然就有一种被欺骗的愤怒感觉。陡然间,犹如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坐到了椅子上。他终于觉得一路奔走、已经累得要命,便毫不客气的咕嘟一声将端上来的茶喝光。

刚将茶盏放下,抬袖擦擦嘴,却看见福娘端上茶后就退到了一边,也不说话,只是低了头,将手里那把紫竹扇翻来覆去的看——灰衣大汉魏胜心里微微一窒,讷讷说不出话来。

“魏先生…魏先生是从宁古塔那边来的,不知、不知外子在那边可好?”那双柔白的手摊开折扇,拿在手里细细看了半天,福娘的手微微发抖,迟疑了许久,终于对着远道而来的灰衣客出言询问,细细的眉毛紧蹙着,仿佛生怕听到不好的消息——

“周泰…”魏胜有些迟疑,看了看福娘手里的紫竹扇,终于下了决心,“周泰死在宁古塔了!——和人去山里伐木,结果大树锯断了压在他身上…”

“啪。”

轻轻一声响,扇子直直的从福娘手里掉到了地上,女人怔怔盯着地上的扇子,眼泪忽然大滴大滴的掉了下来,却不哭出一丝声音。

魏胜再度有些尴尬的抬起破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不知道说什么好,鹰隼般亮的眼睛也黯了——他最看不得女人哭,一时间讷讷无措:“弟妹,弟妹你节哀…”

王福娘的肩膀剧烈的发抖,眼泪一连串的落下来,打在扇面上,扑簌簌的。

“周泰去之前,从炕下摸出这把扇子、说是你的陪嫁,嘱咐我如果遇上大赦,能从宁古塔活着出来,就去一趟江南给你送来——”魏胜将早就准备好要说的话一口气说了出来,舒了口气,斜眼觑着那个女人,叹了口气,“这扇子他一直当宝贝一样收着,压在炕上的枕头底下…”

王福娘没有他意料中的那样大哭大叫,她只是弯下身子,捡起那把紫竹扇,定定看着。

那把扇子魏胜一路上已经看了无数次——他是个粗人,也看不出什么,只记得扇面上画着红红的桃花林,林子里面有个小小的庵堂,庵堂门口站了一个仙风道骨的老人。似乎也是有年头的画了,白绢透黄,然而满扇的桃花和老人却依旧活龙活现。

“这是黄山谷画的《桃花仙人图》…我家传了几辈人。后来、后来当了我的陪嫁…”福娘哽咽着,眼泪大滴大滴的落在扇面上,她颤颤地抬手,用袖子去擦白绢上的水渍,一边有些迟钝的喃喃反复,“刚听说大赦了,可怎么…怎么就死了呢?怎么就死了呢?怎么就会死在那头了呢?”

“说起来,是周兄弟命不好…他不过是个窝赃罪,想来流放几年碰到上个月的大赦,也该回来了。”魏胜看见她不停地流泪,脸色有些发白,心里觉得有揪,只好揉着手在座位上低下头讷讷说,“他在草料场还总是夸弟妹美貌贤惠,天天念着,可不想…”

想拿起茶盏来作作样子喝一口,可一端起来才发现早喝空了。于是灰衣大汉更加尴尬起来,抬起手用破袖子擦了一下额头。

福娘抬手擦着扇子上的水渍,擦着擦着,不知为何,手忽然一颤。

“你看我,光顾着自己哭…”女人收起了折扇,拭着泪,勉强一笑,“魏先生远道而来,就为送个信儿,我还没好好谢你。”

魏胜看到她拭了泪,不再啼哭,心里才自在了一些:幸亏这个女人的脾气倒是和周泰形容的相合,不然他真不知如何是好。灰衣大汉舒了口气,将擦汗的破袖子放下:“弟妹不必客气,在宁古塔那头我和周泰也算是个好兄弟。他最后托付我,我自然为他跑一趟江南。”

福娘看着灰衣大汉放下破袖子,眼睛哭得红肿,却定定看着,点头叹道:“看魏大哥风尘仆仆衣衫褴褛,想来一路也辛苦了——家里清苦,也没什么好招待的,大哥少坐,等福娘稍微做几个小菜为大哥果腹。”

大约是感激这个陌生人千里迢迢的送丈夫遗物回乡,福娘已改口称他为“大哥”,听得魏胜心头一热。说罢,也不待他客气推却,已经转身进了内堂。

外间只剩了他一人,魏胜脸色有些异样,迟疑了一番,却起身走到了门边,转身欲出。然而外面梆子声响起,有巡街的人走来,他立刻退了一步回房,关上了门。

外面还在下雨,天色却已经黯了,魏胜想了想,还是重新坐回到了座位上。

“性子倒是如周大头夸的一般好…可为什么竟然相貌差了那么多?”有些沮丧地,灰衣大汉若有所失喃喃自语,却蓦然而止——已成为寡妇的女主人正新端了一盏热茶上来,眼睛还肿着,却是殷勤相劝:“菜饭马上好,魏大哥该是饿了,先喝盏茶吧。”

※※※

女人走入了内堂,许久未出,只有饭菜的香味慢慢透出来。

魏胜百无聊赖的喝着茶,靠在椅子里看着四周——这确实是个清贫的家,除了几张桌椅以外别无长物,却料理的井井有条,显出了女主人的持家有道。

“虽然长相是差了点,可人真不错…大头周泰还是有福气的——”灰衣大汉喃喃自语,然而说着,猛然打了个寒颤,不再说下去,连忙喝了几口茶,看着窗外。

外面天色已经黑得透了,雨应该还在下,却无声无息。

魏胜坐在椅子里,看着看着,渐渐觉得有些疲惫起来——这一路从宁古塔到江南,他吃了多少苦头。好容易如今到了双妃镇,见着了想见的人,紧绷着的神经陡然就松了下来,居然在人家外堂里就觉得犯困。

《花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