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今世为兄弟,更结他生未了因。”
狂躁不安的绿姬猛地安静下来了,静静凝视着这两句诗,忽然间眼里滑下泪来。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而这里的每一封信、都将她内心执拗地偏信的那个说法击得粉碎。她错了么?这些年来,她一直错了么?一直在权欲中争夺,继承了失去夫人的偏执的她、竟然还不如连城那个孩子看得真切。
可是…明日,敦煌便要迎来前所未有的灾难了吧?她居然为了一己之私、将整个敦煌出卖!如果连城那孩子知道他的绿姨妈、做下了这等事来,他还会当这个城主么?
她呆呆看着满地的玉管,眼神激烈地转变着。许久,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忽地拿着信笺、站起身向瑶华楼跑去。
敦煌城口,守城的士兵诧异地看着一反常态的将军,纷纷回答没有看到城主。霍青雷一想便知公子舒夜定然便装从侧门而出,当下掉头策马狂奔。
他在茫茫大漠里追着,奔得不辨方位,从日中一直追到了日落。风沙呼啸着刮到脸上来,他已经追出城外一百里,却没有看到一个人。
“高舒夜!你这他妈的蠢材!”他猛然大叫起来,目眦欲裂,忽然跳下马将头撞在沙丘上,失声痛哭,手心里那一张揉皱的纸被握得浸满汗水,“你到底要去做什么?就这样一声不响把整个敦煌扔了么?以为老子会听连城那个黄口小儿的话?”
霍青雷下马四顾,不知公子去了何处。他却不知他所追出的方向、和公子舒夜所去正好相反,如何追得上?这个粗鲁汉子却锲而不舍,正上马准备继续追出时,忽然惊住了——
一百里外,居然隐约有黄尘腾起!在离敦煌三百里开外处、竟有一支大军奔袭而来,马衔枚、人静默,在沙风中悄无声息。看方位,竟是绕过了嘉峪关、从弱水和居延海过来的。那条路,是敦煌去回纥牙帐的必经之地。
——回纥要向敦煌出兵?!
那一瞬间,仿佛有冷电沿着神武军统帅的脊椎蔓延。他再也来不及想别的,霍然回身狂奔向百里外的敦煌城。
第九章 祁连
朝阳要跃出天际的时候,长老妙水站在祁连山下,目送着白狮驮着星圣女走上雪峰去。
想到此去星圣女或许再也无法生还,老妇眼里也有不忍的光。想多嘱咐一些什么,却遇到了沙曼华空洞茫然的眼神,她霍然一惊——星圣女已经被月圣女施了慑魂术,这个咒术不到一箭射杀高舒夜、只怕是无法解开。
沙曼华幼时从苗疆来到昆仑,孤苦无依,便是她半师半母地一手带大。对沙曼华、她心里也是有着一份特殊疼爱的,因此此刻止不住地担心:这一次,若星圣女失败倒也罢了、因为高舒夜必然不忍心对昔日恋人下手;可若万一真的赢了、杀了高舒夜,不知又是何等情状!——只怕,不止像当年两年无法握弓而已吧?
教中三圣女里,月圣女梅霓雅野心最大、手段最刚毅,背后又有极大的靠山,是故力图排挤他人把持教派上下,十年来已经渐渐将日圣女苏萨珊打压下去,剩下所虑便是这个拜月教神女出身的沙曼华——梅霓雅这一次将失去拜月教背景的星圣女作为棋子,虽是得了教王指令、只怕更多也是为了铲除异己考虑吧?所谓明尊子民,原来也不过如此。
长老妙水打了个寒颤,忽然间对于教中种种有了说不出的疲倦。
沙曼华带着白狮飞光,消失在祁连绝顶的冰雪中。东方的朝阳升起来,雪山上到处是一片刺眼的金光。长老妙水眯起了眼睛,忽然觉得眼里有点刺痛。此时她看到一点黑影从西而来,跳丸般掠过冰川河谷、直奔绝顶而去——
应该是敦煌城主高舒夜准时赶到了吧?
祁连去敦煌三百余里,如约战在日出之时、他非得连夜赶来不可。也不知道公子舒夜出于什么样打算、竟要把决战提前这半日。逼得月圣女梅霓雅不得不临时下令、让蛰伏居延海的军队冒着危险昨天白日里行军、赶去敦煌。
今日日出之时,这边决战的同时、月圣女带领明教教徒和回纥军队也该开始攻城了罢?
西域霸主回纥终于忍耐不住,要向中原的大胤王朝开战了。而明教…他们为之付出生命和灵魂的明教,说到底、只不过是诸国争霸逐鹿中的一枚棋子罢了。
长老妙水笑了起来,白发在冰风中飘萧,眼神黯淡——人各为己,毫不容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罢了,只是可惜了沙曼华这个她从小看着长大的丫头。那个单纯宁静、毫无野心的少女,就这样被各方势力撕扯着、拿来殉葬。一想到此处,老妇心里就隐隐作痛,一瞬间、几乎有了不顾一切去将雪峰上可怜女子带走,就此远走高飞、离开江湖的念头。
一念之间,那个影子在冰川上几个跳跃、已到了山腰。忽然长老认清了来人,眼神一凛、脱口惊呼了出来:“什么!来的…不是舒夜?”
白狮跃上祁连绝顶之时,红日一跳、恰恰从沙漠尽头升起。雪峰晶莹剔透、染了微微的红光,那种凛然烈艳、竟叫人不敢逼视。
沙曼华的眼睛却是空洞的,丝毫不回避地直视着冰上日光,漠无表情。她静静坐在白狮上,任雪山天风吹起她的长发,手里抓着银色的弓和金色的箭。箭尖在日光中反射着一点冷冷的光,有一种不祥的锐意。
风吹起,积雪纷纷扬扬落下。就在积雪扬起的一刹、她闻声辨位,猛然回首,一箭射去!
轻微的裂帛声,一角黑衣从飞雪中飘落。来人显然没有料到尚未正式开战、刚一照面就被如此袭击,一连在半空中换了几次身形,才堪堪避过了那一箭、飘落在一根冰柱上。黑衣来客的靴子踩着那根冰柱不过手指粗细,却居然不曾断裂。
黑衣男子远道而来,点足于冰川之上,一眼看到了雪中张弓射箭的女子,眼神便凝了一凝,脸色瞬间有些复杂。十年了…和舒夜一起离开昆仑光明顶已经那么久,以前那个十几岁的明丽少女已然成长了很多,唯独执箭时那般冷厉凝聚的眼神,却是丝毫未变。
“沙曼华!”他叫了一声,看着她转过脸来——他期待着她的惊讶表情。
然而回应他的,依然是一支呼啸而来的金色利箭!
沙曼华脸上毫无表情,一眼看到黑衣男子掠上了冰川,想也不想地搭箭弓上,随着他的身形移动一连串地射出箭来。在他半空身形变换、旧力已尽新力未发的时候,那一支支金色利箭便呼啸着飞来、意图将他的动作钉死在空气里!
“我不是高舒夜——我是墨香!你不认识了么?”落到地上时,他手里已经抓了七支箭,而肩上也已经多了一道血痕。黑衣男子震惊于沙曼华脸上漠然的表情,举手大呼:“先别发箭!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非常重要的事…听我说,先别发箭!”
白衣沙曼华似乎根本没听见来人的话、手指微微一动,这次居然同时有五支金箭出现在她的指间!沙曼华坐在白狮背上,身形一动不动,眼神也凝聚起来。然而她的指尖却在不停微微移动、调整着五支金箭的箭羽,转动箭尖,锁定了雪地上那个黑衣男子的方位。
“天罗箭?”墨香见过这种手势,知道厉害、一惊之下立刻拔剑掠起。就在他身形一动的刹那、那五支金箭几乎是一瞬间呼啸而至——如金色的天罗地网迎头罩下,分别封锁了他可能移动的所有方位!
墨香再也顾不上说什么,立刻挥剑格挡。只是一刹,“叮叮叮”五声急响,黑色的蛟龙忽然从金色罗网里挣脱。墨香滚了一身的雪,伤口的血在地上划出殷红的可怖痕迹。
在脱出罗网的刹那,他以手按地,挺身跳起,却立刻转头继续厉声喝止:“别放箭!先听我说!十年前勾结七大门派出卖明教的人是我,而不是舒夜!——我是中原武林的卧底,我出卖了兄弟!不关舒夜的事!你错怪他了!”
白狮飞跃在冰峰上,在对方说出那么一段急促的话时、沙曼华屈指拉弓,已经射出了无数道箭气,和黑色的墨香剑碰撞着、发出尖锐的响声。她脸上毫无表情,睫毛却不易为人觉察地微微颤抖着,眼神是极力挣扎着的。然而仿佛被看不见的引线操纵着,她凝视着墨香的身形,手上却丝毫不缓地一箭箭射出。
墨香几乎是拼着性命、才抢说了那一番话。然而令他震惊的是、对面那个白衣圣女的脸上居然没有丝毫的表情——沙曼华怎么会这样?她根本不在乎舒夜是不是背叛?她只是听从教王的命令来杀一切和明教为敌的人?她对于明教竟有如此忠心?
原来他所想的一切都错了。
他一开始就没有把那番刺耳之言当真。多年的兄弟、他深知高舒夜的性格,又怎么会轻易被那几句话冷了心肠?——他知道高舒夜是极力想赶他离开,于是借口退出,半路上便拦截了信鸽上的那封战书。死亡之约赫然在目——从十多年前开始,在沙曼华面前、那个小子就毫无还手之力!他怎可让他径自来送死?
他来不及多想,便擅自改动了上面决战的时间、提前代替舒夜来到祁连山。他本想尽力化解开十年前那一场误会——那是他曾经欠高舒夜的一笔债,为了偿还这笔债,他不惜以身犯险。然而,沙曼华居然毫不动容?
“高舒夜啊高舒夜,看来等一会儿你赴约的时候,是死定了。”墨香喘着气、从雪地上站起,看着三丈外面无表情继续凝神发箭的女子,仿似下定了什么决心,忽地冷笑起来,“好啊!既然她无情,你何必有意!我替你杀了这个女人便是!你一心想死在她箭下,可若哪里也找不到她,你便不死了是不是?”
冷笑中,昔年修罗场第一的杀手猛然腾起,手中黑色长剑划出了一道凌厉的寒芒,弧形展开,瞬间将射来的六道箭气全数拦截!在力道相击的一瞬间,沙曼华微微一震,虽然脸上依旧漠无表情,然而眼神里却有了一瞬欣慰的神色。她的手继续勾着弓弦,凝聚气劲,然而手指间已经在微微发抖,似乎内心有什么在天人交战,极力挣扎。
兔起鹄落,只是一眨眼之间、两人便交换了无数招。墨香的黑衣上已经有六处见血,其中两处深入见骨;然而沙曼华似也已经力竭,虽然脸上依旧呆了面具似的漠然、却气息平匍起来——只是仿佛被某种奇异的力量支持着,丝毫不顾身上伤痛疲惫、依然对他连下杀手。
风雪中墨香看不清楚她的眼神——随着决斗的越来越激烈,沙曼华虽然面无表情,眼里的挣扎苦痛却已到了极限。在她漆黑的发隙里,三枚金针没入处、已经渗出了细密的血丝。
又是一轮交锋。两道气劲对撞,积雪猛烈地飞扬起来,湮没了两人的视线。
就在视线受阻的一瞬,墨香欺近了一丈——他曾是西域最出色的杀手,只在一瞬间便做出了判断:箭法利在远袭,必须尽快拉到近身搏击的距离,才能扭转当前的劣势。
墨香从积雪中冲出的刹那,白狮仿佛察觉了他的意图、也同时往后跃去。后跃中,狮背上的白衣少女身子忽然一震、眉间闪过了一丝血气,在风雪中忽地弃了银弓,双手交叉胸前如抱满月,缓缓作出了一个虚空拉弓的姿式。
“月冰疾风箭!”墨香身在半空,看得这般弃弓的姿式,骇然低呼。
那是集中了体内所有真气,凝成一支虚幻的箭气,一击之后,全身便力竭,故此这一击也力求务必格杀对手于一刹——他从未想过沙曼华居然奋不顾身到了如此的境地!星圣女,真是要置他于死地?
那一箭无形无质,穿破了空气呼啸而来。他身在半空根本无法躲避,他忽然一声长笑、手中墨魂对准了白狮上的女子,急电般掷出——那是逆着无形箭气的另外一箭!
“快躲呀!”在射出那一箭后,沙曼华立刻委顿。然而射出最后一箭而力竭的她,却似乎清醒过来了,钉入脑中的金针仿佛受到了某种压迫力、急速涌出了血丝。脸上面具般的漠然终于消失,仿佛忽然认出了对手是谁,沙曼华惊惧万分地惊呼:“墨香,快躲!”
就在她发出惊呼的一刹那、脑后的黑发中迸射出三道血丝。金针反跳而出,没入白雪!
那一声惊怖的叫声传入耳中,墨香心头一惊、出手便缓了一缓。
那一刹、他只觉风雪仿佛穿透了他的肺腑,冷入骨髓。鲜血在雪中迸射开来,凝固成触目惊心的图案。依稀中,他看到对面的女子也从白狮上跌落,委顿于雪中。
终于…还是没能杀了她么?墨香苦笑着想,神智却渐渐恍惚。
“墨香,墨香…你方才说的、都是真的么?”耳边忽然听到熟悉而久违的声音,他费力地转过头,看到沙曼华在雪地上挣扎着向他爬过来,脸上血泪交织,隐隐露出狂喜,和片刻前那样漠然的脸色截然不同。
方才,难道是被控制了神智么?——他想起了教中秘法,霍然明白过来。
没来由的觉得一阵释然,他不由微笑起来,重重点了点头:“我为了说这一句话…连命都押上了,还会…是假的么?”那样短促的一句话,却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然而他必须要说…必须要说!十年了,他如果不对着沙曼华说出真像,便是永远欠了一笔债。
他欠高舒夜的,便永远还不清了。
听到那样的回答,泪水从那张熟悉的素颜上长划而下,凝成冰珠。那把墨香剑插在沙曼华左肩上,从颈后斜穿出来,脑后针孔里的血汩汩涌出——但那个女子却毫不觉得痛苦,脸上焕发出了欢欣而舒展的笑,仿佛一株冰上怒放的雪莲。
真的…真的很美啊。连大胤后宫都没有与之比拟的笑颜吧?难怪舒夜那小子十几年来癫了一样的惦记着…墨香怔怔看着那个女子,忽然叹了口气。
他捂着胸口,终于支持不住,重重摔倒在积雪里。
长老妙水奔上绝顶的时候,疾风暴雨般的一轮交手已经结束。
看到了倒在雪中的黑衣来客,老妇的眼神忽然因为震惊而凝聚——是墨香?竟然是墨香?代替高舒夜来赴约的、居然是那个十年前同时失踪的墨香!离开大光明宫后久已销声匿迹的墨香、竟然代替舒夜前来赴约!
昔年生死相许的两位少年挚友,今日竟然热血犹在么?
黑衣来客倒在了自己的血里,似是陷入了半昏迷的境地;而那把墨香剑、却插在了星圣女身上。竟是这样两败俱伤的结局?
长老妙水从袖中抽出金色的软鞭,缓步走向杀戮过后的战场。
“长老,别杀他!”沙曼华此刻尚自清醒,一见教中长老上了山顶、立刻惊呼起来,挣扎着摸到了那把银弓、撑着站了起来,挡在墨香面前,“他是舒夜的朋友,你不能杀他!”
长老妙水看着这个自己亲手带大的圣女,忽然叹了口气——依然是这样的脾气啊…这个从苗疆来的最小的圣女、对于爱恨一直都是如此单纯。她并不信仰明尊,也不信奉月神,她只听从自己内心得意愿,只要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便不考虑其它。就如她只知道眼前这人是舒夜的朋友、却不在意他的任何其他身份。
而群狼撕鹿,这样的人、在如此的世间里注定是被牺牲的吧?即便是所谓明尊的子民,其实不过也是一群嗜好权力和鲜血的恶徒罢了!
那一瞬间,老妇心里一痛,忽然间觉得多年来的信仰轰然倒塌。
“好,好。我不杀他…”长老妙水长长叹息着,松开了手,上去扶住那个摇摇欲坠的女子,“你快坐下,可怜的孩子,你的血流得太多了。”
沙曼华却不肯坐下,眼睛执着地看着远处敦煌得方向。血不停从她颅脑中沁出,然而随着血液的流逝、记忆却在激烈的挣扎中逐步恢复。她遥望着敦煌,梦呓般轻轻道:“不…我要看着他来。舒夜他、他就要来了,是不是?”说到这里,她只觉全身微微颤抖。
十年飘忽如一梦。梦醒之时宛如隔世,却不知道相见还能说些什么。
或者,此后干脆离开明教、跟了他去敦煌?十年前她便应该跟了他去,然而阴差阳错地、她却一箭射穿了他胸口。此后天涯相隔。如今虽然迟了十年,但以后的岁月想必还有很长吧?那是一种怎样的幸福…她每一念及、就觉得无法呼吸。
长老妙水看着她苍白的脸上陡然泛起嫣红,忽地叹了口气——已经想起来了么?什么金针封脑、什么摄心术,最终都还是败给了人心强大的念力啊。在痛苦挣扎中射出那一箭后,星圣女终于将一切该记起来的都记起来了吧?然而…如今却是这样的局面…
看着日头慢慢移到正中,老妇忽然吐出了一句话,将沙曼华所有幻梦击碎:“高舒夜如果是来赴约了、那么如今月圣女也应该已经带着五万回纥人马,将敦煌灭了罢?”
沙曼华浑身一震,想了片刻才明白过来这句话的深意,脸上刹那褪尽了血色。
原来是这样!二姐姐用慑魂术控制自己、将舒夜引来祁连就是因为这样?!梅霓雅她要急袭敦煌,将这个丝路要冲收入回纥手中!所以,她用自己当作棋子、将舒夜调离了敦煌!
她急急转身,在雪山顶上举目望去,果然看到极远处腾起了漫天黄尘,似乎有大股人马在来回驰骋。
“月圣女此次计划极为机密、连我也是临时才得知她要借兵回纥攻打敦煌。可她千算万算、一定没想到墨香会代替高舒夜来赴约。”仿佛有些感慨,老妇长长叹了口气,“这一下,我也不知道舒夜还来不来赴约?来了,又会如何?还是不要来的好罢?或许他已经觉察了回纥的异动、所以让人代替赴约而自己留在了敦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