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派去冰夷内部的一队刺探者舍命送回的东西,”白墨宸伸出手,解开了瓶子外面绑扎的绳子,瓶子砰然分裂。然而瓶子里装满了一种奇特的液体,幽蓝而柔软,在容器碎裂的时候却又没有漫开,反而仿佛凝固的胶体一样停滞在了那里,颤巍巍的抖动,在烛火下折射出奇怪的光泽。
——那种光,是云荒大地上任何一种物质从来不曾有过的。
“这可能是来自于巫咸提炼出的某种药物,”白墨宸从怀里拿出一封用金边密封的防水信函,展开来推给白帝,“这一封密报,是我派出去的十九人小队舍命送回的——里面包含了冰夷一个极大的秘密。”
白帝俯过身,拿起了那一封信,看到上面还沾染着血迹。他在灯下展开密报,默默地看了一遍,脸色越来越凝重。
“据我所知,这几十年来,冰夷一直在进行一项极为秘密的计划,”白墨宸低声道,“被称为‘神之手’。那个计划极其机密,只有元老院的十巫才知道。我派出去的人没有打探到全部的消息,只依稀知道‘冰锥’和‘神之手’行动即将展开。”
“‘冰锥’和‘神之手’?”白帝蹙眉。
“‘冰锥’,肯定是为了取道寒冷的北方大海。‘神之手’,肯定是为了对付一些重要的目标。”白墨宸的手指在案上划着,“我怀疑冰夷企图偷偷潜入云荒,带着那些在这种东西里培育出的怪物,来袭击我们的后方!”
白帝默不作声地吸了一口气,喃喃:“这些人也太疯狂了。”
“如果冰夷猝然出现在云荒腹地,譬如叶城和帝都,只怕缇骑和骁骑都会抵挡不住。”白墨宸低声,“幸亏现在还来得及——据我所知冰锥还尚未下水,此刻出动还来得及。要趁着他们来不及有所行动之前,一举突破他们的防线,使他们首尾不能相顾,也分不出手去进行什么‘神之手’计划!”
白帝听着,默默颔首,却不发一言。
“墨宸,你计划得很好,”许久,白帝笑了一笑,伸出指甲在那块凝胶上弹了一弹,“不过在这个当儿上,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让你去做,恐怕不能给你这一年的时间。”
“什么?”白墨宸有些意外。
空桑多年的死敌便是冰夷,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一年啊…呵,”白帝笑了一声,喃喃,“一年后就算你灭了冰夷,替空桑永久拔除了后患,可到时候这天下,又轮到谁来坐了呢?”
白墨宸蓦然一惊,看了帝君一眼,仿佛有雪水从头顶泼下。
毕竟君臣多年,那一瞬间,他完全明白了。
“我说过,我也正好有事找你商量,”白帝忽地笑了一笑,将另一只手抬起,放在爱将面前:“你看这个。”
——在白帝右手的无名指上闪烁着的,是空桑帝君的身份象征:皇天神戒。白帝轻轻摩挲着这枚具有传奇色彩的戒指,恋恋不舍,目光里流露出权欲和阴狠来。
“还有两年,我就要脱下这枚戒指了,”白帝沙哑着声音,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枉费我昔年费尽心力将它得到手,可这十二年的光阴,却实在是太短暂了…”
白墨宸静静地坐着听着,身体挺拔如标枪,眼神却微微一变。
“前几天的海皇祭上,玄王居然公开讥讽我,就说算我一意孤行的支持你出兵海上,但最多也不过两年的时间而已!”白帝冷笑起来,用戴着皇天的手拍击着桌面,“你听听,你听听!时间越来越近,那家伙也越来越嚣张了!”
白墨宸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显然也是知道玄王的飞扬跋扈。
“如果等玄凛那小子登了基,墨宸,你我的好日子就到头了,”白帝呵呵冷笑了一声,“我还能退回族里当白王,而你呢?到时候,别说灭冰夷了,可能都会变回一介平民!要知道玄之一族一直对你在军中的威望非常忌讳,早就欲除之而后快。”
白墨宸沉默了良久,低声,“帝君想怎么做呢?”
白帝低声:“我和宰辅商量过了,想让你从西海即刻撤军,班师回朝。诏书我都拟好了,正准备海皇祭结束就秘密发出,不料你倒是先回来了——我们君臣真是同心同意。”
白墨宸一震,脱口,“宰辅?”
宰辅素问和他,从十年前起就是合力将白烨推上帝位的两功臣,可谓是白帝一朝的文武肱股。如今帝君既然是和宰辅合议过了,那么,就意味着这件事差不多已经有了最终的决定,他的意见,已经不能扭转最后的结果。
白帝笑了一笑:“我要你回来帮我做更重要的事。那就是…”
帝君微妙地笑了笑,刚要说什么,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闭上嘴,竖起手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白墨宸一惊,瞬地按剑而起,警惕地四顾——然而行宫殿堂内空无一人,连风都没有吹进来。
“要小心哪…”白帝忽地笑起来,手指落在右手的那个戒指上,指尖敲击着那块蓝色宝石,带着意味深长的笑,“传说这个东西有灵性,我要说的话,绝不能让它听见。”
白墨宸点了点头,有些敬畏地看了一眼那枚戒指。
是的,他知道白帝指的是什么:传说中七百多年前,当时的青帝青宁也想独霸王位,经过了严密的筹划,准备在海皇祭上囚禁其他藩王,发动政变。一切都准备得滴水不漏。然而,奇迹忽然发生了——在举事前夕,一夜之间,居然有天雷击中了紫宸殿。床幔犹自完好,美人依旧无漾,唯独床上拥着宠妃入眠的青帝却化成了一堆灰烬!
在百官震惊的注视下,那个野心勃勃的霸主就这样化成了片片飞灰,随风消散。床榻上,唯有那一枚皇天戒指存留,依旧闪烁如新。
“看到了么?这就是神谴!”
那一瞬,伽蓝白塔顶上长久紧闭的神庙忽然打开了,空桑女祭司疾步走出,站在塔顶举手向天,厉声对震惊的百官宣布:“神在注视着每一任帝君,在誓碑前发过的誓言不可反悔。若有不遵者,天人共诛!”
那之后,类似的事情又发生了好几次。
数百年来,先后有五任帝君离奇暴毙,那些人,有的已露兵戎夺权之相,而有的却还是在声色不动地暗中进行——然而,无论明里暗里,那些野心家终究逃不过上苍之眼的注视。每一任以奇怪的方式暴毙,从未有人成功。
已经九百年了,每当云荒的格局即将失去平衡,六王共政局面即将打破、战祸即将到来的时候,可怕的神谴便会自天而降,来去如电、以无可阻挡的力量,将那些独夫和霸主在一夜之间化成灰烬!
这是令整个云荒都敬畏战栗的力量。
此刻,面对着欲言又止的帝君,白墨宸坐在空旷的大殿内,看着在灯下闪耀着的皇天神戒,神色缓缓变化,低声道:“在下已经知道您的心意。”
“哈哈哈,好,不愧是和我出生入死过来的心腹爱将!”白帝放声大笑起来,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凑过来对心腹将领道,“其实我有这个心思已经很久了,但真正让我下决心的,却是两天前闯入海皇祭的那个天官苍华。”
“天官?”白墨宸惊讶。
“是的,”白帝的笑意有些诡异,望着窗外的天空,低声,“他说湛深多年前就曾经预言过,‘九百年后,世当有王者兴’——你说,那个王者,不就应验在朕身上么?”
白墨宸猛地一惊,无法回答。
空桑虽然是君主临国,但从精髓上来说,却是一个深深信仰神权的国家,对神谕和星象看得很重。而天官更是天下最精通占星术的人,如果此话从天官苍华嘴里说出来,那自然不同寻常,难怪白帝听了后就动了心。
他想要永远保留这枚皇天!也就是,要发动内战,寻求永恒的王位!
白墨宸的手无声的握紧,嘴唇紧抿,没有立刻回答。将计划和盘托出后,看到心腹爱将没有立刻表态,白帝的眼神变得尖锐起来,阴冷地盯着他,“怎么?当初,你能替我把那件事做得滴水不漏,现在你却犹豫了?”
白墨宸看着白帝那双狭长的眼睛,微微一凛。那双眼中射出和十年前一模一样的光芒——犹自记得多年前的那个雨夜,自己和素问聚集在当时还是二皇子他的密室里,他提出了同样的问题,狭长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凝望着他们两个人。
他当然知道这种眼神意味着什么。
那是到了一个重大抉择关头,审视谁是同伴、谁是敌人的目光,绝不会容情!他们三个人曾经联手改变了一个时代,将这天下都收入囊中。如今,十年后,当第二个十字路口即将出现的时候,他自然知道白帝会如何选择。
只是沉默了片刻,空桑元帅挺直的身体微微往前折了一下,断然地回答:“帝君于我有知遇之恩,若要争夺永久的霸主之位,墨宸自然愿为您披荆斩棘。但是…”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酝酿下面该怎么措辞。
“但是?”白帝却有点不耐烦了,眼睛眯了一下。
“但是,有一件事情我却不能答应帝君,”迎着这样的目光,白墨宸却忽然抬起了头,毫无躲避地回答,“那就是——绝不能在此刻下令让大军从西海上撤回!”
“什么?!”白帝蹙眉。
“恕在下直言,现在绝对不是挑起内战的时候。”白墨宸面沉如水,声音也是铁一样沉甸甸,“目下冰夷拥兵海外,虎视眈眈,借着破军复苏的传言,蠢蠢欲动——在这个时候如果从海外撤回大军,不仅西海多年战果瞬间化为乌有,海上屏障一撤、群狼更会蜂拥而入。到时候我们内外交困、腹背受敌,后果将不堪设想!”
“…”白帝静静地听着这些谏言,脸色阴睛不定。
“帝君要想成就永恒霸业,其实事情并非不能两全。如今还有时间。”白墨宸继续道,耐心的解释,“如果帝君肯全力支持墨宸在西海上的战争,用一年时间先灭除外患,到时候再杀回大陆,又有何事不可成?”
“别说了!”白帝陡然拍案,打断了他的话。
那一掌拍得重,白墨宸一震,抿紧了嘴唇,不再说话,却依然保持着身体笔直、上半身微微前倾的姿态,毫不回避地凝视着盛怒的白帝,眼神并无动摇。
“到时候再班师回朝?”白帝冷笑了一声,“到时候还不知道是谁的天下!”
“事有轻重缓急,帝君当以天下为重…”白墨宸低声反驳。
“天下为重?那也要是属于我的天下才行!欲攘外,先安内!”然而白帝根本不听,又一掌拍在了案上,“这件事朕心里已经盘算很久了,目前时间只剩下两年不到,事情已如箭在弦上。朕和宰辅已经达成了一致,你不必多言!你也不要回西海了,接下来马上跟随朕回帝都,密议大事。”
那一瞬,注意到帝君已经将称呼从随意的“我”换成了代表无上权力的“朕”,白墨宸沉默了许久,终于只是点了一点头:“是。”
他微微一躬身,将桌上那个破碎的陶罐重新绑好,又卷起了那封带着血的密信。
“帝君,您知道么?”他望着手里的那个罐子,声音有一丝难以觉察的颤抖,“为了送出这个消息,这些年来,有两百多个云荒的好男儿陆续牺牲在冰夷的虎穴里!——我连夜赶回,也是为了提醒帝君沧流冰夷的阴谋,而帝君…”
“文死谏,武死战,墨宸,你可别弄错了自己的位置,学那个不知好歹的天官——”白帝挥了挥手,似乎再也不想和他多说,“朕累了。如果还有话要说,三天内到帝都来!否则,就永远不要在朕面前出现了!”
白墨宸叹了口气,只道:“是。”
当空桑的元帅离开后,行宫大殿里便陷入了彻底的死寂。
白帝狭长的眼睛又眯了起来,望着案上精美的鎏金铜人灯,喃啁地对着空气开口:“如宰辅所预料的一样,墨宸他果然不大情愿啊…”
“是啊。”背后传来帘幕拂开的声音,一个老者清癯的身影显露在黑暗深处,高而瘦,如同一只灰白色的大鹤——在内秘密旁听君臣对谈的,居然还有另一个人。
“白帅如果不肯配合,那事情就棘手了,”宰辅叹了口气,忧心仲仲,“缇骑大统领都铎虽然效忠帝君,然而此人贪恋金钱,未必可靠。而驻守两京的十万骁军的统领骏音又是白帅昔年战场上的刎颈之交,对其忠心耿耿——缺了白帅,帝君若要发动政变,只怕没有足够的人马可以控制局面了。”
“该死!”白帝沉默了片刻,狠狠一掌击在案上:“墨宸也算是和我们一起出生入死过来的人了,为何在这种关键的时候居然犹豫起来?”
“帝君息怒,”宰辅拿出水烟吸了一口,“看来,墨宸他也有自己的打算啊…”
“什么打算?”白帝悚然一惊,不由自主地脱口,“莫非…他也想称帝?”
“咳咳…说不定微臣只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宰辅看到帝君眼神的变化,在暗影笑了一笑,“白帅不赞同帝君,或许只是一时没有转过弯来——他不是不识时务的人。”
“希望如此,”白帝喃喃,“朕真的有点舍不得墨宸这员大将。”
宰辅抽了一口水烟,森然道:“十年前,大皇子也曾不舍兄弟之情。”
白帝一惊,只觉背后冷汗涔涔而下,心中那一缕犹豫顿时熄灭。
这个提醒一针见血。十年前,他、素问、墨宸三人密谋篡位。然而当时作为首席幕僚的首尾两端,居然将他们的密议透露给了当时在位的皇兄白煊——按理说,一旦知晓了兄弟有篡位之心,皇帝会立刻下灭门诛杀令。然而可笑的是,他那位一母同胞的兄弟虽然荒淫,却在手足之情上流露出了同样的昏庸,居然对唯一的胞弟起了宽恕怜悯之心,没有立刻诛杀,反而只是想采取怀柔之策,令他迷途知返。
就是那么短短的一犹豫,白帝得到了喘息之机,立刻发动了深宫杀局,那优柔寡断的皇兄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丢了性命,连带着他的无数宠妃和一对儿女,一起成了黄泉冤魂。
在这样的权力巅峰上,任何一丝软弱容情都是危险的。
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也是如此!
白墨宸从行宫里走了出来,外面已经是五更天,冷雨密集,寒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帝君既然未曾休息,黎缜便领着内侍在阶下一直等待,见白帅出来,便上前一步迎接他。然而似乎体力不支,身体一晃,幸亏白墨宸眼疾手快,一手托住。
“总管多小心身体。”白墨宸拱手,“在下告辞。”
“白帅也要小心啊。”黎缜在背后极轻地说了一句。白墨宸霍地站住身,回头看了一眼大内总管。黎缜站在那里,一张富贵白胖的脸上露出了高深莫测的表情来,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却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白墨宸点了点头,转身上了马。
这个黎缜,一直是个令人捉摸不定的人。身为大内总管,然而多年来从不结党营私——即便是宰辅素问权倾朝野,他也不曾对其有过谄媚。让人觉得这个六十多岁、历经了三任帝王的总管是个看不透的人,不知道他到底站在哪一边。
十年前,当他们三个人密谋政变,一举诛杀了白帝白煊之时,一夕之间深宫血流成河,伏尸遍地。然而这个有能力影响政局的人,虽然身处内宫却一直按兵不动——没有表示支持,也没有表示反抗。
直到白烨坐上了王座,他才不动声色地站到了阶下,对来朝的文武百官展开黄绢,宣称先帝白煊因纵欲过度而一夜暴毙,二皇弟白烨即时继位,君临天下。
那一刻,他们才知道这个人终于站到了他们一边。
正因为有了黎缜的率先表态,这一轮白族内部的政权交替并没有引起其它藩王的异议和不满,白煊驾崩了,他唯一的弟弟自然是理所当然的继承者——甚至,没有人再关心那一对原本也可以继承王位的孤儿去了何处。
这世界由来是强者的天下,谁会怜惜孤儿寡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