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于同门面前说起师父,他的声音却平静而漠然,眼眸也已然变成了璀璨的金色——那一瞬,白璎根本无法把眼前这个握有毁灭天地力量的冷酷军人、和沙漠里那个跪在墓前哭泣的同门联系起来。
云焕的变化是如此巨大而深远,令人一眼看去就觉得隐隐惊骇——难道,真的是魔的力量,由内而外的侵蚀了他的心?
“你、你用什么来驱动迦楼罗的?”白璎勉力从天马上撑起了身子,眼里露出愤怒的光芒,“居然驱使如此阴毒可怖的力量!”
云焕俯视着脚下的万丈大地,漠然:“驱动迦楼罗的,是数十万帝都新死的冤魂——可惜,似乎还是不大够…等回去还要再拿一些来炼炼。”
“住口!”白璎厉叱,眼里露出了杀气,“我要替师父清理门户!”
“清理门户?也对,我都忘了现在你和西京才是当代剑圣。”云焕唇角忽地浮起一丝笑意,侧目看着这个纯白的女子:“不过…师姐,你所具有的,无非是后土和剑圣双方的力量,算起来只是和我勉强相当而已——如今迦楼罗已经极大的损耗了你的灵力,你以为现在和我交手会有胜算?”
他的声音轻慢而冷酷,双眸璀璨如金:“我念着师父临终前的嘱咐,才对你手下留情——但如今,除非你弃剑投降,否则少不得我要再违反一次师父的意愿了!”
白璎勉强凝聚起体内尚有的全部力量,傲然抬头:“做梦。”
云焕不再说话,只是低低冷笑了一声,缓缓抬起了手来——黑色的闪电在他掌心凝聚,仿佛吸取了天地间所有光华,渐渐凝聚成了一把黑暗之剑!双眸的金光越发璀璨。那种金色的光芒仿佛从他体内盛放而出,每一寸骨骼里都透出了金光,那种光在身体上织成了一套金色的光之盔甲!
那一瞬,衬于高空夜幕中的他,宛如远古的神魔重生。
“得罪了!”云焕在迦楼罗上一点足,整个人凌空而起,疾风一样向着白璎掠了过来,再不容情。白璎也是一声轻叱,拔剑跃起,剑芒吞吐而出,竭尽全力凝聚起残余的力量。
疾风闪电般,各自掌握着神魔两种力量的剑圣门人于夜空中相遇。擦身而过的瞬间,两人的身形忽然变得极其缓慢,仿佛时空在这一点上被短暂的停住了——力量在贴身的距离内完全释放,可怖的冲撞令天地的一切瞬间失去了色彩。
高高的天空上,黑色和白色的闪电仿佛纵横交错,密布了夜空。
云焕站在金色机翼的尖端,整个人仿佛要凌空飞去。他的肩上贯穿着白色的光剑,他的手却停顿在半空——黑色的剑和夜幕融为一体,根本看不出它的所在。
然后,在天上地下所有人的屏声静气中,半空里的白衣女子身形一挫、仿佛一枝忽然折断的花,凌空转折,向着镜湖急坠而下!
白色的光坠入了湖中,随即湮没,连一声呼喊都没有发出。
肩上的光剑一抽出,血汹涌而出。仿佛身体内某种黑暗杀戮的欲望已经被激发出来,云焕双眸变成了金色,杀气逼人。眼看对手重伤坠落,他只是回手一按伤口,便追击而出。掠低至湖面,看到那袭白衣刚刚坠入水中,他一挥剑,黑色的剑芒陡然暴涨,眼看便要将重伤的女子碎裂在剑下——
然而,就在那一刻,剧痛却忽然从手腕蔓延到心脏!
手上凝结出的黑暗之剑在瞬间消失。不知道是否因为刚才的那一击用力过度,手腕上那个结疤已久的旧伤忽然又裂开了,血汹涌而出,炽热而鲜艳,仿佛一道烈火的符咒。
云焕定定的看着那个伤口许久,无法相信那么长久的伤口居然还会在此刻裂开。就是因为那一刹的刺痛,令他的剑在最后一刻偏开了一分,斜斜切过白璎的身体。云焕低头凝望着自己的左手,渐渐发抖。
——是师父么?是师父的在天之灵在他要攫取白璎性命的最后关头、阻止了他?
她即便是死了,也不愿看到如今的场景!
那一瞬,他忽然间失去了杀戮的欲望,只觉的心里空空荡荡,刹那荒凉如死。
他返身掠回迦楼罗,踉跄地在机翼上跪倒,面朝西方——夜幕下的空寂之山隐约可见,山上无数冤魂的哭声依旧响彻云荒,冷月依然照耀着大漠上那些红棘花。一切都仿佛没有改变,宛如许多年以前。
只是曾经存在于多年前那个画面中的人们,都早已不再。
早已不再了啊…那个在地窖里拼命舔舐着沙土的瘦弱孩子早已不再,那个于冷月砂风之下苦练剑术的少年早已不再,那个野心勃勃试图打破门阀樊篱的青年军官也早已不再——而凝视着他一路成长的那个人,更早已不再。
可是…为什么他还活着呢?活着的他、又是什么样的一种存在?
耳边有翅膀扑簌的声音,伴随着帝都方向四散而出的血腥味。他知道那是云荒大地各处闻到血腥云集而来的鸟灵,在帝都享用着百年罕见的盛大宴席。
获胜的人跪在迦楼罗上,脸上没有分毫喜悦,双眸褪去了金色,只余空洞如死——最后出剑的一瞬,在剑刺入白璎身体的瞬间,她望向他、眼里却没有恨。有的只是悲悯,只是自责——是那种眼睁睁看着恶行发生于天地之间,却竭尽全力也没能阻止的悲哀和无奈!
那种眼神,令他充满了杀戮狂暴的心忽然一清,变得寂静下来。
既便是在牢狱里,被辛锥那个酷吏拷问折磨的时候,他不曾动摇——然而,在长姊来到狱中对着那个酷吏苦苦哀求,甚至不惜忍受对方的侮辱和蹂躏时,隔着一层铁壁的他,将这一切清晰听入耳中——就在那一刻,他决定要复仇。
哪怕成为厉鬼,哪怕万劫不复,无论用什么样的手段、他都要复仇!
那种仇恨仿佛是从地狱里冒出的火,灼烤着他的心肺,沸腾着他的血液,时时刻刻煎熬着他,逼得他不得不用更多的鲜血来把它浇灭——可是,为什么杀死了成千上万的人、给予了成千上万倍的报复,流出了成千上万人的血、却始终无法冲洗掉他心中的黑暗和绝望?
血的浇灌、只是让那种火越烧越烈,几乎把他的心也付之一炬!
云焕跪在机翼上,捧着流血的手腕,看着同门从万丈高空坠落湖面。
冷月荡漾了一瞬,便再无踪迹。
那一瞬,他心里变得从未有过的寂静:结束了…如今,所有他所恨的、他所爱的人,都已经死了。而剩下的岁月还那么漫长——魔的生命没有终点。而他,又将何以为继?难道要在不停的杀戮中,踏着血海走到终点么?
“不!”他用力将流血的手往身旁砸去,一下,又一下,似乎要把这只染满了无数鲜血的恶魔之手彻底摧毁——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再这样下去,自己会彻底被魔物吞噬,消弭了自我!
“主人!主人!”感受到了机体的震动,潇的声音焦急而关切,“你…你怎么了?”
“我没事…”他沉默了许久,终于挣扎着站起,跃入舱内将身体埋入了金座,疲惫无比,“潇,我赢了,不是么?”
他举起了手,目光闪烁——刚才一轮自残,将双手弄得血迹淋漓。然而奇异的是那些伤都迅速地愈合了,仿佛有神秘的力量在保护着他的身体。
“主人,”潇轻声,“是属下无能。”
“这是你的首战,与如此对手对阵,也难免。”云焕的声音疲惫,“早知如此,我一开始就应该和你联手杀了她,而不必让你白白受到损耗。”
呵呵呵…内心有个声音发出了无声的冷笑。
云焕,既然在成魔的时候你就已放弃了坚守底线,于今再做出这样自愧自残的赎罪姿态,实在是有点可笑——难道你还想试图当一个好徒儿么?也不看看自己如今是什么样子!…你,现在是一个连身心都已经被祭献给恶魔的人啊!
“住口!”他情不自禁地脱口怒斥,“住口!”
脑海里的那个声音冷笑着沉默下去。云焕在金座上剧烈地呼吸,平复着自己的情绪,眼睛也慢慢恢复为冰族应有的湛蓝。他回头看了看潇,她依然是那样的温顺而安静,仿佛一个白玉雕刻的睡美人,令他的内心渐渐平静。
“潇,”他忽然抬起手,轻轻触摸她冰冷的面颊,低声,“你看,现在你和我都成为怪物了。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你想过我们以后的日子会怎样么?”
“以后?”潇微微一怔,不明白主人的心思忽然又转到了哪里,“以后还是和您一起,无论怎样都是如此。”
“…”没有想到会获得如此简单的答复,破军在一瞬间沉默下去。
“是的,”他忽地低低笑了起来,“反正无论怎样过、也都是一生。”
云焕不再多话,重新陷入沉默。他的眼神忽然间又变得雪亮,直视着西方——那是什么?黑夜里从叶城出发、悄无声息向着西方飞行的是什么?!
是那些冥灵军团?还是…
“潇!”他忍不住开口,“去叶城!”
“是!”迦楼罗应声启动,然而刚刚掠出十丈不到,便是一个剧烈的趔趄。金色的外壳上发出细微而密集的裂响,仿佛有一连串的鞭炮贴地连绵而响。
“主人…迦楼罗损坏了!”潇的声音略微惊惶,“无法再追。”
“…”云焕愤然拍了一下金座,明白在方才白璎一击之下,尚未完全练成内丹的迦楼罗已经再度受到损害,此刻已经无法再操控自如,只得恨恨,“返回吧!”
“是!”潇随即转动了侧翼,迦楼罗重新缓缓启动。
“不,我下去。”云焕却打开舱门跃了出去,“你返回帝都,重新积聚力量!”
漆黑的夜里,叶城一片兵荒马乱。
外围沧流同族的攻击猛烈,瓮城里的守军在飞廉少将的带领下顽强抵抗——然而,冥灵军团却又在此刻从北方攻入,在瞬间突破了叶城防线!
今夜悄然撤向西方的计划,恐怕已经无法完成了。
“狼朗,你和卫默带着征天军团先走!”风隼已经启动,编队完毕,飞廉在乱兵中下令,“你带着战士们去空寂大营那边,守将宣武已经做好了接应准备!”
“那少将你呢?”同僚不舍。
“我留在这里。瓮城里的镇野军团不能没有统领,我不能扔下他们。”飞廉弃了比翼鸟,忽地跃下地面,“我去组织外城的军队,突围向西——我们在空寂大营会合!”
“作梦吧你!”然而,狼朗一声厉喝,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少将,你以为你能带着陆军军队杀到空寂大营?你以为你可以在破军的追击下穿越博古尔沙漠千里行军?别做梦了!你留下来只是送死罢了!”
飞廉怔了一瞬,看到来自空寂大营的军人伸出古铜色的双臂来,声音干脆:“走!跟我们一起撤退!——今晚之后,叶城肯定保不住了!这里所有的军队和百姓,明日便要被云焕清洗!留在这里只是白死,你要和我们一起走!”
飞廉却摇了摇头,翻身上了一匹骏马:“不,我不能扔下他们——镇野军团的兄弟至今还在瓮城苦守,只为让我们这边可以从容撤退——我可以扔下巫罗,但决不能扔下他们!”
飞廉的眼神是如此坚定,让狼朗也不由自主顿住了双臂。
“也罢…既然你是这样的人,我不勉强你。”他叹了口气,挠头,“这样吧,我在府邸后院留一架比翼鸟给你——这是我们仅有的三架比翼鸟之一了。希望你运气好,能全身而退,我们在空寂大营等着你。”
“好,再会!”飞廉勒马冲入了人群,对着天空上方密密麻麻结集待发的军队微微致意,举起一只手,朗声——
“各位,全力出击,向西方出发!”
在叶城中的征天军团突破重围,往西方撤退的同时,天马的双翼掠过了夜风,空桑的冥灵军团在战火中悄然降临,直奔叶城某处而去。
“哎呀,你们可来了!”那笙推开地窖的门跳了出来,欢喜万分地迎了上去,“快快,把臭手的东西带回去——这一下我可算功德圆满了!”
“多谢那笙姑娘。”蓝夏翻身下马,率领所有战士齐齐躬身,“空桑上下感恩不尽。”
“不用谢了,”那笙依然是一受恭维就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性格,“你们快点把它带回去吧…如果天亮了,你们就要回不去了。”
“是。”蓝夏伸过手,想接过包裹着的那只左手。
“不,”然而那只断手却忽然动了,拍开他,“我不能跟你回去。”
“殿下你说什么?”所有血战前来的冥灵战士都齐齐吃了一惊。
“炎汐,你带着我的左臂从镜湖水路返回——如今城中大乱,水道应该把守不严。”真岚的声音响起来,镇定而不容置疑,“蓝夏,你带着这个空匣子原路返回无色城——小心一些,我估计路上必然会遇到沧流帝国军队拦截。”
“是!”明白皇太子殿下的暗渡陈仓之计,蓝夏连忙领命。
“我也去,我也去!”那笙跳了起来,连忙跟紧了炎汐,生怕封印全部解开后她就会被这群人抛弃,“不许扔下我!”
“好,你跟着炎汐。”断手做了一个同意的手势,然后指向了红衣的霍图部部长,顿了顿,“叶赛尔姑娘…离开叶城后,你准备带着族人去哪里?”
叶赛尔怔了一下:“神,我们当然追随您!”
“好吧…”断手做了一个无奈的姿势,“我交给你们一个任务。”
“听凭吩咐!”叶赛尔一行大喜。
“霍图部的各位,”断手指向了西方,声音冷定:“请你们替我去往乌兰沙海的铜宫,面见盗宝者之王·音格尔少主,告诉他:当日在九嶷山下,他曾以白鹰之羽许诺,在我需要的时候他将不计代价的助我一臂——而如今,已经到了他实现诺言的时候了。我将在一个月内发起全境的战争,与冰族作战。”
真岚一字一顿:“请他联合西荒所有力量,助我倾覆沧流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