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灰堆里扒拉着,忽然间扒出了一截黑糊糊的东西,扭曲着形如焦炭,上面似乎还吱吱冒着油脂,发出一种奇特的味道。
那笙刚开始还诧异地用小棍子拨弄着,把那一截焦炭翻转过来,放到木薯上,借着火力烤。然而让她吃惊的是在火焰已经熄灭的房屋角落里,接二连三地发现了堆叠在一起的同类焦炭,有一些分明是做着挣扎的形状。她陡然明白过来那是个什么东西——苗人少女发出了一声惊呼,扔了棍子向后退去。
“怎么了?”西京吃了一惊,连忙握剑起身。
“死、死人!”那笙脸色苍白地连连倒退,指着废墟的角落,“这里,一堆死人!”
西京将那笙拉到身后,径自踏入火场查看。光剑将横斜阻挡的木石扫开,在废墟的角落里果然发现了一堆被烧成了焦炭的尸体。挣扎着做出各种姿势,甚至有一具被烧成一团的女性尸身下、还护着一个同样被烧成小小一团的婴儿。
那笙想,这些人生前大约都不愿被军队驱赶着离开故园,便躲在地窖。然而他们没有料到征天军团和镇野军团在迁走居民后、还做了坚壁清野的措施,一把火将通往九嶷必经之处烧成了一片白地。烈火将地板烧塌、堵塞了出口。他们无法逃出,便活活地被烧死在内。
木薯埋在那些死人的灰烬里,被烈火和鲜血的余温慢慢烤熟。
“我们换个地方吧。”西京默不作声地查看着废墟,甚至用枯枝拨开灰烬翻动着死人的身体,灰里隐约传来金属撞击的轻响。最后西京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叹息了一声,拉着那笙头也不回地走开。
那笙脸色苍白地看着那一堆焦炭,静静咬着牙齿不让自己再惊呼出来——自从踏上云荒土地以来,一路经历了这样多的生死波折、这个小女孩也已经渐渐有了自制力。
或许,就是一场场目睹的杀戮磨练了她的忍受力,坚定了她继续跋涉的决心。
“等从王陵里取出了那只臭脚,”她轻轻咬着牙,声音却冰冷,“我非要把这群冰夷坏蛋杀了不可!”
西京却是摇了摇头,不做声。
“怎么?”那笙远远地离开那片废墟,在另外一个残破的石阶上坐下,问。
空桑剑圣凝望着北方上空的阴云,淡淡:“一个飞廉,已经和云焕一样难应付了。何况这一次连巫抵都亲自来了…比翼鸟啊,丫头,你恐怕还不是对手。”
那笙还要说什么,却看见宁凉也在那边废墟里翻查了半天,手里拿着那几个从火堆里扒出的木薯,没有表情地扔过来:“已经熟了,吃吧。”
“不要!”那笙脱口叫起来,“这是死人的灰捂出来的!”
“人死了,和焦炭也没什么两样。”宁凉见她不吃,也不客气,一个人坐在路边的乱石上,剥开了一颗,无谓地笑。
那笙只觉的恶心,侧过头去。
刚开始看见宁凉的时候,那样清秀疏朗的眉目眼神、总让她觉得这个尚未“变身”鲛人战士应该是个秀丽的女子——然而此刻,她又觉得宁凉实在不像会变成女子的样子。
西京在一边看着,却离开那笙,坐到他身侧,摊开了一只手,示意。
“你也饿了?”宁凉挑着眉笑,随手把掰开的另一半木薯递给他。
西京接过,嗅了嗅,咬了一口,眉色却沉郁:“你也看见了吧?”
根本没有问空桑将军看见的是什么,鲛人战士自若地接了下去:“嗯,是一帮盗宝者。”
——刚才两人都默不作声地翻查了废墟灰烬,发现地窖里那一堆焦尸中,夹杂有砂之国盗宝者特有的金属利器:钢钎、镐头、鲛丝绳、鲸油灯。特别是那呈半圆筒形的铲子,可连上绳索和长木、挖出十丈下深洞中的土——铲子的内面可以带上一筒土,以此可以了解地下不同层位的土质、土色、包含物,判断地下文物遗存。
这,赫然便是挖墓时候才用得着的冥铲。
“那个小尸体,也不是婴儿。”西京遥点着,示意宁凉细看,“虽然烧焦了,可明显上肢比成年人还粗壮——应该是盗宝者中的‘僮匠’。”
几千年来,砂之国恶劣的生存环境和骠悍的民风,迫使那里百姓不得不为了生活铤而走险、出了无数豪杰大盗式的人物。其中,不乏以盗墓为生的人群,被云荒上的百姓称为“盗宝者”。而大陆最北部的九嶷山号称帝王之山,遍布着空桑七千年来数百位帝王和皇后的陵墓,无疑成为千百盗宝者心中梦想的宝库,引其一批批舍生忘死地前来搏命。
空桑梦华王朝末年,冰族入侵云荒,天下一片混乱,砂之国盗宝者趁机潜入九嶷,对历代空桑王陵进行了史无前例的大规模盗墓。
沧流历元年,冰族建立新的帝国后,青王辰被封为九嶷王,派人一一清点和考察王陵的状况,竟发现册子上有记载的三百七十六座王陵里,竟然有二百余座被破坏,墓中文物悉数被盗,流落云荒民间,大部分为叶城富豪所得。
所谓的僮匠,便是盗宝者挖掘盗洞后,为了下潜地底而专门寻来的体型幼小者。
为了节省物力,一般盗洞只掘到两尺见方,深达数百尺。而砂之国居民骨架魁梧居多,这般小的通道往往无法通过,便专门培养有体型幼小灵活的孩子来充任传递探勘之职。而这些“孩子”被从贫寒人家购买而来,服用了特殊的药物,体型便永远如童子般不会再成长。这些盗宝者中的僮匠都受过严酷的训练,身体虽然幼小,前肢却粗壮有力,能在狭小的洞窟内破开障碍,攀爬前行。
“真是一群倒霉的盗宝者,”宁凉冷笑着,“还没到九嶷山、便被烧死在这里。”
西京三两口吃完了手中的木薯,四顾,拿起一根尚未烧焦的木头,在青水旁就地掘了起来,一边将那些骨殖放在里面:“无论怎么着,人死为大、好好安葬吧。”
“将军你还真有空,吃完了就赶路吧。”宁凉不以为意地冷嘲,“这群人靠挖你们空桑人的祖坟吃饭,你还给他们做坟?”
“本来死人就不该占着财宝。”西京手上拿着一段枯木,臂上蕴力、片刻便在河滩旁掘了一个深三尺广五尺的坑,不顾腥臭污秽、将那一堆焦尸抱入了坑底,覆上浮土埋葬,“埋在地下浪费,还不如拿出来给活着的人。”
“哦?你还是空桑人的将军么?居然支持挖了祖宗的坟?”宁凉微微一怔,忽然笑了起来。然而这一次,笑容里一直隐现的薄冰终于消失了。其实一开始奉命来帮助空桑解开帝王之血封印,作为海国遗民心里不是没有抵触的,毕竟帝王之血是鲛人千百年来一切痛苦的缘起,令他憎恨入骨。
然而海皇的命令是不可违抗的,何况面对着的、又是曾经对鲛人有过大恩的西京。
可一路行来,心底那一点抵触依然在。离九嶷越来越近的时候,心里的阴暗便越蠢蠢欲动,听到水上沧流军队来去搜索的声音,甚至不自禁地想着、不如直接把这一行人送到冰夷的风隼底下送命算了。
到底,他们奉令不顾生死保护的、是怎样的人?又会给海国带来怎样的结果?
但此刻,鲛人战士在暮色中看着河滩上埋葬着盗宝者尸骨的空桑将军,眉间冰雪渐渐消融。无论如何,即使将来帝王之血复生、也有这样的人守在一侧吧?或许,稍可安心。
那笙在远处坐着,不想再朝这边看一眼,自顾自的在另一摊废墟上用残火烤着食物。
那边,青水在南方碧落海吹来的景风中静静地流淌。水面上偶尔起几个漩涡,显然是水下鲛人在来往捕食,采摘水草和白萍。
那一对被放走的文鳐鱼此刻已经从前方悄然飞回,宁凉吃完了木薯,走到水边,俯下身,飞鱼一条停在他的手指上,另一条跳跃着栖在了他肩头,拍着鳍鼓着鳃,仿佛喃喃地汇报着什么。
宁凉脸色渐渐严肃,蹙眉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