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荒·镜 第129章

“本来就够可笑的…你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鲛人少年微微笑了起来,一指外面萦绕的千重云气,冷酷,“相信你?除非你从这里跳下去。”

“好!”耳边传来的回答、却是因为激动而片刻不迟疑的。

陡然间一阵风掠过伽蓝白塔顶上,一片羽毛轻飘飘地从云端坠落。

仿佛失明的眼睛陡然间就能看得见了,他眼睁睁地看到那个女孩子绝决地横眉掠了他一眼,身子忽然间往后倾斜,似乎没有重量一般地、从女墙的豁口上跃向大地。

他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怔怔地看着那个从来拘谨温和的贵族少女第一次展现出的烈烈性情,仿佛脱壳而出的雪亮利剑,瞬间划开他内心漆黑一片的天幕。

白璎!他忽然间极其强烈地想喊出她的名字,然而咽喉仿佛被利爪紧紧扣住,无法发出一个字。蓝发的少年鲛人踉跄着冲到了女墙边,手指接触到了最后一丝向上拂起的秀发。

那个瞬间,眼前忽然又恢复到了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不是那样的…错了,不是那样的!他怎么会有那样的记忆…

真实的过往并不是那样的…那一日,其实不是结束。

他成功地在那一日触碰到了太子妃眉心的那个印记,达成了自己多年来处心积虑谋划的企图。那个贵族的女孩脸色苍白地闭上眼睛,带着殉道者般的神色,任凭一个冰冷的吻落在眉心——空桑“不可触碰”的皇太子妃,就这样被一个卑贱的鲛人奴隶打破了婚前必须维持的纯白封印。

她必将被废黜,而另一个白族贵族少女将取代她的位置。

那都是青王的计策,而他,不过是一个如同阿诺般的傀儡——一个为了赎回自由而出卖了灵魂的傀儡。真正卑贱的鲛人。

他没有看见真正的“结束”。

在大婚典礼上,惊呼声响彻云霄的时候,他耳边尚自回响着她的最后一句嘱咐,而那个人却披着霓裳盛装、从白云雾霭中如同白鹤羽毛坠落。那是他的手再也抓不住的东西。

“相信你?除非你从这里跳下去。”

——她果然做到了。

那便是彻底的终结。

百年后,他乘龙御风,飞向昔日一切恩怨的起点。他在风中低下头,颓然抬起手抵住了额头,蓝色的长发如同水一样覆盖了他的脸。

白璎,白璎…喃喃念出的那个名字随着呼吸一起灼烤着他的心,将所有记忆焚烧。

原来,从那个时候起,自己就爱着那个白族的少女。

然而那一句话,却百年来一直不肯说出口。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呢?是什么样的诅咒,封印了这一句本来只要一说出口,就能改变彼此一生的话?这原本是他这黑暗龌龊的一生中、唯一接近阳光的机会啊!

那个纯白色的女子宛如长夜里的孤灯,曾照亮过他的生命。

但是,一切都已经完结了,一切的一切…永远不可能再回头了。遵守约定从白塔上一跃而下的那个少女,用死亡将一切定格在他的心底,却从此一去不返。

如果宿命给他的判词是“一切开始于结束之后”,

——那么,就让他来回到这个起点,将命运的转轮逆反过来罢!

在他神思恍惚的刹那,龙神却发出了不安的长吟,将苏摩唤醒。

“水底深处似乎有战乱…海皇,你看到了么?”龙望向镜湖最深处,眼眸里有一丝担忧,“今日是开镜之夜,但如今天色未暗,蜃怪却已然苏醒结出了幻象——不知有谁惊动了它?”

苏摩默默望向镜湖水底,眼神忽然微微一凝。

是的,他看到了,在那片深深的水底,的确正在发生一场激战!

“是复国军遇到了危险么?”龙神也觉察到了,不安地摆了一下尾巴,抬头吟了一声,“海皇,我们还是先去复国军大营一趟吧。”

“不。”微微迟疑,却旋即吐出了斩钉截铁的话,苏摩将视线从水底移开,“我看到真岚了,他就在底下。不会有事,先去帝都。”

听得那样的回答,龙忽然发出了一声咆哮,一甩尾将苏摩从背上抛了出去!

“复国军的安危,难道还比不上你个人的恩怨?”龙狂怒地呼啸,眼睛转成了血红色,“你的族人在搏杀,你却为了一个女人弃他们不顾!…你根本不配做海国的王!”

“我本来也不想做海国的王。”漠然地,苏摩嘴里吐出一句话,“是宿命在逼我。”

他抬头望向伽蓝帝都——夕阳如血,那里依稀可见一个白色的光点,应该是白璎带着天马已经飞临了帝都上空。

“我希望回到碧落海。如果可能,也会带族人一起走——不过,都七千年了,要复国也不在乎拖那么一天,”他冷笑着转身,眼里光芒闪烁,桀骜不驯,“可是我的一生,可能也只有这一天可以去扭转命运——就算是星辰坠落大地毁灭,也无法阻拦我!”

冷冷地说着,他拂袖一挥,自顾自地朝着晚霞深处掠去。

龙凝视了他背影片刻,眼神复杂地变幻,吐出炎热的呼吸。然而最终只是低吟了一声,身子一蟠,幻化为一道金色的闪电穿入了镜湖的深处,水波霍然裂开。

夕阳坠落到白塔背后之前,白璎乘着天马飞临了帝都上空。

风从耳际掠过。望着那座通天的白塔,她默不作声地吸了一口气,眼睛里忽然透出一丝复杂的情愫——那里,是她渡过孤独的少女时代的地方,伴随着一生里最激烈的爱与恨。

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

“走吧。”仿佛察觉到了她一刹的软弱和犹豫,身体里的那个声音轻声提醒。

《镜龙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