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笼罩了云荒大地,仿佛一块巨大的黑色天鹅绒轻轻覆盖上了明净光滑的镜湖。雾气弥漫在一望无际的湖面上,似乎在云荒大陆中心的湖面上拉开了庞大的纱幕。
雾气烟水中,影影绰绰,无数幻象在夜幕下游弋。
星垂平野。天狼已经脱出了轨道,消失在地平线以下。然而昭明星却出现在云荒上空,白色而无芒,宛如飘忽的白灵。忽上忽下。那是如同天狼一样不祥的战星,它所出现一宿的相应分野、必将会兴起战争。
夜幕下,同时默默仰望那一颗战星的、不知道有几双眼睛。
“哎,汀,你看——”某处天空下,一个坐在篝火旁边的黑衣男子拉起披风,阻挡入夜的寒气,望着天空、招呼旁边汲水过来的少女,“是昭明星啊!天狼已经脱离了流程、现在昭明也冒出来了…这个国家看来是免不了大乱一场了。”
“对主人来说,无论这个天下变成怎样、都无所谓吧?”水蓝色头发的少女提着水笑吟吟地过来了,从行囊中取出了一个皮袋,“主人反正只要有酒喝、有钱赌就可以了。”
“呵呵,你昨天还说没有酒了?”接过皮袋晃了晃,听到里面的声音,黑衣男子大笑起来,看着水蓝色长发的娇小少女,“汀,你这个小骗子。”
“明天才能到桃源郡,我怕主人喝光了、今天晚上就要馋了。”那个叫做“汀”的少女开始借着火光准备晚饭,把鲜鱼剖开放在火上烤着,撅起了嘴,“但是,我说啊主人,你就不能一天不喝酒给汀看看么?”
“你就不能不叫我‘主人’么?”仰头喝了一大口,擦擦嘴角,黑衣男子皱眉,“小家伙,说过多少次了不许这样叫——我又不是那些把鲛人当奴隶的家伙!”
汀用汲来的清水洗着木薯和野菜,抬头对着黑衣人微微一笑:“正是因为主人不是那种家伙,汀才会叫主人主人的呀。”
“…”被那一连串的“主人”弄得头晕,黑衣男子明知辩不过伶牙俐齿的汀,只好拿起皮袋来闷头喝了一大口,却发现里面的酒只剩下几滴了,于是更感觉郁闷,用力把皮袋远远扔开,嘟哝:“如果走得快一些、大约明天下午就能到桃源郡了吧?听说那里有家如意赌坊,里面老板娘酿的一手好酒…”
“主人先别引馋虫了,吃鱼吧。”听到黑衣人肚子呱呱叫,汀忍不住笑了起来,把烤好的鱼递到他手里,然后又低下头去削块茎的皮,洗野菜的叶子。
黑衣人拿着用树叶包好的鱼,却没有吃,只是借着泯灭的火光看一边辛勤劳作的少女。
虽然已经一百多岁了,作为鲛人的她还像个孩子。身材很娇小,手和脚踝都很纤细,仿佛琉璃般易碎。汀有着一头美丽的水蓝色长发。这种明显的特征、让云荒桑无论谁都能一眼认出这位少女的鲛人身份——为此不知道曾有多少官府的人在街上拦截住两个人,要求看起来落魄潦倒的他拿出这个鲛人的丹书、以证明他的确是她的拥有者。
这样的盘查全部都以他拉着汀逃之夭夭,背后留下一堆被打倒的士兵而告终。
“汀。”看着她,他忍不住叫了一声,等她放下手中的野菜询问地转过头来时,他叹了口气,“跟着我太辛苦了,经常在野外露宿、吃的是野菜,时不时还要遇到决战的对手不知道死在哪里…可不是女孩子该受的——我觉得你还是自己走吧,反正你的丹书我早烧掉了,你是自由的了。”
“主人,看来你又喝得糊涂了。”汀白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将一大片烂菜叶子丢到他脸上,“我不在、你喝醉酒躺到马道上谁拖你回来?我不在、你难道天天吃生鱼啃生菜?我不在,你又输光了谁去赎你?”
“呃?”居然没能避开,烂菜叶子啪的一声拍到黑衣人脸上。想了想,倒真的想不出那几个“我不在”会如何收场,他讷讷半天,终于抓抓头发笑了起来。为缓解尴尬,他捏住菜茎把贴在脸上的菜叶子扯开来,放在眼前看了看:“好大一株葵蕨啊…”
“是红芥!”汀没好气翻翻眼睛,“连这些都分不清,看还不饿死你!”
晚饭终于完成了,汀坐到了他身边,用树叶包着野菜饭团,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许久,看着旷野上显得分外璀璨的星空,忽然开口道:“主人,其实我真的很想跟你去桃源郡…我想去看看‘那个人’。”
“嗯,”显然知道少女想见的是谁,黑衣人微微皱眉,“但是你真的相信那个传言吗?”
汀转过了头,很认真地看着主人,点头:“是的,我相信我们的海皇终究会回来——复国军里其他姐妹兄弟们都说、近日鲛人的英雄就要返回云荒了!他已经和复国军的左权使预先通知了他的到来。”
“你们传言里的那个救世英雄…是叫苏摩吧?”黑衣人看着星空淡然摇头,他年纪看起来在三十左右,眼睛很深很邃,笑起来的时候有风霜的痕迹,冷笑,“那家伙算什么英雄了——如果不是他、白璎怎么会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去…”
“那些空桑人活该!报应呢,这么多年来从来都是他们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也要让他们尝尝被人玩弄的滋味,”汀冷笑起来,那个笑容让她本来明亮纯真的脸忽然冷酷起来,“我们鲛人卑贱、不是人是畜生——但是这样说来空桑人的太子妃不是更贱?”
“住口!”黑衣人猛然截口大喝,沉下了脸。
然而正在说的畅快的汀没有听从,继续刻毒地宣泄:“海皇回来了,龙神一定会被放出。等我们鲛人重新称霸了海上,就把所有人统统杀——”
“啪”,黑衣人眉间怒气闪现,不等她说完,一扬手将汀打倒在地,怒斥,“你知道你现在说话象什么?和那群你所憎恨的禽兽没区别了!”
“主人…”嘴角被打出了血,汀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愣了一下、忽然哭了起来,抱住他的脚,“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忘了白璎郡主是主人的师妹…但是、但是我一想起那些空桑人,我就忍不住——我只想杀光那些禽兽!”
“汀…”黑衣人叹了口气,低下头抚摩她的长发,将她扶起,看着她,沉声问,“你想杀光所有空桑人和冰族是吗?可我也是空桑人啊…”
“…。”汀抽噎着,半晌讷讷,“可主人是好人。”
“我以前也杀过很多人、也养过鲛人奴隶。”他的目光深远起来,微微叹息,“没有任何一种东西是可以绝对的。汀,你还太小,不了解这个世间的复杂纷繁——但是,既然你跟着我走遍云荒,希望你能从中学到让你成长的东西,让你的心能容下黑夜与白昼。”
“嗯。”汀用力点头,“主人,我会好好学的,你千万不可以扔下我。”
黑衣人微笑着拍了拍她的头:“小家伙,我如果要扔下你走掉,你哪里能跟得上我啊?——好了好了,别哭了,你看眼泪都一大把了。我们走到中州去的旅费都够了呐。”
他抹着汀的脸,为她擦去泪水,然后展开了手掌——掌心上一把泪滴状的明珠奕奕生辉。鲛人织水成绡,坠泪成珠,那就是被称为“鲛人泪”的明珠——陆上之人对珍宝无止境的贪婪,也是鲛人一族世代遭到捕猎、蓄养为奴的重要原因。
汀连忙擦眼睛,在草地上寻找散落的珍珠——自己已经很久不曾哭过了。
顿了许久,黑衣人声音忽然黯然下去,看着星光下天尽头那座白色的塔:“多高的塔啊…那丫头就眼一闭跳了下去。想想那个时候她的心情吧!——刚听说那个消息的时候、我一瞬间忽然想把所有鲛人统统杀光!”
“主人。”听到那样充满杀气的话,汀有些畏惧地抓住了他的手臂,不可思议地问,“你、你也曾那么憎恨过鲛人吗?那么…那么为什么圣城空桑人被激怒、要屠杀所有鲛人的时候,你却拼了命地袒护我们呢?如果不那样,主人您也不会被驱逐。”
“呵…”黑衣人笑起来了,摇摇头,“跟你说过,没有任何一种东西是可以绝对的。以杀止杀是永远没个头的啊…当然了,也是因为可爱的汀、那时候用她那双大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我的缘故吧?”
他笑着,把自己手里的食物放到汀的手心,自己转身躺下:“你吃吧,我饱了。”
汀红着脸接过,啃了几口,忽然忍不住开口:“主人…”
“嗯?”在篝火旁躺下,黑衣人用披风裹着身子,把靴子垫在头底下已经熏然昏昏欲睡,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嗯…我小时候眼睛很大吗?”汀咬着木薯,探过头照了照桶里的水,沮丧,“为什么现在反而一点都不觉得比常人大呢?难道是我的脸胖了?”
许久没有听到回答,汀回过头,看见黑衣的主人已经枕着靴子酣然入睡。
“真是云荒最‘强’的剑客啊,”少女微微摇头苦笑,“——居然能不觉得靴子臭。”
同样的星辰照耀之下,镜湖上、骏马的双翅轻轻掠过湖面的雾气,烟水中腾起。
飞马背上,今夜领军的却是一朱一青两名男女骑士。
“青塬,你看——昭明星出现在伽蓝城上空呢!”勒马望天,朱衣女子喃喃对同伴说,她已非青春年少的少女,一举一动都有成熟女子说不出的动人风姿,美艳而尊贵。她掠了掠发丝,看着天空:“唉…平静了九十年,终归要打仗了。”
然而青衣少年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远处伽蓝圣城的方向,忽然道:“红鸢,沧流军团!”
所有马上的骑士都齐齐一惊,朱衣女子手一挥,身后马上所有的黑衣骑士陡然幻灭无形。她转头看过去,只见星光下、远处伽蓝白塔顶端仿佛有一片乌云腾起,飞速向着东方掠过去。
映着明月,可以看见那些乌云般云集着迅速移动的、居然是展开双翅的黑色大鸟,排成整整齐齐的列队。然而奇怪的是、那些大鸟的翅膀却是不曾如同一般鸟类般展动,而只是平平掠过空气,发出奇怪的声音。
“是‘风隼’。”女子看着飞过去的大鸟,失惊,“他们从伽蓝城里派出了‘风隼’!——除了那次鲛人造反之外、几十年来,没见过沧流帝国方面出动过军团中的‘风隼’。看来这一次十巫是动真格了…”
“什么?”显然吃了一惊,少年青塬看着天空,勒住了天马,“冰夷不是严禁国人相信怪力乱神的东西,说那是需要消灭的空桑流毒吗?他们烧了所有占卜、幻术、祈天甚至历法的典籍,只留下了营造、冶炼、农耕方面的书——可现在…他们居然乘着神鸟飞天?”
“那不是真的鸟,青塬。你不经常出来巡逻,所以没有看到过它们吧?”叫做“红鸢”的女子温和地微笑着,耐心地向年少的同僚解释,“那是木头和铝片做成的木鸟——完全是靠着人手技艺做成的机械。那些木隼从六万四千尺的白塔顶端滑翔而下,空中转折轻灵,可以飞上一日一夜而不落地,飞遍整个云荒。”
“木鸟也能飞?”青衣少年抽了一口冷气,看着天空,“那些冰夷…那些冰夷,奇技淫巧竟能一至于此?不用神力,也能上天入地?”
“嗯…我想,沧流帝国制造这些东西、也是预备着将来和无色城开战吧?不然如何能对付我们的天马。”红鸢点头叹息,目中流露出担忧之色,“据说,除了‘风隼’之外,沧流帝国‘征天’军团里面,据说还有更高一级、能翱翔三日不落的‘比翼鸟’;以及至今谁都没有见过的‘迦楼罗’。”
“他们…那么强?”青塬喃喃自语,脸有忧色,“如果这样,我们空桑人要重见天日,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后悔了么?青塬?”红鸢笑了起来,看着少年,“当日如果你跟着父亲投入到冰族那边,如今你该在北方九嶷那里封地为王了呢!哪里用过着这种不见天日的生活。”
“赤王,你不要讽刺我了。”青塬低头笑笑,“我哪里后悔过。”
赤王红鸢没有说话,看了看这位诸王中最年轻的青王,忽然点点头:“那么我问你、当年你为什么不和你父王走?为什么要和我们其余五部之王留守伽蓝这座孤城呢?谁都知道伽蓝城迟早要完了,你哥哥都随着你父王走了,你为什么不走呢?”
“赤王,你怀疑我吗?”仿佛受了伤害,青塬猛然抬头看着年长自己一轮的女子。
红鸢掠了掠头发,悠然笑了起来低下头,拍拍马脖子:“嗯…我们快点回去把冰夷出动‘风隼’的消息禀告皇太子和大司命吧!”
天马昂头长嘶一声,展开双翅。
在骏马腾空之时、美丽的赤王回头看了一下云荒的东方:“奇怪…皇太子都返回了,那些‘风隼’为什么还要前往东方呢?”
同样的星空下,有人凭窗而望。那是一名中年美妇,大约四十出头的年纪,身着雪青洒花百叠裙,红绫抹胸,丰肌胜雪,臂上戴着翡翠点金臂环,长发挽起、用一枝五凤含珠簪挽住了。眉如黛画、目横秋水,丽色无双,却是裹着浓重的风尘味儿。
然而这个显然是风尘中打滚的女子、却只是仰望着天空,那些近在咫尺的喧闹声、吆喝声、笑谑声、推牌九掷骰子声,诸般声音全都到不了心头,仰头看着天尽头那座矗立在夜幕下的白色巨塔,喃喃自语:“昭明星都出来了…乱离起了,他也该来了吧。”
“如意夫人…来来,一起喝个同心杯吧!”身后忽然伸来一只手,搂住她的肩膀,醉醺醺的嚷着,酒气扑面而来。那位被称为“如意夫人”的女子被打断了心思,暗自皱了一下眉头,却脸上堆起了笑,转过身去:“呦,薛爷今夜脸色好得很啊,应该是赢了不少钱吧?”
“嘿嘿,是啊!老子今夜手风好的紧!来来来,老板娘快来喝一杯…”满脸红光的汉子大笑着揽着女子,把喝了一半的酒盏递到她面前,“你们坊里酿的‘醉颜红’、可如同夫人你一样让人一闻就醉醺醺…”
如意夫人也不推辞,笑着低下头就着他手里喝了一口:“如意赌坊果然能如薛爷的意吧?以后薛爷可多多照顾才好呢!”然后转头挥了挥帕子,大声唤:“翠儿!你个小妮子死哪里去了?还不快过来招呼薛爷去那边下注发财?”
应付了那些赌坊客人,而赌坊的老板娘却是转到了屏风后。旁边的喧闹声不停传来,灯红酒绿,觥筹交错,卷袖划拳之声震天响,如意夫人却是避开了众人,独自继续对着夜空发呆。
“夫人。”忽然间,贴身侍女采荷匆匆从内而出,脸色惊疑不定,疾步凑到如意夫人耳边,低声道,“夫人,内堂有个人在那儿说要见你。”
如意夫人正在出神,冷不防唬了一跳,辟头骂了一句:“小蹄子你昏头了?有客来也是从外来,怎么说在内堂等?”
采荷脸色白了白,咬着唇角,指了指内堂:“那个人不知道怎么就进去了!外边那么多姑娘小子、怎么都看不住?夫人…我看那个人有点邪呢。”
“哦?…”听得侍女这么说,如意夫人不但没有惊惧,反而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忽然眼睛里闪出了光亮,身子蓦然颤抖起来,推开采荷往里疾步就走。
内室只点了一根蜡烛,光线黯淡,家具的影子在四壁上投下扭曲怪异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