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一窍未通迷心智
无我和尚道:“我记起来了,十余年前见过一面,她因为喜欢穿绿色,所以东方霞给她取了个名字叫‘绿珠’,十分宠爱,也是千手观音东方霞的唯一爱女,掌上明珠。”
纪无情笑道:“哎呀!你为何不早点说呢?早说出来,咱们也好与她攀谈攀谈拉拉交情!”
“嘿嘿!”无我黯然神伤的道:“事隔十余年,最是贫僧眼前一片黑暗,我这身打扮,她当然认不得我了,我呢?唉……”
纪无情也不由神伤道:“在下失言!”
无我和尚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奈。
当年的情景,如今的样儿,即使是任何“看得破”的人,也难免有所感慨。
说实在的,无我不过是而立之年三十来岁的人,正如同繁花盛开,绿荫茂盛的好时光,人生大有可为的关头,又回到旧游之地,怎能不引起他不禁的悲凄呢?
纪无情与无我,当年都是如日中天的武林佳公子,如今,同是天涯沦落人,无我的心情,他是可以理解的。
因此,他安慰的道:“大和尚,既然剃度皈依佛门,凡事要看开些,等此间事了,我也许请你替我剃去这三千烦恼丝,咱们兄弟做个伴儿!”
无我的脸上神情一阵茫然,不住的微微摇头,半晌才道:“出家,出家真的是所谓看破红尘?”
显然的,他对剃度十年来,内心中并没有真正的宁静过,对于一些萦绕在心底深处的往事,依旧是令他难以忘怀!
纪无情怎能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
又怎会看不出他内心的矛盾?
一片沉寂。
因为两个人都曾经轰轰烈烈名满江湖,而今是同样的落魄!
虽然,两个人没有说明,但是,这是不需说明,也无法说得明白的。
一阵快速的脚步声。
东方绿珠满面愁容,大踏步由后侧而来。
她一面走,一面焦急的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又封关呢?”
随着她的身后,四个青衣女子,一个个面色凝量,都没答腔。
纪无情迎上前去,拱手道:“少谷主,请问,老谷主她……”
“她封关了!”东方绿珠没好气的叫起来,一指后进又道:“你能进关去找她吗?算你们倒楣!”
换了另外情形,她这种态度,纪无情恁怎么也忍耐不下由她喝叱!
可是,此时此地,为了常玉岚,只好按捺下来,陪着笑脸道:“请问少谷主,老谷主何时可以出关?”
“七七四十九天!”东方绿珠不看纪无情,随口道。
“哎呀!”纪无情不由失声道:“四十九天?那,我这朋友……”
“得了吧!”东方绿珠一甩手道:“你朋友!你朋友怎么?他算哪棵葱?你没看见我这份着急的劲儿?”
无我插口道:“姑娘,贵谷主坐关练气,料必是常有之事,你何必焦急?”
“嘿!”东方绿珠微微叹息道:“就是嘛!坐关不足为奇,奇在不是时候,她老人家刚刚出关才不到七天,哪会又进去坐?”
“哦?这就难怪姑娘担心!”无我不住的点头。
东方绿珠回头对身后四个青衣女侍问道:“我才离开不久,谷主半点也没有异样,往常,她在闭关之前,必然对谷内之事,件件交代清楚,你们是怎么侍候的?”
她的话有责备、有质问,也有说不出的焦急。
看样子她真的是十分担心。
四个青衣女侍互相望了一下。
其中一个低头道:“启禀少谷主,老谷主的脸色不太好看,我等像往常一般侍候她喝了山药汤,她老人家似乎坐立不安。”
东方绿珠急急的道:“怎么个坐立不安?”
侍女道:“往常,喝了山药汤,应该沐浴,婢子安排好山荆水,请老谷主净身。”
东方绿珠插口道:“她洗了没有?”
女侍摇摇头道:“没有,老谷主忽然要婢子取出她巡山的银丝披风。”
东方绿珠道:“就是出外巡山的那件?”
“是。”女侍道:“婢子以为老谷主要在少谷主之后出谷巡山,谁知,她披上披风之后,却说:‘少谷主回来之后,就说我封关练功!’。”
东方绿珠眼望远处,喃喃的道:“这就奇怪了?”
那女侍接着道:“老谷主说了这句话,就出了卧室,快步进关,少谷主,你是知道的,婢子们谁敢拦阻,连问也不敢多问!”
东方绿珠道:“怪不得你们!”
她说完,一面回头对纪无情道:“好了,算你们运气不佳,我想,也算你朋友的死期已到……”
她双手摊开,苦笑一笑。
纪无情闻言,不由大急,他搔了搔头上的乱发,忙道:“怎么这等的不凑巧?”
无我比纪无情的性情沉稳得多,他双手合十当胸,缓缓的道:“绿珠姑娘,贵谷对奇经异脉,化厄解穴名满武林,老谷主巧手妙技,是否传授给姑娘呢?”
纪无情绝望的心情,又露出一线生机。
他一拍后脑,大声道:“对!对!我怎么想不到这一点!少谷主……”
“得啦!”东方绿珠不等纪无情的话说完,娇叱声道:“咱们谷主破例封关的事,不比你朋友的命要紧吗?”
纪无情道:“人命关天!”
东方绿珠有不悦之色,娇叱道:“不归谷的这块天就要塌下来了,你知道吗?”
纪无情也急躁的道:“我朋友要是死掉,全江湖的天就要塌下来了!”
此言一出,东方绿珠不怒反笑。
她冷哼一声,不住的摇头道:“哼!真的吗?他一条命就有那么大的力量,江湖的天会塌!他是谁呀?是天上的玉皇大帝?还是当今的皇上?是东海龙王?还是五岳总管?”
她越说越有些生气,声音也越来越大,一步步的走近纪无情说道:“你是在唬人还是耍无赖!”
随着她的冷漠无情,而又带着五分不耐烦的话音,人已到了纪无情切近,一双威棱*人的眼神,仿佛要冒出火来。
纪无情焉能察觉不出。
他意味着在东方绿珠气急之际,要发泄她心中的焦急,可能突然出手,出这胸中的郁结,放出那满腔的闷气。
尤其未出不归谷半步,涉世不深娇生惯养的她,凡事不考虑后果的。
因此,纪无情连忙摇手道:“姑娘,你……”
不等纪无情的话音落。
东方绿珠果然如同纪无情所料,她忽然一抬双掌,右手并指为戟,认准纪无情的喉结大穴插到。
她口中娇叱声道:“你不识相,姑娘就留下你来!”
东方绿珠是任性惯了,盛怒之下突然出手,况且两下距离只是咫尺之间,话音未落,五指已到了纪无情的喉头,力道已有嘶嘶的微响。
连双目失明的无我和尚也听得出那破风之声,高声大叫道:“纪兄,你千万不可以出手!”
他是一方面阻止引起火拼,一方面也是高声示警,要纪无情小心。
纪无情既早已看出东方绿珠的心思,怎会不防?
他但等对方五指插来,堪堪插实那一瞬之间,忽将脑袋疾如闪电的一偏,同时跨下马步微微一蹲,人既矮了一尺,头也偏了五寸。
东方绿珠招式用老,气急出手,根本没有收势的打算,因此,一只手前戳落空,顺着纪无情的肩头穿去。
纪无情临敌经验丰富,就在闪让之际,反臂疾抓。
东方绿珠的藕臂,如同被钢爪抓牢,撤也撤不回来,整个人几乎撞到纪无情的怀内。
此刻,若是纪无情用另一只手出招施袭,东方绿珠整个人等于纪无情的“靶子”,纪无情要攻何处,东方绿珠可说毫无闪避余地。
纪无情目的在解常玉岚的穴道,他之所以趁东方绿珠冷不防出手看准了空隙制住她,不过是要*东方绿珠就范而已。
因此,一手抓着东方绿珠的手臂,扛在肩上势子不变,口中却道:“绿珠姑娘,在下是来救朋友的命,不是来送命,你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呢?”
绿珠的人被制,此时动弹不得,心中是既羞又急,既怕又气。
然而,情势如此,只有色厉内荏的娇呼道:“你若敢动姑娘的一根汗毛,我把你碎尸万段!”
这话听来凶狠,只是应了句俗话——死鸭子嘴硬而已。
纪无情不由淡淡的一笑道:“在不怎敢动姑娘一根汗毛,只求姑娘你高抬贵手,救我好友一命。”
这时——
纪无情与东方绿珠两人虽不是肌肤“相亲”,然而彼此呼吸可闻,甚而说话之际的喘息心跳,都可以感觉得到。
一个未出世面的少女,处此情况之下,内心不由忐忑难安,她虽试着抽回手臂,无奈纪无情的一只手五指如钩,搭着上臂,扭在肘间,又反压在肩上。
东方绿珠不动,纪无情也不着力,只要东方绿珠微微挣扎,纪无情立刻着力运劲。
东方绿珠真的急了,不由咬牙叫道:“你到底放手不放?”
纪无情低声道:“姑娘,我求你答应救我朋友……”
东方绿珠急得挣红了脸道:“你威*我!”
纪无情忙道:“在下是请求你。”
东方绿珠道:“这叫请求?”
纪无情陪笑道:“请恕在下情急。”
“情急?”东方绿珠的语音低下来道:“情急是你的事,我这样就能救人吗?”
纪无情不由色然而喜。
因为,从东方绿珠的话音里,已经答应了“救人”。
但是,纪无情仍旧不放心的说道:“当然,在不只要姑娘答应了,我的鲁莽另当赔礼。”
“谁要你赔礼!”东方绿珠有些儿害羞,接着细声道:“我只要你放手!”
她的话音低得不得再低,连偏到一边的粉颈,也生了红霞。
纪无情闻言,忙道:“冒失!冒失!姑娘莫怪!”
他口中说着,撤回手,人也退后半步。
东方绿珠下意识的用左手揉捏了一下被纪无情抓过的右手臂,低垂粉颈,咬着牙龈,片刻不发一言。
她一双秀眉耸向鬓角,终于道:“好,随我来!”
纪无情忙不迭的道:“多谢姑娘!”
他口中说着,双手抱起常玉岚,又招呼无我和尚道:“大师,东方姑娘总算是答应了!”
东方绿珠人已跨出竹屋门外。
纪无情不敢怠慢,抱着常玉岚,随在她身后,沿着一丛矮竹夹成的甬道向左奔去。
约莫是一箭之地。
迎面一座十余丈方圆的乱石假山,看似没有了去路。
东方绿珠探臂抓着一根垂下的黄藤,用力向下拉。
轧……轧……
沉重的轧轧声响。
原本天衣无缝的假山,有两片玲珑剔透的石片,渐渐地移向两侧,竟然现出高有七尺宽约四尺的一个“门”来。
门内,一片绿晶晶的微光,照映出几级石阶。
东方绿珠率先步下。
纪无情略一迟疑。
他身后的无我低声道:“东方绿珠天真无邪,尽管随着她走。”
纪无情淡淡一笑道:“我是怕……怕你脚下生疏,并不是……”
“快!”无我道:“贫僧脚下还有分寸!”
一问一答之际,两人前后进了洞门。
洞内不大,只有七八丈方圆。
空洞的,四周洞壁凿着无数小孔,小洞孔里塞满了瓶瓶罐罐,也夹杂着一些竹片册页。
地上铺满了竹叶,怪的是那一片竹叶不枯不焦,软绵绵的端在上面既无菽菽之声,又不破不碎,如同铺着绒毯一般。
最奇的是洞内无灯无火,也不是黑漆一片,不知从何而来一片绿光线,十分柔和。
东方绿珠指着洞右一块平整的大石道:“把你朋友放在石板上!”
纪无情小心的将常玉岚平躺放下,低声道:“姑娘……”
东方绿珠不理会纪无情,却向刚踏下石阶的无我和尚道:“和尚!你是真瞎还是假瞎?”
无我微微一笑道:“阿弥陀佛!贫僧岂愿……唉!”他叹了口气才道:“姑娘多疑了!”
东方绿珠也不争辩,继而向纪无情道:“解穴化气,我是受过传授,可从来没用过,要是有个过失,可不能怨我!”
纪无情已看出东方绿珠虽然骄养,但却如一块未琢的璞玉,不会有害人之心,因此忙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姑娘能答应施救,在下感激还来不及,难道说要姑娘打包票不成,只是请姑娘全力而为就是!”
“好!”东方绿珠又道:“既然答应,当尽全力,我心中想的是救人事小,不归谷的名头事大!”
她说的是真心话。
纪无情也深深的了解,忙道:“姑娘说得极是,在下理会得!”
东方绿珠一面从石壁小孔中取下了十余个瓶罐,一面道:“大和尚!麻烦你守在洞口,无论谁,不准进来,连不归谷的人也不例外!”
无我道:“姑娘放心!贫僧还敢接这个分派!”
他又后移一步,跃坐在洞口面对最后一层石阶。
洞,不知何时又已复原,先前分开的巨石,再也看不出破绽。
东方绿珠似乎已凑齐了要用的什物,手中捧着一片竹筒凝神而视。
片刻——
她放下竹筒,指着纪无情,十分认真,也十分严肃的朗声道:“喂!一切都准备妥当,也许你的朋友命不该绝!”
纪无情大喜道:“多谢姑娘!”
东方绿珠端肃面容道:“不过,我有一个十分重要的条件!”
“条件?”纪无情心头一震,他对东方绿珠在此紧要关头忽然提出所谓条件,当然要犯嘀咕,何况东方绿珠的神情凝重,显见事情不简单。
因此,一时不敢答话。
东方绿珠早又道:“这个条件是我唯一的条件,没有讨价还价的!你一定要答应,不然,哼!这个‘碧玉洞’就是我们现在四人的葬死之地,你们活不了,我也唯有一死!”
纪无情更加紧张,忙道:“姑娘,真的那样严重?”
东方绿珠道:“不骗你,这座假山不是假山,外层假山的形象,是人工加意装点而成的,其实整个洞穴,乃是数不清的天然碧玉岩凝聚千百万年而成,在此洞之中,本谷埋伏下七七四十九处强烈爆炸药线,只要我拉动一个引线,七七四十九处炸药,立刻一齐爆炸!”
纪无情大骇道:“那还了得!”
“是的!”东方绿珠接着道:“无数三尖八角坚逾铁石的碧玉一齐倒下来……”
纪无情道:“我们逃不出去……”
东方绿珠道:“机关暗门已闭,谁也休想逃出去!”
纪无情道:“我们都被压在尖锐如刀的碧玉堆里?”
“对!”东方绿珠点头道:“葬身在玉堆之中!”
纪无情淡淡的一笑道:“照你这样说,你的条件我们一定得答应了!”
“没有选择!”东方绿珠斩金截铁的道:“你若是不答应,此刻还来得及,带着你的朋友跟瞎眼和尚立刻离开不归谷,咱门只当没有这回事!”
“不!”纪无情十分坚决的道:“可不可以请姑娘先把你的条件说出来,也好让在下斟酌斟酌!”
“不能!”东方绿珠道:“要么不说,说出来就没有你斟酌的份儿。”
“这……”
纪无情沉吟了一下,终于挺胸瞪目,豪气干云的朗声道:“好吧!在下不讨价还价,最多,你要我这颗项上人头,说吧!”
东方绿珠不动声色的点点头道:“其实条件很简单,半点不需劳动你的大驾,事后你也毫无烦恼。”
纪无情起初只道对方是什么苛刻条件,如今见她说来十分轻松,也就毫不犹豫的道:“在下方才已经说过,最多你是想要我项上这颗人头。”
谁知东方绿珠笑了笑道:“你猜的一点不错,我正是想要你那项上人头。”
这反而使得纪无情大出意外,连无我和尚也听得惊愕不已。尤其东方绿珠说话时神态自若,好像根本没把无缘无故杀人当成一回事。
只听东方绿珠继续说道:“我刚才说的全是实话,不需劳动你,事后你也毫无烦恼。”
无我和尚双手台十,高诵了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上天有好生之德,女施主既要救人,又要杀人,这样岂不太自相矛盾了么?”
东方绿珠显出不屑神色,叱道:“我是和他谈条件,你瞎和尚插的什么嘴!”
无我和尚又诵一声佛号道:“女菩萨如此说话,就未免太强词夺理了,这位纪施主是贫僧的俗家好友,贫僧怎能不关心他的生死?”
纪无情叹口气道:“大师,这是纪某一人的事,你不必过问。”
无我和尚道:“谁说这是你一人的事,咱们同进不归谷,难道让贫僧一人出去?再说她即使能救活常玉岚,常玉岚在短时内也难以行动,有谁照顾他?”
纪无情道:“小弟死了以后,自然要由大师照顾他。”
无我和尚冷哼道:“他在昏迷当中,贫僧在道义上不得不照顾他,但他醒过来以后,哼哼!那就免谈了,纪施主,你的心情大约和贫僧也没什么两样?”
纪无情仰起头来吁口气道:“大和尚,就算你说得对吧,他现在是我的朋友,醒来以后彼此就是对头。”
两人一对一答,听得东方绿珠大感惊诧,不由带些儿目瞪口呆的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三人之间的关系,实在令人不解,可不可以先说出来让我听听!”
纪无情道:“不必了,要说清楚,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东方绿珠笑道:“你这人真笨,如果你能说上三天三夜,不就可以多活三天三夜了么?”
纪无情长长一叹道:“往事不堪回首,长痛不如短痛,在下宁肯现在引颈就戳,也不愿再提那些伤心往事。”
东方绿珠若有所悟的道:“怪不得你边幅不修,衣冠不整,其实你若好好打扮打扮,可能还是一表人才,原来是个伤心人,那就难怪了。”
无我趁机说道:“姑娘既知她是伤心人,就不该再要他的项上人头,他已经够伤心了,何必再让他更伤心?”
东方绿珠摇摇头道:“瞎和尚,你错了,我杀了他,也就是解脱了他,他就永远不再伤心了。”
无我和尚冷声道:“不见得,好死不如歹活,连贫僧双目失明,都不愿了此残生,何况他是个好好的人,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东方绿珠眨着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道:“你已双目失明,对这花花世界还有什么恋栈的呢?”
无我和尚双手合十道:“贫僧有段俗缘未了结,只待俗缘一了,便当自行了结残生,西天追随我佛如来。”
纪无情急急说道:“大和尚,千万使不得,别忘了咱们是多年之交,曾歃血盟誓过: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你若死了,纪某又岂能苟活?”
无我和尚默默许久,才缓缓说道:“既然如此,你若被这位姑娘杀了,贫僧岂不照样也要跟着一死?”
东方绿珠听到这里,两眼不住眨动的道:“这样说来,你们就把这半死不活的人带走吧,现在还来得及,死一个总比死两个好些。”
“姑娘!”纪无情双眉深锁问道:“你要在下项上人头,在下并非不答应,只是一个人活要活得清楚,死要死得明白,希望你先说出为什么要杀我的理由,只要理由充分正当,在下也好甘心瞑目的死。”
“理由很简单,我师祖老谷主五十年前遁迹不归谷时,曾对天发过重誓,在她有生之年,绝不对武林人物施恩,如果要救活一人,必定要杀死一人,这样才能公平,也就是一命抵一命,你如果不愿意,只管把人带走。”
“老谷主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她老人家恨透了武林人物,当年‘七凶’联手将她老人家*进不归谷,使得她五十年来未出挥旗山一步,这种深仇大恨,难道她老人家会忘记么?”
五十年前七雄斗观音,乃是武林一件大事,至今还为武林人物津津乐道,东方绿珠口中的“七凶”,自然指的就是“七雄”,这在当年江湖来说,把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得永不复出,该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但在千手观音东方霞来说,却难免忿恨难消,她立了此一重誓,似乎也并不过分。
“女施主!”无我和尚正色说道:“可是现在救人的是你,并非老谷主。”
“老谷主是不归谷的主人,她立了重誓之后,也告诫门人,人人不得违犯这条戒律,我是她的徒孙,而且又蒙她赐姓东方,等于她的孙女,怎可不遵守戒律。”
“可是你要杀的这人,并不一定会死。”
东方绿珠两手一挺,怒道:“他既然不会死,又何必要我杀?
你们现在就带着他走吧!”
无我和尚为之语塞,顿了一顿道:“既然必须一命抵一命,姑娘就杀贫僧好了。”
东方绿珠怔了怔道:“你想死?”
无我和尚诵声佛号道:“两害相权取其轻,以纪兄和贫僧相较,他的命比我的重要,他将来还大有可为,前途不可限量。”
“大和尚!”纪无情激动的叫道:“话不能这样说,条件是她和我订的,你大可置身事外!”
无我冷笑道:“金兰之交,贫僧岂能置身事外?”
纪无情双目忽然涌现泪光,颓然说道:“既知金兰之交,你死之后,愚兄也照样难以苟活!”
东方绿珠听得不禁大为动容,她低垂螓首,沉吟了一阵道:“如果你们两个都死,那是两命换一命了,的确不值得。”
无我和尚脸色一缓,道:“姑娘慈悲,是否可以另换一换条件?”
东方绿珠想了又想,忽然神色一霁道:“这样吧,条件由那半死不活的人承担,怎么样?”
纪无情茫然问道:“在下不懂姑娘的意思?”
东方绿珠道:“那就是等我把他医好后,他就永远留在不归谷,有生之年,不得离开半步。”
“姑娘把他留在这里做什么?”
“不归谷连一个男人都没有,可以让他帮着做些粗活,他若表现得好,说不定将来就让他继承谷主大位。”
纪无情摇头道:“不瞒姑娘,这人目前虽无武林盟主之实,却是武林公认的当今第一号人物,以他的野心,岂肯默默无闻的老死挥旗山不归谷。”
东方绿珠吃惊的问道:“原来他还有这么大的来头,他是谁?”
纪无情道:“姑娘不必问他是谁,如果你能把他救活,他必会感恩图报,即使要他拿出黄金万两,他也绝无吝啬。”
东方绿珠撇撇嘴道:“我们不归谷不稀罕他的金银珠宝,只要他留在这里永远不走就成了。”
无我和尚道:“纪兄不必多说,条件不苛,就请这位少谷主快些施救吧!”
这句话分明是在提醒纪无情。
纪无情也马上会过意来,暗叫一声“惭愧”,无我的意思,不外是让东方绿珠先救活常玉岚再说,至于常玉岚将来肯不肯留下,双方又有什么条件,那是他们之间的事了,现在实在不必管那么多。
东方绿珠道:“你们两个都到洞口边去,面向洞口,谁都不准回头偷看。”
纪无情不解的道:“为什么?”
东方绿珠道:“师祖告诫过,这种拂脉解穴以及用药之法,是她老人家的不传之秘,如果你们看到,岂不被学了去。”
纪无情讪讪笑道:“既然是不传之秘,她为什么传授给姑娘?”
东方绿珠瞪了纪无情一眼道:“我是她孙女,关系不同,你如果也姓东方,也是她的孙子,那就另当别论了!”
纪无情自我解嘲的笑笑说:“现在是我们求你,你的话没理也是有理。”
无我却没好气的道:“纪兄,东方姑娘说得对,她肯出手救人,已经很难得了,你若再想藉机偷觑人家的独门绝艺,那就太说不过去了!”
“纪某绝没这种想法。”
纪无情随即走到洞口处,面向外盘膝坐下。
无我和尚也跟了过去,并肩跌坐。
但闻身后响起泼水声,瓶罐撞击声,肌肤用力摸触声,骨骼关节格格作响声,当然,金针刺入体内之声是无法听到的。
纪无情和无我和尚的心也跟着跳动,因为常玉岚的生死存亡,此刻已完全*在东方绿珠之手,他们对东方绿珠是否能救活常玉岚,并不敢存太大的希望。
足足顿饭工夫过去,只听东方绿珠娇喘吁吁的叫道:“你们可以过来了!”
纪无情和无我和尚早已等得焦虑不堪,闻言如逢大赦,急急来到原处。
只见东方绿珠半跪半蹲的在常玉岚身旁。
常玉岚依然躺在那里。
东方绿珠额角上满是豆大的汗珠,一滴一滴往下滴,连全身也香汗淋漓。
纪无情迫不及待的问道:“少谷主,这就好了么?他怎么还是原样未变?”
东方绿珠揩拭了下汗水道:“反正我已尽到最大的力量救他了,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至于他能不能好,那就全看他的造化啦。”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纪无情心头如受重击,连刚才存有的一点希望,也似乎霎时趋于幻灭。
忽听无我和尚道:“纪兄,仔细看看,他好像就快活回来了!”
无我和尚双目虽盲,听力却最灵,他已听出常玉岚鼻息已较前增强。
纪无情连忙伸手贴近常玉岚口鼻处,果然已感觉到手掌有阵阵热气,不觉大喜道:“不错,他的呼吸已渐渐正常了!”
无我高诵一声佛号道:“女施主,现在你该打开洞门让贫僧出去了。”
纪无情不解的道:“他还没醒来,你为什么就要走?”
无我面色肃穆,语气沉重的道:“贫僧不能等他醒来再走。”
“为什么?”
“因为贫僧日后必须和他了断十年前的一段恩怨,若他醒来,得知贫僧参与救他,将来决斗时必定会心存顾忌,手下留情,那样贫僧纵然战胜了他,也有失公平了。”
“话不能这样说,”纪无情不表同意:“咱们总要等他醒过来再走,这样才算有始有终,至于以后的事,纪某和大师一样,也必须和他做个了断。”
东方绿珠怔怔地道:“你们三人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当真把我弄糊涂了。”
纪无情道:“这事姑娘用不着明白,反正要了断这段公案,也是在出了不归谷以后,你是永远看不到的。”
“这样说你们就永远无法了断啦。”
“在下听不懂姑娘的话?”
“刚才双方已经约定好,他好了以后,必须一生一世留在不归谷。”
纪无情正要再辩,忽听常玉岚长长呼了口气,接着双臂一张,人已摇摇晃晃坐了起来。
“常玉岚,你好了!”纪无情喜极而呼。
常玉岚缓缓撑开眼皮,茫然四顾,却并未回答什么。
这使纪无情喜中又是一惊,因为在预料当中,常玉岚乍见自己身在洞中,面前又有纪无情和无我两人,还有一名从未谋面的绿衣少女,必定大感惊奇,怎会只茫然扫掠一眼,脸上毫无表情?
“常玉岚!常玉岚!你感觉怎样了?”纪无情再度喊叫。
谁知常玉岚傻傻的一笑,不但不答,连眼睛也复又闭上。
纪无情下意识的觉出不妙,转过脸来道:“少谷主,这是怎么回事?”
无我和尚抢着说道:“是否他有的穴脉尚未打通,以致心窍迷塞,失去了神智?”
纪无情心头一震,道:“是啊,那不变成疯癫白痴了?”
无我道:“贫僧记得纪兄十年前也曾疯癫过,现在还不是好了。”
纪无情心下大急道:“纪某是因舍下惨遭浩劫,悲愤之气难消,一时痰火攻心所致,和常玉岚的情形完全不同,他若此刻不能治好,今生今世就不可能再复原了,你我和他之间的恩怨,也就永无了断之期了!”
无我喟然叹道:“莫非这是天意?”
纪无情再转过脸来,近似哀求的道:“少谷主,全仗你再想办法救他了!”
东方绿珠紧蹙黛眉道:“他七窍通了六窃,只有一窍不通。”
纪无情忙道:“一窍不通,等于白痴,少谷主必须救他一救!”
东方绿珠道:“白痴总比死了的好,我已尽了最大努力,若再乱下金针,万一把人弄死,岂不更糟。”
她低头想了半晌,再道:“你们既然把他背了来,一定知道是什么人对他下手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要把那人找到,就不难使他恢复神智。”
纪无情摇摇头道:“如果我们能找到那人,就不须来不归谷求救了。”
“可是你们总应当见过那人吧?”
“见是见过,可惜她当时就走了,而且我们见到她时,姓常的已经就这样子了,并没看到她是如何下手的。”
“你们可认识那人?”
“不认识。”
东方绿珠吁口气道:“这就难了,我虽是第一次救人,但却能觉出这人下手的方法与众不同,在我师祖手著的疑难经脉大全中,也没有这项记载。”
“纪兄!”无我叫道:“谁说我们不认识她,只要到巢湖青螺峰狂人堡找到江上碧,事情不就解决了。”
纪无情道:“巢湖青螺峰离这里迢迢数百里,而且咱们是在官渡和她相遇的,此刻她的人必然不在青螺峰,去了照样也找不到她。”
东方绿珠道:“我倒有个办法,只是又不敢做主。”
纪无情道:“少谷主有什么办法?”
东方绿珠道:“他既然已经活了,就不可能再死,你们只管走你们的,反正他已是不归谷的人了,不需你们再管。”
“可是少谷主又怎能治好他的病?”
“等我师祖老谷主出关后,她老人家自然有办法。”
“那不是要等七七四十九天么?”
“他还年轻,即使等上三年四年也无所谓,你急什么?”
纪无情苦笑道:“少谷主,你不明白,别人可以等上三年五年,唯独他不行。”
东方绿珠眨着一对乌亮的大眼睛道:“难道他与众不同?”
纪无情长长吁口气道:“他的确与众不同,他现在是中原一十三省武林中的领导人物,若失踪不见,不出半月,必定惊动黑白两道,到那时不归谷就永无安宁之日了!”
东方绿珠只听得脸色大变,冷冷笑道:“好哇!你们把这样一个烫手山芋,丢给我们不归谷,实在可恶极了。”
无我连忙接道:“少谷主不必生气,贫僧等把他送来不归谷,不但不是给贵谷招惹麻烦,反而是替老谷主带来一桩大大喜讯。”
东方绿珠两道翠眉一扬道:“这话怎么讲?”
无我道:“这人既然深受武林黑白两道敬仰,老谷主救了他,正是天大的功德一件,照样也会受到武林同道的敬仰。”
“老谷主受制于七雄之约,五十年未得离开挥旗山一步,如今救了姓常的一命,必定可以撤去禁制,今后岂不任她老人家遨游五湖四海了么?”
几句话说得东方绿珠大为心动,神色也随之转恨为喜。
连纪无情也不禁暗自说道:“还是司马骏行,在我嘴里是件坏事,他却能把坏事说成好事,看来这方面他的确比我强得多,也难怪当年的司马山庄少庄主交游广阔,名满武林,人人以与他结交为荣。”
只听东方绿珠道:“你们口口声声称他姓常的,他到底是谁呢?”
纪无情不由豪情骤发道:“他叫常玉岚,十年前就名头不小,现在更是大名鼎鼎,不可一世,和在下……”
东方绿珠蹙眉摇头道:“常玉岚这三个字没听说过。”
“少谷主可听说过十年前有所谓武林四大公子?”
“没听说过。”
“那也难怪,”纪无情耸了耸肩道:“姑娘陪待老谷主五十年未离挥旗山一步,当然对外界的事毫无所悉了。”
东方绿珠“卟哧”一笑道:“你看我老了么?”
纪无情这才觉出方才语病甚大,歉然陪笑道:“抱歉,在下是说老谷主困在不归谷五十年,姑娘正是豆蔻年华,当然不可能陪待她老人家五十年。”
东方绿珠低下头,沉吟了一阵道:“既然姓常的在武林中是这样一位重要人物,当然要尽快治好他,奇怪的是我师祖才刚刚出关,为什么又要闭关?”
忽然她啊了一声,接道:“不对呀!刚才婢子们讲,我师祖是穿了银丝披风坐关的,她老人家的银丝披风,多半是巡山用的,坐关又何必披风呢?”
纪无情若有所悟道:“姑娘是说老谷主并不一定真在闭关?”
东方绿珠神色慌张的道:“你们两个守在这里,我去偷看一下!”
她匆匆奔出碧玉洞,来到最后一进房舍最西边一间的窗外,这里正是千手观音东方霞的闭关之处。
她每次闭关前,必先沐浴净身,拜过神坛,然后关好门,连窗户也全遮上窗帘,室内密不通风,连灯也不点,在四十九天之内,由外面几乎听不到半点声音。
当然,外面也不得有任何走动声或说话声,否则势必影响她的参悟与清修。
东方绿珠先是蹑手蹑脚来到窗外。
由于窗帘紧遮,根本无法看到里面。
好在她立刻想到门下有个小洞,那是每日递送饮食用的。
有人说武林高人闭关时,不论多少天都可以不饮不食,那只是故意渲染其神秘性用来吓唬人的,其实除了真的修炼到脱壳升天成为神仙外,只要是人,总要靠饮食来维持生命,只是闭关时道行高的,饮食可以减到最少量,甚至一杯水便可以度过一天,但也绝不能永远不食人间烟火。
她俯下身来,以脸颊贴地,由洞孔向里瞧去。
室内一片漆黑,而且洞孔太小,即使室内点着灯,也无法全窥真相。
而她又不敢出声询问。
在这种情形下,再看也看不出所以然来。
刚要失望离去——
“吱、吱、吱……”
室内竟发出连续不断的尖细叫声,接着又传来声音虽小却又极为火爆的杂物滚动声。
东方绿珠立刻有所警悟,芳心也为之悚然一震,她已断定室内无人,也就是说老谷主根本不曾在里面闭关。
因为她已听出先的是老鼠的叫声,接着是几只老鼠争食或抢夺什么东西的声音。若老谷主正在坐关,连人声都不准有,哪里还允许老鼠胡闹。
她除了震惊之外,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莫名的骇异,老谷主究竟到哪里去了呢?如果是巡山,又何必骗说坐关?那不是太过小题大作了么?
最后,她已可断定老谷主必定已远离挥旗山,这是自记事以来从未发生过的事,偏偏在不归谷来了三个陌生男人时遇上了。
她已不需再打开门进去查看,以免被侍婢们识破。
同时也不愿直接了当的告诉纪无情和无我和尚,不过内心却有了决定,那就是在预料中老谷主必不会在外面耽得太久,在老谷主未归前的这段短暂时间内,她尽可以大胆做主了。
她装做若无其事般的回到碧玉洞。
纪无情连忙迎了上来道:“怎么样?老谷主是否在坐关?”
东方绿珠点点头道:“当然在闭关,不过看样子这次坐关是临时决定的,并无一定关期也许很快就会出来。”
纪无情略感安慰的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你们可以留下来了。”
东方绿珠所以要把纪无情和无我和尚留下来,有两项原因,第一是有他们两人在,可以照顾常玉岚的起居饮食,免得自己有所不便。
第二是老谷主回来后,万一仍治不好他,也可由纪无情和无我和尚将他带走。
纪无情闻言大喜,伸手拉起常玉岚道:“姑娘准备把我们安置在什么地方?”
东方绿珠道:“随我来!”
此时常玉岚已可自行走动,在纪无情的牵引下,只是身不由己的跟着走。他两眼僵直,而且望着纪无情,不时发出傻笑,那神情显得可怜亦复可笑,已完全不复昔日的翩翩风采。
纪无情暗忖:“十年前我可能也是这样子,十年后却又轮到他了,也许这正是苍天对人的公平吧!”
其实十年前纪无情疯癫时,和此刻的常玉岚完全不同。
当时纪无情癫症是时好时坏,而且并未失去武功,而现在的常玉岚,却是不折不扣的变成白痴,只怕连武功也完全忘记。
绕到前院,那四名青衣小婢仍在原处,东方绿珠吩咐道:“带两把扫帚跟我来!”
两名小婢应声而去。
东方绿珠在前引路,依然向谷口方向走去。
纪无情不解的问道:“姑娘要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去呢?”
“马上到啦!”
东方绿珠漫应着,直到了出了牌楼,又前进两三丈,才停下脚步道:“就在这里了。”
纪无情一皱眉头道:“姑娘可是让我们餐风露宿?”
东方绿珠指着谷壁下方一处洞口道:“这里面是一间石室,很宽敞,里面有石床石椅,连行李都有,你们三人尽够住了。”
纪无情道:“贵谷里面有好几进敞厅,住宿之处多的是,为什么*我们住在这里,这可是不归谷待客之道吗?”
东方绿珠哼了一声道:“不归谷从我记事起,从来就没招待过客人,能把你们招待在这里,也算破例了,如果我师祖不在闭关,连这地方你们也休想得住。”
无我和尚诵着佛号道:“纪兄,出门在外,随遇而安,何必争争吵吵!”
纪无情也觉出自己不该强求,牵着常玉岚进入石室,果然里面甚为宽敞,石床、石凳、石桌、行李一应俱全,石桌上并放着一盏油灯。
这时已有两名青衣小婢带着扫帚前来,东方绿珠道:“把里面打扫一遍,每日三餐,按时送饭菜来!”
说完话,又望向纪无情和无我和尚道:“招待不周,你们就将就着在这里住下吧,我师祖出关后,我会随时通知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