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海皇祭
这是一枚具有传奇色彩的戒指,它的名字是皇天。
万古之前,空桑始祖星尊大帝和白薇皇后合力打造了一对神戒:皇天和后土,倾注了神力,使之分别代表了云荒大地上“征”和“护”的力量,从此代代相传,分别属于历代的空桑皇帝和皇后所有。
传说它是一枚有灵性的戒指,只认星尊帝一脉的血统继承者为主人,伴随着空桑人的帝国经历兴衰起落,荣辱轮回,甚至当一千年前真岚皇太子被入侵的冰族人车裂封印时,这枚戒指都不曾从那只断裂的手上落下。
当神的时代结束后,光华皇帝孤独终老,空桑的帝王之血自此断绝——这一对戒指的命运也随之改变:后土神戒被遗落在了历史中,不知所终,唯独这枚皇天留存了下来。
它失去了真正的主人,也失去了灵性,却成了绝对权力的象征。
帝都迦蓝城,深夜的紫宸殿里,有人在王座上彻夜不眠,默默地旋转着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黑夜里皇天发出璀璨的微光,仿佛是一粒星辰。
手握星辰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呢?
自古有传说:云荒的天、地、海之间,存在着三界三皇:九天云浮城里的羽皇,碧落海璇玑岛上的海皇,以及云荒大地上的人皇。
然而在这三皇之间,最显赫、最荣华的便是人族之皇。
自从空桑帝王之血断绝后,继任的西恭帝为了避免云荒陷入六部征战的动乱,在伽蓝白塔顶上的神庙前刻下誓碑,订立了王权传承的法典。从此后,人皇又分为六帝,由空桑六部轮流占据紫宸殿的王座,二十年一轮换。
此刻,光明王朝的第四十五任帝君:白帝白烨,正在深夜里凝望着自己的手。
他低声喃喃:“时间就要到了啊……”
“是啊,帝君,”在他身后的暗影里,有人回答:“您准备怎么办呢?”
那是一个须发苍白的清癯老者,面容冷峻,眸子清亮,穿着一品文臣的服饰,手里却握着一个样式奇怪的水烟筒。他站在暗影里,几乎不为人所感知,就像是一个悄无声息的鬼魅,只有水烟袅袅升起,将他笼罩在云雾里。
这个敢在帝君面前吞云吐雾的,便是如今空桑的第一权臣:宰辅素问。出身于白族最显赫的贵族之家,论血统和辈分,连当今的白帝也该叫他一声“族叔”,更兼之学富五车、谋略出众,不但是白帝少年时的授业恩师,也是壮年时将其扶上王座的两大肱股大臣之一,权倾天下,无论外事内政,白帝都会首先听取其意见。
听到宰辅的问话,白帝没有回答,凝望着那一枚皇天神戒出神了半晌。忽地抬起手,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他试图去退下那个戒指。然而奇怪的是,无论他怎么用力,那枚戒指就像是生在他的手指上一般,一动不动,越是用力就越发紧地勒住他的手指。
“呵!”白帝冷笑了一声,“看啊,至少现在,我还是天命所归的皇帝!”
“是的,黑暗里的人回答,”您是皇天的主人,自然也是空桑的主宰。”
白帝低声:“可惜朕身无帝王之血,无法成为皇天唯一的主人。”
“帝王之血算什么呢?最初星尊大帝打造这枚皇天神戒的时候,也不过是从一介布衣刚刚登基称帝而已。”宰辅在暗影里低声回答,“事在人为,血统不足一晒,一切只看陛下是否真的想成为皇天唯一的主人罢了。”
“朕当然想啊……老师!”在宫殿的最深处,面对着最心腹的重臣,白帝再也不掩饰自己的野心,“朕准备秘密召墨宸回朝,一起谋划大计!”
“召他白帅回朝?”宰辅苦笑了一声,“臣记得墨宸出征时说过,最多不出一年,他便可以拿下棋盘洲本岛——这个当儿让他撤回,他怎么肯?”
白帝冷笑:“不出一年?距玄族来接过帝位,也唯有两年了!”
宰辅心里微微一惊,不做声地看了一眼坐在金座上的帝君,脸在浮动的水烟里明暗不定,许久,平静地回答:“帝君说得不错。事有轻重缓急,西海战事可以放一放。白帅欲成千古第一名将,自然是军人应有的霸图——殊不知,为臣子的所有雄心,都应该放在君主之后。”
“老师说得对!”白帝颔首,“其实墨宸又有什么理由反对?他是我唯一的女婿,等朕永霸了帝位,百年之后,这天下还不是他的?”
宰辅素问的眼神一变,似乎有冷芒在心底一闪而过,口中却道:“帝君说得是,既然帝君决心已定,那么此事不可久拖——如今朝中有微臣,军中有墨宸,诸位藩王皆碌碌不足道,帝君不必瞻前顾后。”
白帝又沉默了片刻,抬起头来看着不远处的伽蓝白塔。
那座神庙隐藏在夜色里,门窗紧闭,没有人的气息——自从在誓碑之前替自己戴上这枚皇天神戒完成加冕仪式后,那个苍老的女祭司便退回了自己的殿堂。然而戴上戒指时,她在自己耳边说过的那句话,却一直回响在耳畔。
“皇天为证,若违反誓碑上的三条约定,天人共诛!”
那是一句没有感情色彩的陈述和警告,听起来却仿佛是诅咒。
宰辅沉默了良久,试探的问:“那么,陛下想要从哪里下手?”
“还不知道,先让朕想一想吧。”白帝忽地笑了一笑,“明天是海皇祭了,老师不跟我一起去叶城么?殷仙子的舞姿可是天下难得一见的啊……”
“微臣老了。”宰辅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而且白帅的女人,怎敢觊觎?”
“哦,也是……”白帝自嘲地笑了一下,“墨宸倒是比朕有福气。”
“陛下太谦了。虽然流光皇后已逝,但如今后宫的丽容二妃均为艳色,而且悦意公主也是出名的美人——”说到这里,仿佛知道失言,宰辅顿住,笑了笑:“如此说起来,白帅的确是艳福不浅。”
“悦意?别提那个令朕头疼的疯丫头了。”提起自己唯一的女儿,白帝却长眉紧蹙,“朕当初将她嫁给墨宸,也算是用心良苦,可她却……”
话音未落,暗夜里忽然传来了一声尖锐的喊声。那个声音来自伽蓝白塔顶上,似乎是一个女子声嘶力竭的笑声和咒骂,伴随着金铁拖地的刺耳剐擦声,在塔顶上来回地疾奔。
“你看,又来了!”白帝不耐烦地蹙眉,“每夜都要发一疯,从没有安生的时候。”
“公主的情绪一直不稳,”宰辅叹气,“一直用锁链锁着,总不是个办法。”
“不锁着还能怎样?”白帝用手拍击着王座的扶手,“一放她下了白搭,不出一个月,她一定又要千方百计地逃出去了!丢人现眼!”
显然宰辅也知道昔年帝王家那些不能见人的秘密,不由有些头疼地蹙眉,沉吟半晌,道:“陛下有试过告诉公主么?公主倾心的那个人早已别娶,她还在等什么?”
“当然不能说!”白帝冲口而出,“一旦说了,那还得了?”
宰辅笑了笑:“原来陛下还是心疼公主的。”
“唉,毕竟流光她只留下那么一个孩子……朕也没有其他骨血。”白帝颓然坐下,喃喃,“而且悦意是朕赐给墨宸的妻子,一旦出事,怎么和墨宸交代?”
宰辅无声颔首,默不做声地吸了一口水烟,将手伸了过来。
白帝愕然看着那只苍老如枯树皮的手在他眼底下摊开,手心里静静躺着一枚丹丸,黑色里夹杂着一点点金屑,香味浓郁沉厚——宰辅将那枚药物呈给白帝,悠然道:“这黑甜香入水即融,服之令人忘忧,真乃神物。”
“黑甜香?”白帝一怔,一时没明白为什么臣子忽地说到这个上来。
“那是中州过来的药,据说是用天竺的阿芙蓉提炼而成。每次服用一枚,便舒服如神仙,翩然忘忧,想不起任何烦心事。”宰辅悠悠然吸着那一管水烟,语气微妙,“公主夜夜不能安睡,此药十分对症。”
“哦!”白帝终于明白了过来,眼神却有些复杂,“这不就是迷魂药么?”
宰辅笑了笑,将手收回:“既然帝君不忍心,那恕老臣冒昧了。”
“不——”白帝抬起头对着虚空发话,“寒蛩,替朕把这个黑甜香转赐给公主。”
随着那一声吩咐,黑暗的最深处有一个珠灰色的人影浮了出来,无声无息,仿佛一个没有重量的魂魄——那是一个男子,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奇怪的寒意,随着帝君的召唤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空旷的紫宸殿里,就像一个幽灵。
那个幽灵藏在暗影里,微微一躬身。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托着,宰辅只觉得掌心一阵风过,那枚黑金色的药丸就忽地消失了。
白帝长长叹了口气,有些烦乱地挥了挥手:“去吧。”
那个幽灵躬身一礼,转瞬又藏回了黑暗。
宰辅素问默默地看着那抹来去无踪的影子,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传说这个叫“寒蛩”的影守,剑技高绝,当世罕有对手。当白烨还是二皇子时便将其收在身侧,多年来一直形影不离,就算是临幸女人时也守在暗里。
那就是帝君的护身符,是除了他和白墨宸两大肱股大臣外,最后的底牌。
“已经三更了,微臣这把老骨头实在是撑不住了,只怕又要睡到日中才能回过神来。”宰辅拱手告退,苦笑,“明日的海皇祭不能奉陪,望陛下饶恕。”
“嗯,老师一贯不喜热闹,不去便不去吧。”白帝挥手,“早些歇息。”
重臣告退离开,紫宸殿重新陷入了沉思。黑夜里,遥遥地,白塔顶上那个铁链声和怒骂声显得更为刺耳,白帝侧耳听着,眼神不停地变换着,时而暴戾,时而犹豫,时而悲伤——片刻后,只听身周风声微微一动,却是那个幽灵般的影守去而复返,声音枯涩平淡:
“公主服了药,已经安静了。”
塔顶上和大殿里一起重新沉寂了下去,再无生息。
白帝十月十五,海皇祭。
当日云开雨散,碧空万里。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果然是海皇苏摩在天之灵保佑,数百年来,十月十五这一日从不会下雨。
碧落苍茫水连天,此中血泪与谁言?
千年未消海皇恨,一夜涛声到枕边。
十月十五日的大潮出现在九百年前乱世初定之时,此后数百年,来自碧落海的怒潮一年一度准时造访叶城,壮观无比,堪称奇迹。
有人说,是因为那个鲛人皇帝终其一生都无法得到陆上的女子,在死后还一直念念不忘,所以才化为潮水一年一度的造访云荒,回到恋人所在的土地上。为了缅怀牺牲的同盟者,光华皇帝下令每年十月十五日在南方入海口的叶城举行盛大的“海皇祭。”
数百年后,战争的影子逐渐消失,十月十五的海皇祭成了云荒最热闹的节日之一,吸引了各方甚至远自碧落海和中州的客人。“叶城观潮”成了云荒的一景,和北陆的“仲夏之雪”,西荒的“雪浪之湖”,南迦密林的“通天之木”并称四大奇景。
镇国公慕容氏家族掌管着这个云荒最富庶的城市,每次的海皇祭都办得隆重无比,此刻望海楼下的广场上搭了临时的集市,设有百戏台、角斗场和歌舞馆,重金邀请了整个云荒最顶尖的歌姬舞者、杂耍艺人和角斗士。
大潮尚未来临,各地前来的百姓在台上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个个伸长了脖子。
斗唱刚过,红袖楼的傅寿姑娘以一曲《潮汐》,力压胭脂痕新出的歌姬越素女,依旧夺了头筹。周遭人一片叫好,一曲未毕,台子上便落满了抛来的彩头。傅寿盈盈敛襟谢礼,眼神在人群里扫了一遍——然而在簇拥的人群里,却没看到那一张惦记着的脸。
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九爷,果然自那夜之后便消失了踪迹。难道是真的被慕容大公子胁迫,不得不离开叶城?
她黯然地想着,有点担心又有些释然,转身下了台。
这边斗唱结束,戏班优伶纷纷准备离开,接下来是百戏杂耍,那是西荒人的专长。只见丝竹歌舞方歇,转瞬便换上了全新的景象,披着皮裘挥着马鞭的年轻汉子轮番走到场地中间,表演惊险之极的吞刀吐火节目,一派大漠风情。
“好!”一个少女混在人群里,踮着脚尖往里看,声音比男人还响亮。
她不过十七八岁,容貌明媚,气质爽朗,脖子里挂着一个古玉项圈,玉被雕刻成一对翅膀的形状,合拢在一起,随着她的蹦跳在颈中摇晃。
这个少女虽然凑热闹地看了一场又一场,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不停地踮着脚尖左顾右盼,似乎在人群里寻找着什么人——转过一条街,忽然心头凭空一跳,感应般地抬起头来,看向海边听涛阁上的一扇窗子。
那一扇窗后,隐约露出半张脸来。
一个当窗把盏的年轻男子,正注视着下面热闹的集市和海面,眼神深不可侧——听涛阁是叶城里仅此于望海楼的观潮地,视野开阔,海天尽入眼帘,每年海皇祭的价位都贵得惊人,出入的非富即贵。然而这个客人却只穿着一袭朴素的黑袍,在城里也不曾将风帽除下,整张脸陷在深深的阴影里,只看得清秀的下颔和苍白薄唇。
“啊?”虽然看不见脸,琉璃却脱口低呼。
——这个男子,不就是前日她满城在找的神秘鲛人么?
那个鲛人身后有一个紫衣女子,坐在他身后的阴影里。那个紫衣的女子仿佛也看到了楼下的琉璃,坐在那个人背后,忽地对她静静一笑,抬起手指,指向了窗外的天空。少年不由自主地顺着对方的手往上看去——然而,头顶是晴朗的天空,洁白的流云在湛碧色天幕里流动,看不出丝毫异常。
——然而,在她将视线转回的一瞬间,那个虚影里的紫衣女子却消失了!
怎么回事,难道是方才自己眼花了?
琉璃大吃一惊,忍不住背后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再也按捺不住,直跳起来——上次追了三条街还是追丢了这个男人,这次,无论如何也不可以再放过了!
“九公主,可算是找到您了!”然而,不等她进入听涛阁,耳边便传来一个熟悉的霹雳般的声音,震得内外的人一起转头——少女心里暗道不好,一眼看去,果然是家族里的几位家臣满头大汗地找了过来,一把拦住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帝君要召公主觐见,请立刻随臣等回望海楼去!”
“等一下!”她顾不得和这些人多说,一个箭步跳上楼梯,蹬蹬几步便窜到了二楼雅座,一把撩开了珠帘——果然又晚了。
靠窗的位置上空空荡荡,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显然客人走得匆忙,只在案上留下了一枚金铢结账。桌上杯盏犹温,是清清爽爽的两道素菜,一道是凉拌海带,一道是松子豆腐,还有一小瓶只喝了一半的青梅酒,不见丝毫荤腥——然而,桌上却只放着一副杯筷。
“这位小姐,”小二有些为难,“听涛阁的位置今日全数有了预订,不接待外客。”
“……”琉璃没有回答,怔怔地在桌子前愣了片刻,忽地问,“刚才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客人,身边是否带着一个女客?”
小二愣了一下,陪笑:“没有啊……那个客官是一个人来的。”
“真的没有?”琉璃愕然,心里反复想着方才那一瞬看到的窗后情形,不自禁地走到那个紫衣女子坐着的位置,抬起头看向了窗外的天空,心里猛然打了一个咯噔——是的,那个紫衣女子说的是“破军”。而她手指的方向,分明是北斗七星的位置!
她在暗示什么?她到底是谁?
琉璃一个激灵,想要追出去,不过知道家里的仆人就堵在楼梯口,当下也不敢从原路下楼,直接打开窗子,从二楼一跃而下。
然而她跳得急,却没有看清底下的街上站着个人,正仰着头往楼上看。她啪的一声跳下,居然不偏不倚地掉到对方的怀里。对方下意识地伸臂将她托住,然而冲击力实在太大,那人猛然一个踉跄往前摔去,两人一起跌在了地上。
“呀!”感觉到男子的气息一下子压上了身来,琉璃连忙伸手撑住,“滚开!”
“九公主受惊了,”耳边只听那个人压代了声音,带着笑意站起身,拍了拍衣襟上的尘土,“没想到在下和公主这般有缘,走在街上都有艳遇从天而降。”
“啊?”她听出了是谁的声音,蓦地抬起头,“怎么又是你?”
眼前的人穿着手工精良但并不张扬的素色长袍,有着一张好看的俊朗的脸,还有着熟悉的不急不缓的语气——这一切,都是从小钟鸣鼎食般生活培养出的优雅气质,属于空桑权势阶层的象征,和周围那些普通的商户游人迥然不同。
这个人便是叶城的主宰者,年轻的镇国公慕容隽。
“是你?”她咬着牙,更叫恼羞成怒了。
想不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才不相信什么是见鬼的“有缘”。这三年来,这家伙一直在死缠烂打的向自己求亲,一直没有断了念头。
“嘘——”慕容隽站了起来,顺手把她拉起来,按住肩膀示意她别多话。眼看广漠王的仆人很快就从楼里追了出来,琉璃顾不得挣开他的手,在众人猜测的眼神里,两人二话不说地挤出了人群,匆匆而逃。
人潮在他们身后闭合,喧闹很快将方才那一点小小的闹剧淹没。
他显然对自己统治下的这个城市了如指掌,带着她一路穿街走巷,甩开了广漠王派来的家臣。然而,等两人跑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时,她却挣开了他的手,怒斥:“哼,谁叫你多管闲事?别以为我会领你的情!”
“我是商人,当然不指望一个举手之劳能换来允婚。”慕容隽苦笑,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特别我想迎娶的人还是将来的沙漠女王,广漠王唯一的女儿,九公主琉璃殿下。”
“谁说要嫁给你了?”琉璃提高了声音,“你没看到我退回的婚帖么?”
“婚帖?看倒是看到了。九公主的回复可真是越来越简练,这次干脆直接打了个叉了事。”说起被第三次拒绝,慕容隽却没有怒意,只是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她栗色卷发下的两粒摇晃的耳坠,“不过奇怪的是,玉匣里面的两颗避水珠却不见了——九公主退回婚帖却收下了聘礼,这到底算是允了呢,还是不允?”
“当然是不允啦!”琉璃强词夺理,哼了一声,“这对珠子不错,我留着玩几天就还给你,堂堂叶城城主,小气什么?”
慕容隽忍不住哑然。此刻身边越发热闹,人流如梭,他怕当街争执惹人注意,便拉着她找了一个相对安静的路边小摊坐下,琉璃四处找不到那个鲛人,逛了半天,肚子也饿了,闻到香气便走不动路,便一起坐了下来。
集市中聚集着上千的人群,热闹非凡,在看着西荒人吞刀吐火的惊险杂耍,而旁边那些是已经表演完了的优伶,提着箱笼和戏服从台上鱼贯而下,纷纷离开。她仔细看了半天,在那群人里却始终不见鲛人的影子,不由有些馁。
“这次海皇祭,我请了全云荒各地最出名的店铺来叶城——不知道这家店的东西如何,”慕容隽一边拈起筷子,夹了一块瓦罐鸡在酱油里蘸,一边微笑,“九公主要试试么?”
“咦,你居然也吃这种东西?”琉璃吃惊。
“很稀奇么?”慕容隽反而笑了起来,“少年时,我经常跑出去到中州人住的地方吃东西——后来当了这个劳什子城主,杂务缠身,倒是没时间偷跑出来大快朵牙颐了。”
“哦?”琉璃有些意外,托腮看着眼前的人。
从三年前认识这个年轻的城主开始,这个人从头到脚、一举一动,无不充满了优雅的风范,只差在额头上直接写上“贵族”两个字了,她本来以为他尊贵的脚是不肯踏上贫民区的街道的,却不料对方居然还有这样的嗜好,看来,人的确不可以貌相啊。
看到她的表情,慕容隽笑了笑:“听过黑蝶贝没?”
琉璃撇嘴:“当然听过!那是云荒南部沿海最美味的东西了。可惜只产在罗刹岛上的偏僻滩涂里,还要赶在立冬后的第三天之前挖出来,不放盐,用当地的海水直接煮了,那味道才鲜美无比,一过了那几天就味道不对了。”
“原来九公主也是个美食家?”慕容隽微笑起来。
“是啊!我来云荒的目的之一,就是要吃遍天下的美食!”琉璃舔了舔嘴唇,“你不知道,在我的家乡可没有这么美味的东西——我好不容易出来这一趟,不吃个够本怎么行呢?”
慕容隽笑着收起了折扇:“那太好了。如果九公主不怕辛苦,等下个月黑蝶贝开始上市了,我们一起到罗刹岛上尝鲜,如何?我知道有一家偏僻的小店,每年只提供一斗黑蝶贝,但却是全岛最美味的——去年我就已经在那里订好了位置。”
“好呀!”琉璃听得兴高采烈,脱口回答,然而很快就反应过来,板起了脸,“不去不去。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别以为本姑娘会上了你的当!”
慕容隽叹了口气:“非奸即盗?九公主实在太抬举在下了。”
“没空和你绕弯子,我知道你心里打什么算盘。”琉璃直截了当地泼了一盆冷水下来,“反正我打死也不会嫁到镇国公府去的,你就死心吧!”
本来还想迂回曲折地下足水磨工夫,然而话说到这里已经没有回转余地,慕容隽放下筷子,有些无奈地叹息:“不知道在下哪里做得不好,竟令九公主如此深恶痛绝?”
“我可不是个傻瓜,”琉璃哼了一声,毫无一般大家闺秀的忸怩,瞥了眼前这个翩翩贵公子一眼,“我不喜欢你,你也不见得有多喜欢我——我只是奇怪你干嘛非要娶我?”
“自然是因为门当户对,天作之合。”慕容隽微笑着,语气温文尔雅,“我是叶城城主,你是广漠王唯一的女儿——我们两家若联姻,定能和六大藩王对抗。”
“嘁!门当户对?”琉璃不屑一顾:“那你为什么不干脆去娶六部的公主?”
“倒不是没想过。只是真的很难。”慕容隽居然颔首叹气,直白地承认,“空桑六王自矜血统,素来不愿意和外来的异族联姻——不管是我们中州慕容家,还是你们铜宫的卡洛蒙家,在他们眼里可都是低了一等的。”
琉璃不由一拍:“胡说八道!”
“九公主消气,我说的可是事实。”慕容隽还是微笑,“这云荒毕竟是空桑人的天下——你想想,卡洛蒙家历代何曾和六王联姻过一次么?就算是始祖音格尔.卡洛蒙,他的夫人也不过是青族一个平民女子而已。”
“……”琉璃怔了一怔,许久才忿然:“原来你是找不到别人才来找我的啊?”
“九公主纯真率直,和别的贵族小姐很不一样,在下自然也是倾慕的。”慕容隽微笑着将折扇合起,微微倾过身子凝视着少女,“这是真心话,非关联姻。”
他的笑容温润如玉,含着宁静柔和的风华,几乎可以倾倒天下所有女子,让人不自禁地想起他祖上有过鲛人血统这件事。然而琉璃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少来了,我最讨厌你这种假惺惺的笑——你明明不喜欢我,可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反正我不会嫁给你!”
“哦?”听得这样当头一棒,慕容隽居然神色不恋,“那九公主想嫁给谁呢?难道是前日在街上追着不放的那个人?”
“什么?”琉璃怔了一怔,继而勃然大怒,“你派人跟踪我?”
“在下哪里敢,”慕容隽收敛了笑意,正色道,“海皇祭前后叶城贵客云集,为了防止出意外,我自然多放了眼线出去——九公主那天追着一个西荒男人一直跑了两条街,一路嚷得人尽皆知——这样的事,在下怎么会没有耳闻呢?”
琉璃是何等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听得此话,居然脸也不由得红了一红。一瞬间,她的脑海里翻腾着一个模糊的影子,忽远忽近。
“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是谁,”许久,她嘀咕了一声,“只是莫名其妙的觉得眼熟,想确认一下他到底是谁而已。结果还是追丢了。”
“是么?追丢了不稀奇,”慕容隽笑了一笑,不置可否,只是将折扇在手心里反复的展合,“那的确是一个很奇妙的人……在我的地盘上打伤了我的手下,派出那么多人追索了半天,竟然还是查不出他的来历。”
“你查他做什么?”琉璃警惕起来。
“哎,哎,九公主别动怒,”看她如此紧张那个人,慕容隽笑了起来,“我对那个人并无恶意,只是海皇祭是个特殊时期,作为叶城城主我自然要注意每一个出入叶城的人。”
“不许查他!听见了么?”琉璃却是余怒未消,“如果他出了什么事,我绝不会放过你!”
“啊,我明白了……”慕容隽看着她,眼里忽地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原来,九公主一直不肯答允镇国公府的婚事,是因为早已有了意中人?这下事情可难办了……”
“胡说!”琉璃的脸更红了,啐了一声,“关你什么事?”
“怎么不关呢?”慕容隽叹了口气,“在下都已经向九公主求婚三次了。”
琉璃哼了一声:“我早就说过了,你还是早点死心的算了。”
“其实,就算九公主已有意中人,这事情还是有商谈余地的。”慕容隽微笑看着她,居然语气还是不徐不缓,“要知道,豪门的联姻只是一个形式而已,那之后九公主的生活不会有任何改变——婚后我们可以保持夫妻的名义,各自过各自的生活,只要有大事时在长辈面前联袂出现一下就可以。”
“什么?”琉璃回过神来,有点不可思议:“只要出现一下就可以?”
“对两个家族来说,联姻的象征意义大于婚姻本身。”慕容隽笑了笑,“我们只做做假夫妻应付一下各方,各自过自己的日子——到时候你不要干涉我纳妾寻欢,我也不会怪你包养面首,大家各自风流就是,岂不是很好?”
“……”琉璃听着他这一番直白的话,脸色阵红阵白。
“怎么,公主不满意?”慕容隽揣测着她的脸色,压低声音,“那条件可以再谈。要不,你婚后独自住回铜宫我也没意见——”
“闭嘴!”琉璃脸色变了又变,忽地大吼,仿佛受了侮辱一样直跳起来,一把抓起桌子上的一个茶壶迎面砸了过去,“什么包养面首?——你这个臭不要脸的!”
一语出,举座皆惊。
他们两人本来躲在一角窃窃私语,此刻琉璃那么一声大吼,登时让周围的人齐刷刷地侧目。这边小摊上坐的多半是平民,粗鲁率直惯了,听得此语,男子们无不哄堂大笑,妇人们也用丝绢掩了口,窃窃地笑着看了过来,用暧昧的目光打量着这一对壁人,低声议论。
眼见琉璃居然当场翻脸,慕容隽反应算是迅速,急速地侧过头避开了飞来的茶壶,结果坐在后面的一个行商便倒了霉,砰的一声被砸中了后脑,立刻咆哮着跳了起来:“谁?谁敢砸老子的脑袋?滚出来!”
“走!”慕容隽生怕被周围的人认出,连忙拉了她往外走去。
那个行商哪肯这样放走两人,和同伴怒骂着追上来,眼见就要扯住了慕容隽的衣袖。然而此刻,人群里有几个青衣白袜的人悄无声息地簇拥了上来,不声不响拦住了那几个人的去路,一时间双方推推搡搡,混在了一处。慕容隽和琉璃转瞬便溜之大吉。
“好了!我不和你吵了!真是太丢脸了!”琉璃一心想要离开这个讨厌的家伙,叉腰站住了身,回头瞪着慕容隽,“你给我听好了!我,卡洛蒙家的琉璃,如果将来要嫁给某个人,那么一定会全心全意的爱他,而那个人也一定要全心全意的对我——绝不会有什么半心半意、两面三刀的龌龊事!”
慕容隽一边听着这个少女当街发出的关于爱的宣言,脸上的微笑渐渐凝滞。
“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了吧?!”琉璃指着他,怒道,“还说什么包养面首,呸,不要脸!以后别在我面前出现了!”
一语毕,她拂袖转身就走。
“九公主息怒,还是先跟我回望海楼去吧!”然而慕容隽却不肯就这样放开好,一把拉住:“帝君正在和令尊恳谈,只怕很快就要传你去觐见了——连着几年你都托辞不去见驾,帝君今年可是点名说了要让你去。”
“我不去见那个老色鬼!”琉璃嘀咕着,挣扎。
“怎么能这样说帝君呢?”慕容隽哑然,“男人都好色,何况他是万乘之尊……”他还想说什么,然而刚一转头,脸色却微微变了一变,竟是把说到半截的话都给忘记了。
琉璃正在挣扎,看到他的脸色,不由诧异——他们认识也算是有好几年了,总觉得这个年轻的城主高深莫测,待人做事滴水不漏,左右逢源,无论对着帝君还是对着路边摊贩,脸上永远是微笑着的,似是带着一个天生的面具一般,完全看不出一丝真实的喜怒。
然而此刻,这张面具却似忽地裂开了一条缝,露出与往日不同的表情来。
到底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琉璃好奇心起,情不自禁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条通往渡口的道路上人头攒动,完全不知道他看得什么,她正在纳闷,忽地只听一阵悠扬的乐声传来,后面乱哄哄的摊子顿时安静了,那些行商们一起转过身,探头往同一个方向看去。
“花魁游街马上开始了!快来快来!”
琉璃好奇:“花魁游什么?”
然而慕容隽没有回答,她止不住好奇心,东张西望。人群从背后不断涌来,冲得他们两个不由自主地顺着往街边涌过去。
“这次有几辆花车啊?”
“去年是九辆,据说今年更多一些,要凑足十二钗之数呢!”
“十二钗?那藩王公子们今天晚上可以乐翻天了……最好的女人都出来任他们选。”
“对了,殷仙子今日应该要出来吧!今天可是海皇祭,那一出‘魂归’的戏,也唯有她能唱。”
“不过,听说新花魁天香更美。才十七岁,最近风头可劲了,胜过了殷夜来!”
“是么?那可真要见见……”
周围议论纷纷,琉璃更是惊喜不已,露出了孩子般的表情,欢呼:“殷夜来?我来了叶城好几次,却还没看到过这个传说里的第一美人呢!”
慕容隽这才回过神来,苦笑:“九公主出身高贵,居然还想去去青楼看一个歌姬舞姬?传出去还不被天下笑话。”
“就让他们笑话去得了!”琉璃撇嘴,不屑一顾,“我只是想看看你们人类里面最好看的女人到底会长什么样而已啊。”
两个人身不由己地随着人潮一起簇拥到街边。然而跑得慢了半拍,等到街边发现整条街已经站满了探头观望的人,完全无法插足挤进去了。
乐声由远而近,逐渐到了面前。琉璃拼命踮起脚尖看去,然而一堵人墙挡在眼前,她个子又娇小,无论怎样都看不见。听得乐曲声已经从前面飘过,前面的人群里发出啧啧的赞叹,琉璃心急如焚,对慕容隽说了一声:“帮一下忙!”
慕容隽还没明白她要做什么,忽然觉得肩膀一痛,一股大力直压了上来,整个人止不住地往下一挫,双膝一软几乎跪地。
“你干什么!”他撑住了身体,一抬头,便看到琉璃的脸在他上方三尺之处,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脖子,竟然猴子似地窜到了他的背上。
“快下来!”慕容隽又好气又好笑,压低声音低叱,然而琉璃根本不买他的帐,攀着他的肩膀,只管探头往人群外看去,嘴里嘀咕:“哼,说你不是诚心诚意想娶我,果然是没错……只是借你的肩膀一用而已,就这般小气!”
说了一半,她忽地惊叹,“哇!好气派!”
方才短短的片刻谈论之间,风箫声动,玉壶光转,歌吹声已然飘近身侧,街道两边的人群出现了一群骚动,低低的赞叹和议论如同一阵风似地传递着,无数双眼睛看向从官道上缓缓行来的宝马雕车。
那一驾被珠玉精心装饰起来的彩车,由六匹白色的马拉着,从街那边辚辚而来。
车厢的四壁都被拆除了,车上堆满了各色鲜花,四角垂落着洁白的纱幔,用华贵的明珠装饰着,小巧的金钩在风里轻巧地荡着。在轻纱开合的间隙里,可以看得到每一辆车上都放着一架深红色的美人榻,榻上或靠或坐着一个女子。
第一辆花车上坐着的是一个穿着垂地朱红色纱衣的女子,不过十六七岁,肌肤胜雪,吹弹可破,身侧堆满了牡丹花,手持一把团扇,明眸善睐,眼神如蜜。
“天香……是天香!”身侧有看客欢呼:“果然是天香排第一!”
“正点!用牡丹最配她了!不知道多少钱一晚?”
“别想了,听说最近被镇国公府的大公子包了,不接外客。”
车上的花魁似乎看到了那些投过来的充满了欲望的视线,用团扇掩着嘴微微笑了一笑,眼神四顾,万种风情蚀人心骨,忽地似看到了什么,将手上的牡丹向着人群投去。
“哎呀!”琉璃惊呼了一声,看到那朵花正落在慕容隽怀里。
花魁对着隐藏在人群里的贵公子旖旎一笑,花车缓缓过去。
“不错嘛!”琉璃看着慕容隽手里的花,有些不服气,“想不到你这么有女人缘!”
“哪里,还不是被九公主给踢回来那么多次?”慕容隽的眼神冷酷,淡淡地把那朵牡丹扔给她,“天香一贯的手段,只不过认出了我是谁,顺便讨好献个殷勤而已——这是妓家惯用的手腕,你还当真了?”
琉璃被他那么一说,登时没了兴致,嘀咕:“真是个扫兴的家伙。”
言语间,第二辆花车驶过。上面堆满了洁白芬芳的素馨花,上面坐着一位白衣美人,约双十年华,头上只戴着一对夜明珠,没有耳坠配饰,衣衫也是素色。眉目淡雅,容光照人,却不苟言笑,仿佛一个难以接近的冰山美人。
“哟……是越素女啊?”
“这个也不错!看上去像个良家女子,听说媚功却一流——有钱人最喜欢这一种了,身价可高着呢!”
第三辆花车上是一个紫衣少女,挽着高高的发髻,年纪很小,稚气中透出一股不安来,都不敢看周围的人,只是低下头撕扯着膝盖上堆满的紫色睡莲。
“这个是……”
“楚宫烟月今年力捧的头牌,莲生,才十四岁!”
“哟,还没开苞吧?不知道老鸨会出到多少?”
“少不得要一千金铢吧?听说玄凛皇子有决包她的初夜呢!”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紫衣少女更加不安,即便是画着浓妆,脸也透出绯红来,埋下头去握紧了手指,然而这种羞涩的表情却令围观者更加兴奋起来,评论得肆无忌惮,不堪入耳。
“不看了。”琉璃的脸色越来越不好,嘀咕了一声,从他肩头跳下来,“真恶心。原来这就是花魁游街?——还不如换个名字叫作价高者得好了。”
“……”琉璃的话很犀利,慕容隽苦笑了一下,“叶城自古都是如此啊!大家见怪不怪了,不知道九公主哪里来这么大怒火。”
“喏,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喜欢你的原因!”琉璃不客气地回答。慕容隽登时无语。她刚跳下地准备转身,耳边却忽地听到了一阵议论:“殷仙子来了!”
“什么?”琉璃登时两眼重新放出光来,嗖的一声又蹿到了慕容隽的背上。
最后一辆压阵的花车辚辚而来。不同于别的车上的花团锦簇,这辆车上只疏疏落落地横斜着一支折下来的梅花。车上的女子也只穿了一袭素衣,斜斜地靠在那里,用一支玉簪随便挽了个发髻,乌黑的长发逶迤至膝,仿佛一挽墨玉。
周围人山人海,她却没有看上一眼,手里闲闲地捏着一柄小小的银刀,有一下没一下地修着指甲,偶尔微笑皱着眉头咳嗽。
“啊?这就是殷夜来?”琉璃攀在他肩上看了一眼,却有些失望,心直口快地滴咕,“她多大了?不年轻了吧?长得也就那样,凭什么还说是天下第一的美人?”
慕容隽刚要说什么,车上的美人却似听到了这一句刺耳的话,抬起了目光,向这边看过来。那一道视线掠过了人山人海,堪堪停在了攀着慕容隽肩膀的少女身上,饶有深意地看了两人一眼,嘴角往上弯了一下,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来。
她手一扬,那支梅花居然不偏不倚地正好跌在了琉璃的怀里。
只是停顿了那一瞬,宝马雕车便又擦肩而去。
“啊?这……”琉璃拿着那一支寒梅,半晌才回过神,低喊:“哇!看到了没?她对我笑……对我笑哎!”她的双手情不自禁地捶着慕容隽的肩膀,“好奇怪,你看到她刚才的眼神了么?——居然一点风尘气都没有,眼里好像藏了一把剑似的!”
慕容隽没有回答。
琉璃心怀明朗坦荡,只是凭着一眼建立起来的好感,很快就转了口,大加称赞:“真奇怪,一开始还不觉得她如何好看,可这一笑起来,简直让人魂都飞了!她难道也会幻术么?”
“……”慕容隽目送着殷夜来离去,似没有听到她的话。
殷夜来那一眼的眼神意味深长,竟让他如遇雷击,一瞬间回不过神来。他从未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与她不期而遇——人山人海里,他站在路边,脖子上亲密地攀着一个少女,看着她的花车过去,发出不屑地评论——
方才的那一刹那,她会想什么呢?
琉璃唧唧喳喳地说站着,然而看到慕容隽的表情,微微一愣。
“啊……”她恍然大悟地从他肩膀上跳下来,踮起脚拍了拍他的肩膀,在慕容隽耳边低声笑,“我明白了,原来你喜欢殷仙子?哎,哎!很有眼光嘛!”
没有料到这个看似什么也不懂的丫头居然如此敏锐,慕容隽眼里陡然闪过一丝光,很快就回过神来,又恢复成平日无懈可击的温文尔雅模样,笑道:“那是自然。殷仙子艳绝天下,只要是男人,哪个不为她倾倒?”
“嘁!我说的可不是这种喜欢。”琉璃不屑地冷嘲,“你刚才……”
慕容隽不待她继续说下去,岔开了话题,只道:“观潮的时刻马上就要到了,九公主还是赶紧去一趟望海楼,只怕帝君已经在等了。”
“我不喜欢你们空桑人的皇帝。”琉璃依旧不乐意,“他让我觉得不舒服。”
“别孩子气。你如果不去,会令广漠王很为难的。”慕容隽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往回走,一路走一路教训,“你是他最宠爱的独女,怎可令父王在帝君面前下不来台?”
“放开我!”琉璃拼命地想挣开他的手,未果,忽地吹了一声口哨:“小金!”
慕容隽一惊,闪电般地甩开了她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他知道这个精灵古怪的女孩子花样百出,不仅养着一对云荒罕见的比翼鸟,袖子里更藏有一条名为“金鳞”的蛇,剧毒无比,来去如电,他以前就曾经吃过一次大亏,从此后再不敢轻易碰这个丫头。
“哈哈哈……吓到了吧?”琉璃趁机跳开,大笑起来,回头扮了个鬼脸,“小金牙齿断了,这几天在养伤呢——哎,反正我不会嫁给你,别啰嗦了,早点去找殷仙子吧!”
她笑着,如一条游鱼般灵活地跑进人群里,转眼不见。
慕容隽望着她的背影,默然摇了摇头,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今年已经是第三次提亲了,广漠王父女还是一点也不松口。这对父女,还真是难对付得很呢。特别是这个丫头,外表看似单纯不通世事,然而心思却是敏锐非常,竟是个不可小看的人物。
如果将来真的娶了她,只怕也少不得要暗自提防。
慕容隽默然想着,脸色沉了下去。站在闹市里,周围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人声鼎沸、摩肩接踵,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觉得内心忽然间空了,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那一眼之后被抽离了出来,缥缈地不知道去了何处——甚至连腔子里的那一口气,似乎都是冷的。
周围人山人海,然而,一切的热闹却仿佛都与他无关。
沉默了片刻,慕容隽回过神来,苦笑了一声,手指伸到怀里,触及了一封密函——那是缇绮大统领都铎今日秘密发来的函件,用词客气,行文隐讳。然而他却知道,对方是在催讨一年一次的“红利”。如果不能及时把今年的这笔钱给这个缇绮大统领,那么,慕容氏便要面临着灭顶之灾。
因为他有太多的把柄握在这个人手里,无论哪个,都能置全族于死地。
可是……现在的镇国公府外强中干,为了筹办一个风光的海皇祭便已经倾尽全力,几乎抵押了所有不动产和珠宝,哪里还能弄来这么一大笔巨款来贿赂他呢?还有什么是可以卖来换钱的呢?唯有这个国家了吧?
慕容隽站在市中心,看着繁华的叶城,无声的苦笑。
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他,竟然成了一个卖国者。
堇然……如果你知道了这些年来我做的一切,你会如何看待我?
慕容隽恍惚地走着,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又要走向何处,直到身边有个声音低低地禀告了一声,才恍然回过神来。
“城主,‘那些人’,已经来了。”
那一句话仿佛是一把刀子,冷锐地直插心脏,让他霍然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