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未来

  ——如果北京是棵树,历史是它的根

  城市是有机体,古老城市,还有历史。

  如果城市是树,它的历史就是埋在土里的根。你知道它在那儿,可是又看不到这地下的生命线。看得见的,是地面上的干枝绿叶花果。至于城市,则主要是它的有形结构,人为的建筑物。不无反讽的是,具体表现出城市精神面貌的,在相当程度上,是它的物质面貌。换句话说,城市的灵魂,你看不见,可是你一上街就感觉到了。

  城市是人类文明的伟大创造,自从几乎一万年前的中东两河流域出现了最早期居民点以来,世界各地不同民族文化都先后创建了各自的大城小镇。以物质建筑为其具体象征的城市,是人类想象力的最佳最终表现。

  城市是人为的,也就无可避免地随着人类活动的演进而演进。工业革命导致了一次大蜕变,西方各大城,经过长久阵痛而迈进了现代世界,其成就虽然不尽相同,但是都意识到,无论如何发展扩张,总要在各自的历史传统和现代进步之间,找到一个合情合理的解答。总的来说,就是不忘过去,考虑现在,展望未来。

  我人在纽约,因兴趣和写作的关系,也经常关注国际大都会的演变。同时,我生在北京,近三十多年来也曾前往出生之地十好几次,多多少少感受到京城各个方面的种种变动。今天北京城市建设中的大拆大建,自然让我联想到纽约,尤其是近半个世纪前那个惨痛教训。

  自从荷兰于1624年在曼哈顿建立了交易站(几乎与其殖民台湾同时),纽约即一直以贸易为主。以都市建设来说,主要基于经济考虑,纽约几百年来的一贯做法是,把好好的楼房拆掉重建更高更大更新更赚钱的庞然巨物。每二十三十年,不少社区(而非小区)的面目全非,地产商也理直气壮,“老兄,我拆的又不是巴黎圣母院,你叫什么叫!”直到1963年,纽约市一粒明珠,一座建筑大师仿照古罗马“卡拉卡拉(皇帝)浴宫”于1910年落成的伟大工程科技建筑杰作“宾州车站”,就这么为了钱硬给拆掉了。

  这才一棒打醒了纽约,民间多年的呼吁抗议,才终于有了结果,就是“1965年纽约市地方法第46号”。可别小看这项听起来毫不响亮的立法,是它授权设立了具有决策能力的“纽约市陆标保存委员会”。

  单凭这个委员会组成其成员条件,即可大致体会到市府民间共同努力的方向。成员十一人,均由市长任命,任期为交叠之三年。委员之中至少应有三名建筑师,一名地产商,一名都市规划者,一名纽约历史专家。其他五名市民之中必须有一名以上为律师和了解市府运作人士,而且包括纽约市五个区每区至少一位居民。除主席之外,其他委员完全义务为纽约服务。

  从这委员会成立以来这四十多年的努力和成绩可以看出,他们认识到城市之经济发展的必要以及市民生活所需的要求,更不提以摩天大楼称霸全球百年的纽约在建筑上的自豪……也就是说,委员们体认到,既不能把纽约保存得变成一座老建筑博物馆,也不能任由投资开发商为所欲为,乱拆乱盖一些不得人心的高楼大厦,也不能以现代化为借口摧毁整个历史区域,也不能毫无约束地任凭建筑大师天马行空,利用这个国际大都会来展示他们的才华。

  六十年前,已故小说家、专栏作家怀特(E.B. White),写了薄薄一本至今仍受重视的杰作《这里是纽约》(Here is New York)。他在结尾提到曼哈顿有这么一棵老柳树,长年风吹雨打,挣扎着生存。他觉得这棵树倒是象征着纽约。每次看到这棵树他都在想,必须保护这棵树。它一旦消失,什么都消失了。

  罗马不是一天造成的,没错,可是一天就可以给毁掉。两千年前,尼禄皇帝一声令下,一把火就烧掉大半个罗马古城。

  今年初,北京一位记者问我,老北京(指抗战前后)的灵魂早已消失,那新北京的灵魂在哪儿?我跟她说我无法回答。可是在写这篇东西的时候,我有点感到,或许(也只能是或许)好好保护这棵老树,新北京的灵魂就将无所不在,你一上街就感觉到了。

  2008

《一瓢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