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美国现象

  虽然说只要是人,就有这个基本经验,可是却是美国最先把人类此一共同经验中的一段,变成为一个现象。

  我们都是从我们母亲肚子(好,子宫)里生出来的;我们吃奶、断奶、爬、坐、站、走、跑;我们上学、长青春痘;我们念书、打工、做事;我们成家、生子、立业……最后是谁也免不了的一死。大同小异,我们的祖先如此,我们如此,我们的后代也如此。不去作任何价值判断的话,这就是所谓的人生一世。

  但是这个人生一世有那么一段期间是所谓的“尴尬”期间——青春期。这不是问题,至少不是我要谈的问题。我要说的,是美国在20世纪下半叶,把这个人生阶段的男孩女孩,不但推上了社会舞台而变成了一个人口组群,而且变成了一个庞大的消费集团,同时还为英语制定了一个特定名词——teenagers。

  中文始终没有一个恰当的相对名词。“青少年”是传统的说法,没有错,只是不够精确。所谓之“妙龄”是在形容,而且更不精确。不论生理上青春期是从几岁开始,英文teenagers明确地指“十三”(thirteen)到“十九”(nineteen)岁的男孩女孩。

  虽然teenagers这个英文字战前即存在,但是作为一个特定名词来普遍使用,却是50年代下半期开始的。为了方便起见,我这里用“三九少年”来表示,来指英文teenagers所指的十三到十九岁的少男少女。好,它之所以到了50年代才在美国流行,成为一个美国现象,如果允许我用大字眼来说的话,很简单,自由、民主、开放、富裕。

  直到二次大战,美国或西方社会在童年和成年之间,在一般观念上,并没有一个固定的中间地带。“青春期”基本上是一个生理名词,指发育的一个必然过程而已,不带有任何社会意义。说实话,即使在西方国家,战前的规律是,绝大部分人家的子女,一旦念完小学或初中(十五岁左右),都几乎立刻开始工作赚钱,因而被视为“成人”。而如果不是法定成人的话,也至少被普遍看做是“成人”。因为哪怕还是小孩儿,一旦开始工作,就有了收入,就贴补家用,就有了责任。只有至少中上阶层家庭才享有让子女继续就学,甚至于上大学的奢侈,而使他们在步入“成年”之前享有更久的缓冲时期。

  是富裕社会的普及教育根本改变了美国青少年的生活周期。想想看,只不过20世纪初,十四岁到十七岁的青少年,只有13%就学;而到50年代初,这个比例已经增加到75%左右;再到60年代中,可以说几乎全部(95%以上)就学,而其中过半数上大学。“成年”于是就这样给推到二十岁以后。

  所以,就算在自由、民主、开放的基础上,社会不富裕也仍然不会出现“三九少年”这个集团,人们也不会确认“三九少年”为一个单独的、个别的实体。而“三九少年”之所以得到社会确认,很简单,他们有钱了。

  他们有人是家里给的零用钱,而这零用钱在60年代初的一般规矩是一天1美元,相当于今天至少5美元。除此之外,他们多半都有机会打零工,或周末工。这表示什么?这表示他们多数吃在家里、住在家里、基本开支全由家里负担,而自己又无家累,所赚所得全花在自己身上。突然之间,“三九少年”变成了社会上重要的消费者。好,也许不是那么突然,总之,到60年代初,不考虑父母花在初高中子女身上的钱,“三九少年”自己的消费额是令人震惊的每年120亿美元。而这些钱不是用来买房子买家具,而是去买时装、化妆品、唱片、汽车……

  这个美国“三九少年”现象虽然在50年代中开始成形,但是在50年代下半叶,几个连续发生的事件加强、巩固、扩大了“三九少年”的声势和地位:好莱坞关于“三九少年”和青少年帮派的电影(詹姆斯·迪恩,马龙·白兰度等等),摇滚乐,和1946年出生的第一批战后婴儿(Baby Boomers),他们于1959年刚好满十三岁,“三九少年”的第一年。“三九少年”一词从此在美国文化上刻上了它的大名。与此同时,“代沟”(generation gap)一词也因而诞生。

  “三九少年”不但在马龙·白兰度和狄恩身上发现了自己,更在摇滚乐中发现了自己,同时还随着它跳,随着它爱,还有后来的随着它抗议和示威。“三九少年”有了属于自己的音乐。

  但是真正把“三九少年”变成社会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的是战后婴儿的加入。你知道他们当时的力量有多大吗?

  战后十五年之间,“三九少年”的数目,从一千万增加到一千五百万;再到1970年,又增加到两千万。他们的购买力:所有冷饮的55%;所有电影票的53%;所有唱片的43%。他们每年平均花在唱片上是1亿美元,五分之一有自己的汽车。

  此外,以“三九少年”为主要对象的快餐店,业务每年增长五分之一。60年代中的一百股“麦当劳”值2250美元,而到1972年,已经涨到不可思议的141000美元。“肯德基炸鸡”从1964年的400家增加到1971年的3317家。“三九少年”不但去光顾,而且同时也靠在那里打工服务赚钱。

  此外,仅占总人口11%的“三九少女”,却购买了化妆品总销售量的20%——光是口红,就是1200万一年。60年代初,越战之前的一项调查发现,三分之一的“三九少年”认为最严重的问题是青春痘。

  到了50年代末,已经成了气候、变成一大势力的“三九少年”完全知道他们要什么。用最简单的话来说,就是做他们要做的,听他们要听的,去他们要去的,吃他们要吃的,穿他们要穿的,玩他们要玩的,也就是说,远离父母家长社会的干扰和控制。

  这就是为什么只有一个自由、民主、开放的社会,还要有钱,才有可能形成“三九少年”这种集团。专制社会免谈。第一它专制,谁也别想独立生活;第二它没钱,就连比较富裕的家长式社会也不太可能。很简单,“三九少年”第一个要摆脱的正是这个家长式权威。而在战后美国,他们成功了,甚至于改写了美国现代史。

  50年代中的头一批“三九少年”今年都应该五十上下了。就连1946年出生的第一批战后婴儿,今年都四十三四了。这些人是今天美国社会的中坚分子,同时也多半是今天的“三九少年”的父母家长。所以,我想,当他们发现今天的“三九少年”每年在衣装上花费110亿美元、美容上花费60亿美元,“三九少女”二十岁以前花在化妆品上的钱,超过她们以后一辈子的化妆费的总和,那就不应该有什么抱怨了。

  同时,如果再想到今天“三九少年”之中的三分之一也认为最严重的问题是青春痘的话,做父母的简直要发出会心的微笑了。

  1990

《一瓢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