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几天没到兴隆街,只说能多多地收些破烂了,丧气的是,破烂比往常还少。没有了好的收入,五富就会苛刻自己,中午在街上再渴也不买一瓶汽水,能不买着吃饭就不买着,晚上又多熬包谷糁糊糊,奢侈了,在糊糊里煮些挂面和土豆片。吃饭的时候黄八爱端了碗上来,五富遗憾来时没带些炒面,问黄八的老家吃不吃炒面,黄八说我肛门细,吃了屙不下,五富就说你们的炒面肯定是稻皮子里只拌柿子,磨出的面当然吃了屙不下。黄八说我们的炒面肯定比你们的还要强,里边拌有大麦。两个就争来争去,各说自己的比对方的好。楼下的杏胡说,争究个啥呀,有句成语叫画饼充饥,人家饥了还想着饼哩,你们就只会说炒面?!杏胡是买了三条猪尾巴,坐在槐树底用温水刮洗着,又说五富五富,你真的揭不开锅了?五富说谁说我揭不开锅了,我在肉铺里已定好了一个猪头!杏胡说那好呀,做猪头肉的时候得把猪毛拔净!气得五富和黄八端碗进了五富的屋里,五富说她给咱显摆哩,喝米汤的时候钻在屋里不出来。咋弄的,一样都是拾破烂的,她家的生活总比咱好?黄八说那婆娘门道稠。五富问啥门道?黄八说你看见这几天她起得那么早了吗,咱是去等驾坡,她两口专跑鬼市,那里卖货的都是些小偷,有偷了下水道井盖的,有从建筑工地偷的钢材,她便宜买了再卖到收购站,利大着哩!五富说那咱也去么。黄八说那里歪人多,我都不敢去,你敢去?五富说咱也是歪人!
    五富说这话,其实五富心里怯着。他把这消息告诉了我,问我知道不知道鬼市,我当然知道,鬼市就在东城门内的马道上,市的形成聚散无定,去的人又极其复杂,原本那里是一个文物古董交易点,天不明交易,所以叫鬼市,后来文物古董市场移到了塔街,那里却慢慢成了小偷销赃地。我骑自行车曾路过一次,就看见打群架,一伙人硬是把一个胖子压在地上撕耳朵,耳朵就血淋淋地撕下来了。但我却从没想到去那里收买破烂,便感叹杏胡和种猪是老江湖,怪不得人家这个时候了还有猪尾巴肉吃。
    五富说:咱能不能去?
    我说:要真能收下货,人家能去,咱咋不能去?
    五富说:有你这话,我胆就壮了。
    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我说:瞧你这轻狂劲,真的就拾金捡银呀?
    五富说:对,沉住气,我不给杏胡说,也不给黄八说。
    这一天,我们起得特别早,杏胡和种猪还没开门,经过厕所时,厕所里传来吭哧吭哧声,五富轻着嗓子说:黄八你在厕所里屙不下吗?黄八说:嗯。五富说:那你慢慢屙啊!就用自行车带了我进城。
    到收购站取了架子车,两人朝东门城墙去,路上五富买了四个葱花油饼,说今早咱好好吃一顿,一人两个,边走边吃。他问我带了多少钱,我说二百六十元,他说不够吧,要收得多了咋办?他告诉我他带了三百一十元,就用手按了按口袋。我说:手不要老按那儿,让贼知道你装钱了吗?他说:我收货的时候你一定得站在我旁边啊!我叮咛到了鬼市,能收多少货就收多少货,没有可收的就走,千万不要和那里人黏糊,眼睛放亮,一有什么不对就赶紧跑。我说:记住!他说:记住了!
    经过兴隆街十字路北的巷道,那里的铺面竟然全改造了,成了清一色的美容美发店。清风镇南边的山里有野猴,冬天里一个野猴在阳坡上掰腿晒太阳,所有的野猴都掰腿晒太阳,城里人咋也是这样,巷口的那家美容美发店生意好了,就惹得一条巷都成了美容美发店?这些店的门面装饰得一个和一个不同,但同样的却是磨砂玻璃门扇开了一半,另一半坐着一个年轻的女人,紧身的上衣隆着大奶,高高跷了腿,脚尖上挑着一只高跟鞋,一晃一晃和着店里音响的节奏。五富问我:你说的那个店是不是靠巷口的那家?我说:店多了,弄不清了。我这是哄他,我能弄不清吗,一进入这条巷我就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不吃油饼了,而且手心里出汗。五富头扭来扭去地看,看每个店门口的女人穿没穿和我买的一模一样的高跟鞋,但是没有。
    半开的门里女人给五富笑,说:先生洗头不?
    五富说:洗头?
    女人说:洗头好舒服噢。
    五富说:洗头还用得着到街上来洗?!
    女人扭了头,看她的指甲,指甲上绘着花。
    我戳了戳五富的脊梁,自个先往前走了,走到了那家美容美发店门口,用舌头舔了舔嘴唇上的油饼屑,再眨了眨眼,提起神来。门口站着三个女人,用长竿刷子蘸水刷门脑上的尘土。五富的头又俯下去,我拧他耳朵,五富低声说:我看都穿的啥鞋?我说:没有。五富说:你看过了?走近去,果然三个女人都穿的不是那种高跟鞋。而这时,一件意外的事就发生了。
    那个女人,染着红头发的那个女人,举了蘸水的长竿刷子用力一抹,脏水就溅开了,溅了我们一头一脸。我立即擦了,五富不擦,脏水从额上流到了鼻子上,他说:干啥么,干啥么?
    红头发吃吃地笑。
    五富说:还笑?!
    红头发说:不就是溅了一点水吗?
    五富说:那是脏水!
    红头发说:拾破烂的还嫌脏?
    我就生气了,说:你说啥的?拾破烂的就应该脏?!
    红头发说:我不是说你,我说他的。
    五富见我帮腔,就声高了:说我也不行!
    双方一吵,店里出来了一个人,三个女人叫她老板,她就是老板了,这老板一口牙特别长,而且发黄。老板让五富先把脸擦净,五富还是不擦,老板说是不是要闹事呀,要闹事我给110打电话!五富说:谁闹事啦?谁想闹事啦?!老板说:瞧你也没闹事的能耐!是不是要赖着赔钱呀?五富说:那你看着咋办?老板说:我可告诉你,钱是不给的,一个钢镚儿都不给!五富说:那我就被脏水白溅了?那我也给她溅溅。说着手往脏水桶里伸。我把五富制止了。老板说:你还会来这一手!好吧,念你是个拾破烂的,我可以让进来收些破烂,楼上有两个门框和三个窗框,铝合金的,便宜卖给你们,好了吧。五富说:这好。老板却只让我进店,拒绝了五富,五富傻眼了。
    我把五富拉到一边,告诉说能收到两个门框和三个窗框也不容易,我去收了,赚的钱可以一人一半。五富得独自去鬼市,这他又来怯了,说:我一个人行?我说:行!他骂了一句:狼牙!骂了老板,拉着架子车走了。我又撵上,说:我叮咛的你记着了?五富说:嗯。再骂一句:狼牙!
    世事真是说不来的蹊跷,明明是要去鬼市走另一条街巷的,五富偏要买油饼就走了美容美发店的街巷,原本路过这家店门口最多也就是往店里看一眼罢了,又偏是三个刷门头的女人把脏水溅到我们的脸上,而且五富应该进店去收旧门框旧窗框,又偏偏老板选中了我。事后回想起这事,你不能不惊讶这是多么周密而精妙的安排!
    现在,我开始进店了,一只左脚先踏进去,一只右脚再跟上来,店里却迎面又进来了我,谁,刘高兴,我吓了一跳,才发现正面墙上嵌着一整块大镜子。镜子边是三个能旋转的洗头椅,椅后站着两个女人,长相一般,也都是没有穿那种高跟鞋。难道我先前见到的那个女人不是这个店里的?还是那个女人已经离开这个店了?我心一凉,站在那里,我感觉我那时是一脸的呆相。老板说:过来。我过去。原来镜子后有个楼梯。老板朝楼上喊:三号!三号!我不明白为什么叫三号,她却对我说:你上去吧。我就上楼。这么个美容美发店还是两层,楼梯又是这么窄这么陡,我是没有想到的。虽然我尽量地放轻脚步,木质的梯板仍是一步一个响。梯板差不多有二十多层吧,你不能仰起头,你得眼睛紧盯着板面,十层……十三层,十四层,十五层,突然眼前出现了一双脚,一双穿着和我买的一模一样的高跟皮鞋的脚!哦,我抬起了头,楼梯口站着一个女人。
    女人给我微笑,但没有声。
    我站在十五层的梯板上,因为楼梯太陡,我的额几乎就碰上了鞋尖。我完全是吓住了。当你老在想着一件事你是从容的,甚至考虑到了一切面对时的细节和一堆要说的美妙的言词,可那件事突如其来,你就慌乱得不知所措。我身子摇晃了一下,差点要掉下去。
    女人说:楼梯陡,你慢点。
    我对着女人的笑也笑了一下,我不知道笑的什么意思,站住了,头上脸上都出了汗。
    女人说:你上来埃
    我走上了楼上。女人的个头有一米七吧,显得又瘦又高,但她肩宽,脖子很长,穿着开胸很低的黄色上衣,锁骨凸现,似乎平行着直到肩部。我是闪电般地看了她一眼,赶快就低了头。她的裤子是黑色的,和皮鞋一个颜色。
    女人说:跟我来。
    她的声音很轻,虽然是普通话,但夹杂着另一种口音,是哪儿的口音我一时想不出来,有了这种口音使普通话显得柔润。我跟着她走,她身上有一种香气,悄悄地皱鼻闻闻,不是在街上常碰着女人时闻到的那种刺鼻的香水味,是清晨拔过了青草,留在手上的那种香味,是新麦面蒸的馒头,才掰时的那种香味。楼上的过道很窄也很深,两边都是些小门,每个门上都又挂着门帘,光线有些幽暗,走过了三个门帘前,我的眼睛才适应了。刚才猛地面对了女人,我紧张得手脚没处放,现在跟着她走,当然就放松多了,我用手拢了拢头发,提提衣领,还有点热,把眼角擦了一下。她的屁股并不大,但翘着,走起来微微有些内八步。我已经千真万确地认定这就是我第一次在美容美发店门口瞥见的那个女人,她是我那一回看见的提了塑料桶的女人,但女人的脸并不是我想象的一看就觉得在哪儿见过的脸。没有见过。
    大哥在哪儿打工?
    你怎么就看出我是打工的?
    她一直是往前走的,并没有回头。我有些疑惑,我是穿了双皮鞋的,也穿了西服呀,她依然能看出我是打工的?!
    我是打工的。
    我也是。
    漂亮的女人差不多都冷若冰霜,而她竟肯和我这样说话,我已经彻底放松了,而且兴奋,思维敏捷,努力回避着清风镇的方言。我就询问在这儿打工怎么样,店里的生意好吗,怎么一条巷全成了美容美发店?她都给我回答,虽然回答得简单又模糊。我大胆了,问了一句:你贵姓?她说:姓孟。我说:是孔孟的孟?她说:孟姜女哭长城的孟。
    过道折了一个弯,里边还有四个小门,美容美发店竟有这么多小房间,难道兼顾着旅馆吗?我顺手挑了一个门帘,门开着,里边黑乎乎的,还没等我看清什么,有人在说:哎?哎?!是个男人的声音,同时又有一个女人在说:讨厌!我愣在了那里,小孟拉了我再往里走,走进了最里边的房间。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就一张床,屋角是个卫生间。小孟转过身来,说:卫生间有水龙头,你冲个澡吧。
    我说:冲澡?
    她说:要冲个澡。
    我说:不冲了,搬门框窗框还得出汗,要冲回去了冲。
    她怔住了,说:你是……不是客人?
    我说:你老板肯把拾破烂的当客人?
    这下是小孟咯地笑了,她笑起来眼窝低陷,笑得很开心又有了些憨,身子倚在卫生间的门上说弄错了,弄错了,又是笑。我还在想着这小孟是把什么弄错了,隔壁的房里就传来一种呻吟,而且有床板咯吱咯吱的响动声。我立即醒悟了我来到了什么地方,而小孟领我来这房间里是要干什么。
    我真傻,我怎么这么傻,扭头就走。
    小孟的笑声戛然而止。我没有管她,哐哐地走,在过道的折弯处我的头碰在了墙上,我没揉,还是哐哐地走,走到楼梯口,啪啪啪地拍西服上的土。西服上本来就没土,但我还是拍打,我是想让自己清醒。这时候我看到就在楼梯口左边有个门洞直通到外边的阳台,阳台上堆着旧的门框和窗框。我过去掀那门框,门框上满是灰尘,还有一道蜘蛛网粘住了我的脸。小孟已经跟了过来,为难地看我,嘴里说:我以为,我……我没有说话,因为我正努力地把门框往楼梯上搬,楼梯太窄,搬不下去。小孟说:斜着,斜着能下去。过来帮忙,门框在往下移的时候突然前冲,她的高跟皮鞋被磕掉了,从楼梯上滚下来。我把高跟鞋捡了,就是一模一样的高跟皮鞋么,我不是提着鞋帮,而是紧紧用手握着,像握着一个萝卜,鼻翼张合地看着她,一低头,举手把高跟鞋递了上去。
    小孟拿眼睛看着我,她的眼光和刚才完全不一样了,像是一只被惊吓的猫。
    那一瞬间我感到了她的可怜,可我又该说些什么呢?曾经为这个女人有太多太好的幻想,但这个女人原来在这儿是个妓女!
    我说:你打击了我!
    这打击太大了!旧门框窗框搬出了店,说定了是九十八元钱,我给了老板一张百元的钞票,让找回二元。老板说二元还找呀?我说:该找的你得找!老板从口袋掏出二元给我,我却未接,说放到车上吧,拉了架子车就走。走出巷口,风把二元钱吹走了。

《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