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这个晚上,沙尘暴还在继续,我把韦达的那些旧西服,包括我曾穿过的,五富黄八种猪也曾穿的,全拿给了韩大宝。
    我给五富讲这样的道理:刚到西安时去见韩大宝,现在再去见韩大宝,都是要重新开始。你有过这样的哀叹吗?一个人从小长大,自一加一等于二学起,终于感到有知识了有智慧了,年纪却也大了即将死去,而你的孩子,你多希望他从你现在的知识和智慧上再学习,可事实呢,你的孩子又得从一加一等于二学起。但是,五富,你要清楚,现在的刘高兴却再也不是刚进城的刘高兴了,我,当然还有你,我们是在积累了丰富的城市生活经验后重新启动的。
    我梆梆梆地敲韩大宝的门。
    韩大宝隔门问:谁个?
    我说:刘高兴!
    五富擦了一下鼻涕,他鼻子从街上回来后就觉得不舒服,流清涕,他把清涕抹在了门框上,也说:五富!
    韩大宝在屋里开一瓶干红葡萄酒,用刀子撬软木塞,撬不开,又拿筷子使劲将软木塞顶进了瓶子里,他说:给人送酒也不送个起子!见我们把那么多的西服拿去,他一一看了牌子,穿着试了,问这些西服的来源。我说这绝不是偷的不是捡的,也不是买了死人或病人穿过的,刘高兴的人品道德你应该相信,当年你离开清风镇时满村巷的人寻着要打你,我可是给你了一个蒸馍让你跑走的。我故意旧事重提,要让韩大宝不得太张狂,以免苛刻我们。果然韩大宝一摆手,说:老鼠再大毕竟是老鼠,再小的猫它还是猫,韩大宝是清风镇浅水里的王八?笑话!推了一下他还得拉他,我说:就是,你现在是城南的破烂王!他说:你以为我仅仅做城南的破烂王?我说:不光你做城南破烂王,你要壮大你在破烂界的势力,形成个咱商州帮!他说:行呀刘高兴,见解不一样了嘛!五富说:我和刘高兴还不是蝌蚪跟鱼浪呀。韩大宝就给我们发散纸烟,说:浪着浪着尾巴就没了!五富说:没了尾巴那就成蛤蟆啦?!韩大宝说:我就是把尾巴浪掉了的蛤蟆,毛主席也是个蛤蟆,大蛤蟆!我说:这你就胡说了。韩大宝说:我没你文化高,可我能背诵毛主席的一首写蛤蟆的诗:坐在池塘如虎踞,柳阴下边养精神。待到明日开春后,哪个虫儿敢出声。我说:嗯,这诗好!韩大宝说:当然好,蝌蚪就要做蛤蟆哩!我拿了镜让韩大宝照看穿了西服的模样,韩大宝肚子大,西服有些窄,五富说:像个蛤蟆!我们就都笑了。我告诉韩大宝,这些西服是一个大老板给的,这个老板钱多得能砸死人,什么西服都有,他穿不过来,就送了我们这些件,但这些西服太高档,我和五富穿上糟蹋了,活该是你穿的。韩大宝说:到了城里,能结识些大款是好事,结识得越多越好,咱那儿的人凡是恨城市的恨富人的,没一个能去这儿呆得时间长。我当然附和了点头,我也就说:有个事儿我们得给你汇报的,兴隆街那儿来了两个拾破烂的,娘的,他们竟敢谎说是你让他们去的,你名声大了,什么人都借你的势,狐假虎威,我们得打断他们的腿!韩大宝说:打了?五富说:准备着打呀!韩大宝说:打不得,那两个人是我让去的。我故作吃惊,说:是你让去的,不可能吧?韩大宝说:人家寻到我了,我不能看着他们饿死呀,兴隆街那儿单位多,住的富人多,破烂好拾,让他们去那儿先混住嘴,我再给调腾个地方么。我说:这可使不得的,兴隆街地盘不大,再去两个人……人家有了饭吃,我和五富嘴就吊起来了!五富也说:今天我就只喝了三碗米汤,还没菜。我再说:咱们可是乡党,近水楼台先得月!韩大宝说:那就实话告诉你们,你知道那两个人是谁介绍的?我说:总不会是市长吧?韩大宝说:你这是讽刺我?市长不会寻我,我也不会寻市长,我这辈子只吃破烂饭。可城南的破烂王不是我的志向,现在我和南郊最大的废品收购店老板联合着要吞并那些小收购站,办个收购公司。你想想,那老板介绍了他们老家的人来,我能不安置吗?你们先将就一下,等公司办起来了,我让你们也办个收购分站。五富立即说:大宝,你说话要算话!
    我只说拾上三年五年破烂了就能成为韩大宝第二,没想他又谋着大了,韩大宝,日弄鬼,你叫我怎么嫉妒!如果他真办成了大公司,又能让我们承包个收购分站,五富就把老婆孩子接了来,我呢,我让孟夷纯来,对,坚决不让她再去美容美发店了。嫖客韦达,你见鬼去吧!
    可孟夷纯现在劳教所。我不能想孟夷纯,一想到孟夷纯我就又蔫了。
    我说:大宝,你给我们画了个大饼,但现在饿着呀,你能不能借给我一笔钱,三个月后还,有利息也行。
    韩大宝说:借钱?咱那儿的人怎么都向我借钱?!前几天张拴子来找我借钱,张拴子你知道吧,他要买个补鞋机在街头摆摊呀。我的原则是不借钱,我可以给他钱,我给了他一百五十元,我说这一百五十元不要还了!你借钱干什么?
    我不借了,我说我一个亲戚来西安住医院,本想借五千元的,可想到你投资公司呀也正用钱,我就不借了。我说了谎。
    韩大宝说,刘高兴到底是刘高兴,但我还得帮你呀,这样吧,我让你们先去挣一笔大钱。
    我嗯嗯地笑。五富说:小钱都没法挣了,还挣大钱?
    韩大宝说:大钱不是谁都能挣的,我让那两人去,他们才到城里,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就不敢去么!你们要愿意,陆总今日正好在我这儿,我让他给你们说。
    我就看五富,五富说:去不去?
    我说:只要能尽快挣到五千元。
    五富说:那我跟你,你到哪儿我到哪儿。
    韩大宝就拨手机,一会儿一个人就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油纸包,包着一大块腊汁酱牛肉,要和韩大宝喝酒。韩大宝说这是陆总。龇牙咧嘴的人也能当老总呀?五富就没当回事,说他尿呀,就上厕所去了。
    我和陆总交谈,他的话我有些听不清,韩大宝说陆总是西府岐山县人,北人南相,公司的实力可是不得了,现在咸阳有一个工地,需要挖一条管道沟,管吃管住,挖一米工钱付十五元,如果愿意去,后天公司还有辆车来池头村,正好可以搭便车。事情谈妥,陆总就叫嚷着让韩大宝拿酒喝,他们让我喝,我没喝,也就去了厕所。
    五富在厕所的马桶上坐着,脸上笑笑的,我进去说:你笑啥的?他说:我没笑,我努屎哩!五富平时脸苦愁得像个猪脸,用力拉屎了脸纹却像在笑。我说:那你就真的笑笑。他真的一笑,脸又不好看了。他说:事情能成?我说:挖地沟哩,挖一米十五元。他说:是五元?我说:十五元。他说:拾钱哩?我说:就是一米十五元,陆总的话我听不清,韩大宝说了两次。他说:那一天还不挖三米五米?!他激动得过来用拳头戳我,裤子溜在了脚面。我说:你拉吧。别把心也拉了下去。站在厕所门外,想好事来得是不是太快,快得有些不真实。五富却很快也从厕所出来,我说:拉好了?他说:这几天火结,拉不出来,不拉了。但又说:陆总那个样子,是不是骗咱?他去了韩大宝的门缝朝里看,过来说:狗日的腕子上挂了那么粗一个金链子,可能是真的。咚地在楼道里蹦了一下。否极泰来,我们也该时来运转了,但我告诉五富:脸放平,不要太激动,太激动了陆总就怀疑他吃了大亏,又反悔了。
    我们并没有订合同。我那时还没有订合同的习惯,连想法也没有,不就是打工吗,又不是长期在那里干。但我动了一下心眼,就在韩大宝和陆总喝酒吃腊汁酱牛肉时,我们告辞出来,出来了又把韩大宝也叫出来,我说:那里的活干完了,我们还回来收破烂呀!韩大宝满口满应。
    咸阳是离西安不远,而我们都没有去过,以我的主意,去时把黄八和杏胡夫妇都叫上,人熟了,到生地方不孤单,何况有杏胡,男女搭配着干活不累。但五富坚决反对,一个萝卜可不敢几头切,挖地沟的事,你可以少干我能多干,拾破烂还得看人的眉高眼低,这只是个挖地沟么,他说:我一天挖六米!
    我完全是信任了五富,也可以说我也有吃独份的私心,就打消了通知黄八和杏胡夫妇的念头,我说:你一天挖六米,那是挖金窖啊!
    五富在那里算账,一天挖六米,一米十五元,五六三十,一六得六,六十加三十,天神,那是九十!一天赚九十,那有多少米的地沟呢,三十米?五十米?越长越好,长到一万米!
    五富不算了,给我说:这事咱要沉住气。
    我说:怎么沉住气?
    五富说:你不要给任何人说,馍没熟不要揭笼,漏了气馍就蒸不熟了。
    我需要他指教吗?
    五富在他的屋子里收拾衣服,后来又坐在楼台上收拾他的鞋,他的一只鞋后跟掌子掉了,重新钉一颗钉子,嘴一直闭着,脸色通红。黄八又在树下分类新拾来的破烂,分出铁丝螺钉一堆,分出可口可乐瓶子矿泉水瓶子一堆,分出废纸一堆,还有一副铝质窗框,窗框得拆开来,就拿石头砸,砸得咣咣响。五富说:黄八黄八,你知道不知道四难听?黄八说:你说。五富说:杀猪铲锅驴叫唤,石头窝里磨铁锨。黄八说:咦,你能说顺口溜?五富说:你以为哩!砸得我耳朵都聋啦!黄八说:这窗框是铝的!五富说:就是铝锭又能赚几个钱?!黄八说:你口气大,你拾到钢管啦?五富说:我吓死你!五富却不说了。黄八砸开了窗框,就从废纸里拣了一张牛皮纸叠钱包,说:五富,瞧我叠的。五富说:就叠那么小呀?黄八说:咱拾破烂的有多少钱,这还小?五富说:万一赚大钱呢?黄八说:拾破烂的没有万一。五富说:为啥不能一天赚九十,十天赚九百,一个月赚三九二十七,两千七?!我看五富是憋不住了,就咳嗽了一下,他不说了。拿个铁管子钉鞋钉,又要说:黄八你就……铁管子砸了手,把手指塞进口里吮,就彻底不说了。
    楼下有人喊:刘高兴!探头一看,是巷道对面的房东老范,穿件大红毛衣,提了一把韭菜,进院上梯台来了。老范平日端个茶壶蹴在门口喝,待我们不理不睬,眼睛长到脑门上去,这会儿他寻我有啥事?
    五富在梯台上腿伸拉得多长,挡住了老范的路。老范说:五富,收收腿。五富说:我那次推车子进巷子,你坐在巷道里也不收腿么!老范说:这事我咋记不得?五富说:你记不得,我记得!老范说:咦呀,五富你咋啦,突然就牛啦?!我说:五富五富,瞎狗都不挡路的!我骂五富,其实也骂老范。
    老范上来亲热地抱住我要给我说话,我让他高声说,就在这儿说,他却拉着我进了屋,才是向我借钱的。他说他老婆是个母老虎,平日管着钱,老婆回娘家了,他要向我借二百元。我立即拿了二百元给他。老范不让我出声,就走了,下梯台时,摸了五富的头,五富的头一甩。
    老范一走,我兴奋得就跳起来,又拿了箫吹,吹了:从草原来到天安门广场,各族人民齐声,高,唱——!五富说:咋回事?我说:你知道老范来干啥了?五富说:我不愿理他,不就是有一院子房能出租吗?!我说:他向我借钱了!五富说:他向你借钱了?我说:向我借钱!五富说:你借了?我说:借了。五富说:你都向韩大宝借钱借不来,你还借给他钱?我说:咋不借?就是只剩下五百元了,我也要借给他二百元!五富说:是不是咱要挣大钱呀你才借的?你不是说咱不能张狂吗?我说:这不是张狂,你想想,他来借钱说明了什么?五富说:说明了什么?我说:说明在他眼里我是有钱的人了!五富还疑惑地望着我,我拿了箫敲他的脑门。
    五富的头发又长了一脑袋,又粗又卷。

《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