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牌

  在磺溪之畔。我们回到现实世界。
  「哈罗,朱仑,你接受我用我的讲话方式跟你讲话吗?」
  「我不知道你的方式是什么方式,但我想我可以接受。」
  「那种方式是一句话就越了界,把界限定到天边、天边之外。你十七岁,也许不太适合对十七岁说,但我真想对你说,正因为你十七岁。」
  「我想你可以对我说,别忘了我是智慧型的十七岁。」
  「好极了,那我就说了。」
  「请说吧,十七岁在听着。」
  「当你看到『男性生殖器官』六个字,你有什么感想?」
  「我清楚我们美国学校十七岁的感想。这一感想,变成一个笑话来说会更清楚。笑话是在解剖学课堂上,老师要美丽的女学生在黑板上画出这一器官正常状态下的图形。女学生走上讲台,画出一个图形,但很显然是勃起状态的。老师纠正她说:『我要你画正常状态的。』女学生说:『我见过的,只有这种。』」
  我笑起来。朱仑浅笑了一下。「我想,十七岁答复了你的问题。」
  「真要赞美你,朱仑,你真会回答问题。」
  「谢谢你,你使我感到骄傲。不过,请你注意,美国学校的女学生现在正看到了你。真正使我骄傲的,是我要问你的问题:『我想它本来不是这样子,见到我,才是这样子。』」
  「你说得太客气了,不必等到看,它一想到你,就这样了。」
  「它最坦白,它不隐藏自己。」
  「它是我全身唯一的例外。我可以看来无动于衷、可以看来不形于色,只是它,当它泄漏了我,我无法掩饰。怎么掩饰?谁能掩饰勃起。所以,正如一位seventeen所说的,它坦白,它什么都不说,却什么都说了,它告诉你它要什么。像改写过的Blake(布雷克)诗里说的:Silently,invisibly:/Hetookherwithalie.」
  「Whata“lie”?」
  「Blake原诗是withasigh,勃起的它,改成withalie。」
  朱仑笑起来。「我真不知道它还会改诗,诗人最会说谎,难怪它会说谎、会lie。」
  「但它的谎,不是弥天大谎,不是所谓eighteencarallie,不是十八开的谎话。」
  「是十几开的?」
  「是seventeen的、十七开的,正好对准你来用。」
  「你说它在骗我?」
  「它表面在骗你,实际上,却把lie当withabetterlie(更好的位置)来用。所以呀,它真坦白,它没有骗你,相反的,它坦白说出它要的那种情况。」
  「这首Blake的诗,另一个版本是:Silently,invisibly:/O,wasnodeny.说得更坦白了。」
  「你好伟大,你知道Blake的这首诗有两个版本。你看书就这么细腻吗?」
  她点点头。「因为细腻,所以可以抓到作者的真正意思。」
  「看来,版本很重要。不同的版本,就看到不同的Blake。不但是英国诗人,中国的也一样。宋朝的大诗人苏东坡,在牢里写给他弟弟的诗,一般版本都印成『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生生世世为夫妇,是唐朝的辞汇。宋朝的苏东坡诗里用到『世世为兄弟』,按说也通。但我就觉得不太对劲。因为下一句明明写的是『更结来生未了因』,是『来生』,相对的,应该是『今生今世』才更好。我比苏东坡高明,我要给他改一改。后来我看到八百年前宋朝古版本的『註东坡先生诗』,在第四十卷里找到这首诗,才惊讶的看到原句是『与君今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果然原文用的是『今世』,而不是『世世』,证明了我果然是真的苏东坡。」
  「苏东坡有两个,一个是他、一个是你。」
  「对!你说得好。」
  「那你会不会是他的来生?」
  「不会。」
  「怎么证明?」
  「苏东坡的弟弟太好,我的弟弟倒了我的帐。」
  「哈哈,那只证明你弟弟不是他弟弟,不能证明你不是苏东坡。」
  「说得也是。你希望我是苏东坡?」
  「希望你是。」朱仑眼睛一亮。
  「为什么希望我是?别忘了,苏东坡有个小老婆。」
  「啊!我看我不希望你是了。」
  「但他小老婆死后,他就没有女人了。他还写了怀念小老婆的诗,最后四句是:
  素面常嫌粉污,洗妆不退唇红。
  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大意是说:逝去的情人,化妆都不能增加她的美,超然的爱情,已凌云而去,人间的梦境,空留给人间了。」
  「你喜欢『素面』、不化妆的女人吗?」
  「要看她什么样子、什么年纪、什么时候。什么样子,漂亮的样子;什么年纪,十七岁的年纪;什么时候,清早醒来洗沐浴的时候。不化妆,有一种『素面』的美。当然,化妆有化妆的效果,那是另一种美,不是『素面』的美。不过,淡妆也叫素妆,『素面』也不妨有一点淡淡的妆,淡到看不出来。」
  「你看我呢?」
  「你就属于素面派。杨贵妃的姊妹杨八姨就不化妆见皇上,称作『素面朝天』。你呢,是『素面朝大师』。」
  「其实我有淡妆,别忘了我是台北美国学校的学生,我们女生都化妆。」
  「我看了SEVENTEEN(十七岁)杂志,知道十七岁的美国作风。」
  「我奇怪你大师看这种杂志。」
  「这是了解美国十七岁女孩子怎样快速发胖的快速方法。」
  「这类杂志很多种呢。」
  「殊途同胖。AllroadsleadtoFAT。并且是青春期男女的胖,英文叫什么?puppyfat,是不是?puppyfat只是晢时的胖,美国吃得太好,一胖就永久了。在这类杂志中,我看到太多太多的小肥婆,使我印象深刻。另一个印象深刻的是,杂志里面的两类广告,一类是唇膏的、一类是指甲油的。」
  「那种广告你有兴趣?」
  「都有,不过兴趣的重点很怪。我总想到,唇膏上去,嘴唇多采多姿;指甲油上去,指甲多采多姿。但是,但是啊,但是,为什么不什么什么上去,使头脑也多采多姿?为什么这些年轻族,外表这么营养丰富,可是内在这么贫血?」
  「你说什么什么上去,指的是什么什么?」
  「我也无法想像,我只想像出六个字,就是奈米在干什么?我由奈米联想到晶片,联想到人工智慧……」
  「你是要把什么什么置入人脑吗?」
  「你好聪明,你是一朵理解别人语言的小花。比照『红楼梦』中『花袭人』的标准,你该叫『花解语』。」
  「刚才你一再谈到人工智慧,好像你觉得十七岁的智慧不够,要加点人工?」
  「其实,人工智慧都不够,但从人工智慧做一起点,也是好的。」
  「好到什么境界呢?像配上了名牌?」
  「要看什么境界的名牌,对我而言,我只肯定一种名牌,就是钢笔,因为,笔好写还不算,你还得有文化水平。钢笔以外,我肯定实用性的名牌汽车,因为它安全。其他呀,大都是奢侈品了。不过奢侈品也有一点施教的作用,像美国钻石名牌HeartsOnFire,推出(Monogamy)100。说明是:(Monogamy)100象徵的一百次方,除了象徵一百次方坚固永恒的爱,更传承了HeartsOnFire「全世界车工最完美的钻石」,见证这些钻石都在一百倍放大镜下精准切割琢磨五十八个切面,放出光芒。我感到美中不足的是,连一块钻石,人都动大脑精准切割琢磨出五十八个切面,使它多面放光,为什么人类大脑本身,反倒单调的一个单面?贫乏、肤浅、没有璀璨耀眼的智慧,放出光芒,为什么?这就是我所说的:奢侈品也有一点施教作用。它告诉我们:人生要五十八面发光。至于其他方面,名牌的问题可超多了,名牌、名牌,所谓名牌,它的设计,多是可疑的。固然有很好很美的设计,也有很糟很丑的设计,并且,很糟很丑的设计还占了很大的百分比,只是,震于名牌,大家不敢说出、不敢说破而已。所以呀,固然好看的名牌了全不搭调,不好看的名牌了也益增其丑,总之,都被名牌的名设计师给耍了。『皇帝的新衣』的被害人,又岂止皇帝而已。为什么下场如此?原因一百个,其中有一个最关键,你想得到吗?出在名设计师多是男同性恋。基本上,这种人看女人不顺眼,所以呀,他们要把女人给设计丑了,这就证明了很糟很丑的设计占了很大百分比的缘故,同性恋作祟呀!有趣吧?」
  「听来怪有趣的,至少是经过你设计的新解释。」
  「所以呀,时装表演会上,我每次看到最后一场,就特别好笑。一群人高马大两眼发直瘦得像鬼的模特儿,个个身穿怪衣,拥簇着一个矮小怪男人出来谢幕,我就说:这群傻女人!这群傻观众!十九世纪末期,有一种世纪末的观念,觉得世界的末日已将到来,贫富悬殊、社会动乱、世事不安、人生朝露,因绝望而走向颓废,不过,世纪末了一百年,又轮到二十世纪末了,一百年前的都走了,但世纪还在末中,可见,世纪比人禁得住折腾。教训是,不要跟着时代走了,它比你跑得快死得慢,并且,它会轮回,你以为新的,其实是多年前的旧款,它也变不出什么新花样了,你被老祖母骗了,这群傻女人!这群傻观众!」
  「你的话,听来好像有一点道理。」
  「有好多呢。追求流行,其实追求的,极大百分比是失败的设计。说失败,不必我来证明,下次的设计,所谓新的设计,很快就淘汰了上次的,不是吗?其实,看看这方面的历史,不难发现所谓设计、设计,推陈出新,可推的陈,可出的新,也相当有限、相当贫乏了。原因是挖空心思在设计,但能玩出的新花样,也不多了。三十年前,我被一位模特儿女朋友邀去参加一场推广Puma牌的球鞋秀,最后一场是一大票女孩子蜂拥而出,每人抱了一双大球鞋搔首弄姿,并且众口一声喊出P-u-m-a!我真忍不住笑。」
  「你的模特儿女朋友也抱了大球鞋吗?」
  「应该也抱了。她付了代价,她再也抱不到我了。」
  「你是很无情的。」
  「情是有的,可是,大球鞋太可怕了。」
  「你应该接受新产品。」
  「你要我穿着新球鞋看表演秀?全身西装笔挺,两脚穿着大球鞋?」
  「大球鞋已经被模特儿抱走了,还是来点别的吧,哈哈。刚才你谈到什么Puma,那是什么时代的名牌了,可见你多落伍。要听听我的大脑输出吗:AudemarsPiguet,Boucheron,Blancpain,Breguet,Burberry,Bvlgari,Cartier,Chanel,Chaumet,Chopard,Damiani,DeBeers,DiorJewelry,FranckMuller,GeorgJensen,GirardPerregaux,Graham,Gucci,HarryWinston,HeartsOnFire,HERMèS,JaegerLecoultre,JustDiamond,LéonHatot,Longines,LouisVuitton,Mauboussin,MauriceLacroix,Mikimoto,Montblanc,Omega,Oris,Parmigiani,Piaget,Pomellato,Rado,RogerDubuis,Swarovski,Tiffany,VanCleef&Arpels,Versace,YSLJewelry,Zenith……」
  「好了!好了!」我将双手半举。「戴名牌HERMèS手表的朱仑啊,谢谢你给我大开了眼界。其他唯一和我有关的是Montblanc的钢笔。但在钢笔单项上,我还不止Montblanc呢,我还用Pelikan那些名牌,别忘了,在用钢笔上,我可是文化贵族。名牌钢笔的确有助于我把自己变成名牌,因为我可以写出更自己的汉字,在这个世界上,十七岁的人再也写不过我了。」
  「我想,十七岁超不过你的太多了、太多了,岂止写钢笔字,你赢了所有的十七岁,除了青春。」
  「其实,在年龄上我有好多十七了,数字上也是赢的。」
  「除了青春。」
  「除了莎士比亚笔下的青春。像在『第十二夜』所说的Thencomekissme,sweetandtwenty,/Youth’sastuffwillnotendure.(趁青春年华,来吻我吧,青春的特质,就是老化。)」
  「我可以补充一下吗?」朱仑想了一下。「莎士比亚原文sweetandtwenty中的andtwenty是加重语气,并不是指二十岁,后代的人英文中文都有点破,就以为andtwenty是二十岁了,我想莎士比亚一定很呕,如果他重活一次,我想他一定写得明确一点,把二十岁写成十七岁,变成:Thencomekissme,sweetandseventeen,/Youth’sastuffwillnotendure.不是吗?所以呀,你真正赢的,是莎士比亚的十七岁,你赢在十七岁的起跑点上。十七岁的最大特色是反叛,可是啊,阁下是反叛大王,在你面前穿着衣服的十七岁充满自卑感,对你敬畏有加,因此,十七岁只好脱掉衣服。」
  「我一直以为十七岁靠抽烟、喝酒、说脏话来表达反叛。」
  「我已无须靠抽烟、喝酒、说脏话来表达。」她微笑一下,充满了自信。
  「你靠什么?穿衣服、穿怪一点的衣服吗?所谓奇装异服?」
  「衣服是流行的,但衣服是一般性的,算不上什么反叛。」
  「那你靠什么?靠什么表达反叛?」
  「我吗?」她微笑。「我、我……」她摇头,又点头,又摇头。「你真要知道?真的?」
  「真的。」
  「那,我就告诉你真的。用你的讲话方式。」
  「好啊,我在听,用我的。」
  「你知道吗?我是靠……」她神秘的微笑,「说了吧,是靠我坐在上面那种姿式表达我的反叛的。怎么样?坦白吧?」
  「啊!」我真的有点吃惊。
  「我有点坦白得吓到你了吧?」
  「有一点儿。」我冷冷的回答。「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如果enjoy到你漂亮的肉体,即使被你反叛一下,也值得的。如果你觉得那种姿式是表达反叛的话。」
  「不过,那时候我脸上,一定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我心里问我自己反叛成功了吗?那么需要那根工具帮助你反叛,是那门子反叛?这种方式的反叛,别的女孩子很少做得到,这是我的成功,但是,这种反叛又有多少成功意义呢?」她一脸茫然。
  我拍拍她的脸。「青年人的反叛行为,很多都是形式,其实没有多少意义,尤其形式表现在人叛我亦叛的形式上,更是如此,人家抽烟,我也叼一支;人家喝酒,我也喝一口;人家说脏话,我也骂几声……这算什么本领呢?比较起来,我觉得你那种『我坐了你』,反倒有一点自我。」
  「如果那种情况是我和你,你要吗?」
  「我吗?我会欢迎你要的那种姿式,然后要你哀求让你下来。」
  「你会让我下来?」
  「不会。我要你不但哀求,还哭着哀求。哭着哀求让你下来,让你在男人下面。还要连说三次『再也不敢了』,还加一句:『十七岁愿意为你做任何姿式,只要不是这种姿式。』」
  朱仑无奈的笑起来。「我想,你说的都会是真的。那一天,会到来吗?」
  我笑着。「不会说不会,而说不知道。对我说来,不知道自己已不再青春,是荒谬;不知道却还享有自己以外的青春,是大荒谬。现在,听了你的所谓叛逆的姿式,我真的相信了,因为它真的荒谬。」
  「别以为荒谬、大荒谬都是你的,想想十七岁,十七岁才是真正荒谬的一代,因为十七岁的模特儿想要六十七岁的大师上床,并且用那种反叛的姿式。怎么办?上帝都不会原谅你,十七岁,可不可以一开始就不要那样荒谬?」
  「为了悲怜上帝,可以考虑改用『传教士姿式』(missionaryposition)。」
  「『传教士姿式』?哦,这词有点古典,我立刻可以用一本『美国遗产辞典』(TheAmericanHeritageDictionaryoftheEnglishLanguage)来贴身输出它的定义:missionarypositionn.Apositionforsexualintercourseinwhichawomanoh,aseventeenandmanliefacingeachother,withthewomanoh,theseventeenonthebottomandthemanonthetop.『FromChristianmissionaries’supposedadvocacyofthispositionoverothercopulatorypositions.』原来是指面对面的男人在上面的那种姿式,我懂了,但我不懂为什么叫『传教士姿式』?」
  「因为古典的传教士主张上床的目的限定只是一个才对,就是传宗接代生小孩,姿式也限定只有一种,就是面对面的男人在上面的那种。所以叫『传教士姿式』,传教士不但主张这种姿式,并且排斥其他姿式,排斥othercopulatorypositions,结果,至少六十四种的其他姿式给排斥了。」
  「六十四种的其他姿式?」
  「六十四种的其他姿式。」
  「谢谢你这么热忱的告诉十七岁的女生。」
  「我用的是『传教士的热忱』(missionaryzeal)。」
  「这种姿式,看来男人太胖是不适合的。」
  「我给你找到一个,他体重一百三十六公斤,就是三百磅,身高一八三公分,就是六英尺,他做过美国总统,又做过美国最高法院的院长,他叫塔虎脱(Taft)。他有老婆,Taftwrotethathiswifewas“awomanwhoiswillingtotakemeasIam,forbetterofforworse.”,这位老婆在被压四十四年后,还做寡妇活了十三年,可见她抗压性多么强。不过,她结婚时二十五岁,不是十七岁,我不太知道二十五岁是否能抗压,但我似乎知道十七岁不太抗得了压,尤其像你这样清瘦型的。」
  「多谢你体贴我、怜惜我,还多谢你提醒我,并且救我一命。」
  「我只是想告诉你,人死得变成一块饼,是可能的,飞机出事,会摔成一块饼;汽车出事,会撞成一块饼;但床上出事,被压成一块饼,未免太可惜了。因为,这原是可以避免的,法子很简单,别用『传教士姿式』,不就得了。」
  「可是,跟像你这样标准体重的男人就例外。」
  「你的意思是可以六十四?」
  「我的意思正是如此。怎么回事,我们谈了这么多的荒谬。我的结论只是,别以为只有六十七岁的才荒谬,其实十七岁的也会,和六十七岁的一样,十七岁的也有她生命的定影年代,包括定向、定型、和定性。我只是佩服你,像毕卡索一样,你跟得上每一波时代的变化,尤其在爱情上,你好像比十七岁还无情。」
  「在爱情上,我的确如此,我出自古典,但我参与了现代、发展了现代,即使在我自力不好了的时候,我还会发展出泼墨书法,画出风云。古典式,也就是旧式的基本特色,太痛苦了、太花时间了、太费力气了、太难解难分了,我认为都错了。但我毕竟年纪大了,我不要爱情了,尤其古典的爱情。但是,我喜欢的十七岁也未必现代得跟得上我,所以呀,我一个人了,没有了十七岁。」
  「那,我们两人是什么关系?别忘了有一个人十七岁。」
  「什么关系?一种最好不要问它答案的关系,不是吗?」
  「我们两人根本的问题,其实只是一个,就是在世俗眼中,年龄的悬殊,年龄差得太大了,不是大十岁二十岁,是大五十岁,大到一个人要活三倍,才能活到另一个人这年纪。但问题其实不在——至少不全在身体上面,只要不走在一起,没人看到、没人感觉到,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至少有二分之一的人也看不到年龄问题,因为他只看到十七岁。」
  「另外二分之一怎么办?」
  「你别忽略了十七岁的眼光。有些十七岁,她觉得同年龄或『同年级』的男性太浅薄了。其中太多的杂碎。从杂碎高三男生到男模特儿、男歌星什么的,都是要小看的,男人要有男人样,男人不用功、没知识、没智慧,只会玩、混、扭、唱、走来走去,做女人拿手的事,这叫什么男人?更别提什么男子汉、什么英雄了。」
  「你认为男人就要做英雄?」
  「是。至少志在英雄、取法英雄。」
  「有女人喜欢上你说的杂碎。」我异议。
  「女人有她浅薄的一面,她们想掩饰这种浅薄,但总会在她们喜欢上泄了底。泄了底还算好的呢,要吃亏上当、要梦碎梦醒。问题是青春毕竟有限,梦碎梦醒几次,人也不再年轻了。」
  「女人最后选择了安全感。」我说。
  「不会分辨杂碎的,永远得不到安全感,永远得到的是梦碎。」
  「你的讲法很不十七岁,你好像也叛逆了十七岁。」我提醒。
  「别以为叛逆只是年轻对成年的,反过来也有可能。你不是在写我吗?」
  「我在写你。」
  「把我写成什么样的?」
  「本来计划,是写成flat(扁平)的。如英国文学家所分类的,角色分为flat和round(圆形)两类。如果单纯的描写一个人,这就是扁平的,像照片一样。一般说来,这种描法描写出来的人物是失败的。但是,如果在造型上,这个人就是扁平的,是十七岁的瘦身女生,你据实描写,也不能说不成功。还有,这种女生的生活方式、人生经验,都千篇一律,也是扁平的,除了扁平,没有漂亮以外的漂亮。我本来以为,真实的十七岁就是十七岁,十七岁的质、量、与变,大体上不多也不少,除了非常有气质的漂亮外,和其他的芸芸十七相较,了无异状。她们既然同是十七,就是大同,若有小异,其实不多,你认为多的,其实是你赋予的,那些异状,是你因形生幻,色不自异人自异而已。当然,这种赋予是一种快慰,并且是一切艺术作品的起点。艺术品总比模特儿伟大,艺术家自己知道这一事实;艺术品有知,也知道这一事实。但是,模特儿本身未必知道,她只知道她赤身裸体,她不知道她成就了艺术的伟大。正如我所描写的诗:
  十七岁永远不死,
  她只是回到她的世界。
  那是富裕中的贫乏、
  鲜红中的贫血、
  单独发言的众口一声、
  自以为酷的千篇一律。
  灵光偶尔会一闪,
  在名牌的霓虹灯下奄奄一息。
  可是,在我认识一个十七岁后,我的看法动摇了。我发现这个十七岁太优秀了,我无法把她写成flat、写成扁平,我很懊恼,懊恼我会败退,因此我拚命吃,吃到超过我这标准体重,变成一百三十六公斤、三百磅的大胖子,把这个优秀的十七岁压成扁平,然后逃掉。漂亮的模特儿再见。磺溪再见。」

《虚拟的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