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他自言自语似的又说:“想想,也真有意思。一男一女,从未见过面,一经撮合,忽然的就成夫妻了。”
    却仍望着窗外,见小琴支撑起身,将肩缩入衣服。扣上衣襟后,拢了拢头发。
    一个女孩儿走近她,将她的一只鞋放在她跟前,扭身就跑……
    她捡起那只鞋,用目光四下里寻找另一只鞋,却没发现……
    她捡着那只鞋,走到碑那儿站定,望着,终于伏在碑上哭起来……
    他听到他的新娘子在他背后问:“谁在外边哭?”
    他低声说:“是她……”
    心里在对她说——姐,姐,卓哥对不起你!可我也是被逼无奈啊!……
    “那个前来捣乱的小女子?”
    “嗯……”
    “你和她有仇怨?”
    “没有……”
    “那,你们原先一定有段私情的了。”
    “也没有……”
    “那,她又究竟为什么?”
    “她……她打小儿有疯病……”
    “我不信。”
    “真的。”
    “你还在望她?”
    “我没望她。”
    “可你明明是在望她。”
    “是你心里在乱猜疑。”
    “你转过身来。”
    他缓缓转身,却见她已不知何时揭去了红盖头,拿在手中绞玩着。
    他不知所措起来。他拙嘴笨舌地自辩:“我……我是在寻思……该不该出去将门前的场地打扫一下……”
    她脸上脂红粉厚,如同戴了彩绘的假面。这使他一时竟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觉得她似乎更像一个立刻就要登台唱戏的旦角儿。不禁地暗想——果然是一场戏多好!……
    “在喜日子里是不兴扫地的,更不许新郎扫地。”
    他尴尬地微微一笑。
    她脸庞看去倒还端正,五官看去倒还匀称。他不禁地又暗暗庆幸——天可怜我卓哥,安排给我的还不算是一个让男人看着心里烦的女人。
    她也微微一笑,又说:“人活着若连男婚女嫁这点儿意思都没有,那还活个什么劲儿?”
    “你……多大了啊?”
    “我是和你做夫妻的,又不是和你攀兄妹的,问这干什么?”
    “倒也是。算我不该问……”
    他挠挠头,自嘲地嘿嘿笑出了声。那笑声听来当然是有说不出的万种苦涩的。他借着手臂的掩护,又扭头朝窗外望去——小琴的身影已不在了。只有那碑落地生根似的立在那儿。
    她说:“你又望她了。我是新娘,她又不是。”
    他说:“我没望她。她已经走了。我是在望那碑。”
    “那碑有什么好望的?”
    “我觉得它——怪邪性似的……”
    “我也这么觉得。没见过人家门前有立碑的。”
    “是啊,它好像是为了镇住我,才立在那儿的……”
    “不许说这种不吉祥的话!”
    “今儿不可以扫地,可以挑水吧?我挑水去!……”
    他明知缸里水满着,不待她回答,已拔脚迈出新房……
    他挑水回来,见她在推空磨。她推得很轻松,那姿态、那步子,很在行。看得出她是个有力气的女人,也是个劳作惯了的女人。
    他放下桶问她:“你推空磨干什么?”
    她反问:“缸满着,你又挑两桶水干什么?”
    “穷日子,富水缸啊!”
    “我要让你看着知道,你娶了我没什么可委屈的。起码,床上我是你个睡觉的伴儿,地上我是你个干活儿的好帮手!”
    他呆望了她片刻,没好气儿地说:“那就别推空磨,咱俩轮换着把河西张家这半袋豆子磨了吧!”
    她听出了他心里窝着股火儿。却不在意,淡淡一笑:“夫唱妇随,就依你。”
    于是他们就轮换着磨那半袋豆子……
    天终于是黑了。
    她斜倚床栏,剪足而坐。双肘搭在床栏上,一只手叠放在另一只手上。
    卓哥则坐在一把椅子上一声不响地吸烟。
    她望着他的那一种目光,由安详而渐变得火辣辣的了。那是一个无数次领略过床上恣欲、被底癫狂的欢悦与快感,又久违了性爱滋味儿的寡妇女人,对一个自己十分中意的、年轻男儿郎的欣赏和温爱的目光。是的,可以说她是那么欣赏他,那么庆幸已做了他的妻子。她正渴望着被他温爱。也越来越抑制不住地想要立刻奉献给他许许多多旖旎的温爱……
    他知道她在久久地注视着自己。这竟使他非常局促,更加不打算看她一眼了。他觉得自己仿佛不是这儿的男主人,而是一个贸然投宿的陌生过客,不知面对女主人该交谈些什么似的。
    一支红蜡烛,照耀出温馨的光晕。
    她喁喁地说:“还有什么事吗?”
    他说:“没事了,没事了。”
    她软语柔柔地又说:“那,咱们就睡吧!”
    他说:“睡,睡……”
    “今后,我会做个勤勤快快的,你屋里的人……我保证百依百顺的……保证对你恩恩爱爱的……”
    “我信,我信……”
    “那,你可也得对我恩恩爱爱的……对我好……”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我希望能给你生个大胖小子!”
    “但愿的,但愿的……”
    “我想洗洗脚……”
    “洗吧洗吧!水是有的是的……”
    “我今天累极了,懒得动……你不能体恤体恤我吗?”
    “这……我替你弄水来……”
    他掐灭烟,起身出去了。等他端了半盆水回来,蜡烛灭了。但中秋的月辉是那么皎洁,清幽地洒了满地。
    “你怎么把蜡吹了!”
    他一边放那盆水一边问。
    “不是我吹灭的,是你开门带了股风扇灭的……”
    他起身从桌上摸到火柴,划着一支,想将蜡烛重新点亮。
    不料她也起身走到他身边,一口吹灭了火柴。
    她说:“省点儿蜡吧!反正你能看见我,我能看见你……”
    说罢,拉起他一只手,将他带到了床边。
    待她又在床边坐下,他轻轻从她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说:“水兑得不凉不热,你洗脚吧!”
    她语调娇嗔地说:“我这两只手,都有破处呢!劳你的驾了……”
    被窗纸滤了一遍的月辉,朦胧又幽谧。月辉中的女人的身影,不但清晰,还泛着微蓝似的。她斜倚床栏,亦健亦柔,丰盈而不粗拙。
    她发出哧哧的低笑。
    卓哥被蛊惑了。他觉得她那身影倒也显得有几分媚态,她的笑声使他心旌摇曳起来……“应该的,应该的,夫妻嘛……”
    他说着,替她脱了鞋,脱了袜子。月辉之下,水盆之中,女人的双脚显得秀、显得白。他半情愿半不情愿地替她洗着双脚,而她又哧哧低笑了……
    她俯身抚摸他的头、他的肩、他的脖子……
    她说:“你呀,别看你身强力不亏的,还不算是个男人哪!……”
    她将双脚从他手中抽脱了,也不擦干,就那么湿淋淋地往床上一卷。他觉得像两条鱼从手中一滑逃掉了似的。他一时感到损失了什么刚刚得到的,自己曾非常向往过的,能够受用却还没来得及受用的东西似的。
    他失落地站起来,见她已不知何时脱去了衣衫,胸前仅着一方小兜兜了。他想那小兜兜一定是红色的,要不就该是粉色的。她的胸怀看去是格外厚实而又松软的,那小兜兜充满了气似的膨胀着,使他联想到用一块苫布罩着的新草垛。
    “你还得我求着你呀?……”
    她两手各抓住他一只腕子,一拽,将他拽在自己怀里,顺势抱着他往床上倒下去。于是卓哥感到像被拖入一股不可抗拒的强大的漩涡之中了,感到她全身每一个部位都具有吸力似的。他便索性想像她是小琴。这一种想像使他那迷乱的情欲猛烈地高涨起来。他不遗余力地满足着身下的女人求之若渴的需要,同时也不厌其足地饱尝她的给予。一个性爱能力极其充沛的女人,在床上对男人孜孜不倦的要求和经验丰富的给予几乎总是一样多的。而她正是那样的女人。她一直到他精疲力竭才罢休……
    他终于从那强大的漩涡之中浮出,仿佛身体里仅剩下了最后一点点活力。他就靠那最后一点点活力,吸起他的短竿儿烟锅来。一想到她并非是自己做梦都巴望着娶作媳妇的女人,他心里又异常悲哀了。他因自己刚才那一番番迷乱的癫狂而懊悔不已,感到羞耻难当,感到太对不起另一个女人了……
    女人往他身上一伏,柔声细语地问:“怎么吸起烟来了?”
    他不说话。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仍不说话。
    “你在想一个人是不是?”
    “胡说!”
    “她叫什么名字?”
    “小琴。”
    “看,看,还不承认你在想她呢?”
    “我对谁都不会承认的。我想了不该想的,我就有罪过了。就对不起全紫薇村的人们了……”
    “那你还偏要想她?”
    他生气地将烟锅往床栏上使劲儿磕:“我说了我没想!”
    而此时此刻,在刘家,小琴正受到婆婆的鞭打。她的上身被扒光了,手臂被反缚着。她口中咬着一绺头发,坚忍着。她知道,喊叫是没用的。发生了红磨房前的事,肯定的,全村人都认为她必须受到惩罚。谁还会听到她的喊叫前来制止对她的惩罚呢?一鞭子落下,她浑身一抖。刘家的女人下手那么狠,如同是在替她夭折了的儿子复仇……
    刘家男人进入杂仓房,看着他女人又抽了小琴几鞭子,不动声色地说:“算了,别气坏了你自己。”
    那女人说:“她越不喊,我越气。非听她求饶不可!”
    于是又一鞭子下去……
    小琴浑身又一抖……
    “小贱人,疼不疼?……”
    “……”
    “还敢不敢公开地败坏紫薇村的名声了?”
    “……”
    小琴咬着发,垂着头,身子跪得挺直,纹丝不动,毫无求饶的意思……
    当那女人再次举起鞭子,被她男人一胳膊挡住了。
    他向她使了个只有她才明白的眼色。她哼了一声,将鞭子塞给了她男人。
    她一脚迈出门外,回头对她男人交代:“你接着替我治她!非治得小贱人从今往后服服帖帖的不可!……”
    她见鞭子在她男人双手中弯成了弓形才将另一只脚迈出门去。
    弯成弓形的鞭子,触在小琴后颈上,顺着脊沟缓缓划下,仿佛代替了他的手,在抚摸她那青春女性的赤裸的脊背……
    他没接替他的女人继续鞭打小琴。他弃了鞭子,替她解开反缚手臂的绳子。而且,将她的衣衫披在了她身上……
    她正狐疑着,他那瘦高的身影,一个幽灵似的,也无声无息地踱出了杂仓房……
    是由于村长又来和那女人偷欢了,小琴身上才少了许多鞭痕。
    那女人一边推磨一边问:“你就真不饿吗?我把饭菜给你热热?……”
    卓哥终于开口道:“不饿。你别磨了行不行?磨得人心烦。”
    他尽量不使自己的话带出沮丧和愠怒。他明白,事情成了这样,她是很无辜的。要怨恨的话,首先应该怨恨村长。村长将他请到家里,陪他喝酒。那是他长到十八岁第一次喝酒。村长关怀备至地告诉他,已经替他物色到了一个适合做他妻子的女人。当然不是如果做了他妻子,肯定将会有辱他紫薇村第一良好青年的名声的小琴。他一听不是小琴,就推说自己才十八,其实并不急着成家。而村长说,他卓哥不急,他村长急呀!关心他终身大事的全体紫薇村人急呀!早生儿女早得福嘛!再说,一个适合做他妻子的女人已被收留在紫薇村了。村人们就是为他卓哥才收留那女人的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他卓哥不可以辜负全体紫薇村人的一片良苦用心啊!
    他一句接一句将话儿咬死了,反复只说自己才十八,并不急于成家……
    忽然又来了帮村里的男女,都是善待过他的人,也都是他铭记不忘打算日后一一报答的人。他们和她们一起陪他喝酒,一起帮着村长劝他。七言八语的,都说那女人多么多么贤惠,多么多么勤劳,总之多么多么好多么多么适合做他的妻子……
    后来他醉了,在一张什么纸上按了手印儿。第二天他才知道,那是村里替他开好的结婚登记介绍信。
    他当然反悔。
    可村长说,已经派人拿着那介绍信,替他领回了结婚证书!
    那些在村长家陪他喝过酒的男人,一个接一个来到红磨房。都劝他生米已煮成熟饭,何必反悔呢?那不等于是拿他们众人的好意耍笑了一番吗?那不等于是拿紫薇村的威信当儿戏吗?而且,村里已向省报社发了信,邀请当年那位大记者前来采访报道他卓哥的婚礼了!哪怕他真觉得是一颗苦果,为了对他恩重如山的紫薇村,他也得皱着眉往下咽啊!……
    思来想去,卓哥意识到,最应该怨恨的还是自己。怨恨别人也罢,怨恨自己也罢,他明白,都已为时太晚了……
    新娘子看出他心烦。也不难理解他为什么心烦。但她相信,她的好性情,是完全可以慢慢儿化解掉这个已然是她丈夫的小伙儿胸中的失意的。她相信日复一日的生活,终究可以将许多欠情欠理的事,渐渐改变为合情合理的事。
    她停了脚步,笑盈盈地说:“你自打起来就一脸的不高兴,不爱搭理我,好像我昨天晚上使你受了什么大委屈似的!我可不只有干活儿呗!”
    他说:“我不是不爱搭理你,不是因为你才不高兴。你也别胡思乱想的。我过几天兴许就会高兴起来。反正求你今天别推磨,那磨声真的使我心烦……”
    她低头沉默片刻,一抬头,又扑哧笑了,意味深长地说:“你呀,别怪磨声儿。以前你天天推磨,怎么听着不烦?好,我还你清静。我从小儿没见过山,我到山上去转转……”
    于是她挽了一个篮子,从他身旁走出门,徐行慢走地上山去了……
    这女人不料她在山上竟会碰到小琴,小琴也不料自己在山上竟会碰到她。当她们在一条野径上相遇,已离得近在咫尺,谁避谁都来不及了,她们面对面互视着。各自眼里闪过瞬间的愕异之后,目光和表情都变得极其平静了。小琴不但在山泉那儿洗过了脸,而且洗了发。她将湿漉漉的长发挽成个髻高高地盘着。还头戴一个五彩缤纷的花环。从她的发上、鬓上,正有晶莹的水珠儿滴落在她用山泉洗得红润光泽的脸儿上……
    在对方眼里,她像年画上媚气十足的山精。
    卓哥的新娘子,首先默默向旁横跨一步,从窄窄的野径上退让开了……
    小琴昂着头从她面前经过。她头也不回地一直朝前走去,同时暗想——这女人看去目慈面善的,定是个心肠好性情也好的女人了。以她的年龄,该做我卓哥的妈妈,该是我的婆婆才对啊!而且,她定会是好婆婆的……
    这么一想,她便于“紫薇村”三个字恨得咬牙切齿起来……
    卓哥的新娘子在小琴从她身旁走过时,不禁也垂下了目光。她听小琴踩着草叶发出的NFCDENFCDENFCDDNFCDD的脚步声走远了,也没抬起头来望向她的背影一眼。她怕小琴正边走边回头望自己,狭路相逢之后又四目相对,那情形是她不愿出现的,也是会使她倍觉难堪的。这韶华逝尽的女人的自尊,当时受到了很大的挫伤。这一种挫伤,是连卓哥的冷淡和忧郁都不能作用于她的。在已经是她丈夫的小伙子面前,她内心里并没有什么罪过感,只不过因自己足可做他的母亲的年龄而有些内疚。但从此,她却觉得似乎太对不起另一个,按年龄该是自己女儿的女人了。有些女人惟恐自己侵犯了另一个女人。她便是这样的女人,她已明白她对另一个女人的侵犯成为了事实。她自信,她对丈夫的内疚,是可以用加倍的忍让和温情相抵消的。而对被她所侵犯的另一个女人,问题就没有这么简单了。从此这女人的心灵里便埋下了一颗极度不安的种子。她无心再游览山上的景致,一路低着头,心事重重地抄原路回红磨房去了……
    小琴继续留在山上砍柴时,却又遇上了另一个男人,并被那男人粘上身了似的纠缠不放。他是治保主任的丈夫。他也是上山砍柴的。他腰间围着一圈绳子,砍刀别在腰际。
    他先是拦住她,嬉皮笑脸地说:“打扮得小妖精似的,想到山上来勾引谁呀?”
    她想起昨天在人群中,他就站在自己身旁,双臂交抱胸前,眼望着主持婚礼的老者。她清楚,他的一只手,正是在双臂的掩护下摸向自己胸怀的。
    她后退一步,憎恶地瞪着他。
    “哟,这么爱美,还戴着花环呢!让我看看你怎么编的?……”
    他抢前一步,从她头上掠去了花环。她的头发本是松盘在头顶上,想等干了再编成辫子的,是靠花环箍住着的。花环被他掠去,松盘着的长发也同时被他抓散,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挡住了她的眼睛。
    她尚未来得及将头发从脸上撩向后去,已被他趁机搂抱住。然而治保主任的男人想错了。她并非那种反抗能力很弱的小女子。她的反抗出乎那男人意外地强烈!他仅仅才搂抱住她,脸已遭啐了,肩头已被狠狠咬了一口。紧接着她挣出一只胳膊,挥手就扇了他一记极清脆的耳光。这男人恼羞成怒,将她横抱起来狠狠摔倒在地,随即立刻扑压在她身上。她的反抗仍是强烈的,像一只受到大猩猩袭击的山猫一般难以轻易被制伏。于是他们在新叶旧叶铺了一层又一层的林间隙地上翻滚不停,忽而他在上,忽然她在上……
    终于,那男人压在她身上一动也不动了。她喘息着推了推他,他仍一动也不动。她的手感觉到了什么,伸至眼前一看,被血染红了。她恐惧地将他从身上掀下,爬了起来。男人四肢伸展,两眼大瞪着天空,样子可怕。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双手撑地,双膝跪着,从头到脚从脚到头看呆了。终于发现,砍刀的利刃,几乎全部地从他腹侧切入他的身体里了,血汩汩地流着……
    她差点儿失声尖叫起来,下意识地用手掩住了口,她跪退几米,一跃而起,转身仓皇地逃下山去……
    新娘子回到家里,卓哥已吃完了饭,正在刷碗,她走后,他很是严厉地在心里谴责了自己一番。觉得自己实在是没有什么说得出口的理由对自己的新娘子那般态度恶劣。他毕竟是个极善良的乡下小伙子啊!
    他主动冲她笑了笑,以满意的口吻说:“你做的菜很合我的口味儿呢!”
    她受宠若惊地一怔,立刻也笑了笑,将他从锅台边轻轻推开,低声说:“这不是男人干的活儿。今后再也显不着你往锅台边儿站了。看来个人撞见,笑话你,也会笑话我。”
    他讷讷地又说:“我刚才对你那样,你可别生我气。我从小是孤儿,没受过父母的调教,有什么脾气古怪处,你多担待些。”
    她说:“放心。你怎么对待我,我都能担待。我这下半辈子,恐怕只有觉着对不起你了……”
    这女人说着,眼圈儿红了。
    卓哥听她的语调儿有几分哽咽,赶紧又说:“你别这么想,你别这么想,夫妻间嘛,何必谁老觉着对不起谁呢?……”
    这一白天,他们相互客客气气地度过了。一块儿干这干那,将红磨房里里外外都重新规整了一次,还一块儿到卓哥开辟的那块地里去浇菜。只是一块儿歇息时,彼此都觉得没太多的话可说。卓哥尽量使她感到他对她的尊重,而她则尽量使他感到她对他的体恤、温爱,以及自己贤惠又善解人意的好性情。他们相互的客气甚至可以说达到了有点儿小心翼翼的程度,都惟恐自己不慎触伤了对方的什么疼处似的。
    到了晚上,两人都躺在床上后,那情形就更有些不自然,更有些不像夫妻了。中秋节后的南方,夜晚并没怎么凉爽下来,仍无须盖被子。但他们并没有什么所谓毛巾被可供遮体,不过是条旧床单儿,一人扯过一角儿胡乱往各自半裸不裸的身上掩着点儿罢了。女人满心怀的自惭,没了勇气再如昨天夜晚似的炽情似火地示爱。卓哥也心静如水,更是半点儿都没有和她温存的欲望。
    卓哥又不禁地自责起来。
    他就主动找话儿跟她说,试探着隔片刻问她一句,星星点点地了解她的身世。
    “你……在我之前,我的意思是……”
    她明白他的意思。
    她平静地说:“我结过婚。离了。”
    “为什么呢?”
    “他是个酒鬼。一喝醉了,往死里打我。”
    “儿女呢?”
    “……”
    她的儿女都像他这般年龄了。但他们都不是孝心的儿女。离婚后,他们更加翻脸不认她这个母亲了。但她不愿告诉他实情。
    “如果是我不该问的,我保证以后再也不问就是了。”
    “没有什么你不该问的。儿子有,女儿,也有……但都死了!……”
    她忽然哭泣起来。那是一个女人竭力自我抑制着的哭泣,也是一个女人凭自己的理性抑制不了的哭泣,听来令人心碎。
    卓哥被她哭得不知所措,连连说:“别哭,别哭,都是我不好,你这么哭,还不如骂我……”
    但她已哭得拿自己也根本没办法了。她为了抑制住哭泣,竟将被角儿塞入口中堵着。哭声倒是堵住了,身子却缩成了一团,且在颤颤地发抖……
    卓哥心内顿时涌起一阵大的怜悯。他向她移近身去,一边爱抚她,一边说着些温存的、类似怜香惜玉的话儿。仿佛自己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她是他十八岁的,很需要他多多呵护多多温爱的小媳妇似的。不知怎么一来,她就又猫儿似的偎在他怀里了。他就又别无选择地搂抱着她了。她又变得情意绵绵的了,又与他耳鬓厮磨,枕臂贴胸着了。那时的卓哥,真是欲亲难就,欲拒不能,嘴说着并不由衷的话儿,怀拥着并不喜欢的新娘,一心一意暗念潜想的却是另一个女人小琴……
    窗外忽有火光闪过,紧接着响起急促的拍门声。卓哥趁机起身,披衣去开了门,见是一个持火把的本村的男人。她听到那男人匆匆地对卓哥说了几句什么,他一回到屋里,就摸着黑穿裤子穿鞋。
    她欠身点亮蜡烛,不安地问:“出什么事儿了?”
    他说:“治保主任的男人,白日里上山砍柴,到这会儿还没回家。村里的人都帮着上山去找,我也应该去。”
    她便也默默地穿起衣服来。
    他问:“你穿衣服干什么啊?”
    她说:“我跟你去!”
    他一口吹灭蜡烛,不以为然地说:“你这又何必呢?安心睡你的吧!”
    黑暗中,她以一种知情达理的口吻说:“你是整个身子属于村里的人,我是整个身子属于你的人。那么我起码半个身子也是属于村里的了。我也去,村人们不是会对你的印象更好了吗?”
    卓哥望着她的身影,觉得她是那么深明大义,心中竟真的对她起了几分敬意……
    山上,执火把的人们围成一圈,一个个呆望着发现了的死者。
    村长说:“大家散开,各处细心找找。看能找到什么物证不?”
    于是众人四散开来……
    上苍似乎对人的命运自有一套安排。该逢凶化吉之时,必逢凶化吉;该在劫难逃之时,一百个贵人相助,也改变不了一个被劫数套定的人的命运。
    小琴那落在山上的花环,竟被卓哥的新娘子发现了。她捡起花环,想了想,四面望了望,见没谁注意自己,立刻将自己的火把插入土里弄灭了。接着她就避开着到处的火把,穿林跃涧,专走黑暗之径下山去了。她走到溪旁,驻足又想了想,又四面望了望,便蹲下去,遂将编成花环的每一朵花都细心地一瓣瓣扯碎,每一茎草都细心地一节节掐断,一把又一把地撒向溪里,让溪流带去得无影无踪……
    卓哥回到家里,见她的身影坐在床沿儿发呆。
    他问:“你早回来了?”
    她“嗯”了一声,沉吟片刻,反问:“人们找到什么物证了吗?”
    他说:“哪儿去找哇!黑漆漆的一个夜晚,满山遍岭的人,都瞎转悠呢!睡吧!”
    于是他们又都脱衣上床躺下了,各有所思,都在黑暗中瞪着屋顶,不复再能重试温柔。
    她听他叹了口气,悄问:“你有心事儿?”
    卓哥忧患地说:“想我们紫薇村,几代传下来的好村誉,方圆百里内的好名声,都道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一个村,今日里出了条人命,只怕千好百好,忽然的会抖落出些丑事儿,毁于一旦呢!”
    她说:“我知道是被谁杀的。”
    她的声音很小很小,但对于他却如雷贯耳。他一下子欠起身,扭身望着她问:“你怎么会知道?”
    “我在林子里找着一个用野花儿编的圈圈儿,我今天在山上碰见一个人头上戴过。”
    “谁?”
    “我要埋在心里,对谁也不说。”
    “这不行!也不对!人命关天的事儿,你快告诉我!”
    “告诉了你呢?”
    “我明天一早儿就汇报村里……”
    “我要是说出来,你可别惊着。”
    “说,说呀!……”
    “我在山上碰见的是你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儿,当时那花圈圈儿戴在她头上……”
    他猛一把捂住她嘴,冲着她耳朵低吼:“你胡说!你想陷害她是不是?我把你当人看待,没想到你的心这么坏!”
    他的手捂得那么紧,使她喘不过气儿了,快要窒息过去了。她使劲儿推开他,坐了起来,并摸索到火柴,点亮了蜡烛。
    她将蜡烛举在自己面前,使烛光照清着自己的脸,神情异常镇定地对他说:“你看着我,你觉得我的样子像是心存陷害人的念头吗?”
    他便定定地看着她的脸。越看,越加确信她并非自己认为的那种女人,越加确信她的话并非无中生有了……
    他手臂一软,颓然仰躺在床上。
    她却仍那么举着蜡烛,低声然而字字清楚地问:“还用点着蜡吗?”
    他说:“不用了。”
    他眼角流下了泪。他胸膛里已经龟裂过破碎过的心的散块儿,又开始一次纷纷地龟裂纷纷地破碎了……
    她吹灭蜡烛,也又仰躺下去。
    “那东西呢?”
    “我毁了。撒在溪里了。放心,谁都再休想找到一点点儿了。”
    “肯定是那男人……在山上欺负过她……要不她怎么会……”
    “我也这么想。”
    “求求你,卓哥我求求你了!她命够苦的了!紫薇村对她不公道呀!她不是那种凶恶的女人呀!你……你可千万别对外人透露一个字呀!……”

《红磨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