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雪林姑丽与爱弥拉克孜沉痛谴责泰外库 泰外库的精神负担
    严寒的冬夜奔跑、巧遇、无言以对
    雪林姑丽是软弱的吗?曾经是的。她温顺,寡言,爱哭,毫无保护。艾拜杜拉为了这曾经劝导过她多少次呀。艾拜杜拉说:
    “你还记得么,我们刚上小学的时候,那个被娇惯了的小流氓,他每天欺负我,他把沙土扔到我的书包里,把我推到泥坑里,还管我叫‘丫头子’。我一声也不吭,我不愿意和人打架。他以为我是不懂还手的,有一天我正在做功课,他把半瓶墨汁洒在我的作业本上。我跳起来‘叭’给他一个嘴巴,他一个跟头倒在了地上,他爬起来抄起了棒子,我夺过了他的棒子,左手又给他一个嘴巴。他两边的脸肿得高高的,扬言要和我动刀子。同学、老师、包括后来我的父母都很惊奇,他们从来不知道我会打人,连老师都警告我小心那个小流氓的报复……其实呢,一点事也没有,从此他服气了,见了我俯首帖耳,后来,我帮助他还提高了学习成绩。过了很久以后,他有一次说:‘唉,艾拜杜拉,没想到你打人那么厉害!从那一次,到现在我一感冒耳朵就嗡嗡地响呢!’”
    “……不记得有这么回事。我只记得有一次男生和女生打架,你抄起了一把椅子……你的样子真可怕,我以为你要砸死一个人的。”
    “是的是的,有这么一回。其实我也是为了吓他们,哪里能真的往人头上砸呢!我们有多少办法?就有这样的人,视善良为可欺。我们退让,一次、两次,直到第十次,但是第十一次,我就一定要把他打回去,让他永远耳朵边嗡嗡作响……”
    在试验站,杨辉也常常给她讲:
    “不要怕困难,不要怕坏人,不要怕旧思想的习惯和流言蜚语。你如果不怕它们,它们就反过来会怕你的……我刚到伊犁工作的时候,也是阻力重重。一抬头,全是维吾尔人,男的留着胡须,女的穿着连衣裙,个子不比我高一头也高半头,说话叽里嘟噜,听不懂。我提出什么技术上的建议,没有人听,还有人拿我开心,说我的坏话……为了这,我不知道哭了多少次。赵志恒书记告诉我,第一要学会跑路,第二要学会说话,第三要学会吃饭睡觉,不管在什么条件下都要能吃能睡,第四要学会吵架,只要是为了生产,为了集体的利益,什么人都敢碰!只要你相信自己正确,你就不要低头,不要畏缩……”
    还有再娜甫,还有伊力哈穆和米琪儿婉,这都是雪林姑丽的良师益友,美好的、智慧的语言是能赠予人的最高贵的礼物。他们的话语确实就比黄金更珍贵。然而,还有一个老师,还有一种语言,它比什么都更加强有力,比什么都更能说服人和改变人,它的名字叫做“生活”。
    雪林姑丽是好面子的么?生活偏偏一次又一次地无情地往你的脸上抹下锈斑,然后打开聚光灯,让众人观看你的被涂丑了的双颊。雪林姑丽是娴静和内向的么?生活的浪潮却一次又一次地将你抛起又放下;到处都是雷鸣、闪电、风风雨雨,是明的和暗的漩涡和湍流,是纠缠不清的大大小小的结。雪林姑丽是文雅和纤细的么?生活偏偏不仅使你面对了粗犷,而且面对了野蛮,面对了狼虫虎豹——恰恰投枪与木棒就在你的手边。
    在打坏了那一炉馕以后,雪林姑丽委屈地向杨辉诉说了事情的始末。“走,我们找大个子去!”杨辉拍响了桌子。怎么能让杨辉为这个分心呢?县农技站站长和报社记者马上要来了,他们要总结杨辉的工作,还要给杨辉照相呢。“您不用管了,我一定设法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雪林姑丽说。
    “那你先不要回试验站。七队的情况我知道一些,农村的技术工作从来离不开思想政治工作,你们队的几位人物我也都打过交道。他们要干什么呢?你不能回避,也回避不开。他们要在你身上做文章呢。”
    于是,雪林姑丽留了下来,她出席对伊力哈穆的批斗会。开始,她简直不敢抬起头。她替直端端地站立在那里的伊力哈穆哥难过,胸口憋闷得透不过气来。她替那些随声附和、信口攻击伊力哈穆的人害羞,她不敢、不愿意看这些人的下贱的嘴巴,正像不敢、不愿意看一个外科病人的化脓的疮口。她万分厌恶那些造谣者和诽谤者,不管他们说得怎样好听,她也不想看他们,因为她从来不看长着红绿须毛的毛毛虫或长着花皮的毒蛇。她低着头来开会,却仔细地听着每一个发言和发言之间的沉默和欷歔。沉默和欷歔给了她许多力量,于是,她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触到了许多社员的目光,她们用目光交换着彼此的忧虑和同情。然后,所有的忧郁的、含泪的眼睛都集中看向伊力哈穆。“如果是我,”雪林姑丽想道,“如果是让我一次又一次地站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果是让我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恭听这些诬蔑不实之词,我将无法忍受下去,我将无法活下去的。”
    然而伊力哈穆仍然默默地站在那里,有时,他身子动一下,他抬起手来搔一搔脸颊,他把全身的重心从这条腿移到那条腿,再从那条腿移到这条腿,显然,他有些疲劳,有些烦躁了。但过上一会儿,他又放松了身体,哪怕是无可奈何也罢,他似乎站得并不那么不舒服。伊力哈穆的样子有时候像是听得十分用心,他头微微歪斜,脖子略略前伸,口稍稍张开,似乎被发言吸引住了。有时候却又像是在想别的,他的眼睛在看别的影像,他的耳朵在听别的声响,他的心被吸引到别的事物上。他的脸上偶尔也显露出愤懑和痛苦,还有嘲讽和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平静的思索,一种谦和的良善。
    雪林姑丽目不转睛地看着伊力哈穆,从伊力哈穆的姿势和面孔上她好像体会到了许多。尤其她知道,伊力哈穆并不是为了个人,而是为了她雪林姑丽、为艾拜杜拉、为廖尼卡和狄丽娜尔,为乌尔汗和波拉提江,特别是为泰外库,为了全体社员,其中也包括那些正在用粗暴的言语损伤着他的那些人而受过的。想到这里,她的喉头哽咽了,嗓子里好像点起了一把火,发生了许多辣的、苦的、割人喉管的烟。就在这个时候,伊力哈穆略一转头看到了她,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伊力哈穆克制地、却是鼓励地向她一笑,憨厚地露出了上牙花子,笑的样子像是一个悄悄地做了好事,不追求表扬却终于被发现和表扬了的孩子。一股清凉的泉水熄灭了她喉头的火和烟,她整一整头巾,更好地坐在那里。
    在停止生产开了一天会议以后,宣布第二天改为上午生产、下午开会。下午大家来开会,不知为什么屋里烟气特别大,一种刺鼻的、有毒的恶臭使人们无法进文化室。开开门吧,室内温度就会立即降到零下,有人进了屋里又被烟气臭气熏了出来,站在门口咳嗽。捅一捅用废油桶改制的铁炉子吧,屋里的烟气更大了。见到这个情况,伊力哈穆什么没说就走了,过了一会儿,他扛来了一个梯子,他攀着梯子上到了屋顶上,检查了一下烟囱,由于年久失修,烟囱堵住了,他脱下了棉衣的一只袖子,伸进一条胳臂去掏烟囱,他掏出了一团泥土、树叶和煤烟的混合物,胳臂上全是没有充分燃烧的烟灰末子,他的样子像一个煤矿工人。然后,他下了梯子,抓起几团雪洗了脸和手,这时,文化室的室内温暖和舒服了。他低头走了进去接受“批判”。在用雪洗完脸站起来的时候,他伸了一个懒腰,好像十分高兴。雪林姑丽甚至听到了他在小声唱歌,是维吾尔人最爱唱的帕哈太克里民歌:
    把天下的树木都变成笔,
    把江湖和海洋的水都变成墨,
    把蓝天和大地都变成纸张,
    也写不完领袖毛主席的恩情。
    伊力哈穆的脸上一片光明。光明的脸上带着愁苦。雪林姑丽的心里一片希望。既然她信仰伟大的真主,她怎么能不相信和她一样相信真主的乡亲?
    但是,雪林姑丽的光明心境被破坏了,因为她看见了泰外库,她的从前的丈夫。这个高大、强壮、粗野然而绝对正直的男子如今好像换了一个人,猥琐,委靡,一脸的晦气和苦相,好像吃多了驱蛔药片。如果说从前他像一匹野马,现在却只像一头患 了重症的呆熊。雪林姑丽一见到他,直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昨天晚上,雪林姑丽给伊力哈穆送去了一点吃的东西,她才不管章洋的禁止与伊力哈穆来往的禁令呢。米琪儿婉说:
    “我打问了好多人,就是有那么一帮子老婆子在胡说八道,在讲泰外库,而且还说是咱们两个人说出去的……我追问了半天,查不出来源来,但是,人们说,似乎前几天在古海丽巴侬家里喝茶的时候听帕夏汗说起……”
    “这些下流娼妇!”雪林姑丽第一次骂人了,脸涨得通红。
    “这是一个阴谋,”伊力哈穆说,他甚至笑了,“我担心的是泰外库,他怎么这样容易上当……”
    “我担心泰外库……”这话真使雪林姑丽热泪喷涌!
    “我们应该去告诉泰外库……可又不方便,章组长住在他家,他不会允许我和他说话的……”
    “我去说。”雪林姑丽第一次把一件难办的事揽到了自己的身上。
    ……终于,这一次她等到了散会,偏偏章洋又把泰外库和尼牙孜、包廷贵和库图库扎尔几个“积极分子”留下了,雪林姑丽在门外等着,她几次轻轻拉开门,透过门缝,看到了泰外库的心不在焉和不耐烦的表情。终于,泰外库向门口走来。
    就在文化室的门前,在一个为了每年浸泡麻纤维做套绳而挖的坑边,雪林姑丽挡住了泰外库的去路。
    “请等一等!”她命令说。并不顾忌身旁还有人过路。
    “您?”高大的泰外库被瘦弱的雪林姑丽吓了一跳,“您好!”
    雪林姑丽并不回答他,她的眉毛立起来了,她的目光尤其严厉,她说:
    “听着,我告诉您几句话:我从来没有说过您一句不好听的话,米琪儿婉姐更是没有。那些毛驴子的话语,只有毛驴子才传播,毛驴子才相信,您如果还算是个人,您自己去问清楚,并且好好地想一想吧,可伊力哈穆哥到现在担心的仍然是您……呸!您让我感到耻辱!”
    雪林姑丽一甩头就走了,迈着大步,迎着寒风。她计划的本来是另一种文明得多的说法,但是愤怒使她第一次啐了别人。她威风凛凛,说了,啐了,骂了,走了,把一头孤零零的呆熊丢在了一边。
    泰外库低下了头。从那一天起,他的理智和记忆似乎都丧失了,混乱了。酒醒以后,他模糊地觉到自己做了一些很冒失的事情。“活该,反正不管怎么说,他们把我写的信拿出来取笑,我永远不原谅……”他安慰自己,坚定自己的怨恨,用怨恨填补心灵的不安和空虚。他还记得:自己在一种暴怒、绝望,一种非理性的狂乱之中,在麦素木的指导下好像写了一些什么控告伊力哈穆的东西。不久,章洋找他谈了话,拿出了他亲笔写的和签了名、按了手印的材料。那材料使他自己也怵然失色,譬如说什么伊力哈穆挑拨和制造死猪事件,这明明是昧着良心胡说。他想更正和辩驳,他甚至想抗议,但是他张不开嘴,难道他能说是在醉后,在别人影响下写的吗?那他不是成了个信口雌黄,自打嘴巴的长舌妇了吗?他默认了这一切,他失去了衡量是非和真伪的能力。他好像落在了一片黑暗之中。他想躲开章洋,他从来没有当过积极分子,他更不想当批判伊力哈穆的积极分子。但是章洋没完没了地纠缠着他,又是真心诚意地关心他和接近他,章洋有时候给他烧茶,帮他扫地,使他十分过意不去,章洋要他在会上念本来就是他亲笔写下的“控告”,他无法推辞。反正事情已经是这样了,他从小就是孤儿,今后仍然是孤儿,他是戈壁滩上的一粒黄沙,他是盐堿洼地上的一株孤独的芨芨草。他开篇念了几句,念不下去了,但是章洋仍然热情地培养他,向他讲解斗争的意义,讲解伊力哈穆就是当前的马木提乡约,就是最危险的敌人。这些东西的灌输,更使他的头变成了一个装满了垃圾、死死实实、毫无空隙的筐篮——木头疙瘩。他的心似乎变成了冷冷的石块,他的血液也不再通流……就这样过了几天,他像一块木头,默默地参加了几次对伊力哈穆的批判会,在他完全没有想到的情况下,雪林姑丽向他说了一些十分愤激的话。
    雪林姑丽说了些什么呢?雪林姑丽说的话对于泰外库像鼓槌敲打在树墩子上,没有能发出一下清亮的反响。
    雪林姑丽走了,章洋走了过来,问:
    “那是谁?她和你说了些什么?”
    “没有谁。”泰外库加快了步子。
    他回到家,和章洋一起喝了茶,稍稍休息一会儿,雪林姑丽似乎有两句话仍然在他耳边响。“我没有说过您的坏话,米琪儿婉更没有说过。”这话是什么意思?“伊力哈穆哥现在仍然担心您。”担心?什么是担心?他在问自己。他好像是隔着一道墙听到了邻居说话的声音,他听不清,更看不见隔壁的光辉,但是这声音是告诉他,隔壁有灯光,有人,有生活,自然这一切都不属于他。
    “毛驴子!”雪林姑丽还骂“驴子”了吗?这是一根刺,似乎扎透了什么。算了吧,他挥挥手,把透风的小孔又堵住了。
    章洋去主持工作组的会议,泰外库一个人躺在毡子上,一动也不动,灯捻在跳动,灯油已经不多了,泰外库也懒得坐起来添油。他干脆闭上眼睛,免得灯捻跳动看着难受。这些天,他懒得出奇,已经五天没有做饭了,每天三顿,都是奶茶就馕。章洋显然不习惯这种吃法,他都瘦了。
    他听到了门声,他以为是章洋回来了,眼也没睁,一阵寒风冲向他的全身,奇怪,这个进来的人为什么不关门,这样的冬夜哪有进门不关门之理?他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了一个黑影。
    这是一个特别高大的女人,她的影子差不多挡住了整个门框,她穿着一件剪绒的短皮大衣,长毛绒领子翻在外面。披肩把头脸围得严严的。下身是一道长裙,露出了有些尖头的家乡的皮靴。……他屏住了气。在不稳定的灯光返照下,他看到了扩大了的爱弥拉克孜的身影。
    “您在吗?”身影问。是的,她就是爱弥拉克孜。只因为泰外库躺着自下仰望,才显得身影特别高大。
    “是您,爱……”泰外库坐了起来。
    爱弥拉克孜不关门。任凭零下三十度的夜风吹进这间简陋的房屋,她也没有容泰外库叫出她的名字。她说:
    “我今天刚刚听到了您所做的一切,您,您,我要来告诉您……”
    “请坐,请坐下谈呀……”
    “不。我不是来做客的,也不是来看望您的。我来是为了作证,我是来充当证人的。请,您请,请不要关门,我说一两句话就走。米琪儿婉姐姐亲手把您的信交给了我的。后来信怎么传到了外面,我也不知道,但是,这只能由我负责,与米琪儿婉姐无关。我看着您的信,来了一个伤病人,就是尼牙孜,现在他是您最亲密的战友,是您的导师和父亲了吧?我忙着照料他,这中间可能发生过什么事情吗?我没有抓住谁的手,但是,我负责,米琪儿婉姐无辜。我万万也想不到您去诬蔑米琪儿婉姐和雪林姑丽,您辱骂她们,听说您现在还成了诽谤伊力哈穆哥的勇猛斗士……您真卑鄙,真肮脏……”爱弥拉克孜的牙齿咯咯地响,她说不下去了。
    “爱弥拉克孜,您听我说……”
    “不要叫我的名字,”爱弥拉克孜像被火烫了似的叫道,“从此,我不认识您,”她的声音呜咽了,“我难过,只是因为我后悔……看您的信的时候我流了那么多泪,我还以为我碰到了一个真正的男子,一颗纯洁和热烈的心……谁想到您是这样地不可救药地愚蠢。尤其可恶的是,您竟然那样心地卑劣,竟然听任,不是听任,而是和那些毒蛇一起去毁掉那些您本来应该尊敬和珍重的东西……您使我永生永世感到不是您而是我自己可耻、下贱、丢人!”
    夜风灌满了小屋,水桶里的水正在冻结。煤油灯捻的光焰最后跳动了一下,熄灭了。在爱弥拉克孜的高大的身影的背后,在树影之间是闪烁的寒星……爱弥拉克孜转身离去。
    泰外库屏神静气,任凭刺脸的寒风吹打着他,他没有穿棉衣,人好像快冻僵了,心里却感到了一丝丝暖气。
    过了好长时间,似乎一切都凝结在那里了,地球已不再转动,时间已不再流逝。泰外库忽然站了起来,他穿上靴子,戴上帽子,却没有穿棉衣,他一件绒衣就跑了出去,向爱弥拉克孜走去的新生活大队那个方向追去,他奔跑着,跨越着,深一脚浅一脚。风越来越大了,把屋顶和树枝上的积雪吹到了他的脸上。他的脸颊反而热一些了。他迈着大步,奔跑着,像一匹好马一样地跳跃着,一溜烟来到了坟地旁边。这就是那一次泰外库为爱弥拉克孜解围,后来把手电筒借给了她的地方。他停了一下脚步,定睛向前看了看。下弦月已经升起,照着左面的荒滩、堵坟墓和右面的大片农田,照着前面的伸延到远方的大路,现在,荒滩、农田和大路又都隐没在统一的白雪的覆盖之下。白雪青光之中,泰外库看到了一个匆匆移动的小黑影……那就是她。
    泰外库加快了步子,很快,他已经走近了,离女医生只剩了二三十米远。他已经利用月光看清了爱弥拉克孜的大披肩,看到了她的肩背在走路的时候的摆动,看到她的有力的腿怎样迈上高坡,又怎样走下了低地,他还看到了下弦月送过来的杨树影,一道又一道地从她的背影上飘摇而过。他多么想追上去,走近她,拉住她的手,和她好好地谈一谈啊。在那一次她送还电筒之后,在伊力哈穆家土炉前的疯狂发作之前,他想了多少话要在下一次会面的时候告诉给她呀:他要向爱弥拉克孜诉说自己的过去和未来,诉说自己的过失和自己的天良,诉说自己的孤独和欢乐,诉说自己的好朋友和坏朋友,自我批评和今后的打算与愿望……他要披肝沥胆、敞开自己的灵魂、倾听爱弥拉克孜的检验、评论和解剖,从此爱弥拉克孜就是他最好最好的友人,哪怕她并不愿意成为他的妻子……
    今天,他又见到了爱弥拉克孜,爱弥拉克孜又一次来到了他的不成样的房间。他的不成样子的生活……已经完全崩溃了……他能和她谈什么呢?姑娘呜咽了和愤怒了,这是他造成的啊。
    他离爱弥拉克孜更近了,再迈几步,他就又可以看着她的骄傲的、轮廓分明有力的脸庞,他就可以哪怕是略微为自己解释那么一两句,或者是请求她的原谅,安慰一下她的心了……然而,他止步了。
    “……我不认识您!”
    他的耳边又响起了这好听的,却是宣判死刑的声音……他感到,他的身躯已经是彻骨冰凉了。
    原来,已经到了离新生活大队医疗站不远的地方,他远远地看到爱弥拉克孜走近了医疗站的门,看到她在摸口袋,掏出钥匙,开锁的爱弥拉克孜走进去了,门砰地一声关得紧紧的,紧接着,电灯亮了,是爱弥拉克孜在拉窗帘,然后窗帘上映出了爱弥拉克孜的剪影,那样可爱,那样娴雅,又是那样孤独……看样子,姑娘在看书吧,但是,没有多久,她的头伏在桌子上,她的肩在一动一动,她又哭了。
    “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泰外库呻吟着,悲痛欲绝,他抱住了一棵路边的小树,才使自己没摔倒在雪地里。
    远方又出现了一个黑影,稳定,从容,大步向这边走来。泰外库转过了身,他冻得嘚嘚地发抖,他不想见任何人。
    但是那人走到了他的身边,似乎在观察着他。泰外库自然用背背对着那人。
    “泰外库!”
    正在发抖的泰外库又是一个冷战,是伊力哈穆的声音,他转过了身。他看见了伊力哈穆,穿着山羊皮领子的崭新的黑条绒面棉大衣,他的眉毛上和胡须上,以及帽沿下面全是冰霜,他像一个白发老人了,然而,他的眼睛里跳跃着欢乐的火星,连泰外库都觉得了。
    “我从县里来。”他解释说,“您为什么没有穿棉衣?”他拉住了泰外库的手,“我的胡大!这么冷,您会生病的……”伊力哈穆脱下了自己的短棉大衣,披在了泰外库身上。
    泰外库又是一抖。他拿下棉衣往伊力哈穆手里一推,仍然穿着一件绒衣跑回去了,他好像是怕伊力哈穆追上来,跑得飞快。
    伊力哈穆皱了皱眉,用手拂了拂脸上的冰霜,他看了看医疗站的房屋,这才恍然泰外库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轻轻摇了摇头,又吐了口气。“会好的,”他自言自语说,“一切都会很好。”他又说。抬起大步,像一个接受检阅的战士,他向着泰外库身影活动的方向走去了。
    小说人语:
    六十年,已经写了一千五百万字了。
    然而这一段,尤其是爱弥拉克孜谴责泰外库这一段,什么时候重读什么时候会把小说人自己激动得热泪盈眶、泪流如注,读一次大哭一次。
    因为爱。因为尊严。因为痛心疾首!痛心疾首!痛心疾首!
    陆文夫兄曾经婉转地说,本小说人首先是诗人。然而,这一回是小说,真正的小说,是戏也是情,是正义也是痛苦,是爱也是顿足,是严丝合缝的情节故事。
    终于,小说人找到了自己,在幽默与游刃有余之外,在老练与左右逢源之中,找到了四个字:
    痛心疾首!

《这边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