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曼达

韩淼面孔上一共有三种气色,灰、白、淡青。于是也就有了三个相衬的表情:不动容的五官平铺在那儿,眼皮松弛到极限,目光有点瘫痪。这个表情在她二十四岁时被他看成稀有的宁静(我知道他想用的形容是“圣母式的”)。这时她四十二岁,佩戴这表情和灰灰的清晨脸色,是令他敬畏的。韩淼上班前的脸色转亮,他知道那是她涂了底色。这样就开始了她很正式的法律公司职员的一天:眼睛、眉毛,嘴角,都用着一股力,微笑也带着一股力。他到她的公司办公室去过一回,见她清亮的白脸蛋儿上肌肉饱胀着,语言、笑容,与同事的一两句调侃,都在她白色光润的皮肤下被那股力很好地把握住的。她倒一点不冷落他,忙进忙出不时总会给他偷情似的一笑。只是眼珠子的笑,很霎然的,一个妩媚划过去(只有一次,我在一个Party上,看见韩淼对老杨这样迅捷地妩媚过)。但他在她办公室就只敢坐在指给他的那张椅子上,坐得四方四正,心里并不为有这样练达、强干的妻子得意。以后再怎么也不去她的公司了。尽管韩淼那次回来带种怂恿的意思告诉他,公司里两个女实习生说他“可爱”。她是故作怂恿的,知道也不会把他怂恿得怎样,乐得大方一回。他在半夜十二点半下班回到家时,韩淼是洗得过分干净而有种微微发青的肤色。她总是靠在床头看书,发青的脸上,所有对他的不满、怜悯、嫌弃、疼爱都泛上来。她面孔这时真不好看,所有的好看都失了踪。他一般到卧室点个卯就去厕所。小便、刷牙、洗澡,看看韩淼看剩的报。她一般在他进卧室报到时就身子往下一沉,沉进被子里,同时一手熄床头灯,表示她等待他,为他熬夜,情分尽到了。有时她会在被子里对厕所说:“杨志斌,给你留了饭在冰箱里。”
    他们一直跟大学里那样连名带姓地称呼对方。有时他想,到老了他俩还会跟大学同学似的。这样反而浪漫,一生一世的做同学。
    “杨志斌,这么晚了,烟就不要抽了嘛!”韩淼在床上叫,声音跟办公室里很不同,既无助又权威。对抽烟的恶感,是韩淼和美国女人学来的文明。
    他赔理地说:“就抽一根!上班六个钟头不能抽……”
    他在一个办公大楼上班,穿件紫红制服,手里拿个报话器。旋转玻璃门边置张桌子,下班时间过后,进楼的人必须在桌上摊的簿子上签名和记下进出的时间。有什么事报话器是通警察的。上班快一年了,杨志斌不知“有什么事”会是什么事。进楼的人像看不见他一样直接到簿子前签名。有不知规矩的,他只需小叫一声:“Excuseme!……”那人便拐回来,还是跟没他这个人似的,直冲那桌子和簿子去,唰唰划上名字。即使他谦卑的手指点出他签错的位置,还是不能使他的存在获得承认。那人抱歉地笑笑,纠正自己,嘴里客套两句。抱歉和客套也不是具体的,有针对的,总之他是在人们大而无当的无知觉里尽职。
    韩淼又叫两声“杨志斌”。他有了一点讨厌的心情,却不完全是讨厌妻子。他走到阳台上。阳台很小,像国内所有人家一样,这阳台是狭小空间的一个挣扎。在美国,他们的居处没那么挣扎的,不过是舍不得阳台冤枉地空在那儿,这里的中国人家都不习惯在空间运用上太挥霍,有车库的人家车库常是盛剩余物资的,车却泊在公用地盘上。实在盛不下,就举办个“GafsgeSale”,或是“YardSale”。一间车库的东西全倾倒出来,开肠破肚般的,花花绿绿的杂碎铺出偌大一摊:改朝换代的家具,衣服,成年的孩子们曾经的玩具,骑过的自行车,主妇们图便宜买回却不想活受罪去穿的各色高跟鞋。杨志斌逛这类旧物摊子是享受的。他有次买回四张塑料餐椅,椅子腿一条不残,一共才花了四块钱。韩淼听了价钱,快乐的人都轻盈了,利落地把它们擦洗一新。现在这些椅子一只摞一只,摞在阳台角落,上面还放一只装满旧书的纸箱。紧挨那一对仿青铜的天使,也是从某家的“车房拍卖”买的。其余是一些旧厨具、餐具,两个台灯,一对蜡盏,还有一幅镶在镜框里的佛像浮雕。零零碎碎的是些瓷花瓶,水晶摆设、几打音乐磁带和两把吉他。一只没有梳妆台的梳妆凳,粉红夹银花纹的缎面,温柔得不够正派。大部分东西是直接从别家车库搬进这阳台的。没多少花费就把阳台堆个半满,韩淼和杨志斌对这点很知足。至于每添件东西就多一层尘垢的积攒,就少了几度活动半径,他们不以为然。他们还尚待发现最时髦的富有是空空荡荡。就像那次在迪妮斯家看到的那气魄很大的空荡,四千尺的屋几乎什么也没有,墙都空出来挂画,地板冷傲闪光,托着无比精细的一块绿地毯,很遥远的,摆了些沙发、椅子。一行楼梯旋上去,旋入一个炮台似的小格局。(我听迪妮斯说,人睡在那上面。)韩淼和杨志斌为如此荒诞的空间运用几番交流眼色。从迪妮斯的Party回来,韩淼对杨志斌说:“摆两个篮球架,迪妮斯家可以赛球。”杨志斌直是感叹地摇头,不屑评说地苦笑。他们去过现代美术馆,几幅画是大大小小几张帆布,上面涂了白颜料,画框却是煞有介事,一点不偷工减料。那时杨志斌刚进入“伴读”角色,到美国不满一礼拜,韩淼告诉他,画这些空白的艺术家很有名,这个画派也有说法,叫“Minimalism”,就是表达的无限缩减,简化成零,相反零又是无限的表达。韩淼在跟他讲解时,她自己也是没半点心服的。她和他的认识最后统一了,认为那类画家在拿全人类开玩笑。(韩淼告诉我,迪妮斯的房就让他们想起那派被称为“画”的空白来。)
    烟抽到一半,杨志斌想起阳台也不是抽烟的地方。楼上一家人打过两次电话来,请他不要在阳台上吸烟。烟冒到上面去,把三个孩子两个大人给祸害了。电话是和气的,第二次比第一次还和气。女主人他是见过的,见了便笑,牙齿全笑在脸外面。三十八九岁,牙上还箍着金属矫正器。跟她女儿一样,未来会有个矫正过的标准笑容。
    杨志斌掐掉烟,很不舍得外面凉而辣的空气,慢吞吞拉开门。忽听见楼上也在开门、关门。楼上人家不知谁又给他无辜地祸害一次。说不定女主人专到阳台上等着捉拿他这股烟味的。脚步在他头顶吱吱地走走停停。听也听得出,那是拥挤热闹的一个家庭,也是不荒废任何一寸领土而放满新旧家具和摆设。也跟他两口子一样,在憋足劲存钱,存够了去买个带车库带小院的宅子来,好有更大空间去填塞(迪妮斯那样阔绰的空间的确有些不成话,我们中国人觉得住在塞满家什的地方比较安全)。
    每天早上,杨志斌在韩淼忙乱梳洗时一动不动地醒着。她总是免不了搞出颇大响动:冰箱门是甩上的,杯子底也必得砸一下桌面,所有化妆品被拿起被搁下也是非得在假大理石的盥洗台上磕出声响。每一样响动都让他躺得更静止,呼吸也夹紧。韩淼吃完早餐进卧室来换衣服,动作也是响的。卧室里淤积了一夜他俩的气味,此时已成厚厚沉淀,被她的动作搅起一股股风。不仅仅是妻子一个人在响,她只是整个主流社会响动的一个细节。主流社会的每一分子都在同时间,不同空间做着完全统一的一套集体动作。这套动作是程序化的,机械的,因而是极为靠得住的。主流社会成员们在各自小格局里弄出响动其实是遥相呼应的,是被一根无形指挥棒指挥着。因此韩淼响动得理直气壮,她拉抽水马桶的那种果断,带点发泄意味,其实是巨大集体音响的一个细小和声。她是有道理发作的;一个家庭的经济主力完全有道理“唰啦”一下,一拳捅进外套的袖管,将两腿踹进裤腿,两脚登入皮鞋,弄出皮肉与其他无机物的摩擦、碰击之声,都是有道理的。尽管她主观上一点没有发作的意思。韩淼最后看一眼床上的丈夫,目光温存,躺得再死他都觉得出它的软和、温存,如同母兽出猎前对犊子的一个温情回眸。之所以有如此目光,也在于韩淼对自己不幸有如此的动物母性而无奈。因而她一早上的摔摔打打,那与庞大社会主流里应外合的种种响动,以这一温存回顾而收了场。她心疼他:他一表人才,正当年盛,曾在社会中在事业中在女人中处处找得到位置,此刻却在这个社会声势浩大地进入趋动程序的早晨,蜷睡在局外。他浓黑油腻的头发之下,那曾经标致的脸容,过多睡眠形成的永久性睡眠不足,是韩淼看不得的。多看她心里会生出一种莫名的愤怒。不光是对杨志斌愤怒,好像有一大堆东西,比如时运、环境,宿命的暗中摆布,包括她韩淼自己,都要对眼下这个令人既嫌恶又怜惜的杨志斌负责。这个胆怯得连在人前说英文的胆量都没有的杨志斌。韩淼在他绝望地支吾英语时,偶尔心里会有另一个杨志斌:弹吉他、唱歌,歌是英文或西班牙文,他并不懂词儿,却给他唱得很漂亮。杨志斌学过六个半月西班牙语,就够他拿来玩了。在他那儿什么都是好玩的,弹几下钢琴、吉他,写两首没韵亦没标点的诗,球无论是踢的是打的,他都在行。所有的东西他一玩就会,会了就成功。杨志斌和韩淼在大学认识的时候,他身边一圈女同学,他的容貌和才能其次,首先倾倒她们的是他的好玩。
    妻子高跟鞋叩地板的声音沉杳之后,杨志斌会好好睡一觉。妻子化了严峻的妆,穿着带垫肩的衣服坐在读华尔街报股票章的人群里。地铁载了满满一车皮如韩淼这样的律师助手,公司大大小小的经理、秘书,推销部门具有进攻性、征服性的男男女女,银行老老少少的出纳。杨志斌感到妻子以及同类过的是专业生活,而自己却过着业余生活。他什么专业也没有,在专业人员过专业生活时给余了下来,睡觉。他不知该和谁归为一类,大概是十点以后把孩子们推到马路上的女人们。对于她们,他都只能旁观。一天他看见一个女人从马路对面的旧货店出来,推的婴儿车里装满旧衣旧鞋,婴儿被这堆旧物挤到车子最前面,两个腿挂在外面。他想这女人一定是个佣人。他马上为自己犀利的洞察得意,紧接着他为自己有了如此的窥视癖好而恐惧。
    杨志斌趿着鞋,走到厨房,想收拾老婆早餐后留下的一个盘子和一个杯子,还有桌面上一层烤面包渣。还是算了,这时忙给谁看。家务常是积存起来,在韩淼眼皮下做,这样不显得他那么游手好闲。转而又想,一个大男人要把家务做给老婆看,以证明自己并非无用,他心里出现个要哭出来的笑意。他拧开煤气灶点了根烟。这时楼上那家的女人正从窗下走过,忽然斜扬起眼睛对他笑笑,说了声“Hi!”紧跟着出来了她的女儿。小姑娘有些肥胖,有着婴儿般无意识嘟起的多肉嘴唇,眼神也未跟上她的成长,与她早熟的身体差距很大,因此她看上去是个误制成妇人的巨大娃娃。母亲和女儿穿得一样没老没少,都是短裙子,短线衫,不当心都会露出肚脐眼。
    (我见到这对母女是出事之后,母亲因痛哭无度而鼻青脸肿,女儿正在粉刺的恶性感染阶段,并且两人脸上的妆都给涕泪弄得泥泞了,我无法识辨她们美或丑的程度。)
    杨志斌上午十一点钟的这顿饭是早午饭,就着电视节目吃的。他是有什么看什么,有什么吃什么。正吃,听人叩门,再听听,是叩他的门。门开了,楼上那三十八九岁的母亲站在那儿,问他肯不肯帮忙把个床垫抬上来。她的微笑由于牙齿上的金属矫正器而闪烁不定,身体拧向楼梯,只把面孔正正地朝他。她的姿态是半个撤离,半个期待。他没多想就跟她去了。他和女人搬床垫时,女儿不声响跟在后面。近了杨志斌发现小姑娘是混血,那父亲的一半,显然是弱势。母亲说自己叫波拉,女儿叫阿曼达。他顶着几乎全部倾到他这端的分量,说他姓杨。女人倒退的步子踏空一个台阶,借题就笑起来,牙齿的金属矫正器不给那笑任何束缚。他视野边缘的阿曼达很看透她妈那样盯了波拉一眼。波拉笑到尾声时说:“这种活儿我都是自己干,今天是第一次找到帮手。”这个来自东南亚的形状不错的矮胖女子在他眼里渐渐变得美丽,这使他非常意外。
    杨志斌对女人表示,床垫由他一人搬会省事,两人配合不好反而拉扯得很累,他左手越过头顶去抓床垫的边沿,右手向下尽量拉长,钩住另一个边沿,如柱子撑起半爿倾斜的屋顶。他的高大与矫健突然就出来了。女人过火地表示惊叹,表示折服。她火一团地不离他前后左右,一会一个“当心”,一会一个“留神脚下”。
    到了她家门口,女人却不让他卸,让他接着往高处走。他并不反对将这顶天立地的造型再持续一阵,便向四楼攀去,骡子似的不打听意图。他来美国做妻子的伴读快两年,从未在人眼中如此有用过。女人驱着他一层更一层地登高,阿曼达仍哑着半启的嘴唇相跟,一直到了楼顶平台。平台上有个小储藏室,对于他又是个意外。女人说房东只给她一个人用这储藏室。她说话时眼珠润滑,要让他明白,给她恩惠的可不止他一人。她顾不上自己前后的话已出了矛盾,几分钟前她还表示她是怎样哀婉无助的一个女子。
    储藏室和他家的阳台一样,塞的都是从车库拍卖来的用物和摆设,别人生活的残渣。杨志斌明白这张床垫不会超过十元钱,也可能是夜里从某家门口白拾的。女人问是否耽误了他的要紧事,他说他白天不大有什么事的,除了一周三个下午去移民学校补习英文。她没听懂,请他“宽恕”,再说一遍。他那点英文语法马上瓦解,支吾得更可怕,讲到一半就放弃了。杨志斌回回遇到这情形就这样求饶地笑笑,随后便灰心得很,一句话也不想说。几次参加韩淼的Party都这样,三五句说下来,他感到别人必须屈就地伺候着他讲英语,他要让谁听懂就得累死谁。于是他连忙投降,挫伤的灰溜溜的感觉马上飞涨上去。
    当天傍晚杨志斌逆着下班的主流社会去上班,太阳正和他的视线平齐。无缘无故地,他感到有件好事情发生在这个白天里,但并不对自己坦白究竟什么改善了这个寻常的一天。绝不止楼上女人给他的那些笑。对波拉那些笑他是能识破的,女人最便当的能源利用。韩淼生来没这类能源,因此她得吃许多苦头去读书,一分艰辛都节约不下。他坐在办公楼大厅里,一直在弄懂自己在为什么秘密而快乐。
    九点钟所有办公室空了,就连男女间本分之外的交往也结束了,或公开或避讳地成双或成单地向他有口无心地道“拜拜!”目中无他仅是手朝他的方向搔几搔。然后收垃圾的老头推一辆卡车拖斗般的垃圾车进来,两脚水般深深浅浅地踏过平滑的大理石地面。他们极少交谈,却有种极好的相处。老头有八十岁了(我见过这个叫阿里的老清洁工,基本是一部淫秽粗鄙词汇的活字典)。三十年前他在垃圾里发现一包现款,有两千,老头当下就把钱交还了。以后的三十年里,这幢十二层高的办公楼的朝朝代代都拿老头做圣贤人物。他再老再贪杯,做事说话再邋遢,也不炒他鱿鱼。老头的酒气够一个大厅盛的。有人说老头的拾金不昧是醉酒所致。
    杨志斌总是替老头打开侧门。老头酒意正发作到好时候,满心都是音乐,口哨吹得如同短笛。吹的是一支东欧波尔卡。老头打听过杨志斌流落美国的缘由。杨志斌告诉老头自己是博士妻子的伴读,有个没得挑的知识分子妻子。可老头对他的来历和他成就辉煌的妻子忘得很干净,隔一阵再问:“你见鬼的跑到这个操蛋国家来干什么?”老头从来没懂过一个女博士生的陪读是个什么性质的角色。
    杨志斌偶尔想到陪读二字的意思,觉得有趣。伴随或陪衬。一个女人要做状元,她的男人做书童,搭个伴,或者也有壮胆、解闷、哄慰等功用。有他,人们便觉得韩淼是个完整的女人而不是那类女光棍。总之陪读有它次要却不可缺的职责。陪读的本职之外,他顺便挣一份菲薄薪水。韩淼有次看见了他薪水支票上的数目,吃一惊地问:“这就是你一月挣的?!”听去似乎在控诉这社会对他的糟践,亦似乎对他的低能恍然大悟。大学时代,他是中文系的主角,她是外文系的龙套,韩淼占足上风却还拿出是“鸡不和狗斗”的风度,反而心爱她的弱小,渴望她的傍依。从韩淼对他薪水支票上那三位数痛心疾首,他从此便不把薪水支票带回家,直接把它送进银行,尽量无痕迹地让它混入两口之家的公共收支。
    (有次我和韩淼及其他几个女友逛商店,扯起各自男人的优劣。女人跟女人常是把男人的自尊一撕到底的。谁说韩淼福气:老杨人多好啊,又帅!这句“又帅”惹得韩淼脸一长,眼皮耷拉下来。眼下生活,男人的好看似乎从他价值中减掉了几分实惠。)
    十一点五十分,杨志斌熄了大厅的灯,赶紧到马路上点上根香烟。一种很内向的快乐来了。它比先前更内向也更快乐。一下子,他想到那桩发生在白天的,无法命名的好事情究竟是什么。阿曼达。阿曼达在霉气烘烘的楼顶储藏室里看他一眼。正在她母亲喳喳喳地跟他讲左邻右舍谁谁投机现货,谁谁的姘头开本茨车,谁谁家煮猪肚子煮得一个楼污糟气,又说整个楼二十四家房客她就只看得上杨志斌两口子,最是体面、文明。就在这个时候,阿曼达抬起她肉嘟嘟的脸蛋,两只茸毛环绕的混血鬼眼睛直往他眼睛里找。他想不起是否见过比那更真诚简单的眼睛,但也是不无见解——对她母亲坦荡荡的庸俗,她到杨志斌眼里来找同感、同情。十四岁肥胖的小姑娘的目光是那样绝对的黑白,超过她一身生命的母亲,同杨志斌的目光邂逅并马上达成协议:对这样一个自以为十八妙龄的三十八岁女子,就只好忍受她。怎么办呢?只能忍受。
    他觉得一天的最后几分钟里吸的这几口烟异常美味。回家路上,他步子迈得不如平素那么快。韩淼倚在床头忠实的、礼节性的等待不再那么紧要。夜晚空气清冽,烟丝的苦辣进入他的口腔,在他体内水墨般晕开。那么单纯无辜的眼睛莫测之极,他带着近乎罪过的感觉回味它。这小姑娘是早熟还是晚智,他对此完全无经验。
    韩淼这天晚上回来得也很晚。杨志斌到家她正在卸妆,脂粉溶解使她五官也随之溶解,一切他所熟识的都变得隐约。她去赴晚会,现在已不再事先通知他。韩淼模糊着一张面孔在前领路,领他到客厅去让他“惊喜”。沙发背上搭着两条一模一样的领带,美国国旗的三种颜色。韩淼说:“……还有赠品!我拿了两条领带!本来是赠给女宾香水的,John要香水给他女朋友,我跟他对换了!”她从透明包装袋里抽出领带,在杨志斌下巴颏下比画。这样他一生一世都可以省下领带的开销了。领带在旧货店也往往是最不旧的东西。
    这夜是杨志斌先滑进被子。韩淼跟了来,凉手摸摸他的脸。凉脚趾头圆如冷水珠,触在他也很凉的脚上。韩淼觉得两个人在这个钟点凑齐不容易。她轻声说:“杨志斌?”他觉得这样的凑齐的确不容易。他把一条膀子抄到她肩膀下面,把她和他兑上缝,等着火候。常常是火候老不到。不过韩淼体谅得很,学到博士的女人都没太多生物性的。不行,她也不施施技巧,帮帮他。她这样的女人越来越表现自己作为女性的兴趣、价值都不在这方面,她已远远超过女性与生俱有的功用。他无望地感到自己越来越不行,而她也明白他不行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他俩就把两具身子合得很好,谁都没有下一步想法。曾经杨志斌和韩淼都把它当作玩,那是很早的曾经了。
    星期六上午,杨志斌去楼下捡免费报纸,在楼梯上遇见了波拉。波拉说:“你唱得那么好呐?还弹吉他呢?我有个朋友开夜总会,唱卡拉OK十八块一个人,其他地方二十呢。”杨志斌搭讪地说:“真的?”她又说:“你唱得这样一流,大概他肯给你白唱的,也说不定给你钱赚的。”他想说夜总会这种地方和他无缘,夜晚是他上班时间。何况妻子认为出入夜总会的人都是人品或趣味上有疑点的。但杨志斌知道自己讲不清楚,即使讲清了话也可能是没轻没重的,会伤了波拉的好意奉承。她还在赞美他的西班牙发音,舌头打滚打得多么好。他面孔一烫,笑容似乎被另一些肌肉驱动,有些不适。他想他和妻子的时间老凑不到一块,倒是和波拉凑得很准。
    当夜杨志斌和韩淼被惊醒。楼上什么东西摔碎了,女人的哭嚎飞溅起来。杨志斌噌地坐起,韩淼大睁眼睛,看着微微打颤的天花板说:“人还是牲口?打出这么大的动静?”她一把抓起床头的电话,杨志斌问她打给谁,韩淼说:“警察呀——叫他们等天亮再闹!……,”她见杨志斌穿着睡衣趿着鞋出了卧室,便扔下电话喊:“你干什么去?!”他不答,拉开门往外冲。韩淼也是睡衣拖鞋,却已追不上他。杨志斌一步三格登上楼梯,韩淼忘了他原是有两条勇猛矫健的长腿。韩淼在他身后压着嗓门喊:“少管人家闲事!……”她感到楼上那屠宰般的惨号宽宽裕裕盖没了自己的声音,便只得跟到楼梯拐弯处,看丈夫用发音很次却声气威严的英语请里面的人立刻把门打开。
    里面静了一瞬,又翻天覆地起来。伴随肉体撞击之声的是波拉的哭叫:“……你个狗娘养的!再碰她一下我杀了你!”然后是一声“砰嗵!”听去像很重却很软的东西被抛起又坠地。坠地的显然是波拉,她接着便敞开嘹亮的嗓音喊:“救命!”
    杨志斌更重地叩门,喊已变成了吼:“请立刻把门打开!”他来不及分析里面的冲突是什么性质,但他预感到它的乌七八糟的复杂,并且它必定和阿曼达有关。整个楼都被惊动了,二十四户人家都半开了门,一些脑袋和面孔出出没没。这事他们本来并不十分麻烦他们:除了杨志斌和韩淼,这楼上各家不时有内乱出来,也总是关门治理。而由于杨志斌的出面干涉,把这场家庭危机变成全楼公众的事。并且杨志斌讨伐的不是这家人对公有宁静的破坏。而是此门内有一份公道等着他去主持。他第三次叩门时,里面其实已鸦雀无声。
    韩淼距他三个台阶之遥,打着又轻又狠的手势命令他撤退。他却感到这戛然而止的寂杳更加不妙,更加需要他揭示出一个究竟。穿着睡衣睡袍的人们在他身后,似乎已通过了无声的选举,正等待他杨志斌的率领,去为这道门内的弱者做主。
    杨志斌感到自己代表着本楼的当局。他又一次果断地敲门,喊话:“请立刻开门!”
    静杳里,一个男人在门内问:“谁?有什么事吗?”
    韩淼很快看了一眼杨志斌:竟像什么也没发生,竟是我们生出事来打扰他们的太平了!她真的怀疑刚才的惨烈呼救是二十四家人同时发生的幻听。
    杨志斌被男人冷静正常的洁问也弄得怔了。但波拉刚才的叫喊使他感到一定存在着什么危险,危及胖姑娘阿曼达。那天在楼顶储藏室里,十四岁的女孩决不会平白无故地那样看他一眼。很长很深的一眼。他再次举起拳头,敲出警长的不容分说来。“开开门!”
    门竟平静地打开了。一个小个子男人在走廊的灯光里,全楼居民大部分知道他的身份:波拉一家的赡养者。男人虽瘦小却匀称,将波拉这样的女人拎起来再甩出去是不在话下的。他的英文不比杨志斌好,便不妨碍他拿这语言来自如地推销二手车、调情、多礼或无礼。这一口坏语言使他有种别样的生动。他流利地解释了阿曼达如何作恶多端,如何撒谎成性。
    波拉此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句:“你这个凶手!你这个屠夫!”
    小个子男人就像没听见,对杨志斌所代表的全楼公众道了句:“晚安!”就要关门。杨志斌自己也没意识到他会在整个事件趋于收场时来了这一下:突然挤开小个子男人,进入了这个五口之家的内部。和他自己家一样,门厅左边,即是浴室;右边,厨房。小个子男人在反应当中,杨志斌已看见一个几乎裸露的女性身体佝偻在洗脸池边上,冲洗涂了一脸的血。他认出那是阿曼达。背心式睡裙只剩一根布筋挂在肩上,小姑娘左手拉扯着半片前襟,右手捧了水往脸上浇洒。阿曼达听见响动回头,杨志斌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双眼睛,那纯粹孩子式的受羞辱的眼睛。
    小个子男人用他流利无比的坏英语告诫他,私闯民宅他可以请警察的。
    杨志斌竟听不懂他呱呱呱地在叫什么,满心都是阿曼达那束目光给他的酸楚。他突然感到阿曼达和他一样,都是自身存在环境之外的人。这样一个单纯无比的阿曼达,怎么会属于这永远弥漫着椰油、薄荷、茵香等热带食品烹饪气味的居处呢?阿曼达被动地被加入这个五口之家,正像自己被动地被安置在一个丈夫、一个夜晚守门人的职位上。他这时看见了波拉,她在听见杨志斌进门的当口窜回卧室梳了两下头,换了件桃红睡衣,抹了一抹口红。
    波拉听小个子男人一再威胁杨志斌要叫警察,手抓起电话便朝男人掷来。另外两个孩子也出现了,一点表情也没有,猫一样的陌生目光盯着杨志斌。波拉欲向杨志斌说什么,嘴角一撇,眼泪落了好几串。
    “我教育孩子,她就同我打!”小个子男人说着持起袖子,给杨志斌看那上面的抓痕。是波拉长而艳丽的指甲留下的。
    杨志斌听见韩淼在楼梯上叫他,嗓音显得教养十足。
    阿曼达仍保持那个姿势在冲洗,几乎给他个脊梁。她是出于自尊。这一屋的人就她还在乎自尊。
    电话没砸中小个子男人。他偏一下头躲过了。他和波拉打这类架都打油了。波拉身体一蹿一蹿地叫唤:“叫警察!叫警察呀!”她的样子几乎是快活的,下巴颏,胸脯,整个上半身都送出去,眼看就要招来一场新揍。杨志斌及时挡在了小个子男人和波拉中间,手截住了那只不大却有着足够摧毁力的拳头。杨志斌吃力地将那拳头捺下去,却作出毫不吃力的样子。他抬起头,见阿曼达正看着他,一手扯住睡衣,一手用块湿毛巾捂着鼻子和嘴。毛巾浸透了血。杨志斌头一次感到自己在一个受伤少女眼中的形象,一个很好的父兄形象。
    他平息了这对男女,说他可以开车送阿曼达去趟医院。阿曼达眼睛在浸血的毛巾上方眨巴着,然后,摇摇头。小个子男人一面套上外衣一面说:“送医院也轮不上你送啊。阿曼达,去穿衣服!”
    女孩向卧室走去,完全以她自己的节奏。出来时身上换了外出的衣服,鼻子与嘴仍蒙在血巾子里。他关切地看着女孩。女孩把他的关切完整地接受过去。
    他回到家时韩淼已在床上扁扁平平地躺好了。他挨着她躺下,说:“在我面前还想抢拳头?治他还不跟玩似的!”韩淼没什么态度地躺着。他忽然很想紧紧抱一下妻子。他抱了,很紧,同时有了下一步想法。他感到韩淼的消极、温顺就很好。
    星期六上午,楼上的小姑娘阿曼达来了。杨志斌正要去图书馆,系了一只鞋的鞋带。女孩不太理会女主人客套的盘问,回她道:“和你先生约好上中文课。”杨志斌这时站在狭窄的门廊里,差点“啊?”一声出来。他、妻子、小姑娘阿曼达此刻在门廊残存的夜色中站成一个队伍,只有阿曼达脸蛋上有大片的光。小姑娘的眼睛是五岁孩子的,那么信赖。小姑娘从什么时候开始,又为了什么给了他这份信赖,他无从追究,也不想追究。她不能背叛这信赖。他还有种家长般的、护短似的责任感。
    妻子转脸对丈夫发出一声惊叫:“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他说:“啊,是。没顾上说。”他越过妻子在暗色里带一层薄薄白光的黑发看到阿曼达那里。女孩圆滚滚的双臂松弛地将一个海蓝的大笔记簿兜着;肉嘟嘟的两颊,神色有种不经意和坦白。杨志斌瞬时有了种情愿,参加到女孩的谎言中去。模样神态如此天使般的阿曼达的谎言能谎到哪里去呢?他对妻子的盘问也变得坦白和从容起来,说:“反正我白天也没什么事。在国内我也教过书……”
    妻子迅速转向小姑娘:“我听邻居说,你父亲是中国人。从香港来的?”
    阿曼达说:“他是中国人没错。他不是我父亲。”
    韩淼问:“常来看你妈的那个人,不是你父亲?”她飞快看了杨志斌一眼,意思是:这戏够大了吧!
    阿曼达说:“他是我妈的前夫没错,但他不是我父亲。”
    韩淼顺着自己的女人天性,多疑而好奇地紧追下去:“那你父亲是谁?”
    小姑娘停顿住了,却并非由于难以启齿。韩淼希望杨志斌和她一块欣赏这出戏的新波折。
    阿曼达仍是在杨志斌眼睛里找什么。她说:“我父亲不是我母亲的丈夫。但他是我的父亲,没错。”
    韩淼在心里搭起一道逻辑演算公式,忽然发现小姑娘兜了她一圈。小姑娘毫无谎意却十分狡黠,她看一眼丈夫,意思是:多么错综复杂,不好玩了吧?
    杨志斌已迷失在妻子和小姑娘几来几去的某个回合中。他只想小姑娘不会平白无故地把信赖给他,女孩又隔着妻子向杨志斌看。这一眼使他看到她稚嫩的内心已经有了痛苦。这时阿曼达说:“我的继父是中国人没错。不过我宁可跟讲得更好听的人学中国话。你们是从北京来的,不是吗?”
    韩淼说:“噢,原来你们约好了。”她放进阿曼达,去脱那只已系好鞋带的鞋。韩淼要看看这形势究竟怎么了——楼上那个见人就热络,并且有串门、帮忙、扯生意上的皮条等习惯的波拉很令人头疼,她想弄清杨志斌是否堕落得竟和那个性感的二百五拉扯上了。或许小姑娘是两人拉扯的中介(韩淼当时对我说及此事情,认准主角是幕后的波拉)。
    阿曼达并没有马上走进来。她平平稳稳脱下白运动鞋,用穿白棉袜的脚把它们轻轻踢到墙根,踢踢齐。然后她走到客厅里,一步一步的,像个迟到的学生而整个教室都静止下来,看着她。韩淼和杨志斌就那样静止着。
    阿曼达问杨志斌她可不可以坐在地毯上,听说可以,便坐下来。坐得很成方圆的,端正齐整地盘起两腿,两个溜圆的胳膊肘恰好端放在腰子形的玻璃茶几上。韩淼想在弄出分晓之后再去图书馆。楼里传说着小姑娘挨揍的原因:她把一只奇肥的蟑螂放在小个子男人的咖啡里,并一口咬定那蟑螂自己爬进去寻死的。楼里人还传说小姑娘的亲生父亲确是那个老香港厨子,每次来看阿曼达和波拉时总拎一摞外卖的白盒子,沉甸甸的盛满海鲜或肉食。
    阿曼达把那个蓝色笔记本打开,纸面爬满黑色、蓝色、红色的中国字。一个字重复好几十遍,下一个字都比前一个字大。字全是一副冥顽模样,无知无畏,偏旁部首都给肢解了。
    韩淼用中文问每星期上几次课,杨志斌顺口就答:“就这一次——星期六,上午十点。”韩淼立刻转脸去问阿曼达,这回是英文:“每礼拜几堂课?”杨志斌看着专注地在簿子上画字的阿曼达,心想:完了,她的回答很可能与自己不同。阿曼达却仰起脸,无邪之极地朝韩淼看着。韩淼把问话重复一遍,眼盯死杨志斌,让他无法与阿曼达攻守同盟。女孩说:“就这一次——星期六,上午十点。”她以英文一字不改地复述了杨志斌的回答。他想,世界上果真有如此的默契,而不是巧合,便是太珍贵难得了!
    女博士兴致与狐疑都消沉了几分。她问阿曼达要不要喝水。女孩说:“有可口可乐吗?多多的冰!”韩淼给她毫不推让的爽气弄得一恼,同时也一乐。这么大的块头枉长了,脑筋如此简陋。进厨房去拿饮料之前,韩淼对丈夫摆摆下巴,让他也来。
    杨志斌一进厨房,她便关上门,问道:“付你多少钱一个钟点?”
    杨志斌说:“咳,再说吧。我闲着也是闲着。”
    韩淼说:“噢,钱没说定呐?!”她神情姿态里出来一种他从未见过的锋利。他想,这就是妻子未来的样子了,一个绝不让自己客户吃亏的女律师。韩淼从冰箱取了听饮料,又去取冰块:“我就知道这女人早晚要祸害到我们家来!还好没付你钱,现在你就去给胖姑娘下课。现在就去!”
    他眼巴巴看着妻子,走投无路地进进退退,忽然说:“波拉不是帮你买过两张特廉机票吗?”
    女博士说那是她犯的第一个错误,从此便给这女人插进一只脚到家里来了。这楼二十四户,各色人种,哪家没她插的一只脚。韩淼对这种别的本事没有只有一身女人本事的女人小瞧透了。她手指点着杨志斌说:“你等着,不会有什么好事的。”
    她拿一个玻璃杯盛上冰,抓起可口可乐就去了客厅。他跟了出去,也觉得韩淼说的“不会有什么好事”似乎说中了什么。他和这个小姑娘从一开始就有“不是好事”的征兆。
    以后的两个月里,楼上女孩阿曼达每星期六上午来跟他学中文,学毛笔字。韩淼照例去图书馆,也照例中途折回来两三趟,不是忘了眼镜就是忘了钥匙,有次实在没什么可忘的,便闯进来拿起门后挂的雨伞。他懂得韩淼是为他好,也为她自己好。护着他不让他落入波拉的圈套(韩淼说她开始以为小姑娘阿曼达不过是她母亲的一个圈套)。
    一天下午杨志斌在洗衣房里碰上波拉。她说阿曼达每天下午放学后去给四楼的一家看孩子,挣了钱来上杨老师的课。杨志斌感动得哑了,半小时后才恢复了语言功能,将英文句子在心里结构了又结构,咬文嚼字地对波拉说:“是鄙人荣幸。”
    波拉瞠目微笑,不知他指什么。他以为这句话仍不够正确,想重来一遍,记忆里的词汇却流散了一脑子,怎样也捏不出个把句型来了。波拉看他的样子好玩,那么大个子会羞涩成这样,手便抓住他裸露的小臂,看着他眼睛说:“那天夜里的事,谢谢你保护了我们娘儿俩。”
    韩淼说她决定搬家了。地方她已看好,在太平洋高地的脚下,但说起来可以告诉人家“我们住在太平洋高地”。那是居住的一个名品牌。据说那里的某一面墙上偶尔出现三两笔涂鸦,立时就会有人打“涂鸦热线”去检举;那种惊动好比在别的区域发生枪战。杨志斌听说此区的房租昂贵,便问韩淼看好的那处租金是多少。韩淼捋一把他的头发,笑笑说:“你就甭管啦,你操心也没用。”杨志斌马上明白,他每月的三位数工钱原本是不能蒙混过妻子的知晓,无法避免她心里的感慨抑或怜悯的。他托在韩淼颈下的胳膊渐渐僵冷。事实上是韩淼把近六尺的他搁在她的翼下。于是韩淼张开翅翼护着暖着六尺男儿杨志斌的形象在他脑子里怎样也挥之不去。它成了他亲近、爱抚妻子很大的一个打扰。起码这天晚上它很打扰他。又进行不下去了,那个“不行”向他全身输散着一股麻痹,他就只好无进展地搂着她。
    韩淼还在说着搬家的事。她说那地方是不如这地方宽敞的,不过邻居里绝不会有波拉这样的品种。她还说搬家前东西实在搬不完,可以举办个“YardSale”,二手货卖成三手货。她又说:“再不搬,楼上那母女要搬进这里了!”杨志斌不高兴她损阿曼达。不过也只能在心里不高兴,一声不吭。他吭不吭声没什么不同,韩淼挣的钱去付那高昂的代价让他去脐身名品牌人流,现成的好日子,他该有的就是一份现成的感激。
    第二天下午,他清扫了房间,又把晚饭烧好,转来转去地思忖,该在哪里抽支烟。韩淼对烟味越来越敏感,晚上回来能大致嗅出杨志斌在白天抽了几根烟。阳台也不行,波拉会打电话提醒她小儿子有哮喘,电话又往往被韩淼接去,波拉口气再软韩淼也认为给这女人在文明教养上钻了空子。韩淼心里,波拉一家勉强可以给划入文明教养的最低等级。
    杨志斌便下楼去,先在信箱里取了邮件,然后走到马路上,边看邮件边抽烟。邮件都是毫不具体,毫无个人色彩的。都是从不知是谁的手寄出,寄到不论是谁的手里。没有面目的投寄者称他“亲爱的杨先生”或“亲爱的杨女士”抑或“亲爱的客户”,于是作为收信者的他面目混乱抑或是面目虚无。翻到最后一封,是手写的笔迹,他心一乱,拆信封的手指头竟也乱了。一眼就看见了开头的一行:“亲爱的杨志斌老师”。是阿曼达写的,整封信是英文,只有他的名字是中文。他忙掐灭了烟,将信笺塞回信封,然后四周看看。杨志斌不知道自己这样四周看看是什么心理。
    他很快回到自己公寓,房间里有些暗,但他并不愿拉开百叶窗。在床头的台灯光里,他一字一字地读完了这封来自十四岁女孩的信。内容极其简单,就是告诉他星期六晚上她的学校要开一次家长会,她请求杨老师去参加。读是全读懂了,可却是不大有把握这个懂是真懂,没有比这些字句更简单直接的了,就像没有比阿曼达更直接单纯的女孩了。问她喝水吗?她便大大方方说:“要的,有COke吗?”问她要吃冰淇淋吗?她也不推辞地说:“当然。”说她的衣服好看,她就马上说:“谢谢。”但杨志斌觉得对这个稍稍肥胖的女孩仍欠缺一点懂得。
    他在房间里踱了几趟,不知该怎样拒绝女孩的邀请。她的信赖已令他有些吃不消了。拿了这样一份信赖不可能没有后果的。把这样一份信赖接受下来不可能撇开与之相联的责任。要不要这责任呢?杨志斌站定在屋中央,恐惧地想,他对阿曼达从一开始的另眼相待便是出自于喜爱。他居然在那天晚上,波拉的男朋友揍阿曼达时,挺身而出地将这暗藏很深的喜爱暴露出来。也许其他人并非悟到,但阿曼达自己肯定是认识了。在那之后每一次的上课,她眨巴着毛茸茸的大眼睛,把那喜爱一步步证实,一点点加固。
    这正是他对阿曼达欠缺那一丁点懂得的地方。而他对自己的不懂却更深,因为除了不安,烦躁,他身心里那股内向的喜悦在游动和循环。门铃“叮咚”一响,真正的扣人心弦。
    门外是波拉。杨志斌赶紧出去,省得她进来。波拉穿健身房的紧绷绷的身服,一部分肉体被收缩,另一部分肉体无可避免地被挤压得漏于那收缩之外。于是长度不够的波拉身上呈出恶狠狠的肉棱。她问他是否收到了阿曼达的信,笑成很挑皮的样子。他支吾着说收到了,可他星期六晚上必须上班。波拉嗔嗔地说:“阿曼达不要里昂去!”里昂便是那投机倒把卖二手车的小个子男人了。“阿曼达越来越没法和里昂相处了。到了这个岁数的孩子,简直就是小魔鬼,从来弄不清她脑子里是什么玩艺。我知道,她是嫌里昂不够好看,小姑娘这方面的自尊心都是特别强的……”
    杨志斌肯定波拉絮叨的远比他耳朵捕捉到的多。她一再强调阿曼达对他的尊敬和信赖。这尊敬和信赖令他羞怯却也欣慰。波拉又说:“就说你是阿曼达的伯父好了……”他插不上嘴,面孔上的笑容是明显要把这样神圣的身份谦让出去。他可以有一堆借口:请不出假;妻子不愿意;英文太次,去了也是又聋又哑等于摆设。无意中抬头,他瞥见三楼的楼梯口,阿曼达趴在那里往下看,看着他,眼睛比平常紧张,似乎她或生或死都是他看着办的意思。
    他满嘴托辞待他张口时却成了应允。阿曼达的脸立时缩了回去。紧接着他听见她向楼顶跑去,脚步一路撒欢。他不再留心波拉〖HT5”,7”〗〖JX*8〗口〖JX*8〗〖KG*3〗〖HT5,6〗罗〖HT〗里八嗦的谢辞。只想这事怎样才能和韩淼说得通。他想让他喜爱的小姑娘阿曼达再好好地信赖一次,让她天真无邪的虚荣心好好地满足一次。
    杨志斌和阿曼达约好在学校的停车场碰头。小姑娘化了妆,高高束起长发,又在脸畔垂挂几络散发,用发胶做成葡萄藤状,颇牵人心。她看见他马上跑上来,看得出她前一秒钟还在焦心他会食言。他穿一件从旧货店新买的深蓝西装,仅换了一副锃亮的铜钮扣上去。钮扣是崭新的,从一家车库拍卖会置回了一整盒,包装尚未启封。阿曼达说:“你看上去真酷!”他笑笑,有点担心进入不了角色。
    阿曼达这晚上话很多,满口中学生的激烈词汇,他多半不懂,只看她眉飞色舞,比手画脚便很有趣。其实这些表情是波拉的,但在女孩这儿却自然而可爱。阿曼达走得先他半步,他的眼睛避不开地要去看她浑圆的一段脖子,也是茸呼呼的,皮、肉、骨的关系和成年女性很不一样。
    一些家长也正朝教室走。一位父亲的手搭在女儿的肩上,侧头听她说着什么。这个姿势是可以借用的。杨志斌便将左手抚在阿曼达脖子和背交界的地方。女孩看他一眼,他笑得很慈爱。阿曼达很快摆脱了腼腆,接着去讲他们孩子间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他的手触摸着女孩那块肌肤,轻不得重不得,似一种享受亦有些受罪。
    家长会只开了半小时,是关于一次周末野营的会。散会后杨志斌对阿曼达说:“我先送你回家。”小姑娘问他为什么自己不回家。他支吾一会,感到要把这事用英文讲清难度太大。韩淼知道他星期六晚上若值班的话会到下半夜才回家。现在只有八点,至少要到哪里去混掉四小时。
    阿曼达快乐地说:“酷!那我也不回家,我带你去好玩的地方!”
    杨志斌知道果真这样事情可能就会出在这里。但他又有几分好奇,想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快乐谈不上,却有什么使他振奋起来。近两年的伴读生活,杨志斌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振奋。阿曼达领路,他把车一直开到太平洋边。浪很大,铺天盖地。每个浪头蹿起,小姑娘就尖声叫着,往他怀里躲。他敞开西装的前襟,让她把整个身体躲进来。这是个发育过剩、弹性十足的女性身体了,只是小姑娘对它的觉悟还远远落在后面。她在他怀里动弹不停,快活得拳打脚踢,胖嘟嘟的脸蛋表示,这晚的一切都好玩死了。
    冷得不堪了,杨志斌被阿曼达领进一个吧。她说她妈妈和里昂带她来过这里。桌子靠窗,可以看见大洋里庞大的礁石被月光照得磷峋古怪,礁石上淋漓着白花花的海鸟粪便。凶险和美丽有些慑心慑魄。她给阿曼达点了杯梅汁,给自己要了杯啤酒,又为女孩叫了一盘墨西哥玉米饼脆片,蘸新鲜的“嘎楷毛勒”〖ZW(〗注:一种热带果实Avocado与鲜辣椒制的佐酱。〖ZW)〗。他居然能独立地称职地点饮食,主人翁似地拿主意,这感觉相当好。阿曼达把主权都交给他,征求她意见时她便快活地点一下头,那神态像小孩学大人,又像大人装小孩。小姑娘的眼睛跟着他眼睛,非常希望他认为她很乖。因此他便给了她一句:“你是个乖孩子。”女孩快乐透了,进一步希望她的一招一式都引起重视和喜爱。显然是从来没人这么拿她当回事。突然间女孩启口道:“我爱你。”
    杨志斌害怕了。转念想到这岁数的孩子把什么话都讲得过重:爱这个,恨那个。他一面给自己压惊一面问:“你还爱什么?”小姑娘不假思索地说了一串:BradPitts,哈根达斯冰淇淋、弟弟、妹妹、某某某同学。顿一顿又说,她还爱没有里昂的日子。他问:“你不爱你妈妈吗?”她说有时候还行。
    十一点刚过,杨志斌付了账领着阿曼达出来。她说下次还来。他一心一意启动着一九八九年的“丰田”,对女孩说他们下月要搬走了,小姑娘顿时静下来,过一会她问:“搬回中国吗?”
    他忘了“太平洋高地”怎么说,就只好不置可否。
    “我巴不得也去中国。”小姑娘说。
    他觉出她声音的异样,扭脸看她,昏暗中她圆圆的轮廓像个胖天使。之后,他就看到了一颗眼泪。真想不清楚,这小姑娘会为他心碎。什么时候他已放弃了对付那常常作怪的老引擎。他嗅到小姑娘的发胶和廉价香水的气味。
    在回家的路上,杨志斌不敢想象刚才和这十四岁女孩揉成一团的竟是自己。
    (韩淼对我说,假如杨志斌当晚出门前不对她撒谎,而是照实说他去扮演“伯父”参加家长会,那事不可能发生的。她说不定也会让他去。会有一场别扭但最终会让他去的。若是那样,他们就不必在外面消磨一个晚上,不会出现那样的紧急事变。)
    杨志斌在五月十八日这天下午和女孩阿曼达在楼顶储藏室里约会。三个月前他替波拉搬上来的这张床垫竟会派上如此的用场,是他当初怎样也没有料到的。一切又正是从这床垫起端的。他和小姑娘的事韩淼毫无觉察,每天的话就是嘱咐他如何打包,留什么卖什么。阿曼达星期六来上课,她也不再中途折回窥视破绽。其实已无课可上,小姑娘来了只是眼神呆呆地坐在那里,他抱抱她,她也由他抱,眼神只呆呆的。她看见客厅摞着大大小小的纸箱,忽然问说:“你撒谎。你不是搬回中国。”
    他悲哀地看着她,想说,有什么不同呢?却想不起这话怎么说了。
    小姑娘这样子发呆,仿佛在对整个事态做了反应。这桩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她尚未判断出它是好是歹,自己对它是喜欢还是憎恶。她生来就是个反应迟钝的孩子。她看见纸箱子上搁着把旧吉他,走过去,手指弹出“嘣嘣”的响声。杨志斌把吉它拿过来,唱着弹着。阿曼达听了一会,凑到他身边,头伏在他肩上,眼睛更呆,杨志斌觉得这事不三不四的,但也算是一场恋爱。想到“恋爱”二字,他鼻子猛一酸。
    星期日一早,韩淼和杨志斌把阳台上的二手货搬到楼门口的马路上去卖。波拉和小个子男人里昂走过,看了杨志斌一眼。他觉得这两人是特地跑来给他这一眼的。韩淼跟他嘀咕:“这两个最热衷买二手货三手货的人,怎么今天没胃口了?”杨志斌没心思与她搭档椰榆。
    又过了两天,杨志斌一直没见到阿曼达。他忽然想到她的学校野营的事。又是两天,杨志斌意识到自己已陷入了对阿曼达的思念。这思念强烈、凶猛,每个细胞都在极苦的期盼中鼓胀得要裂开。这是他和韩淼在此地的最后一周,周末韩淼请了几位朋友吃饭,因为这些朋友第二天要来帮忙搬家(我也在被邀之列)。
    朋友们到的时候近中午,按了十多分钟的门铃也没人应门。人数渐渐在楼梯口聚齐了。正议论着韩淼如此有谱的一个人竟把大伙给晾在这儿。门却开了,里面走出一对男女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女人和女孩一直在哭,脸上的妆稀里哗啦。韩淼垂头跟在他们后面,对朋友们道歉,说出了件意外的事。今天只好取消聚会,家也不搬了。
    杨志斌是星期一晚上被捕的。他自认为的一场恋爱被警方叫做“诱奸”。她以为小姑娘能为自己的身体和感情做主,警方却告诉他,她尚未到做主的年龄。替她做主的是小个子男人里昂,还有波拉。
    出庭之前杨志斌一直没有见到阿曼达。从原告席上站起来的年轻女子已是杨志斌不认识的了。她比阿曼达成熟老练,消瘦了许多,婴孩般的胖脸蛋不见了。是个有了些经历和磨难的小妇人,苍白而倦怠,两只眼睛更大,却失去了天然的茸毛,取而代之的,是被睫毛膏做成的黑色荆棘,和她母亲一模一样。那憨态的、无意识嘟起的嘴唇也不见了,嘴唇是精心摆出的形状。年轻女人在受到众人关注时的一丝得意使那嘴角微微使着劲。然而她蜕变成了一个多么美丽的女郎,目中无人地扫视全场。
    韩淼这些日子在朋友们家里诉说她和杨志斌的感情。她变得碎嘴唠叨,一说就从大学一年级她初识的那个风华正茂、品学兼优的杨志斌说起。朋友们从来不知道她心底不但没有对自己丈夫的轻蔑,有的竟是这份很深蒂固的崇拜。她一家一家地跑,说是喝杯水就走,却往往是三四个小时坐在那儿谈那个才貌双全的杨志斌。人们开始有些怕她,尽快告诉她他们手头不宽裕,只凑得出三两百块给杨志斌做律师费用。韩淼为乞来的这点帮忙会潜然泪下,更是停不住口地说她如何理解,信赖杨志斌,他完全是落入了一个陷阱,那对狗男女看中老杨的厚道来陷害他。她一再说起曾经英俊、正派的杨志斌,女人们都默默为他害相思病:“你们不是都看见了,就是到这个岁数,他还是少有的帅,对吧?”人们奇怪,韩淼说起杨志斌的英俊来不再有那点难为情。
    开庭前,韩淼对杨志斌说:“不管判你什么,我反正会等你。我知道,这事不能全怪你……”话未尽,眼泪已流一脸。
    杨志斌纳闷,妻子这张泪水纵横的面孔没给他的心多少触动。他觉得他真正的痛苦和创伤,她并没有懂。他自己并不见得懂。在和阿曼达度过的那些好时光中,在他有那股深深的喜悦时,他似乎是懂的。
    杨志斌的辩护律师是韩淼老板的同窗,曾驳回不少已成为定局的案子。他手里有一件重要物证,就是阿曼达给杨志斌的亲笔信。它可以说明女孩的主动;她远远不是在杨志斌手里“失去童贞,身心健康受到重创”的牺牲品。他至少可以把杨志斌的案子从“诱奸”辩为“xing骚扰”。界定两者是“进入”与否。杨志斌听着这个被作为法律术语的“进入”在律师口中来回翻炒,最后炒出个无嗅无味的结论:“进入”没有发生,因为原告缺乏“进入”的证据。就是说,处女阿曼达在何时何地失去了处女身份是完全无法追究的。
    在律师呈出阿曼达的信时,阿曼达朝杨志斌望了一眼。这一眼与他俩头一次相望几乎一模一样。那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默契答对。却有一丝不同,那便是女孩目光中的苍凉,对世态炎凉有所领教的凄楚。她美丽的眼睛以这目光发出长而深的叹息。杨志斌几乎恨起这个越说越在理,越在理越不依不饶的律师:他当众把小姑娘的那点隐私出卖了;小姑娘对“亲爱的杨老师”的情谊和信赖被辜负了。杨志斌于是开始痛恨自己,小姑娘那蒙昧赤诚的信赖怎么如此轻易地就被他这个四十二岁的男人窃取了?之后就是利用,就是辜负,然后是出卖。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背弃那一段美好的忘年情谊,相互残杀……
    轮到检查官驳证被告律师了。他说到杨志斌“以教音乐为诱饵”时,被告律师制止住。律师纠正道:“是教中文,不是音乐。”
    检查官毫无表情地说:“这是谎言。”
    律师问:“此话怎讲?”
    检查官告诉全体陪审及法官,女孩阿曼达绝不可能跟杨志斌学中文,理由是:阿曼达不但懂中文,而且精通中文。
    律师笑了,是对于荒诞的傲慢笑容。他说:“请问有证据吗?”
    检查官示意阿曼达起立,递给她一张中文报纸。他向大家解释,它是当日的报纸。阿曼达挑了一段文艺刊的散文,轻松流畅地朗读起来。那是段优美闲逸的文字,虽被读得字正腔圆,却不知怎的添了一抹异国情韵。
    杨志斌木讷地看着少女苍白的侧影,嘴唇那样伶俐。韩淼在他后面,呼息止住很长一段,再有气喘出时,便像看恐怖片那样带着毛骨惊然的战栗。
    杨志斌希望阿曼达再能看他一眼,他或许能从这一眼中得到哪怕百分之零点一的解答。少女却再不回头,于是他离彻底的迷惘又进了一步。
    十五个月后杨志斌刑满释放,妻子韩淼已通过了律师资格考试,拿到了执照。她说她已准备买一栋房,新的开始在那儿等着杨志斌。他告诉她他是多么领情,不过他已拿定主意回国,回云南老家去。韩淼问他是不是觉得在朋友那里抬不起头?他很想说:谁是我的朋友?但他想想,算了,便眼睛看着别处摇摇头。(韩淼跟我说:“他那样子好可怜呐,就像国内那时候‘冤、假、错’给整傻了的人!”)她伸出手捋了捋他花白的头发,又摸了摸他白胖的脸,告诉他那个阿曼达心理肯定不正常,听原先那些老邻居说,女孩不到十岁就开始看心理大夫,还听说她有一任继父是中国北方人,大概她从他那里学的国语。
    就在杨志斌打点行李,办理离婚手续,各处打听买廉价机票的时候,他收到一个电话,是阿曼达打来的。她问他可不可以见一次面。他马上说可以。阿曼达问什么地方,他说市中心购物中心的地下咖啡厅。一秒钟的沉吟,她说好的。女孩嗓音中已完全没了曾经的嘎声嘎气。
    阿曼达迟到了十分钟。他见她的惟一目的就想弄清她究竟为什么毁坏他至此。看见一个染了头发、臂膀上刺青的美丽年轻的女人阿曼达,他想想还是拉倒,她成长成眼前这个阿曼达,其中必有他的喂养。她说里昂买了房子,他们搬过去有半年了。他随口问那地方叫什么。她说了它的名字。他心忽地一动,那地方到这里要开三小时的车。阿曼达告诉他,她一清早被她妈差到加油站旁的小店买牛奶。一个加油的人和她搭讪。那人恰是开车来旧金山,她便搭了他的车来了。她笑笑说她身上只有一加伦牛奶的钱。
    她坐在小桌对面,就这样不紧不慢地告诉他这些。
    这时他忽然意识到,她讲的是中文,无可挑剔的中文。
    (今年初,在一次交通阻塞中我发现旁边一辆车内有个面熟的侧影。我落下车窗叫了声:“老杨!”竟真的是杨志斌!他说他在一家中国人的超市做工,并请求我别把与他的邂逅告诉韩淼。韩淼以为他早已回国,并因此而如释重负。他说我是惟一知道他“黑”〖ZW(〗注:“黑”即黑户口,没有身份和任何官方记录的“黑民”。〖ZW)〗下来的人。再想多谈,他那道车流松活了,他的车渐渐消失在前方车的巨大群体中。从此没有任何档案,记录证实他的正式存在。他的非正式存在对于一切人,包括美国的移民及税务系统都是一个秘密。他对自己从前生命痕迹的抹煞,或许是他惟一能获得的自新。我——他秘密存在的惟一知情人意识到,他似乎是自由而洒脱的。在如此广漠而黑暗的自由境界中,他或许连阿曼达带给他的那种深含耻辱的畸恋也不需要了。)

《少女小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