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兄妹开荒

小菲忽然说:“那我再也不上台了。”
    欧阳萸发现其他的女孩子有些受伤害的样子,马上说:“我看过小马的戏。马云霜很知道分寸。”他指着辫子扎一条花手帕的丰满女兵说。小菲已知道小马在上海的学生剧社是台柱子,演过曹禺的两个女主角。看看,这不就是一个现代的大美人加女才子吗?“朱敏也不错。小申的《兄妹开荒》我看过两次呢!”欧阳萸在四个女子中搞********,按需分配。
    叫的菜上来了。冷的热的甜的咸的稠的稀的一块来,摆一桌子,人的胳膊和餐具都没处放。女兵们中间只有小马吃过这样复杂的洋餐,欧阳萸站起来,替她们每人把牛扒在盘子上切成小块。
    小马在他松垮垮的军装前襟蹭到她脸时,仰头笑着说:“谁是马云霜啊?瞎叫!”
    他手上的刀叉停在小菲的盘子上,懵懂地看着小马。
    “我们几个女同志一块改名了!”
    “噢,我怎么会知道你们改名?”
    “官僚!”小申说。
    “改成什么了?”欧阳萸问,人坐回椅子上。
    小马欠起屁股,伸手掀开欧阳萸的军装衣兜上的盖子,拔出一枝笔:“喏,写给你看!”她拔掉笔帽,拉过欧阳萸的手,把字写到他掌心上。
    小菲见欧阳萸飞快地看她一眼,脸绯红。小菲想,他或许对小菲长时间的追求心知肚明。他看她一眼是要她别吃醋。小菲当然不可能不吃醋,这个女子怎么对男人动手动脚?居然是对她小菲一往情深的男人!
    她觉得她膝盖给一股温热的力量稳住了。欧阳萸的腿又细又长,骑他那匹老瘦马也比别人风度好。小菲一身都往下泄,留声机呜呜咽咽的提琴声此刻一圈圈转在她脑子里。她泄成一摊水似的淡淡恬恬地看小马继续调戏欧阳萸。没有用的,真戏在桌子下面。欧阳萸说:“噢,都是红的,对吧?马丹、申赤、朱绯。”
    “好不好?”马丹(马云霜)问。
    “好。”欧阳萸说,把手掌给小菲看。“好吧?”
    小菲点头,笑笑,看也没看清那些字。她看出欧阳萸有一点尖酸。
    欧阳萸起身向侍者要账单,马丹说:“不对,差一个菜。”
    侍者伸着手指数了数满桌盘子:“不差呀。”
    “法式洋葱汤呢?”马丹问。
    小菲心想,她做上管家婆了。
    “噢,对不住,这个豌豆汤算起来比洋葱汤贵两分钱。你们上算些呢。”
    欧阳萸说:“你们这是法国菜馆呀?”
    “是啊。”侍者对土包子们很耐心,“全省就这一家。”
    “豌豆汤是德国菜。”马丹说。她跟欧阳萸搭档得很好。“你以为解放军都穿大裤裆,用抽水马桶当洗脚盆是吧?”
    欧阳萸哈哈大笑,申赤和朱绯也笑。马丹说:“肯定是你们大师傅昨天多煮了豌豆汤,没卖完,今天说,慰劳解放军吧,他们小米加步枪吃得出什么把戏来。”马丹一口淮北话。
    侍者赶紧解释,说大师傅大概读错菜单了,他马上回去请他补过。一直等到下午两点,洋葱汤还没上来。欧阳萸对小菲说:“你估计他们在干什么?”他指指屏风后。
    小菲摇摇头。
    “在种洋葱。”他说。
    这次是马丹哈哈大笑。她和欧阳萸旗鼓相当,轮流坐庄寻这座小城的开心。小菲对欧阳萸又吃不准了。
    结账时欧阳萸从每个口袋都掏出一把钱来。东一把西一把堆在桌上,侍者数一数,说钱不够,还差五百块。欧阳萸从身上拔下钢笔:“谁把金笔给我当了,能当好几千。”
    “礼拜天,当铺不开。”
    “那抵押呢?”
    “对不住,我们从来不抵押。”
    欧阳萸看着侍者的脸发呆。马丹说:“告诉他部队番号,明天给他送钱来,不就行了。想难倒解放军,长江天险我们都过了!”
    “不行大军小姐!”
    “别胡叫!小姐是资产阶级,是我们的敌人,懂不懂?”马丹立刻占了一个上风,又占一个上风。
    “不能赊账,老板要请我滚蛋的!”侍者的小碎步直往后退。
    “把你老板叫来。他给我们吃这种东西,还敢收那么多钱,解放军收拾的就是这种奸商!……”
    小菲这时把一叠整整齐齐的钞票往欧阳萸手里一塞。“够了吧?”她的钱是给母亲的见面礼。
    欧阳萸马上把钱交给侍者。侍者转身跑着圆场,凤阳花鼓灯似的叫板:“五个解放军结账啦!没给小费!”
    欧阳萸把侍者喊住,从不知哪个角落里找出个铜子,往桌上一按。侍者又跑圆场回来,拈起铜子叫得更加嘹亮:“解放军给了一个大子的小费啦!”
    马丹领头,欧阳萸紧跟,大家又笑一阵。出了门,因为还正笑在劲头上,小菲和欧阳萸告别也是潦潦草草。走出去十多步,小菲停下,看着三个女子鞍前马后地跟着欧阳萸,心想,哪怕他回一次头也好,小菲回家步子都能硬扎些。
    小菲走到巷子口就看见一匹高大的枣红马和一匹黄马。她脚步一顿,想往回转,邻居的孩子已经跑着朝巷里叫唤了:“田苏菲回来啦!”
    小菲在家门口看见都旅长的警卫员把一群孩子往外哄。孩子们一看小菲走来,七嘴八舌地说:“田苏菲有马没有?”“田苏菲会打枪不会?”“田苏菲走路低着头,在地上找什么东西呢!”孩子们议论她就像她不在场似的。一个大个子男孩说:“田苏菲吃包谷不消化!”“不是的,是吃香瓜,吃拉肚子了!”“田苏菲给她妈拿条帚苗追着打,直喊‘救命啊!’”
    小菲原来很懊恼他们把她小时见不得人的老底揭出来,忽然她就想开了。再讲响一点,让首长听听,看还有没有胃口娶她。
    都旅长坐在藤椅上,粗呢子军装从藤椅的破洞里挤出一块。小菲妈笑道:“看这丫头有没个样子?来晚了都不赔个礼。”
    小菲跟妈约好是三点回来,现在已经四点了。她先跟都旅长敬了个军礼,听见外面孩子一声哄笑。警卫员硬是把孩子们推出去,拴上了门。都旅长反客为主,手指画了画对小菲说:“坐坐坐!吃什么?炒米糖?花生?”他把小菲妈预备的几小盒果食递到小菲面前。小菲还没来得及伸手,他手已经先插到花生里,替小菲做了主张。他动作大惯了,这类秀气的待客摆设经不住他一只大手进去,没抓起什么来,倒碰落不少花生到裂缝的地板上。
    “部队又要打仗了。还不知道吧?”都旅长说。他看小菲摇摇头,又说,“这回恐怕走远喽。”
    小菲发现妈和警卫员都没了。不知什么时候知趣走开,把小屋单单留给她和都旅长。
    “去哪里?”她心都乐得直开花。要打仗,又走得远,远征的旅长就顾不上她小菲了。
    “去广西。剿匪去。”
    “这么远?!”她也不知道广西在哪儿。
    “所以你有空回来多陪陪妈妈。这一走就不知什么时候才见得到她了。”都旅长说。
    小菲差点说“我也去?!”不过她知道这话说不得,太不进步。都旅长告诉她,文工团要挑一批年轻力壮、多才多艺的跟部队走,剩下的就跟另一个团凑成话剧团。他讲的意思是精华都是部队的,留下的人给老百姓打捞渣子。小菲两眼直直地看着鞋尖。鞋是小伍送她的,黑布面子脚尖贴着云形的黑皮。她要能做小伍就好了,跟着首长打天下去。她偏偏毫无着落地爱欧阳萸。小伍肯定是“精华”,肯定不会留下让人把她当渣子打捞。小菲不在乎做渣子,跟欧阳萸一块给打捞到哪里去都行。都旅长还在接着操办小菲的人生,叫她不要和母亲顶嘴,他已知道她怄母亲的气出去投奔革命。
    晚饭很丰盛,小菲见母亲从草捂子里端出炖的、蒸的,从碗柜里端出冷盘小菜,又从屋檐下摘下个盖篮,里面是一块棉垫子,包着一砂锅红烧肉。母亲从剧院回来就开始打点这顿晚餐了。她烫了酒,点上小暖炉,让小菲给都旅长揣进衣服里。小菲在母亲面前从来很乖,便照办了。都旅长见小菲替他解军装纽扣,哈哈大笑,说:“哎哟我这贤惠妹子也!”
    晚饭后都旅长回去,问小菲跟不跟他走。小菲说她得跟母亲住一宿。等都旅长和警卫员走了,小菲抓了军帽就告辞。跟母亲说第二天礼拜一,早操上得早,怕赶不回去犯纪律。话是真话,但早上赶路比晚上安全。小菲妈什么洞悉力?马上就说:“你看不上人家,是吧?”
    小菲说什么看得上看不上,相处都没处过。母亲叫她少来那种闲书里看来的一套,什么相互了解,相互尊重?小菲要是不了解都首长,妈了解,他跟妈把他三十六年桩桩件件事都讲了。就是讲究郎才女貌才子佳人他也不差,是瘸是瞎是麻?大不了身上有几个弹眼子,哪个人不是靠衣装啊?人脱了衣服都是走兽。
    母亲见女儿两眼呆滞,眼神凄惨,把话放软些。“一个女人聪明就聪明在趁年轻给自己找个大靠山。你多福气啊,大靠山自己找你来了。妈讲句没脸的话,你有靠山,妈也能靠靠。过去妈打死都不肯讲这句话。”
    小菲发现母亲在抽烟。她没注意母亲什么时候卷上了烟,已经抽了三根了。母亲从父亲得了痨病后就戒了烟。什么时候又续上这一嗜好的?在她半夜出走之后?母亲的烟丝装在一个旧烟盒里,烟盒有一个长槽,放卷烟的纸张。烟丝有些是焦糊的,显然是从烟屁股里拆出来的。晚上母亲去剧院和影院门口捡烟屁股的样子顿时刺痛了小菲。她一定是款款地向一个烟头走过去,先用鞋尖踏住它,四下看看,见没人注意,飞快地弯下腰,或者漫不经心地蹲下,装着拔鞋,把烟头拾起来。小菲看见红木柜的门把断了,没有被修理好,床下的鞋被趿得塌了帮子,屋角一些棕黄的水渍,是屋顶漏雨留下的。小菲越留意发现的迹象越多。母亲穷途末路的迹象。没了小菲,她失去了精神和志向,她放弃过。
    若不是因为要在家宴请都旅长,也许这个家更破败不堪。为了这次重大会见,她重打精神,在一片破败上竭力修补,红木柜子上了蜡,又拿出多年前的挑花台布,台面一片浅褐色的茶渍给一块茶巾上剪下的类似挑花补上了。一块鹅黄被面拼凑出一幅窗帘,两把藤椅烂出窟窿她没法补救,但她缝了一对新花布棉垫。为这一餐饭,不知她又和当铺老板舌战多久。一刹那间,小菲几乎想说:妈,好吧,就趁了你的心吧。
    “妈,以后我每月薪水都给你。”
    母亲在浓烟里眯细眼:“你以为我不知你想讲什么?你是想讲:我养你,你就放我一马,别逼我嫁给他了。”
    “妈,我才十八岁。鲍团长说了,我以后会成个大演员!我才不靠男人呢!”
    “少作怪吧。就你那样算唱戏啊?人没上台胸脯子先上台,人下了台屁股还撅在台上!跟了人家旅长,做个夫人,也好不现世了。”
    “革命戏就是这样的!”
    “再请我看我是不会去看了。”
    “都旅长就夸我演得好,说我在上头演,他在下头掉眼泪!”
    “真不容易。都旅长欢喜你,连你前挺胸后撅腚,帽子戴成个猴顶灯,他都欢喜。你还端架子?你端吧,嫁过去之前端端架子,嫁过去苦头有你吃。男人都是先娶了你,再收拾你。”
    “他今天跟你说他要娶我?”
    “那他来干什么?闲串门子?”
    小菲心里一算,部队要开拔去广西大山里剿匪,难道都旅长是要先娶她再带她一块去?都旅长好厉害,也怕进了城小菲如鱼得水,让个城里小伙子插一手。留后方的年轻军官也不少,新四军里的文人一向很多,等他剿匪回来小菲早没他的份儿了。部队出发时间保密,不知她还有几天的自由。十万火急,她必须去找欧阳萸。她可含蓄不起。
    母亲说:“你在动什么脑筋呢?想逃婚呀?”
    “妈,你说什么我都听,就是这件事我不能听。”
    “随你便。只要你胆子没大到当逃兵的地步就行。到时不就把你手脚捆捆,头上盖块红布往都旅长房里一扔吗?军队不作兴?你妈不是军队的,你妈做得下当得下,捆旁人捆不动,捆你还行。怕你踢我窝心脚啊?没给你生那个野胆子!”
    小菲心想,母亲也许干得出那类事。先敷衍过去,容她一点时间和欧阳萸商量。她已经忘了对欧阳萸她基本还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她满心兵荒马乱,扯了欧阳萸做自己的救星。
    “好吧,妈,我好好想想。”
    “你以为我不知你想什么?你想去和你那小相好小白脸商量商量!”
    母亲总是魔高一丈。
    “那儿来的小白脸?我根本没谈对象!”她扯起嗓门来了。
    “没谈就没谈,你冲我喊什么?你以为我不能拿条帚苗子揍你呀?!”
    小菲低着头,心想,我现在是解放军了,看你敢打解放军!
    “你想,哼,敢打解放军呀?打解放军是反动派!”母亲说,“今晚我就当一回反动派,你挨完打去检举你妈吧。”
    小菲眼睛还是不抬,人慢慢站起来。她说:“那你打吧。”
    “打死也不嫁,是不是?”
    小菲不吱声,垂头垂手站在十五瓦的灯光里。不久她听见抽泣声,再一看母亲不见了,母亲去了里屋,坐在她曾经的小床上流泪。
    第二天清早小菲起身,母亲一身寒风地进来,把一盆热水,一个漱口杯端进来。等她洗漱完毕,又是一个滚着芝麻的糯米团子。她吃糯米团子时,母亲把她拉到小椅子上,捺她坐下,她自己坐在床沿上给她梳辫子。从她记事就是这样的早晨。无论世事如何艰难,母亲怎样绝望,她都给小菲这样无忧无虑的早晨。为这个母亲,小菲还有什么不能牺牲的?
    她走出家门才五点半,离出操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母亲把黄包车叫到巷口,往她手里塞了些零钱。黄包车跑出去老远,母亲还站在伍老板铺子的阳棚下。母亲看去并不老,但凄清得刺目刺心。
    回到驻地,小菲赶紧把欧阳萸借给她的书拿出来,什么雅致冷僻的词也想不出,干脆在一条小纸条上写了一行字,“我想嫁给你”,把它夹在书的第一页,又把书包了一层报纸。早饭后要排练,小菲只好趁早饭时间去找欧阳萸。欧阳萸见了小菲说:“等发了薪水再还你钱,好不好?”他脸通红,完全不是昨天和一群姑娘在一块打诨的混世魔王了。
    “还你书。”小菲眼睛逼住他。
    他看她一脸正色,赶紧一笑,说:“昨天没有你我们大家都完蛋了。”
    “书里夹了个东西,给你的。”小菲说。她不怕羞的毛病在此可帮了她大忙。
    “好的。”他有一点意识到什么要发生了。女人对他总是这样,心里轰轰烈烈,他不跟着反应,她们最终会活过来的。
    小菲告辞出去,一个新闻干事进来,急匆匆地把欧阳萸的门关上。小菲无心听他们的要闻,小跑回文工团去了。中午她去欧阳萸的办公室,他正在写东西,问小菲是找他还是找其他干事。
    小菲瞪着眼在他脸上找。他突然想起一个句子,在砚台上飞快顺顺笔尖,把句子写下来。小菲也好,其他进进出出的人也好,都不打搅他,他的专注就是他的门户,说关闭就关闭,把所有人严严实实锁在外面。然后他一会把眼睛翻起,看看天花板,一会搁下笔抓耳挠腮。小菲看他茶缸子里的茶叶给呷得紧贴在杯口上,也不去添水。她拿起茶缸,从暖壶里倒了些开水进去,又放到他桌上。
    所有人都注意到小菲了。大家脚步生风地走过去走过来,相互招呼开午饭了,但每个人眼光都盯在小菲身上。终于有个年长的干事替小菲委屈了,大声说:“唉,欧阳萸,你也理会理会客人。”
    欧阳萸竖起左手的食指:“最后一句!”
    然后他把笔一扔,端起茶缸喝了几大口水,这才转过来对小菲说:“那个剧本,他们要我写意见,下午作者要来拿。”
    他弯下腰,打开写字台下面的柜子,手在里面胡乱搅了一下,又拉开抽屉,一个、两个、三个,没找到他要找的东西。就一个办公桌,一小块地盘,一会儿就让他弄得天翻地覆。“找什么?我帮你?”小菲说。
    他再次弯下腰,这回从柜子里摸出一个纸盒,上面就是昨天吃饭那家西餐馆的名字“玫瑰露”。
    “喏,你喜欢吃的。”他把盒子往小菲面前推一下,“一个老大姐送给我的。地下党的老同志。”
    小菲昨天没怎么吃菜,却吃了两大块萨其马,他居然留心了。原来他在意她爱什么,不爱什么。在意了,还记得住。小菲一时忘乎所以起来,浑身又没四两沉了。
    “你知道部队要出发吗?”她问。
    “知道。”
    “一部分文工团员跟着部队走,剩下的跟别的团合并,成立话剧团。”
    他忽然说:“试试黑颜色。”
    小菲不知他在说什么。
    “你穿黑颜色会好看。脸越年轻,越不要穿年轻的颜色。头发也是,统统梳上去,不要这个。”他手指在额前比画一下,表示刘海,“越是像小姑娘,越不能打扮得孩子气。”
    小菲想他在打什么哑谜?我夹在书里的纸条他一字不提,吃午饭的人马上回来了。他不提,她不能逼上去问。她怨怨地盯着他:要她活要她死,都行,别含蓄下去了。
    他的神情并不比昨天更亲近,小菲跨出那样大一步——那是送死的一步,他没有任何表示。
    “我可能要跟部队走。”小菲说。
    “噢。”
    “都旅长要带我去。”
    他听出她话里的故事了。他脸上有点憎恶的意味,嘴上什么难听话也没有。他是这么个人,没人值得他在背后议论,这个特点不少人观察到了,觉得是个大怪癖。
    “那你打算呢?”他问她。
    “不知道。”她明明在说:“我的打算我白纸黑字写给你了!”
    他哼哼一笑,太阳穴上的一根筋老树根似的凸突出来。他轻蔑还是嫌恶,抑或是愤怒,小菲看不懂。
    “自己的事不知道?!”他说。
    小菲想说:我一个人对抗一个独断的首长,一个强横的母亲,只要你一句话,我都扛得住。她说:“我就是来听你的意见啊。”
    “我怎么能对你自己的事瞎提意见?借给你的《玩偶之家》读了吗?一个独立思考的女性,才是完整的人格。”
    小菲顶他一句:“我十六岁离家出走,参加革命,也是独立吧?”
    他不直接驳斥她,似乎这么个问题不值得他给予回击。他把头摇一摇,笑一笑。
    他是什么意思呢?他让她读的书全白读了?他对她栽培是一场枉然?
    “中国的悲哀,就在于都习惯了把命运交给别人去掌握。”
    她想这大概就是他的回绝。眼泪转过去转过来,最后还是掉落了。
    “那我去广西了。”她说。
    “你主意这么定,好啊。”他说。
    她出门就往文工团驻地跑。四亿中国人都给他看得那么悲哀,我有什么指望?我再投三回娘胎,出来也做不了第四亿零一个。她慢慢稳下步子,心死了也好,可以求得赖活着的安生。
    过了几天,战斗动员、誓师大会都开过了。都旅长打电话到文工团来,要小菲马上去见他。他现在有了吉普车,告诉小菲在宿舍里等着,车会来接。小菲知道在劫难逃,一定是摊牌的时间到了,下面就是红印章一盖,两床棉被往一个床上一搬,小菲作为旅长的个人问题,就被彻底解决了。头一个征候就是小伍的脸。她这两天给小菲的是一张生人脸,若小菲硬着头皮拿自己热脸去贴小伍的冷屁股,小伍装着刚刚发现小菲:“哎哟,小菲呀!没看见没看见!”她的话中话是:我有眼不识金镶玉,你不吭不哈打下了个旅长啊!从小伍那里,小菲明白自己那床旧军被马上就要挪窝了。所有人结婚都一样,男的没彩礼女的没陪嫁,一个红喜字,一堆糖果花生,就一块过日子了。
    她等在宿舍里,一会一个女兵进来,做做鬼脸又跑出去。听到吉普声,她突然站起来就走。不远有个芦席搭的茅房,人在里头脸在外头,只能半蹲在茅坑上才藏得住全身。鲍团长满院子叫她,女兵指导员也在叫她,过一会满院子都是“小菲、小菲”。小菲站得两腿酸麻,腰背虚弓着,也又酸又胀。十几分钟后,车子在院里调头,回去了。
    你说我没有娜拉的勇气,我偏让你看我怎么造旅长的反。你说中国四亿人都乐意让别人安排他们的命运,今天我就做第四亿零一个给你看看。茅房后面连着猪圈,猪们又满足又友爱,发出懒洋洋的哼唧声。小菲半弯腿半弓腰,眼睛从茅房的芦席墙缝里看鲍团长双手叉在后腰上,低着头。旁边一个人看不太清。看清了,是邹三农。邹三农一副出谋划策的样子,原来这么多人巴不得小菲去嫁高官,他们也好跟旅长攀个亲家。
    你说我没有“独立思考”,不是“完整人格”,我偏偏独立一个给你瞧瞧。我谁也不嫁。我有志向,等着看我成大演员吧。小菲从认识欧阳萸以来,读了他推荐的书之后,对似懂非懂的东西特别着迷。听了“完整人格”,她又似懂非懂地朝它去用功了。
    下午的排练小菲不能继续蹲茅房,只好露面。团长气急败坏,说她无组织无纪律,敢放旅首长的空车。小菲说她存心不去见旅长。团长说这可不是老新四军的传统。老新四军成了多少对革命之好?多少女兵嫁了首长为首长奉献去了,她小菲去打听打听!小菲想不出词来反驳,是啊,首长是革命基石,别说奉献青春,奉献生命也该爽爽快快。小菲想,我就赖到底,看谁把个耍赖的能怎么法办。团长说他已经为她扯谎搪塞了,请司机告诉都旅长小菲生病了,发高烧,等起得了床再去见首长。
    晚上排小菲的戏。小菲刚上场就看见都旅长从吉普车上下来。鲍团长向小菲挤眉弄眼,迎到都旅长跟前,说小菲这姑娘太逞强,病得那么重非要带病上阵,也没办法,谁让她角色多,戏分儿又重呢。
    都旅长做了个不打搅的手势,裹了裹军大衣就坐到前排的板凳上去了。小菲接着排练,一招一式都在都旅长火辣辣的目光普照下。由于都旅长的推崇,小菲的戏风慢慢成了潮流,地方上的剧团和其他部队的文工团都来看小菲的戏,明白什么叫“革命激情”,“工农感情”。小菲一个八十九斤的身子骨,亮开嗓门挺起胸脯就是顶天立地。都旅长等小菲歇下来,说:“看看这个劲头,发条上得多足!生病也不碍事!”
    他把小菲叫过来,坐在他旁边,把自己大衣给她裹。小菲动也不敢动。他告诉小菲他又三思一番,觉得他不该带她去前线。场上在排其他人的戏,他不必压低声话也是私房话。前线太苦,又危险,他不愿小菲去冒险。万一小菲有好歹,他会一辈子心里过不去。小菲妈他也见了,他不能让田妈妈老了做孤人。
    小菲歪过脸。她头一次好好看这位首长。他显得比他本身年龄大。说什么呢?你不能说他丑或好看,他就是个男人。他可以杀人不眨眼,可以刀前不低头,可以在手下人全战死后照样睡得着,吃得下。当他跟你说:你做我的人,一生都亏不了你。你可以完全相信他。
    “我要上前线。”小菲说。她没料到自己会这样说。
    “不行。我招呼都打过了。你下乡土改去。”
    “不去。我上前线。”她又一次意外。跟欧阳萸在一起,她顺从得很。和都汉这个人人怕的打仗狂,她使小性子居然不担惊受怕了。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不怕他,知道使性子惹不出祸?她想不起。她以后的几十年都为此怪异。女人是很厉害的,立刻能明白自己可以欺欺谁,必须让让谁。
    “谁说的?”都旅长笑眯眯地问。
    “我说的。”
    都旅长又笑眯眯了一会,说:“你别不放心我。我从井冈山一路打仗打到现在都不死,剿几个土匪会怎么样我?”
    小菲一听便有些烦心。他自作多情什么呢?以为我不放心他?上了前线,这位老粗一有空就来和我这般柔情蜜意,可让我怎么受?别看他打一辈子仗,和女人黏糊起来也有两只花痴眼睛呢。
    都旅长很忙,只能坐二十分钟。他站起身,团长马上见风使舵地说:“小菲,还不送送首长!”
    小菲想,急着要做我娘家大哥呢!她跟在都旅长身后出了作为排练场的荒庙。吉普车旁边,小菲要把大衣还给都旅长,他却捺住她手,又把巴掌捺在小菲额上,说她好像退烧了。又说刚退烧顶怕着风寒,赶紧回屋里去。
    从此什么秘密也没了。小菲碰见政治部的人,大家都吵闹,问什么时间散喜糖。碰见了欧阳萸,小菲想,我是什么人以后你会明白,你不用嫌弃我跟嫌弃馊山芋似的。你等着瞧,看我是不是巴望做官太太的女人。欧阳萸跟过去待她一样,问她读了什么新书。这种人是天生的地下党,好涵养,喜怒藏那么深。
    她听说欧阳萸也要参加土改,心里只盼都旅长不把她那晚上的话当真,还让她留在后方。名单下来了,上前线的,留后方的,都在会上宣布了。小菲果然在土改工作队名单里。她晚上就去找欧阳萸。欧阳萸坐在塘边上,拿支手枪在往干芦苇里瞄。小菲说有规定不准打枪的。欧阳萸说他三天不破坏个规定就心痒痒。他问小菲来找他干什么。小菲说看他破坏规定。他头发让风吹得乱七八糟,说真正敢造反的人不是舞刀弄枪的;真正的造反是精神和伦理上的。又让小菲似懂非懂地迷上了他。小菲说听说他去土改工作队,她很开心,因为他们会在一块。
    他叫她别出声,对面有兔子在跑。
    小菲刚说“别开枪”,他手一勾扳机,没有子弹。他回过头嘿嘿一笑。
    “我没想到你会这样对我。”小菲说。
    “怎么了?”他真像什么责任也没有似的。
    小菲转身走了。她转了半个城,买到一件黑丝绒小袄,还是旧货,对光看看尽是虫眼子。她穿上它又把头发全拢向脑后,他也不称道一声,至少念她大冷天为悦己者容冻得两手青紫。欧阳萸起身了,上来拉住她,问她他到底怎样对她不妥,惹她伤心。
    她给他稍一拉就自己径直往他宿舍走。欧阳萸的长腿鹭鸶一样两步并一步跟着她。他还是不明白他过失在哪,让她讲出那样清算他的话来。
    进了他房间,她转过脸:“你连句回答都没有!”
    “回答?!回答什么?”他正在点煤油灯,这时转过头。怎么让个拆白党给诈了一样?他火气上来了。“你要嫁人,我有什么办法?”
    “谁说我要嫁人?”
    “我没有反对你的意思。”
    “你至少该给个回答!”她想,绝不在这地方掉泪。她奇怪果然没有泪,浑身直打颤。
    “我不懂,你跟我要什么回答。”他左右转转脸,似乎请谁见证他的无辜清白。
    小菲突然看见他床头的那块长条木板上,一本包着报纸的书。他竟然没有拆开小菲还他的书,便原封不动放到书堆里去了。好了,小菲有救了。她的标准可以迅速降低,几天前她写给他那张字条时,希望得到称心的答复,很快就降低成是个答复就行,眼下她满足于事情原封不动停在这里,报纸不要让他拆开,字条别让他发现。她伸过手,抽出那本书。
    等她转过身,他把她抱了起来。小菲像只乖猫,偎在他怀里,让他把她放在他床上。小菲成了第四亿零一个。她后来知道,他什么都明白,从她为他偷偷拆洗被子,到给他“我想嫁给你”那白纸黑字的傻话,他始终明白。他不必去拆开包在书外面的报纸,去看那张字条,也明白她怎样向他冒死冲锋。在他的远亲近亲中,十几个表妹妹堂妹妹都是小菲。他集狷狂、柔弱、放荡不羁、细致入微于一身,总让女性对他措手不及,激起最大程度的性兴奋和征服欲。她们大部分在归于现实后会放弃他。做起长远打算来,他没有实际益处。读了些书的女人心里都密藏着一份祸心,她们与他梦里私奔,魂魄偷欢,以满足这份祸心。她们不在乎“剃头挑子一头热”,只要他暧昧一些,不时赏她们一点体己感觉就可以。因为她们知道他那头热起来恐怕是真危险。他不是她们白头偕老的选择。只有少数像小菲这样万死无悔的。
    从那之后,小菲一直处在幸福的晕眩状态,出操她可以一直跑下去,吊嗓子她张了嘴忘了出声。这天她赶到旅部首长的住处:她可不能让生米做成熟饭。都旅长正和一群参谋研究地图,脸板成一块生铁。他对警卫员说:“今天没空,明天我找她去。”
    小菲一直坐在门口的石头上等。天黑了,点灯了,她一直等。饭菜送进去,空碗端出来,小菲还是等。早一分钟跟都旅长说实情,她就少一分被旅长煮成熟饭的危险。散会了,都旅长成了另一个人,两手合在小菲一个手上,要焐热它。又是叫下面条,又是叫打荷包蛋,他为小菲把警卫班支得团团转。
    “等不及了?非要今天见?”他笑着说。
    小菲浑身一麻,鸡皮疙瘩暴起。
    “你还有得等呢!”他以为小菲羞坏了,手指拨弄一下她的鼻尖。他等小菲吃了面条又吃了荷包蛋,告诉她他暂时不娶她了:不能让小菲守活寡或死寡。他仰头大笑。万一他阵亡了,小菲还是个大姑娘,婆家好找些。
    “你又胡说!”小菲剜他一眼。她真的怕他出什么好歹。他要出好歹小菲要背几十年的良心债。她就在这个时刻,明白有这么个男人,事事都为她想,把她看得比他自己重。
    第二天夜里,大部队下广西了。
    土改工作队下乡之前,小菲回家看望母亲。一进家门她发现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太太坐在屋里缠裹脚布,见她进来,人一抖,像是躲揍。母亲从井台上拎水回来,对小菲说:“喏,那时候把我逼出门的,现在又认她女儿来了。”
    老太太看看小菲妈,又看看小菲,赔着笑脸把一只耳朵偏过来,说:“啊?”
    小菲明白了,这位聋老太太是她的外祖母。母亲从来不提她自己的母亲,偶尔一次,她跟父亲吵架时,说她母亲逼她嫁的那个男人说不定还强过父亲,当时从乡下跑到城里,自作主张嫁给父亲那么个废物。小菲模糊知道母亲和外祖母的冤仇结在逼她裹小脚,逼她退学,逼她嫁人上。母亲的文盲、半天足、守寡,一斤黄豆芽吃三顿都是外祖母一手造成。外祖母一看就知道母亲又在控诉她,还拉来个解放军,赶紧把脸藏起来,眼皮垂下。
    小菲走过去,对老太太叫了一声:“外婆!”
    外祖母眼神一乱,把耳朵又给得近些。小菲大声叫喊:“欢迎外婆!”
    母亲在一边喝斥小菲:“你以为她是什么贵客?乡下土改,她老头子挨枪冲了!”
    外祖母这下子眼也红了,嘴唇直冒泡泡:“我伢子!做公家人了还晓得认外婆!”她把小菲拉到窗子前,借外面的光线打量小菲的脸、身段、手,一双三寸金莲小蹦小跳的:“哎哟!长这么好!多伸展!外婆明天就是瞎了也称心了,看见我伢子了!”
    母亲在一边撇嘴:“把过一泡屎尿没有?洗过一块尿片子没有?成她伢子了!”
    突然外祖母大声嚎啕起来。聋子的音量不嚎已经够人受的,一嚎就是天摇地动。“才十几亩水田,几十亩瘦地……就是恶霸!你那个死鬼外公冤鬼一个……”
    母亲把门关严,又把窗子关严,然后上来便用手去捂外祖母的嘴:“你们吃枪子,也要害我们吃枪子啊?你还没把我害够啊?还要害我女儿!……”
    外祖母比母亲个头高挑,长臂长手指头,在空中又刨又抓,两只菱角小鞋也掉了,黑平绒的帽子给小菲妈踩成灰色。小菲刚插上手去护老太太,老太太干脆把头撞在母亲胸口上,顶得母亲直往后退:“你也活埋了我吧!我活着干什么呀?老头子、儿子都没了!……”
    “儿子死了你就不活了?我跑出去你怎么不想我是死是活?我死了你还是四碗菜一碗汤!……”母亲对着外祖母的耳朵眼哭诉。
    外祖母不计较母亲,只管她自己说:“一听说不活埋了,改成枪毙了,我跪着给菩萨烧一夜香……活埋那一口气要咽好久啊!……”
    小菲把外祖母从母亲手里抢救下来,搀到自己的小房间里。她脚踩棉花,手出冷汗,不一会她发现自己陪着外祖母一块流泪。
    走到母亲房间,见母亲坐在小凳上搓洗衣服,一会在肩头上蹭一下脸。她知道母亲也在哭。母亲实在太刚烈,怎么舍不得自己父亲和哥哥嘴都比刀利,她正是觉得外公一家太冤才这样拿外祖母出气,拿自相残杀发泄。母亲不会跟自己娘家人和解,因为她从来没有和他们真正结过仇。现在她永远失去了和他们和解的机会。

《一个女人的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