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偶然是这世上最难得的东西。
    我跟彼得、杰克布的相遇都是偶然。眼下,我必须把偶然变成必然,变成万无一失,让杰克布按照我暗地里严密安排的必然一步步走下去。与此同时,彼得和我自己,都必须严防偶然,因为偶然对我不利,偶然太叵测了。我的性格瑕疵比较多,所以常常被偶然裹带到未知中去。
    杰克布大汗淋漓,讲着国际战局的戏剧性,我偶然往墙上一靠。这一靠坏了,我是没有这种自制力让自己再振作起来的。酒足饭饱,软绵绵的身体,我怎么能抵制这样的舒适?
    所以你知道,我蓄意让杰克布走进我安排的“必然”,结果是“偶然”安排了我。
    我感觉自己被搀扶起来,往馆子门口走,这时所有的吸面条、抽鼻涕、喝面汤的声音倒是真静下来了(这是杰克布后来告诉我的),担心我别一脚踩空,跌进门口那比浴盆还大的面锅里。杰克布搀扶得很紧,几乎把我搀得双脚悬离地面。
    别搀我,我又没醉……我说。
    对的,没醉。杰克布说。
    人家会笑的。我说。
    不会,人家都怕死了。他说。
    怕什么呀?我说。
    怕一个醉鬼。万一她撒酒疯就糟了。他说,同时手一挡,几块被我撞得摇晃起来的门板给他挡住了。
    这段对话和动作我一点也不记得,是杰克布事后告诉我的。
    我在他床上醒了酒。那是个什么床啊,就是个牲口圈。人圈。一条光秃秃的棉花胎铺在一摊新麦秸上,算作褥子,上面放了条草席,一条带红十字的灰色毯子盖在我身上。
    几点了?我问那个煤油灯光里的人影。
    十点了。人影说。小声点,隔壁有人睡觉。
    两小时前,我以为他被我灌醉了,现在我怀疑是他把我灌醉了。
    我想起身,但那麦秸把我深深地陷在里面。这是工棚隔出来的一间小屋,墙只砌了一大半,离天花板还有两尺多距离,所以只要你站在凳子上,就能看到墙那边熟睡的工友们。
    在哪里上厕所?我问道。
    他指指门外说:除了这里,哪里都行。
    你简直不能相信,这个人半年多以前还没见识过抽水马桶以外的如厕工具。
    他做向导,把我带到工棚外一块菜地里。跟他回到工棚时想,今天晚上我是典型的“偷鸡不成蚀把米”。轮渡已经停了,我只能留下来过夜。
    那时候一男一女在一块过夜,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假如我当时不是对杰克布心怀图谋,我是一定不会让这件大事发生的。看看那泥土的地面,就够受了。泥土地在搭这个工棚前一定长过白菜萝卜,施过上海弄堂来的粪肥,夜里返潮,一股悠久的臭气。我站在灯光里,似乎随时会有蚯蚓在我脚边拱出,或从角落跑出一只还未来得及搬家的田鼠。太奇怪了,这个除了席梦思没睡过其他床的杰克布,居然能在这里读书、工作、安寝。
    我也奇怪我自己。这个一塌糊涂的生活环境让我对杰克布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感觉。是一种柔情。
    他关上门,熄了灯。这些动作一做,我就没路可逃了。我认了。要牺牲他,首先让他牺牲我。我是替彼得牺牲我。这个一还一报的环链我已经想了很多次,我已经把自己准备成了一具完好的牺牲。
    可再充分的准备也会有意外。意外的是那疼痛,我没想到会疼得那么尖锐。于是我的身体起义了。
    这么多年过去,我还记得当时的委屈和仇恨。我简直是委屈冲天,怒不可遏,张开嘴就咬在杰克布的肩头上。他一声没出,事后他告诉我,因为半堵墙一点声音也隔不断,他怕断墙那边的工友们听见,所以忍住了。
    我一边咬,眼泪一边往下流。仇恨什么呢?我也不知道。为彼得报仇,因为他的女人被另一个男人抢先占有了。或者是为了杰克布而仇恨:这个女人欺骗你呀,骗了你的真情,还要骗你的护照,你这蠢蛋还不醒醒,看你快活得!或者为我自己仇恨这两个男人,你怎么斗得过两个男人呢?到末了苦的总归是女人,失去最多的总归是女人,心碎肠断的总归是女人……世道太邪恶太残酷,把一个好好的女人逼得这么邪恶这么残酷!
    我感觉杰克布痛得浑身发抖。但他却更猛烈。我也就咬得越发狠。心里对他说:你让我疼,你以为我疼疼就完了?你要为这疼痛付代价的!你从认识我那一天就等着这一刻的快乐,鱼肉我的身体,你可不知道什么在你身后等着你。你以为你时不时提供点钱,就算把我养起来了?我可没那么好养,这时你得到的,我会让你加倍偿还,不止加倍,是双倍。不,是百倍。也许要搭上你的性命去偿还……
    他抽了一口冷气,把他的肩头轻轻从我牙关下松出来。他没有说话。假如他说“你激情上来真野”,或者“你好像哭了”,或者什么类似的蠢话,我可能会克制不住自己,站起来穿上衣服就跑。这一跑后果会不太好,也许,我的所有谋略都前功尽弃了。
    他就是默默地摸了摸肩头上的深凹的齿痕,躺下了,那只接骨之后短了一点的臂膀从我脖颈下塞过来,把我的脸靠在他胸脯上。他的心跳就跳在我耳鼓上。他在想我那样狠地咬他是怎么回事。一个中国女人,总有足够的神秘让他去猜想。
    那堆麦秸铺垫的人圈比猪圈好不了多少,蚊子飞沙走石地打在脸上。杰克布起来点了一盘蚊香,又摸出一小瓶薄荷油,涂在我的胳膊和脖子上。他还是一句话也没有。我渐渐感到这样一个荒唐夜晚也不失美好。不,是相当美好。杰克布拥抱我的姿势跟彼得完全不同,他虽然不如彼得个头高,但他这时像要用他的形骸围筑一座城堡一样,把我抱得很小,很柔嫩。
    人在男女上有了点经历,就免不了做对比,尤其是女人,尤其是我。看看这个杰克布,他跟彼得模样相像,可个性那么不同,让我真是没办法,每时每刻都要拿他们俩对比。
    一觉醒来,杰克布不见了。和他的钥匙一块不知去向。空气又湿又凉,我成了收获后被落在田里的一棵菜。杰克布似乎把我的体温也带走了。
    我迷迷糊糊,醒了一阵又睡了一阵,终于听见门开了。
    我哑声说:我醒着呢。
    进来的人居然说中文!他说杰克布叫他来通知我,马上离开,赶最早一班轮渡回上海。
    这人有二十岁?听上去不比世海大多少。
    我光火了。杰克布这混账,把我当福州路上专接洋客的“咸水妹”?一夜过完,就派小厮来轰我走?
    我叫小狗腿子滚出门外,我要穿衣服梳头。我本意是要拿到杰克布的保险箱钥匙,现在可好,一无所获,大败而归。
    等我大致上把自己收拾停当,走出门,田地边缘升起一块灰白天色。
    那个替杰克布承受我恶言恶语的小伙子真的很年轻,比世海还要面嫩。他等我稍一安静,便说因为昨夜有一个工人偷偷跑了。
    我瞪着他说:所以?!
    所以杰克布连夜把工厂的一些产品藏起来了。他和世海还有另外几个人忙了一夜,就怕……
    就怕什么?
    小伙子不说话了。他们有组织和纪律,纪律让他们常常装聋作哑。
    那个偷跑的人可能会去投敌。杰克布防止他把日本人带回来搜查工厂。我这样推测。也许那个人只是个小毛贼,偷了一些打着“MadeinUSA”的机械零件到外面去零贩,畏罪逃跑。杰克布是不存任何侥幸的,对可能发生的搜查做了缜密准备。
    那么他到底在制造什么违禁品?除了制造假冒的“MadeinUSA”机件,他难道在做更造孽的事?
    小伙子用一辆自行车驮着我在菜田里穿行。天还没有完全亮,公鸡打鸣此起彼伏,果林弥漫着水雾,秋季的果实还没有成熟,小女孩般青涩地待在树叶后面。我有一种感觉,可以把它叫做美妙的遗忘,就是一刹那忘了身在何处。我突然好不想离开这里。战争没有触碰到这里,触碰了也没关系,春天多少生命会活回来?活它们的,照样有花有果。一个世纪前上海所受的耻辱也没触碰这里,或者触碰了也没关系,草木和泥土不像人,会学得卑躬屈膝,学得在稀薄的尊严中苟活。
    一艘轮渡之遥,那边的上海多么不同,身上同时压着法国美国英国俄国德国,然后是最肆虐的日本。
    因此越是码头在望,我越是不舍得身后的农舍和菜田。又湿又臭的泥土地也是好的。蚯蚓和田鼠都不无善意,一切都是好的,我可以在这里生活。我这个三脚猫一样站不稳坐不住的天生寄居客,居然留恋起一方土地来。在这方土地上,我可以和一个爱我的,或我爱的男人共同生活,战争永远在别处。爱我的,如杰克布;我爱的,如彼得。真奇怪,浦东一夜荒唐,让我看到了和杰克布一块生活的图景。
    第二天下午,杰克布打电话把我约出门,说晚上请我看话剧。我先到达虹口公园,等了几分钟,突然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杰克布已经走到我跟前。他比往常更风尘仆仆,两眼放光,熬夜熬过头,人的眼睛就会发出野猫的光亮。他说昨夜幸亏他们干得快,否则真会出麻烦,那个偷跑的人把日本税检局的人招来了,其实谁都明白他们是日本便衣。所有违禁物什早已被藏妥,他们没找出任何茬子。但杰克布估计他们一定会再次突袭,下次不会那么客气了。
    你到底在制造什么?我问他。
    问得好。他笑笑,又想蒙混。
    我都不能知道吗?我说。
    做了未婚妻就可以接触高一等的秘密。他说。
    你必须告诉我。
    什么都制造。除了合法的。他又笑着说。
    你现在的状况叫什么你知道吗?我说,用中国话,叫做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
    我知道。他说。
    你知道这句俗话,还是知道危险程度?
    都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安分点?我不是把你带到上海来送脑袋的。战争不会因为你担当风险而改变什么……
    他说:可是风险总得有人担当。
    我说:战争是几个大人物在打牌,不靠你的勇敢……
    他说:没人勇敢,只好我来勇敢。他皱皱鼻子,鼻梁上的伤疤令他不适。他的手在那个带机油污渍的裤袋里挖,挖出一个小东西,包了一层印花棉纸。差点忘了,他说,这个你要吗?
    我想这样的包装里面可能只是一块巧克力。打开一看,吓我一跳,竟然是一枚戒指,戒面是长方的蓝宝石,左右各一颗小钻石,不是了不得的瑰宝,但从眼前这位不修边幅、形容邋遢的人口袋里挖出来,还是令我瞠目了一大阵。
    我抬起脸。他嘴角动起来。我现在一看他这种笑容就知道他要讲自己坏话了。
    他说像他这样品位低下的人,买不出比这枚蓝宝石戒指更高雅的订婚礼物了。
    我心想,谁说要跟他订婚呢?他自作主张要把我下半辈子归属到他那儿去呢。而他自己都不知道要归属到哪里。他从德国晃到美国,又晃到上海,晃晃悠悠做了二十四年寄居客,倒想跟我从长计议?我心里是那样想,但话还说得蛮漂亮,说我多么喜欢蓝宝石,说它是最朴素最低调的瑰宝,所以我喜欢它远超过钻石。
    我现在也能看懂杰克布的笑容。哪一种是在笑我满口胡扯,哪一种是笑我胡扯扯得动听,他不相信,但是他爱听,等等。他看着我把戒指在手指上摆弄,让八月底的夕阳投射到那一滴海水般的蓝石头里。脸上就是享受我胡扯的笑容。他可是把我看得太透了,我在唐人街专门挑最大的钻戒试戴,跟表姐们说发了横财一定来买它的情景,他可没忘。他用一个月的薪水,逛了所有旧货店,买下这枚戒指,是倾其所有。
    喜欢就好。他说。

《寄居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