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煎饼一(1)
那个夜晚有月亮,一个白发如雪的青年走上街头,走出巷子,在村边野地上游动。他的眼睛死死盯住一个地方蹲下来。狗在暗影里尖叫,鸡像衰弱的老太婆一样哼哼。有一撮月光照亮了他的眼睛:生硬、拗气,像要撞碎石头。他伏下身,伸手到地瓜叶子下掏出一个地瓜,在裤子上抹几下,啃起来。他刚把一块地瓜吃完,忽然发现有人从土里一下子钻出来似的,立在不远处的杨树下——他估计那个人是从村西大碾盘下爬出,顺着阴影溜过去的。最后一口地瓜含在嘴里,他凝住了。那个人矮矮胖胖,黑裤上系着白布条腰带。那一道白色伫留在他眼睛里——它在树下抖动,又横在地上,往前蜿蜒。白发青年根根毛发直竖,咬着地瓜跟上去。不远处就是那个大麦草垛子,那道白色像鱼一样钻进去了。狗叫着,整个垛子都在打战。狗叫声一阵慢似一阵,后来像咳嗽,再后来像唱一首生疏的歌。白发青年盯住焦干的麦草,他再也待不下去了,碎步跑到杨树下。夜露浇着,脏女人的气味扑面而来。他大口呼吸。生冷的地瓜碍事,他使劲咽下去。他扶着杨树,不知不觉间指甲掐进了树皮中,他还在继续用力,直到绿色的汁水像眼泪一样渗出。这会儿垛子中钻出那个白布带,一出来就狠狠地吐,跺脚。接上另一个影子也扑上来……白发青年紧贴到杨树干上。那个影子发出不甚清晰的哀求声,用力去拉白布带子,被猛地掀翻在地。白布带子飘走了。狗就在影子一边,长嘴巴探过去。白发青年贴在杨树上,一动不动,气也不出。后来他终于站在了黑影旁边。一股邪异的气味扑鼻而来,地上是一摊破棉絮。他只觉得鲜血涌到头顶,两耳嗡嗡响。那条狗在舔偎在棉絮中的脸,一下一下,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他站了一会儿,又奔向冰凉的地瓜田。
金友老婆小豆夜夜要等金友回来。金友躺到炕上,总要撒下一炕席子麦草屑。小豆埋怨他,他就用腰带抽打小豆。小豆说:“不敢了。”金友不听,把小豆的衣服剥得精光,把白布条腰带拧成结儿打。小豆的号哭声震动四邻,邻居就砰砰啪啪关上木扇子窗。大家已经习以为常了。小豆的叫声有点像黄鼠狼受伤时的哀鸣:吱吱吱!吱吱吱!这个微胖的、洁白的小人儿,刚娶过来那会儿差点让金友高兴得疯痴过去。金友白天出来做活也笑,歇息时对光棍金祥说:“俺不枉为一生啊。”金祥个子高出他一个头,肚子瘪着,腰带刹不紧,肚脐常要露出来。他告诉金友:五六十岁的人了,还没见过女人哩。金友讲他的小豆,说她真不愧是南边一朵花儿啊。南边就是南山,贫穷得很,女人愿意嫁到平原上。小村的人常到山里拉个媳妇回来。其实小豆长得不漂亮,只是白,像面捏出来的一样。金祥听金友讲小豆如何如何,大张着嘴,露出一口黑色残牙。他收拾起地上一片焦干的豆叶点上吸着,咳个不停。也许是豆叶呛的,金祥眼泪汪汪,说:“金友,你杀了我吧!”金友哈哈笑,说:“留着你蹦。”小豆号哭的夜里,金友一边用带子抽她,一边说:“送你找光棍金祥去,奶奶!”小豆伏在枕头上,鼓鼓的小身体像吹进了气体,一耸一耸。她这会儿真想跟了金祥,不再受这样的折磨。男人不光用带子抽她,还伸手拧,疼痛钻心,她就吱一声长喊。这种折腾人的法儿该是从女人那里学来的呀,谁教会了他?小豆怀疑一个人,但她不愿说出来。她恨死了那个人,有时真想捏一点儿毒药放进那个人的碗里。走着瞧吧。金友高兴的时候翻来覆去亲小豆,小豆就去咬男人胖胖的后脖儿,咬疼了,挨金友一巴掌。金友蘸着锅底灰把小豆身上描黑了,小豆嘻嘻地笑。半夜了,金友呼呼大睡,小豆还要到院里洗身子。小豆三十一,金友四十。金友让人依恋的地方太多了,小豆舍不得扔下他跑回南山。小豆有时问:“你们外地人——你们鯅鲅都这么坏吗?”金友黑着脸应一句:“嗯。”有一次小豆被打得实在受不了,抓起一件衣服跳窗跑了。金友也不追赶,只送去一句:“回来杀了你。”小豆脚不沾地跑了半天,停下来一愣。原来她停在光棍金祥的小土屋后面。小土屋只有一人来高,里外都被烟火熏黑了,小窗像冬瓜那么大。小豆从窗缝往里瞅,先看见一盏油灯,又看见光着身子躺在炕上的金祥。原来他的骨头这么多,什么也不穿,仰着。小豆不眨眼地看,像要把他看醒。后来她一挪脚,地下有什么发出碎裂声。炕上的金祥霍地跳起来。小豆正犹豫着,金祥就赤条条地开了门。小豆低下头跑,被金祥瘦长的两条胳膊一下拦住。他连牵带抱把她整到小土屋里,故意问:“你是谁?”小豆哀求:“别伤天理啊金祥……”金祥暴跳着:“撞上门的!你把官司打到赖牙那里也不怕。”小豆说:“我告诉金友。”金祥不吭声了。但只停了一瞬,就去剥小豆的单衣。小豆用手用脚击打他的要害部位,他的一只眼肿了,鼻子流出血来。后来他跪下,上身挺得笔直,头颅差不多与小豆的眼眉齐平:“豆儿,老哥求你了……”说这话时,他清清楚楚见到小豆的一双杏仁眼有多么美丽,里面两匹火红的小马驹子又蹦又咬。小豆鼻子里响了一下,闭上了眼。金祥骂了句粗话,粗棱棱的两根手指在小豆的脖颈那儿一戳,小豆一仰就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