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大西门内一条大街上,和宝珠巷相对并排有三条小巷,钱明经在如意巷有他的如意住所。卫葑在蹉跎巷有一个落脚点,但他们还住在落盐坡。本来明经为他们找了房子,因尤甲仁无处住,便让给尤家了。那就是刻薄巷一号。这些名字是后人附会,还是当时就这样叫,无人考证。尤甲仁到明仑上课,很受欢迎。他虽是中文系教授,却开了十八世纪英国小说选读和翻译等,再加上本系的古典文学课,真显得学贯中西。他上起课来旁征博引,古今中外,名著或非名著,有人提起无不倒背如流,众人俱都佩服。姚秋尔也经钱明经介绍在一家中学找到教英文的事,以她的才学应付几个中学生自是绰绰有余。他们于教课之暇,游览昆明名胜,极尽山水之乐。一晃几个月过去了。
刻薄巷一号,院子小巧,颇为宜人。居室南向,楼上楼下各两间。楼下住着数学系教员邵力,邵太太刘婉芳也是天津人,很活泼,没有什么心眼儿,是个好邻居。尤家住在楼上,依姚秋尔的习惯,室内布置简单朴素,只有一本厚重的牛津字典,略显特色。他们生活安排妥当,对钱明经却很少感谢,倒是常常表示同情,说钱明经太忙了,说钱太太找不到事,还是不肯俯就的缘故。话的意思深远,表面上是说钱太太有身份,暗指他们夫妇不和。聪明如钱明经,最初也不在意,时间一长,大家都觉得在尤甲仁丰富的学识下,隐藏着一种让人猜摸不透的东西。
这一天下午,尤甲仁兴致勃勃地回到家里,姚秋尔正伏案改作业,抬头妩媚地一笑,问:“有什么新闻?”这是他们彼此间常问的一句话。尤甲仁拿出一张报纸,指着孟、仉的订婚启事。“未婚夫死了三天,才登的这启事,以前有抱着木主结婚的,现在还有画着黑框订婚的。孟弗之怎么这样!”姚秋尔眨眨眼睛,“说不定人家早海枯石烂过了。”两人会心地一笑。尤甲仁坐下喝茶,一面指着带回的书,说:“若说到海枯石烂,倒是有一段趣闻。刚刚我到夏正思那儿借书,用英文谈话,他说好久没有听到这样流利的英语了,触动了乡思,和我说了从前的事,还有一段恋爱经过!”秋尔掩过作业,坐到甲仁身边,“快说!”
“夏正思说,他的家住在大西洋边。他年轻时有一个情人,曾三次要结婚,那女士都变卦,弄得他要跳大西洋。”姚秋尔咯咯地笑,“怎么没跳呢?”“他正要跳时,忽然觉得有一种力量抓住他的头发,转眼间他已经坐在家门台阶上,他想是自己不该死。虽然没有死,活得也不好。他常常碰见原来的情人,而这情人又常常换情人,他再不愿意看见她,就远离家乡来到中国了。”姚秋尔起身做晚饭,一面嗔着:“太单薄了,不好听,不好听。”
过了几天,同仁间流传着夏正思失恋的故事,果然丰满了很多。尤其在投海这一段,加了找情人告别这样十分感伤的场面,在海边徘徊时又加了种种渲染。这故事几次出入刻薄巷,离原来的人和事一次比一次更远。雪妍先听说,乃和碧初、惠枌说起,这样把别人的伤心事当作笑谈,她们都很不以为然,好在夏先生不知道。
萧子蔚一直独身,自然也成为尤甲仁关注的对象。他对人说,这几个老“百曲乐”(bachelor)研究研究可以写部言情小说。对独身人的议论是免不了的,但都属于同情的范围,自尤甲仁夫妇来后,发表的言论便带有刻薄巷的特色,大家见他轻薄,都不与他谈论。他们似有所察觉,稍有收敛,但还是免不了以刻薄人取乐。他们这样做时,只觉得自己异常聪明,凌驾于凡人之上,不免飘飘然,而毫不考虑对别人的伤害。如对方没有得到信息,还要设法传递过去。射猎必须打中活物才算痛快,如只是闭门说说还有什么趣味。正好邻居刘婉芳传播新闻颇具功力,邵为的数学领域对于她犹如铜墙铁壁,她由衷羡慕尤、姚的和谐融洽,并且佩服他们的学问,她听秋尔讲一些似秘密非秘密的事,再讲给别人听,觉得自己也添了本事。
孟离己的新闻,夏正思的故事,传过以后清静了一阵。
一次,中文系安排尤甲仁演讲,他不讲诗,不讲小说,不讲理论,不讲翻译,讲的是《莎士比亚和汤显祖》。戏剧不属他的本行,但他信手拈来,就可以胜任。他讲了莎士比亚几个重要剧作的梗概,大段背诵,抑扬顿挫,声调铿锵,很有戏剧效果。又把《牡丹亭》中几段著名唱词,一字不落背了下来,可惜他不会唱昆曲,不然更加好看。虽然整个演讲内容丰富生动,却没有说出比较的是什么,思想上有什么同异,艺术上有什么差别。同学们听了,有人赞叹,有人茫然。江昉听说,随口说了一句,外国有些汉学家就是这样的,只知抠字眼背书,没有自己的见解思想。这话传到刻薄巷,尤、姚两人顿觉无名火熊熊上燃,他们是只准自己刻薄别人,不能听一句闲话的。
重庆有两名记者,因报道触犯禁律而被关押。江先生在一个刊物上发表文章,批评这种不民主的做法,并提出保护人权问题,意见尖锐,文辞犀利。同学们都很赞成,也有人说,江先生越发左倾了。尤甲仁素来不发表带有政治色彩的言论,有人说他清高,有人说他自私。同仁间议论时,他对关押记者不置可否,而对江昉的文章大为攻击,说:“现在民主人权很时髦了,无怪乎以前有人说江昉善于投机,这可不是我说的。”过了些时,两名记者还未放出,几个社团联合举行了一次规模很小的座谈会,江先生慷慨陈词:“人长着嘴就是让说话的,不让人说话,岂不是不把人当人看。”这话先在墙报上发表了,又被几家开明的报刊引用。尤甲仁看到了,对李涟说:“我看江昉一味唱高调,伪装进步,只想讨好。”李涟是老实人,反问了一句:“怎么就是伪装,又向谁讨好?”尤甲仁愣了一下,没有回答。孟先生本来是极赏识尤甲仁的,听见这些话,心中的评价也打了折扣。话难免又传到江昉耳中,江昉自然心感不悦,但他心胸宽大,素来不与人在无谓的事情上摩擦,只做没听见。
尤、姚两人无事,常到绿袖咖啡馆闲坐,看窗外的水波垂柳,两人还以垂柳绿袖相唱和。有几首诗登在报纸副刊上,颇得好评,人谓多才。吕香阁也常坐在他们桌上闲谈。他们知道香阁是孟太太亲戚,又和凌雪妍同出北平,很感兴趣。
“只你们两个人走吗?你们胆子真大。”姚秋尔问。“有人来接的,是卫葑的同学,叫李宇明的。一路骑毛驴,住小店,走了好多天,还没出河北剩”“听说他们到延安去过。”尤甲仁问。“李宇明把我们转手交给别人,我等不得,先走了。他们后来准是去了。”姚秋尔说:“听你的话,李宇明像是个人贩子。”香阁左右看了看,低声笑道:“人贩子倒不是,可我看出来了,他喜欢卫太太。”尤、姚一听,精神大振,问了许多细节。吕香阁本来善于无中生有,但她想象力不够,只能说个大概。经过了尤、姚之手,越来越丰满,真成了一部言情小说。
谣言的传播就像瘟疫,在有知识的人群中也不例外。凌雪妍万里寻夫,像是个小唱本,其中一段“伴郎代新郎”更是浪漫,编造了雪妍和李宇明的感情纠葛。按以尤、姚之才,完全可以另起炉灶来创作,但他们是要伤害活人,才感到快乐。制造谣言还要传递谣言,这才完整。
雪妍和卫葑一周有两三天住在蹉跎巷小屋,姚秋尔和刘婉芳都不时来串门。雪妍生性不喜论人长短,有什么话就听着。见她们讲得眉飞色舞,觉得自己是在做好事。
姚秋尔把关于雪妍的“唱本”说给别的女教员和太太们听,她们中有人当场反驳,有人劝秋尔不要再说,也有人听着却不再传,似是一座长城,信息传不过去。秋尔十分失望。好在还有刘婉芳。她对雪妍本来就很注意,曾说扔了万贯家私,跟了一个穷光蛋,真是不可思议。听了秋尔的唱本,连连叹气,说怎么又找一个穷光蛋。
虽然刘婉芳自己也是嘲讽对象,因为那些措辞高妙,她不深究,也就不理会,倒是热衷传话。一次,她到惠枌家闲谈,推心置腹地说了这“唱本”。惠枌十分恼怒,说:“哪有这事,太伤人了,千万不要告诉卫太太。”婉芳好心地说:“你说没有这事,那就是有人造谣,她若是蒙在鼓里也不合适。”惠枌想这话也对,谣言这种东西越辩越传播,不辩也传播,真是难办。这几天她正帮一位画家朋友准备画展,想稍闲一些就去找孟太太商量一下,现在这种时候正经的烦心事还理不过来,偏有人有这种闲心嚼舌头。想着不觉用上海话骂了一句“舌头嚼,烂脱伊”!
同仁间不时有小聚会,一天下午,尤家组织了一次朗诵会,大家朗诵自己喜欢的一段小说或诗歌,这是欧美传统。夏正思念了《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一段,尤甲仁念了《双城记》中的一段,别人也各有选择,气氛随着不同的朗诵转变,又专注又活泼。雪妍用法文朗诵《恶之花》中的几行,她不只发音自然,而且声音柔糯好听,一缕温和的阳光照在宽大的半旧白绸衫上,衬着她的脸格外鲜艳秀美。她念完了,夏正思笑道:“《恶之花》都让你念成‘善之花’了,你该念《五月之夜》或《八月之夜》。”雪妍微笑道:“我也喜欢缪赛的诗,这一首,”她举举手中的书,“说真的,我一直不大懂,现在也不大懂。”又有几段朗诵后,有人说,怎么不见尤太太。这时姚秋尔和刘婉芳在廊下煮饵丝加调料,招待大家,雪妍好意地走过去,想参加劳作,不想正听见姚秋尔低声说:“两个人喜欢一个人,感情都很热烈,像《双城记》那样,这种情况是有的。咱们以前说过。”说着一笑,“咱们卫太太和卫先生的老朋友李宇明的那一段。”随即放低声音,说个没完。刘婉芳虽已知道这谣言,仍是听得津津有味。雪妍听见卫太太和李宇明这几个字,遂悄然听了一段,顿觉五脏翻腾,血往上涌,立刻走到院中,问姚秋尔:“尤太太,你说什么!”姚秋尔用抹布擦擦手,转过身赔笑道:“我没有说什么,我们聊天呢!”雪妍道:“我听见你们议论我。”刘婉芳走过来挽住雪妍道:“卫太太别多心,我们真没说什么。”雪妍知道她们不会承认,总不好自己再作张扬,她也不会和人吵架,只觉头晕恶心,连忙走出尤家大门。
房间里有人建议,请雪妍再念一段《五月之夜》,却见姚秋尔进来说,“她先走了。该我了吧!我念《简·爱》。”尤甲仁道:“何必念,背就是了。”秋尔道:“我的脑子可装不了那么多。谁都像你!”拿着《简·爱》念了一段,她的发音有点地方色彩,这是无人请她教会话的原因。一时刘婉芳用托盘端了饵丝过来,倒是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
雪妍从刻薄巷出来,绕进蹉跎巷,又气又伤心,脑子里像是塞满了杂草,又胀又痛。这些人太卑鄙了,居然把李宇明说成儇薄子弟,好像和她有什么私情似的。看来学识丰富的人不一定心地高贵。人还是太笨,竟没有一条法律能有效地惩治造谣诽谤者,一任谣言的毒汁伤害别人。雪妍一阵头晕,手扶墙壁站了一会,胎儿在她身体里,拳打脚踢,好像在说我在这儿呢!她有些安慰,喃喃地说:“有你,还有你。”
惠枌正从巷口过,见雪妍靠在墙上,连忙过来扶住,问:“怎么了,你怎么了?”雪妍强忍眼泪,告诉了刚才的事。惠枌恨道:“这是亲自动手了。”雪妍望住惠份,说:“你知道这谣言?”惠枌道:“没有人相信的,你放心好了。先到我家去坐坐。”
她们到惠枌家坐了。惠枌招呼雪妍洗脸整妆,迟疑了一下,说:“我说一句也许是不该说的话,这事不必对卫葑说。”雪妍还没有想该不该说,可是实在是没法说,当时只默然不语。惠枌又安慰道:“你和卫葑太美满了,所以有人要来加点胡椒面。”雪妍一面洗脸一面流泪,说:“这不是胡椒面,是毒药!”惠枌故意说:“你太不关心我了,想想我是什么处境。你的日子是天堂,什么诽谤谣言也动不了你半分。”雪妍忙问:“你们的画展怎么样了?”惠枌迟疑道:“给老同学帮点忙,我也就是找点事做罢了。这一来事情又太多了,今晚上还有人请吃饭,商量什么事都得吃饭。”一时雪妍好些了,两人出门,惠枌直送雪妍到家,才转身自去。
雪妍进家时,卫葑正在与何曼谈话,何曼笑说:“凌老师回来了,我们的话也谈完了。”何曼选了雪妍的法文课,很赞赏雪妍的教学,学生们为她总结了六个字:又灵活又认真。当下说了几句法文课的事,何曼辞去。卫葑翻弄桌上纸张,半晌不说话。雪妍搁下自己的委屈,系上围裙,要去做饭。走过卫葑身边,轻轻拍拍卫葑的手臂,卫葑拉过雪妍的手放在脸上,说:“雪雪,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们都不要伤心。近来有人从延安来,说李宇明跳崖自杀了。”雪妍睁大两眼,泪光莹然,连说:“怎么会呢。”卫葑说:“宇明是很坚强的,绝不是那种自杀的人。不知详细情况是怎么样的。”他们心里同时在想,吕老太爷不是最坚强的人吗?他不是也自杀了吗,那是在最不得已的情况下对敌人的反击。可是李宇明是在延安,革命圣地延安,那青年寄托理想的地方啊!
“葑,我真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他们所说的不明白的内容并不尽同。卫葑不明白革命队伍内部何以这样残酷。雪妍不明白世上怎么总是有人在伤害别人,也总是有人受到伤害,她几乎想说出那谣言,但那是对他们三个人的伤害,何必让葑分心。李宇明已死还遭受这样的诽谤,想着又流下泪来。卫葑也无法把心中所想全部清楚地说出,伸手拉雪妍坐在身边,雪妍索性低声哭了一阵。他们互相依偎着,就是安慰了。
过了一会儿,雪妍到厨房去,饭总是要吃的。卫葑取过桌上的材料,那是何曼拿来的整风运动的学习文件,是她刻写钢板油印出来的。她和卫葑商量要在组织里学习,卫葑拿着文件,眼前却闪着李宇明的身影,无人知道李宇明在跳下山崖的最后一刹那是怎样想的。可惜没有鬼魂,梦也不能托一个。
两天以后,卫葑才知道老沈来到了昆明,何曼安排他们在植物所后山见面。山上一片松林,阵阵松涛吹过头顶。卫葑和老沈握手的时候,心里都很难过,老沈讲了延安整风情况,说大大清理了阶级队伍,抢救了失足青年,尤其是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给整个的新文化指明了方向,一定要好好学习,抗日战争还很艰苦,延安比这里苦多了。可是大家还是很快乐,因为我们有信心。卫葑讲了教员的一些情况,因为政府腐败日益严重,人心不满,原来拥护政府,积极抗日的人现在对政府也有离心倾向。有理想的年轻人向往延安的越来越多。老沈说这是很自然的事,他走过国统区,见有些地方因兵源不够,强拉壮丁,就像囚犯一样,捆绑着送上前线,卫葑说这边倒没有见。老沈说各种腐败情况也会蔓延的。最后才说到李宇明去世的消息,在整风运动中他受了审查,没有能从大局着想,也有人说是他失脚落下崖去的,这也很可能。组织上考虑,暑假期间,卫葑可以到延安学习一段,卫葑听了有些兴奋,随即又有些疑惑,不过反正不是现在就走,还可以考虑。
以后就没有再见到老沈,组织内成员学习文艺座谈会讲话,大家觉得那真是字字新鲜、道理深刻。立场问题当然是要最先解决的。那些腐败官僚和被苛捐杂税压得透不过气来的老百姓,看问题会一样吗?在文艺为工农兵服务这个问题上,有些人提出如果只为工农兵服务,那别的人群呢?是不是会有一种为大家喜爱的文艺呢?虽然有些问题搞不清楚,但它们都是经过思考而出现的,大家都觉得自己在亲近着一种崭新的能造福人类的理论,要通过思考去理解它。
惠枌帮助举办展览的画家赵君徽颇有名气,曾在巴黎留学又居住了几年,近两年回国后,在国立艺专任教,一直住在重庆郊外。这次入滇来赏云南山水。惠枌婚前便与他相识,当时都认为他必成大家。这次见他的画确实颇多上品,以国画为主,大量运用西洋画法,也有部分油画。经过各方协助,借了一个中学的礼堂,有画友们帮忙布置,画展终于开幕。这天,惠枌是总招待,兼管签名。赵君徽穿着藏青薄呢西装,系小方格领带,神态潇洒,站在门前,迎接来宾。来宾有昆明各界名流,秦校长夫妇也来了,还有省府几位官员。赵君徽陪着一起观看,他们在一幅长卷前站了片刻。这幅长卷上画了八位高僧,个个神采非凡。报纸已有介绍,说是画家的理想寄托。赵君徽自己笑说,酝酿这幅画便有十年之久。当下有些记者围着照相。
这时签名桌前来了几个人,穿着讲究,举止斯文。惠枌旁边的人大声说“朱先生来了”,殷勤招呼,惠枌不解。这时钱明经也来了,签了名,对惠枌一笑,低声说:“要义卖,就找这一位。”眼睛向朱延清一转,惠枌不理,又去招呼别人。明经走过去和朱延清搭话,像是很熟的样子,这时赵君徽得到消息,自己走过来请朱延清到秦校长身边,一起参观。
签名桌前来人不断,惠枌不时走开去,招呼来宾,又回来看见签名簿上有刘婉芳的名字,接着看见刘婉芳正和钱明经在说话,她说:“钱先生能耐大了,我早听人说了,今天你要买几张画啊?”明经道:“我买不起!”“那谁信呢!”婉芳道,一面说着话,随着钱明经看画,明经不怎么搭理。一时孟先生和萧先生也来了,赵君徽和惠枌都过来招呼。朱延清和明经走在一起,说:“老实说,我没有一点艺术细胞,不过倒是喜欢看看。”旁边就有人说钱先生的太太是画家啊,钱先生自然懂。明经笑道:“若是老实说,今天不是看你的鉴赏力,而是看你的钱包。”大家都笑。刘婉芳在旁听见,便凑过来对朱延清笑着,眨眨眼睛,也是明眸皓齿。钱明经便说:“邵太太不是问义卖的事吗,今天就要看朱先生了。”大家继续看画。
有一幅没骨花卉,画的是几朵牡丹,其中有一朵含苞待放,花苞顶上一抹轻红,越往下越淡,惹人遐想。惠枌布置时,便注意了,把它摆在明显位置。朱延清走过时,原不注意,明经指点道:“看这一幅。”仔细看时见旁边题着一行小字,“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延清心想,画上没有秋千啊!却不便问。刘婉芳又凑过来,天真地笑问:“怎么没有秋千?”朱延清不觉也对她一笑,婉芳大喜,便又指着一幅墨荷说:“荷花哪有黑的呢?可是倒真好看。”朱延清随口说:“邵太太也喜欢画?”婉芳摇头。朱延清表示要买这两幅画,墨荷标价八千元,牡丹却无价。惠枌走过来说:“那幅牡丹是非卖品,没来得及贴条子。”明经在旁说:“再画一幅才好。”朱延清很客气地说:“若是赵先生能再画一幅,当然不按现在的标价了。”过了一阵,赵君徽送走秦、孟、萧几位先生,才走过来说:“再画一幅可不是这个样子,也许不如,也许更好。”刘婉芳抢着说:“只有更好的。”朱延清道:“我知道,画画要有灵感,写诗呀,作曲呀,都是一样,叫做烟士皮里纯,对不对?”钱明经道:“我想经商也需要灵感,有时想求神问卜算个卦,就是要索取灵感。”一面说着,又走过那八位高僧,下面写着“非卖品”。当下,朱延清另买了两幅人物画,要到展览结束才能龋朱延清走时,要用车送明经夫妇,惠枌还走不开,朱延清见婉芳在旁,便问:“邵太太住在哪里,送你回去?”刘婉芳笑出声来,跟着到胡同口上车。
这里惠枌等收拾展品, 一面谈论展览的情况。 卖出的画不少,君徽苦笑道:“每次卖画,我都像断腿折臂一样难过。”惠枌想了一会儿,问:“还画一幅牡丹吗?”君徽看着她,说:“那神态是画不出来了。——不过可以应付一下。”他要请大家吃晚饭,惠枌做好自己的事,和钱明经一起先走了。
第二节
学校每月初有月会,多由秦校长和几方面负责人讲一讲情况,也不时有来宾讲话。三月初的月会,秦校长陪着一位穿长袍马褂的矮胖子来到会场,介绍了这位王某人,在同学间引起轻微的骚动,那是一个国民党宣传部门的重要人物。他安详地注视着这骚动,稍有得色,大概是觉得自己名声很大吧,咳了两声之后用纯粹的四川话讲演,表情生动,语言有力。其中最精彩的一段如下:“我来自陪都,来自蒋委员长座下,到这里看到大家努力学习很高兴。每个人头上有一个脑壳(他指指自己的头),大家用脑壳学习,用脑壳考虑问题。可是莫要忘了每个人的脑壳分量不一样,有的轻些,有的重些。万幸的是我们有一个最丰富、最重要的脑壳,那就是委员长的脑壳。抗战大业、建国宏图都要靠这个脑壳,领袖的脑壳与众不同,他也是大家的脑壳,——”“可是要把别的脑壳统统砍掉?”一个学生用四川话大声问。还有同学笑出声来,又有同学高声说:“我们关心的不是脑壳,关心的是肚子。”
王某人瞪了秦校长一眼,秦校长举起两手往下按了按,说:“请安静,请安静。”
“说起生活问题,抗战期间苦嘛是苦一些喽!大家都一样嘛!只有认识到要拥护领袖的脑壳,事情才好办。我在重庆多次讲到,领袖脑壳与众不同的论点,受到支持,受到拥护,哪个敢说人头都是一样的,你称称看!”讲演好不容易结束了,领袖脑壳论成为年轻人嘲讽的对象。第二天,大门口出现了好几种墙报,有一幅漫画,画着一个矮胖子,长着一个大头,里面写满了“领袖脑壳论”字样,旁边一个小头,头上许多洞,洞里显出各种蛇蝎猛兽,下面写着:这就是领袖脑壳!
王某人对同学们的表现深感不满,他等着解释,可是秦校长并不提起。午餐时,他悻悻地说:“贵校学生在公共场合好像不太守秩序。”秦巽衡道:“确实是这样,我们不反对年轻人发表意见,这表示他们有兴趣,要是没有反响就不好了。”王某人道:“随时随地要记住,领袖脑壳是最优秀的,有这样的领袖脑壳是中华民族的大幸。”秦巽衡默然不语。
王某人回到委座身边,他并不能直接见到委座,写了书面意见上呈,表扬了自己拥护领袖思想之功,批评了明仑等大学放纵学生之过。这样,又引出几桩事来。
许多学生靠贷金过活,贷金已经增加过,但是赶不上飞涨的物价,现在学生的贷金已不够起码的饭费,昆明的大学联合向政府又一次申请增加贷金数目。先是由秘书部门起草一个文件,在办公会议上讨论时,大家觉得说服力不够,公推弗之加几句话,弗之当下加了几句反映学生生活的话。呈文到了重庆,教育部说经费困难,拨不出款,在商量的过程中,有人称道呈文颇有文采,像是孟弗之的手笔。乃又有人说,无怪乎明仑的学生那样张狂,是有些教授支持的。讨论了几个回合,贷金数目没有增加。
过了些时,那飞机运狗的人物,拨款十万元,给明仑等大学学生改善生活,以他个人名义发放此款。同学们听了哗然,一个政府官员这些钱从何处来,有这些钱还有用这些钱收买人心的活动,只能说明政府的腐败。“我们不要这样的钱。”这是大多数同学的看法,也有少数人认为,这是政府的好意,拒绝只能表示不合作,没有任何好处,这是一些三青团员的主张,但他们在同学们中间影响日小,不起作用。
教师大都认为不能接受这笔巨款。在教授会议上,庄卣辰、梁明时等都发表意见,学生生活急需改善,是明摆着的,因为营养不良,约有一半以上同学严重贫血,我们自己的生活就不必说了,增加贷金还未解决,为什么这时一个人就这么慷慨。有人建议将此款送给难民,也有人建议用来慰劳滇西抗日将士。校方最后决定委婉陈词,说学校不接受个人馈赠。明仑大学的这种做法,一时传为奇谈。
孟弗之本来是受注意的人物,现在王某对他更为关注,特地把他的几篇宋史文章找来看了,认为这简直是攻击中央政府,组织了几篇文章反驳,大都是居心叵测、意欲何为这类的词句。大家对孟先生都很关心。这天,孟弗之和李涟一起走回龙尾村,路上说起这事。弗之道:“本来让你也署上名字,是不愿埋没你的劳动,现在惹出事来, 好在没有提到你, 这观点是我提出的,很不应该连累你。”李涟道:“怎么说得上连累,孟先生的看法,我都赞成的。我们写文章不过是一种言论,何必这样怕。”弗之道:“怕的正是言论。不准说坏话,且不准说古人坏话。一说到缺点,就好像别人故意栽赃,真不可解。我又在想下一篇文章,关于‘乌台诗案’的”。两人一路说着,离龙尾村已经不远。走过一个小村,听见村里有哭喊之声,两人站住了,看到几个穿黄衣服的兵,正在村口小店闹事。因哭喊得急,两人走过去看,只见这些人有的头缠白布,有的少一条手臂,有的缺一条腿,架着双拐。这家似无男人,只有几个妇女哭嚷。弗之心里叹道,又是伤兵。因滇西战事紧张,在楚雄设有伤兵医院,离昆明不远,时有人来闹事。这时这几个人野性发作,大声吼道:“我吃一碗饵块还要钱,不是老子拼命,你能在这儿卖饵块!莫说是一碗饵块,老子要你的人也中。”李涟说:“弟兄们辛苦,老百姓都知道的。”一句话未完,那独臂伤兵,拿了一块板子照李涟打来,李涟一闪。弗之为护住李涟,用手里的蓝花包袱一挡,这一板正打在弗之左臂上,板上有个钉子,划开皮肉,顷刻间鲜血流淌。几个伤兵这才回过神来,见这位先生受了伤,并不慌张,神气凛然,那独臂人扔了板子,把在抽屉里抢的钱放在桌上,忽然嚎啕大哭,一伙人歪三倒四地走了。这里李涟帮弗之脱去长衫,老板娘拿了些布片紧紧扎了,一面骂着强盗祖宗三代,一面收拾桌上的钱。弗之叹道:“听那人口音是河南人,离乡背井出生入死成了残废,他们心里也苦呵!”老板娘把小锅摆在火上,要煮米线招待。盂、李连忙告辞,慢慢地走回家去。
弗之伤臂,伤口并不很深,当时碧初用酒精擦洗了,敷上白药,紧紧扎祝不想过了两天,伤口发炎,手臂肿痛,发起烧来,还附有消化道的症状。明仑校医从城里赶来诊治,除做外科处理外,说是得了麻疹伤寒,这是他经常的诊断,经常的治疗是不准吃饭,每一小时进一碗流质。弗之笑道:“净饿是贾府秘方,到了二十世纪,可以一小时喝一碗汤了。”碧初道:“这就是进步。”和青环煮汤煎药,精心护理。
炎症控制住了,所谓的斑疹伤寒却迁延不去。弗之总有低烧,有两周未去上课,大家都很着急。又到泽滇医院看了,给了一种很贵的药和针剂。这时孟家的情况已比不得嵋住院的时候了。碧初勉强拼凑,还是不够药费,最后向学校借了钱,才取药回家。弗之服用果然症状见轻,在家调养。这些年,碧初已练就勤苦持家的本领,现在也无法安排。首饰已卖得差不多了。值钱的只剩那一副翡翠耳坠和别针,是碧初最心爱之物,现在也说不得了,只是不知怎样能卖得好价钱。
这一天,卫葑和雪妍来看望,雪妍身子已很不方便,还帮着里里外外收拾。碧初让他们早些回去,雪妍道:“还有要紧事呢。”拿出一个锦匣,递给碧初,说,“托人卖了,添补些家用也好。”碧初打开,见是一只白金镶钻石的手镯,两颗大钻都有红豆大小,围着许多碎钻,晶光闪闪,且做工极为精巧,惊道:“这是做什么?”雪妍和卫葑站在一起,恳切地说:“五叔的病需要调养,这是我们一点孝心。”碧初道:“英雄所见略同,我也正想着卖东西,就卖那一副翡翠。”卫葑道:“那副翡翠听说是太公公传下来的,怎么好卖。还是卖这只镯子,这是雪妍的意思,也是我们的孝心。”碧初不收,雪妍急得眼泪直转,碧初想想不忍过拂好意,便说:“先放在我这里吧。”两人高兴地鞠了一躬,又给拾得洗澡,惹得它怪叫。然后别去。
星期天,嵋、合都在家。嵋说,慧书说大姨妈很关心爹爹的病,让她来看望。慧书已进一所本地大学的教育系。碧初叹道:“大姨妈整天念经,像要退出红尘了,慧书倒是懂事的,念书也知道用功。”因和嵋商量卖首饰的事是不是可以问一问荷珠。嵋想了一下,说:“荷珠最爱张罗事,可是万万托不得。”碧初说:“可怎么办?”又让嵋看那副钻石手镯,“记得这是雪妍二十一岁生日时,她父母给的礼物,我见她戴过的。”嵋道:“这是凌姐姐一片心,先放着吧。”碧初道:“我也这么想。”
说话间,钱明经来了。他特为从城里来看孟先生,在病榻前坐了一会儿,便在外间和碧初坐下说话。嵋倒了茶来,明经称赞道:“一转眼,嵋已经是个好帮手了。”碧初道:“可不是,现在有事都和她商量。”明经拿出一个鼓鼓的信封,说:“我对孟先生和师母的敬重不用说了,这点钱是我和惠枌的心意。”见碧初沉吟,又说:“以后还我们就是了。”这时,嵋忽然说:“娘不是要卖那翡翠吗?钱先生能帮忙吗?”碧初见嵋出言冒失,瞪她一眼,谁知明经一听,马上说:“师母那副翡翠我见过几次了,真是好东西,卖了可惜。”碧初微笑道:“身外之物罢了。只要它有个好去处。”明经道:“可不是,东西也要有知音,要不然我拿去问问价钱?”碧初叹道:“这些年,你和惠枌对我家的帮助还少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不再添麻烦。”明经沉吟了一下,道:“这事最好不告诉惠枌。她不喜欢这些事。”碧初点头,叮嘱嵋道:“不用多说。”遂拿出一个小螺钿盒子,在桌上铺了棉纸,把翡翠别针和耳坠摆出来。正好有一缕阳光,照在别针上宛如一汪碧水,耳坠不在阳光中,也闪着亮光,碧莹莹的,鲜润欲滴。明经大喜,连说没想到,“这首饰这样好看!请师母放心,准有好消息。”碧初道:“你的钱,我先收下了,以后扣除就是了。”明经说:“钱,师母只管用,生活不能再简朴了,身体要紧。这东西纯净无比,不多见,黄金有价玉无价,我是不懂,随便说。”嵋说:“有人懂的。”碧初又瞪她一眼,明经道:“童言无忌。”因问是不是现在就可以拿走,碧初道:“自然要拿去让别人看。”一面望着那副首饰,眼中含泪,拿起别针抚摸了一下,捧进里屋,和弗之轻声商量,弗之说:“一切由你做主。”明经在外间大声说:“先看看再说,也许还拿回来呢!”碧初出来,道:“一定卖了才好。”便把首饰放进螺钿盒,递给明经。明经接过,说:“天还不晚,可以赶进城去。”嵋早下了一碗面来,明经笑道;“我正饿了。”匆匆吃过辞去。
那别针是孟家祖传之物,耳环是后来在北平配的,别针也重新镶嵌过。碧初少带簪环,却极喜这一副饰物,弗之知道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会让给别人的,只是时局日险,将来不知怎么办。若是身体不好是不行的,必须有钱调养。他慢慢起身,走到外间坐了,故意说:“据考证,簪环镯链都是奴隶的镣铐,这下子你自由了。”碧初先愣着,回过神来说:“这东西随我们几十年了,如今走开,是舍不得。”她想着嵋的那句话“有人懂的”,钱明经大概要找女土司去,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心下很是不安。弗之见她若有所思,安慰道:“毁家纾难也是应该的,咱们还没有做到,现在总算不用跑警报了。等我好了,咱们就搬回城去。”
提到回城,碧初稍有些宽慰,腊梅林中倒塌的房舍已在重建,房主人曾在一次酒宴上请孟先生一家仍回去祝只是造造停停,房屋不多,进程却慢。
傍晚时分,孟家正要开饭,嵋在厨房炒芥菜,合子熟练地帮助擦桌子,摆碗著,忽听院中脚步响,声音很沉重。青环正在院中收衣服,问:“找哪个?”来人说:“孟樾先生可在家?”碧初出来,见两个军警模样的人,因问:“什么事?”那两人说:“有事情,请孟先生走一趟。”碧初道:“他正生病,你们是哪一部分的?到底什么事?”那人迟疑了一下,含糊地说了一个部门的名字,就要进门。碧初还要再问。弗之听见,走出来问:“你们究竟是什么部门?”来人道:“孟先生已经出来了,请跟我们走。”弗之道:“有请柬吗,有传票吗?是要戴手铐吗?”“那倒不敢。”两人说着,挟持弗之向大门外走去,碧初顿觉天旋地转,几乎跌倒,勉强靠着墙,合忙上前扶住,嵋追出大门,见一辆吉普车停在门口,爹爹被挟持着坐上了车。她扑上去一手拉住车门,大声叫:“你们留下地址。”那两人不理,车开了,嵋跟着跑了几步,弗之怕她受伤,大声喝命:“快回去!”嵋眼见那车歪歪扭扭,顺着石路下山了。当时顾不得哭,跑回家和碧初商议对策。那时学校同仁大都已迁进城,只有李涟还在,便命青环去通知。一时李涟跑着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看得立刻报告学校。我去,我走得。快。”嵋说:“我和李先生一起去。”青环忽然说:“我会骑马,我去吧。我去找赵二借马。”碧初怕她一个人不安全。青环说:“这条路,我闭着眼睛也能走,不用担心。”当时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让青环去。碧初马上写了一封短信,交给青环。青环把信藏好,飞奔下山。不料赵二和他的马都不在家。赵二媳妇也帮着向别家借。有一家的马病了,有一家的马就要生小马。青环急得直流泪,说:“我连这点事都办不成。”只好回到山上。几个人商量,还是由李涟步行前去。嵋也要去,碧初叹道:“你要是个男孩就好了。”合子大声说:“我是男孩,我去!”碧初说:“你还太校”最后还是由李涟和嵋一起去。
这是入夜已久,没有月光,两人走几步跑几步,恨不得马上赶到学校。快到堤岸转弯处,依稀见一个人影,越移越近,两人都有点紧张,忽然嵋大叫一声:“爹爹回来了!”果然是弗之慢慢走来。“怎么回事?”李涟忙问。弗之心跳气促摆手道:“到家再说。”嵋说:“爹爹慢慢走,我回去告诉娘。”便转身向山上跑了。这里李涟捡了一根树枝,让弗之扶着,走十来步就歇一会儿,好容易走到山下,碧初已经领着嵋、合迎过来。回到家中,大家分析,可能是抓错人了,也可能是先给一个警告。碧初说:“不管怎样,赶快休息最要紧,且先睡觉。”
这一晚弗之想了很多,他被带走时,心里是一片空白。当时各种思想很活跃,骂政府的也很多,他是再温和不过了,怎么会摊上了被捕?莫非是绑票?可是也还没有当“票”的资格,看这两个人似乎也不是土匪。那时,天还没有黑透,芒河水的光亮依稀可见,车沿河走了一段,似乎是向城里开,转了几个弯,弄不清方向了。天渐渐黑得沉重,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不时需要大口喘气。他努力调整呼吸,想无论如何要应付这局面,不能晕倒。又走了一阵,忽然前面一阵亮光,来了一辆车,两辆车都停了,两车的人都下去,在路旁交头接耳一番,各自上车,吩咐掉头。又开了一阵,车停了,才知道是回到了村外芒河边。那人叫他下车,说:“回家吧,不送你了。”
当时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简直像一场梦,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回来,时间虽不长,可足够长记不忘。若只是对他一个人,还简单些,不过既然有这样的行动,以后很难说。学界安危实堪忧虑,因为他教修身课,有些学生认为他帮助政府压制思想自由,因为他以史借鉴,当局又认为他帮助另一方面,要想独立地走自己的路,是多么艰难。他觉得自己好像走在独木桥上,下临波涛,水深难测。他头晕,伸手去拉了一下碧初。“勿使蚊龙得”,他想起这诗句,深深叹息。碧初轻轻拍拍他,柔声道:“睡吧,睡吧。”“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哪管得了许多。”弗之这样一想,渐渐迷糊睡去。
次日,李涟到学校报告此事,大家无不惊诧。秦校长和各有关单位联系了,都说从未派人抓过教授,对孟先生都是知道的,不会有这样的事。又过了一天还查不出眉目,秦巽衡和萧子蔚同到孟家探望。弗之又细述了那晚情况,三人谈了很久。秦巽衡说:“这事当然是有人策划。昆明各种机构很多,中央和地方有矛盾,关系复杂,这次的事情也可能是一种试探,因为弗之的色彩不那么鲜明,以为好应付。这是我替他们想。”弗之微笑道:“有些事可能很难查清,一部历史也就是写的历史,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谁能明白。中国官场积垢太多,清理改进是必要的,我写那几篇文章,只不过希望有一个好政府,可没有推翻谁的意思。若拿我试探,就认准我好了,希望不要再骚扰别人。”子蔚道:“现在的社会还没有独立的文化力量,我们其实都很可怜。不过我总相信民主是必然的前途,只是需要时间。”三人都以为这事虽无人承认,还是应该向省府和有关方面提出抗议,要求保障人身安全。秦、萧二人还带来一个消息,说严亮祖已经复职,并且议论,现在起用能打仗的人是明智的。
子蔚带来了峨的信,是寄到祠堂街的。碧初等三人先看了。信很短,只说很惦记家里,惦记娘的身体,她一切都好,大理虽离前线较昆明近,并不觉战事的影响。四周安静极了,除了研究植物没有别的事,有时觉得自己也是一棵植物。这是峨走后的第三封信,内容都差不多。碧初说了一句:“点苍山上想必较冷,饭食如何也不说一说。”
秦、萧辞去后,孟家人又拿着峨的信看了半天,嵋忽然说:“我们都到点苍山的庙里去,那里还有各样的花。”“再逃吗?”合子迷惑地问。弗之心里一颤,伸手抚他的头。
“到点苍山的庙里去”。这话引起弗之许多想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峨的将来可以大致放心,她会在植物学上做出一些成绩。可是国家的事、社会的事还是要人管的。他写的几篇文章自问是为国为民,政府方面也太不能容物了。很快就要期末考试了,自己的病还不好,让人发愁。正乱想着,碧初端了药来,说:“别的都是外面来的,身体最要紧。”拿小勺舀起药汁,轻轻吹着,望着弗之一笑。“我会好的。”弗之也一笑。
过了几天,殷长官差人来慰问,言词很客气。说在本省土地上发生这样的事,对孟教授无礼,很是遗憾。弗之对来人有一个简短的谈话,说的是保障人权问题。后来江昉建议将这个谈话在报刊上发表。弗之没有同意。
这事知道的人不多,却也不断有人从城里专来看望。一天上午,一辆汽车开上山来,车外两边踏板上各站着一个马弁。青环正在大门口扫地,以为又有祸事来了,忙跑进去报知。这时车子停在门外,马弁跳下车来,开了车门,走出一位威武军人和一位轻盈的女学生,原来是严亮祖和慧书。那马弁站在院中大声报告:“严军长来拜!”弗之、碧初忙迎出来。慧书上去拉着三姨妈的手,唤了一声“三姨妈”,垂头不语。大家进屋坐了。严亮祖说:“素初很惦记,但她是不出门的了,你的情况我都知道了。我想我们连襟都会时来运转,我不久就要到滇南打仗去了。”弗之说:“前两天,听说你复职了,军务忙,还来——。”亮祖打断道:“当然先来看你们,这些年不敢走动,简直没有个照应。”谈了一阵,忽然大声说:“你是不是做梦啊!”弗之一愣,说:“也可能吧。”两人对望着哈哈大笑。这时,马弁搬进大大小小十来包东西,有美军用的奶粉、可可、咖啡、肉罐头等。还有本地土产,乳扇乳饼等。另有两大盒哈什马,是那时流行的补品。弗之道:“搬了个小仓库来?”亮祖诚恳地说: “我们只希望三妹一家人身体都好, 抗战还没有完。”弗之道:“抗战胜利了,路也还远着呢。”慧书和碧初到里间,拿出一副檀木念珠,交给碧初,说:“这是娘念佛用的。娘说,这念珠上,佛号已经积得没数了,给三姨妈家挂上避邪。”碧初心下感动,见那念珠雕镂十分精细,珠珠相连不断,满屋里看了一下,便挂在那个弗之自写的条幅上,因问:“大姐现在用什么?”慧书道:“还有一副好的,娘说这副佛号多,说也奇怪,我有时也拿着念珠念几句,心里倒像安静许多。”“有你,大姐不会受人欺负。”慧书迟疑地说:“荷姨不知从哪里听说,三姨妈要卖那副翡翠。她说殷长官夫人想要看看。”碧初道:“真不巧,我已经托钱明经办这件事了。他必然是先给那女土司看。”慧书道:“三姨妈的这副首饰很少见,荷姨的意思是由她经手会有好价钱,她要我这么说。”慧书顿了一顿,“她办这些事必定于她脸上有光。这是我估计。我想她会好好办的。”
“她既然知道这事,必定知道东西不在我手上了。”碧初想了想,说:“你回去说,荷姨的好意三姨妈心领,她若是已经和经手人有联系,就请她帮着争一争价钱,我们是要靠这笔钱过日子的。”“明白了。”慧书低头说。
碧初要去张罗饭,慧书阻挡说:“爸爸都想好了,若是三姨父精神还好,大家一起到黑龙潭去走走。好不好?”外面弗之兴致也好,收拾了一下,四人坐上了车,留青环和抬得看家。
车子开过芒河,不久便到龙江边,龙江水势很急,江心涌起波浪,一浪接着一浪赶着向前。车子经过植物所,说起峨在大理的情况。亮祖说:“你们放心,我看峨小姐一定会成为一个植物学家。”碧初道:“但愿像大姨父说的。”车到黑龙潭,两个马弁不知从哪里抬了一张椅子来,让弗之坐,弗之连说不敢,坚不肯坐。众人慢慢走着,观看景致,都觉精神一爽。亮祖引路,说:“我带你们到一个好地方。”众人走到高处殿阁的后面,见围墙边有一个小门,出了小门,是一大片松林,树下长满青草,又夹杂着杜鹃花。这里的杜鹃花并不成片,一堆堆,一丛丛,好像摆了什么阵势。此时花的盛期已过,滞留的花朵仍很艳丽,执著地留恋这覆盖着青草的地面。本来不觉得有风,越往前走,越觉得头顶松涛阵阵。亮祖道:“怎么样?我是个武人,这地方还不俗吧!”弗之有些累了,在一个树墩上坐了,说:“在这里隐居倒不错。”“我可不是隐居的人,一听说能够复职打仗,我才又活过来了。”碧初叹道:“弗之能是么,我看也未必。”弗之道:“是知我者。”
马弁过来在草地上铺了一块油布,放上一壶茶,亮祖挥手让他们走开。大家细听松涛, 细观花阵, 俱都忘了烦恼。慧书自己跑开去看一条小溪,亮祖忽然说:“我一直有个想法,军人总要做阵亡的准备,此次出师必然非常艰苦。我要把慧书托付给三姨妈三姨父,以后让她随你们到北平去上学。”碧初不觉眼睛湿润,说:“亮祖兄不要这样说,我们会照顾慧书,你也会长远照顾她。”弗之说:“到北平上学很好。亮祖兄尽可放心。”亮祖微笑道:“我知道是用不着托的,姨妈是最亲的了,何况又是你们这样的人。”说话间慧书已经站在碧初身后,走上前向弗之鞠了一躬。碧初说:“我从来就说,慧书是个懂事的孩子,会有好运气。”又休息了一阵,亮祖命马弁摆好椅子,坚持让弗之坐上,弗之确也走不动了,坐上,由马弁抬着,一直下到黑龙潭边。
公园外有些米线、饵块小铺,自不是说话之地。当时有些单位借用公园房舍。亮祖吩咐向一家研究所借得房间,代办酒肴,俱已备妥。大家入室坐下。有人端菜上酒,招呼伺候,亮祖命令说:“除了上菜都走得远远的。”又看着几个冷盘,说:“老一套。”弗之用药不能饮酒,大家且喝茶。亮祖举着茶杯说:“前面的路确实很远,打日本人我不怕,抗战必胜的信念我是从未动摇,我怕的是下一步。”弗之道:“无法抗拒就只能逃了。逃有各种方法,也不只是换地方才能逃,比如,白居易写《新丰折臂翁》因为‘兵部籍中有名字’,所以‘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将大石捶折臂’,这也是一种逃,他是为了保一身。如果不只为保全自己就更难办了。”“也许需要牺牲自己来保全大局。”亮祖沉思地说。弗之看定他说:“那不是上策。”一时,马弁端上热菜,大家用饭。亮祖介绍:“今天只有两样菜能说一说,一个汽锅鸡,一早就炖上了;一个是炸荷花瓣,附近有一片荷田,他们有这样吃法。”汽锅鸡端上来,浓香扑鼻,又有鸡汤煮的粥,亮祖特别说:“这是慧书交待的。”饭间说起颖书,颖书毕业后高不成低不就,闲了一阵,现在总算找到事了。在某师部任参谋,管理后勤工作,回来过两次,看来长了见识。弗之道:“颖书读书是认真的,我们谈话不多,觉得他这两年思想变活泼了。”亮祖笑道:“他最爱听你讲话,影响是显然的。”这时端上最后一道甜食,果然是炸荷花瓣,酥脆且有一种清香。一时饭毕, 先送弗之夫妇回家。 慧书又拉着碧初的手问:“什么时候搬进城?”“总是在暑假里,那时就近些了。”碧初答,互道珍重,严家父女别去。
又过了几天,钱明经送来一大笔钱,那副饰物果然卖了。他没有说详细的过程,只说荷珠来联系了,想压低价钱,讨好殷长官夫人,他说,孟先生又不是《红楼梦》里的石呆子,这事办不通的。倒是女土司想了些门路,卖得这笔钱。据说买主是一位尼泊尔王子。“这也不算明珠暗投吧!”他有几分得意地说。又特别声明,前次赠款已经扣除了。碧初十分感谢,说这笔钱正好帮助弗之复原。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说:“托你办这事我觉得很对不起惠枌。”明经立刻明白了,说:“我们的事师母是清楚的。在我心里并没有人能超过惠枌。”碧初道:“我想她更是如此。”两人又说起凌雪妍即将生产,碧初心里安排,这笔钱要分她一些度过产期。明经说:“现在物价飞涨,钱不能存,最好有个处理。”碧初说:“多亏你想到,就托你办。行吗?”明经想了想,答应了。
经过调养,弗之身体显然好转,时常起来走动,又坐在书桌边,写下了两门期末考试题,请李涟带去。碧初开玩笑道:“真是好多了,我可没有许愿呀。”青环在旁道:“我许愿了,我猜不只我一个人许愿。”拾得忽然跳上膝来,拱着弗之的手臂,许愿的大概还有它。
第三节
期末考试结束,凌雪妍在小屋中改了最后一份卷子,深深叹了一口气,她终于做完自己应做的事,没有拖沓,没有耽误,现在可以专心迎接自己的孩子了。卫葑本要她就在城里待产。雪妍说产期还有一个月呢,还是到落盐坡住几天再进城来。那时从城里到植物所已有马车,车帮两边加两块木板便是长凳,座位谈不上舒适,但总可以节省些体力。雪妍离开前,把小屋擦拭了一遍。他们已在着手换一处房子,也在蹉跎巷,房间大些,可容三口之家。他们每次去看,都商量着这儿摆桌,那儿摆椅。卫葑更是悄悄地做些小设计,如修个炉台什么的。他想,雪妍下次进城来,要让她大吃一惊。
他们从小东门上车,车行比步行还慢,遇有颠簸处,卫葑便扶雪妍下车慢慢走,一路望着蓝天绿树,渐近碧野清波。两人不时发出会心的微笑。卫葑低声说:“雪雪,你猜我在想什么?”雪妍轻声回答:“我只能告诉你,我在想什么。不久的将来,我们会是三个人一起生活。一起出门,一起进门,一起来来去去。”这正是卫葑所想,他不由得拉住雪妍的手抚摸着,惹得一车的人都用快活的眼光看着这对年轻人。一位老嬷嬷指着雪妍的肚子,说是男孩,卫葑道:“女孩也是一样的。”老妇人先下车。别的人说:“老人说的吉利话,莫要改她的话。”两人忙答应:“知道了。”
从植物所到落盐坡路并不远,他们一路讨论婴儿的名字,设想了几个男孩名和女孩名,讨论热烈,但没有结果。毕竟雪妍身子沉了,这样转移目标还歇了好几次,一周前步行进城,只歇过一次。他们刚到家门,便出来一位主人,热烈地欢迎,那是柳。柳绕着他们欢蹦乱跳,又堵住门口,伸出两只前脚,一人一只,握一握,然后几乎是把他们裹挟进门,米先生、米太太的热情也不逊色,因时近正午,送来米饭、油酱豆和芥菜汤,并劝解柳不要打搅。柳一直随着雪妍走来走去,这时便趴在西厢房外守望着。
这里的空间大多了,蓝天毫不吝啬地伸展着,没有轰炸,没有难民,小村十分安静,只有龙江水日夜在流淌。过了两天,因有活动,卫葑进城去了。碧初带了钱和青环,还有那副钻石手镯,来看望。雪妍说她能吃苦,她不需要钱,碧初拍拍她,说这是孩子话,坚持把钱和青环都留下,临走时,拿出那手镯,说:“这是我给婴儿的。”雪妍急道:“怎么五婶还是不收。”碧初道:“我已经收过了,这是给小宝宝的,钱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你若不听我的话,五婶是要生气的。”雪妍无奈,把东西收好,两人到米家稍坐。
“五婶来看我们了。”雪妍说。随后又用法文和宝斐说话。谈话间,米先生严肃地提出一个问题:“我一直想研究一下你们的称呼。我知道葑的母亲和孟先生是堂姐弟关系,照中国的习惯,葑应该称孟先生五舅,怎么叫五叔呢?我这个问题冒昧么?”碧初微笑道:“米先生对中国的亲戚关系的用语这样了解。卫药是应该称呼我们五舅、五舅母,只因他的母亲——我们的堂姐是一位新派人物,她说对父母的亲戚应该同等对待,一定要这样叫。卫葑的父亲也很新派,说是随便怎么称呼都可以。好在卫家没有一位五叔。”米先生点头道:“平常听葑说起,他的父母是很有趣的人,因为身体不好没有出来做事。”雪妍慢慢地说:“他们很想离开沦陷区,这对于两个病人来说太困难了,他们把一切理想抱负都托付给了儿子。”宝斐高兴地说:“他们的儿子要有儿子了。”
米先生和米太太去送碧初。雪妍站在院门前看他们走下坡去,觉得即将出世的孩子一定是一个幸福的人。有了青环日子更觉轻松,每天和米太太慢慢地打点婴儿衣物,做些针线,设计着、商量着,小院充满了安详的喜悦。
雪妍于期待的喜悦中有些恐惧,不知这一关能否过得去。她也思念父母,思念她那两眼望天、心神不在这一世界的父亲,还有那事事操心,随时都在责怪别人的母亲。如果在他们身边,拉着母亲的手就不会不安,就不会害怕。她已离家四年多,起先不愿意写信,家中消息也是辗转得到,后来怕父母熬不过思念,写信给母亲通些消息,信不敢多写,都要几个月后才到对方手中。不知他们现在怎样了,日本人又逼迫他们做了些什么?这念头像块大石头让人觉得压抑、沉重。又想起李宇明的死和那恶毒的流言,哀悼使她的心像有一个洞,落进了同情的眼泪。流言使她的心上像有一个硬痂,时常会尖锐地发痛。青环见她闷闷的,说:“想要给你讲点故事开心,可是我的故事都是不开心的。”雪妍道:“我听说你这个姑娘又能干又勇敢。”青环摇头道:“我这个人是背时精,没人敢娶的。”说着眼圈红了。雪妍不愿深问,青环道:“你真不知道我的事?我说一句莫要说给别人,孟太太当真连你也不告诉?”雪妍微笑道:“我们是不喜欢议论人家私事。”青环叹道:“你是有福的,虽然父母不在身边,孟太太待你有多好!”渐渐地在断续的谈话中,青环讲述了自己简单又奇怪的故事。
她十来岁时,被人拐买,换了几户人家当丫头,最后落到平江寨,伺候女土司。那女土司人很漂亮,很贪,喜欢钱财,尤其喜欢玉石,有一屋子玉器。那地方潮湿,蜈蚣很多,都是很毒的,有养蛊和放蛊的说法,她并没有亲眼见过。女土司用几味草药,和蜈蚣一起捣烂,据说专治不治之症。有一天,青环收拾屋子,从一个大瓦罐里爬出两条蜈蚣,咬在她手背上,手马上肿起来,连手臂都肿了,毒蜈蚣咬人和毒蛇差不多,有时可以致命。可是青环没有死,红肿消得也快。女土司奇怪,放几条蜈蚣在桌上, 命她去擦桌子, 她跳上桌子把蜈蚣踩死了,女士司很生气,说:“我看你就是个放蛊的。”
青环说:“我不合分辩了几句。我怎么会放蛊!我连毒虫都没得养。那女人更有气,说,我的意思是她养毒虫了,以后就处处和我作对,一定要坐实我放蛊,也有人说她是要害我,来祭那些玉器。”雪妍惊道:“这像是几百年前的事。”青环苦笑道:“孟太太也是这么说,可是我们这些人就是活在几百年以前。我从平江寨逃回家,母亲不久死了,又到姑母家,姑母不久也死了,去赶马帮,有人病死,都赖在我身上。我做了什么,我什么都没做,我真是不吉利吗?”雪妍心上刺痛,低声道:“谣言真伤人啊,伤了人叫人无法还手,那女土司分明是个造谣的,你要好好生活。活着才能证明,你和蛊没关系。”青环摇头,低头做活。过了一会,抬头说:“这次赶马帮,走的路离平江寨不远,死了两个人,马锅头说是我放蛊,又落到女土司手里,她说你逃呀,怎么又回来了,就把我关起来了,我黑夜逃出来,走了两天,在龙江边让来追的人赶上了,幸亏遇见嵋他们,有机会跳龙江逃出命来,居然没有淹死,后来也没有人找我。”雪妍想起嵋说过,看见有人跳龙江,原来就是青环,当下安慰道:“你不要想着自己不吉利,正相反你是大命人,经过这么多灾难还好好的,你该好好地活着,这是你的权利。”青环慢慢点头。
卫葑走后的第三天傍晚,雪妍忽然觉得不舒服,随后肚子越来越痛,米太太说大概是要生产,三人不知所措,商量着派青环去请碧初。青环一路飞跑先到赵二家借马,牵上山来。碧初正招呼弗之服药,听见擂院门的声音,心下一惊,药汁泼洒了些,忙用手巾擦着,听青环说了情况,便交代嵋、合照顾爹爹,要往落盐坡去。嵋很不放心,说:“娘我去行吗?”碧初道:“傻孩子,你不懂的,好好照顾家。”她本不会骑马,青环说:“我会照顾的,我是赶马帮的。”果然虽夜色渐沉,一路安稳,赶到落盐坡,见雪妍勉强坐着,额上汗珠一滴滴往下落。碧初忙命烧开水,极力想着自己生产时的情况,垫好被褥纸张,让雪妍靠着自己,帮她用力。雪妍几次觉得死亡就在身边,就差一步,用力拉着碧初的手不放。碧初教她调整呼吸,有节奏地用力,一直折腾到晨光熹微,雪妍忽然觉得身上一松,好像五脏都给掏空了,紧接着一声婴儿啼哭,把晨光惊得一跳,一个小人儿来到世上。雪妍软软地松开手,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包括守在门外的柳。米太太用意第绪语高声念了一句祝词。碧初剪了脐带,把婴儿抱给雪妍看,雪研昏昏沉沉,再无一点力气,望着婴儿喃喃地说:“你就是我的儿子?”碧初忙加了一句,是男孩。
当下招呼雪妍躺好,洗过婴儿,包了一个蜡烛包,放在床上。碧初见母子安稳,自己头昏眼花,跌坐椅上,休息了一阵,才渐渐好了。
天还没有大亮,卫葑回来了。他又惊又喜,向碧初鞠了三个躬,对米太太和青环也鞠躬致谢。伏在雪妍耳边说些什么。雪妍眼中含泪,唇上带笑,抓住卫葑的手沉沉睡去。
从此,这个小家庭有了三个人,尽管他那么小,他是希望,是将来,是最强大的。照碧初的意思仍让青环在这里伺候,卫葑说五婶太辛苦,过了半个月,让青环回去了。另找了一个小姑娘帮忙,但她不愿洗脏东西。乃由卫葑承担了伺候月子的主要劳动,他做得精细体贴,有条不紊。雪妍抱着婴儿,坐在自制的沙发上,发号施令,这是她从不肯的,现在她需要这样。因为她已经用了全部力气给予了生命,因为她是母亲。
满月时,嵋、合代表父母来看望。他们很惊异人一开始时这样校婴儿还没有名字,雪妍说这名字是要请五叔五婶起的。嵋自告奋勇说:“我代他们起,我送他一个名字,就叫阿难。”卫葑道:“阿难是佛祖的伺者。也是大弟子,还有一个同伴叫迦叶。”雪妍说:“这名字不错,总不能叫释迦牟尼吧。不过他姓卫,卫难不太好。”合正仔细研究小娃娃,说:“可以加个不字。”大家念了念,嵋说:“可以把不换成无。卫无难,怎么样?”卫葑望着抱着婴儿的雪妍,说:“难总是有的。”忽然提高了声音,“叫凌难怎样,凌驾于困难之上,正好是妈妈的姓。”大家拍手,卫凌难也趁机大哭起来,声震屋瓦。
“卫凌难,你要保护我们没有灾难啊!”雪妍轻拍婴儿。“会的,会的。”卫葑虔诚地应和着。
下午时分,郑惠枌和李太太带着之薇、之荃来了。之薇整齐地梳着两条小辫,之荃脸上也很干净,他们还带了一篮面点,有花卷、酣糕等,李太太进门先夸婴儿,随后又夸面点,拿了一块酣糕,在婴儿眼前晃,说:“小贩是好久不做了,这次是专为你做的。”卫葑招呼客人,端茶倒水,不时伏在雪妍耳边说几句话。两人又不约而同地望一望那蜡烛包,好像怕他会突然不见。惠枌心下好生羡慕。想着有贴心的丈夫和自己的孩子,大概是女人最大的福份了。李太太似乎明白她的心思,发议论道:“女人就是命苦,生孩子受多少罪,可还要自找这个苦,以苦为甜这才叫真命苦。”卫葑笑道:“这就是伟大的母性。若没有这种以苦为甜,人怎么能延续?”士珍道:“伟大的母性,这是男人的论调,哄哄我们。”惠枌道:“李太太说风凉话了,你什么都有了,可以这么说。”大家笑一阵,说到搬进城的事,各家都已找了房子,估计到秋天,这里就没有学校的人了。可是城里也不安稳。从滇西、广西、贵州,日本人都可能打进来。惠枌伏在蜡烛包上,看那张沉睡中的可爱的小脸,轻声说:“打来也不怕,我们有卫凌难呢!”
金士珍格外兴高采烈,说她看见满室彩霞,这样幸福的小家庭如今世上还有多少呢!新生儿,前途无量!父母必定会享他的福。卫葑听着,谢谢她的吉言。
又过了些时,雪妍身体渐好,都觉得她比产前更有精神,他们已定好下个星期搬家,再稍后几天,米家也要搬走。
卫凌难虽是早产儿,却很健康,一天一个样,在蜡烛包里很不安分,会一点点往上蹿,上半身蹿出了襁褓,两手在空中挥舞,使雪妍佩服不已,“真能干,宝宝真能干。”这是她自编的儿歌。他的哭声嘹亮,米太太说像是英雄齐格弗里德的号角。每次喂奶,雪妍都觉得很神圣。乳汁的热流把她和婴儿缠绕在一起,连卫葑都在这以外。卫葑开玩笑道:“我真有点嫉妒他。”雪妍正照习惯对着墙喂奶,回头一笑,乌黑的短发衬着雪白的脸庞,半开的嘴唇红得鲜艳,幸福的光彩洋溢开来,似乎有一个大光环笼罩着他们母子。卫葑觉得自己的心在膨胀,忍不住上前抱住妻儿,吻她的头发。
落盐坡小瀑布的水,有着冲刷的力量,卫葑在打着旋涡的水里漂洗东西,总是很高兴,还联想到流体力学的问题,他回来告诉。雪妍叹道:“真不该让你去洗东西。”卫葑说:“我高兴。”一面熟练地把各种破衣烂衫挂得满院。搬了椅子让雪妍坐在房门前,“现在周游世界。”他指着一块布说,“这是美洲。”又指着一块布说,“这是欧洲。”一块布上有一大块黄印,“这是澳大利亚的独石。”一会又说:“我带你去太阳系逛一逛。”就随便指着,这是火星、这是木星地乱说,引得雪妍笑个不停。卫葑屋里屋外忙着,还不时摸一摸雪妍的手,抚一下她的头发,看她坐得是否舒适。
“哇——”齐格弗里德的号角响了,米家夫妇应声而出。宝宝睡觉时他们都不敢大声说话,这时,米太太跑去抱起婴儿,在屋里转了几圈,才递给雪妍。婴儿一到母亲怀中马上不哭了,雪妍笑着抱他进房。米太太跟进来,在雪妍耳边说:“亲爱的雪妍,我来宣布我又怀孕了。”雪妍高兴地抓住她的手,骄傲地说:“我们是永远存在的。”现任的母亲和未来的母亲目光相遇,都十分感动。
院门口一阵笑语,“庄先生。”卫葑从破衣烂衫下钻过去迎接,果见庄卣辰夫妇走了进来。“雪妍,我们带来好东西了。”玳拉边走边说,雪妍忙到布幔后整理衣服.婴儿已经吃饱,便由宝斐抱出相见。卣辰、玳拉放好大包、小包的食品,有奶粉、可可等。卫葑介绍了婴儿的名字,雪妍出来了,和玳拉拥抱,玳拉说人们看到这样年轻美丽的母亲,和这样漂亮的婴儿,心中自然会生出爱的力量,和平的力量,可以战胜一切困难。她从手提袋里拿出一封信放在雪妍手中说:“这是我们带来的真正的好东西。”雪妍已经感到这信的分量。这信封上写着卫葑、凌雪妍收,又写着孟樾、庄卣辰烦转,生怕收不到。庄先生说:“让雪妍看信,我们院子里坐。我们专门送信,借了车来的,车停在坡下。那小瀑布很美。”卫葑笑道:“洗东西很方便。”米先生煮了茶来,大家谈话。雪妍颤颤地打开信,一眼便看出这信是爸爸写的。“亲爱的雪雪和葑,我已辞去了那职位了,他们已经把我的名字用烂了,把我榨干了,有些新秀想要这个头衔,(你能想象吗?)有人接替,终于放了我。”
雪妍很久没能看到父亲的笔迹,这字迹的飘逸和他那心不在焉的神气有些像。这是好消息,可是过去不能更改了。母亲说北平城内生活很苦,缺粮少菜,但他们还好。雪妍为父母得到的待遇,感到一阵羞愧,把信读了好几遍,渐渐平静下来,走出房门递信给卫葑。卫葑读了一遍,向大家说了,都说是好消息。雪妍抱着婴儿,把信放在襁褓上。玳拉笑道:“三代人团聚。”几个人心中都有问号,这真正的团聚究竟在哪一天。
庄家也在筹划搬进城,因小黑马无法安置,一直迁延,看中一处房子,离蹉跎巷不远,还未谈妥。因车不能多等,卫葑送他们下坡,到瀑布边,汽车夫正舀水冲车,说这水真好,就是石头太滑。雪妍抱着婴儿,站在院门外送他们离去。
快开学了,卫葑系里有些事,进城去住两天。雪妍觉得身体已够强壮,不想什么事都等着卫葑。这天下午,她用棉被把熟睡的婴儿围好,心里说这是堡垒,妈妈为你做的堡垒。提着装脏布片的竹篮刚出房门,卧在院中的柳,立刻迎过来,把篮子衔在嘴中,四只脚不断地倒动,似乎在高兴地说:“你好了,你又要去洗衣服了”,随着走出了家。雪妍站在院门前,听见小瀑布的水声,如低吟、如细语。她循着蜿蜒的石阶下坡,身体有些摇晃,连忙扶着路边的树,站了一会,柳抬头关心地望着她, “没事! ”雪妍说,拍拍柳,两个慢慢走到那池水前,瀑布声越来越强壮,“齐格弗里德的号角。”雪妍轻快地想。池边有人在洗衣服,都热心地问小娃娃可好,说雪妍养得不错。一个妇人站起来时,按一按脚下的石头,雪妍心想这里真应该装一个栏杆,给大家方便。一时间,洗衣人都散去了,只剩下雪妍和柳。她把布片在水中刷洗,又想起远方的父母,你们可知道雪雪在做什么,你们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阿难。很快洗好了,她要赶回去看阿难是不是要冲出堡垒。水涡旋转着,她有些头晕,站起身时也去按脚下的石头,可是身子一歪,很轻地,没有一点声音地滑进水里,雪妍似乎听见卫葑那一句“雪雪你来”,又听见爸爸的那一句“雪雪你恨我么”。她不要离开,她不要恨,她要紧紧地抱住亲人,可是她周围只有抓不住的水。旋涡推着她旋转,瀑布的水声淹没了她的呼救,她向下沉,向下沉,似乎回到了北平家中自己的小天地,那两扇玻璃门沉重地关上了。柳在池边来回急走,大声狂吠起来。近处没有人,它毅然跳进水中,赶上衔住雪妍的衣服,撕下一块衣襟,却拉不起雪妍,它自己也向下沉去。
雪妍不见了,柳也不见了。瀑布的水花,不断落下,如盐如雪。有人听见吠声,赶过来看,只有装满干净布片的竹篮静静地在青石上。
卫葑办完了公事,到新居去查看。玳拉的朋友回国,留下一张沙发床,卫葑要了,摆在室中。他想起北平,那精心布置的新房没有用上,现在有一张旧床就很好了,床很软,雪妍一定会高兴。时近中午,不知为什么,他越来越不安,在巷口匆匆吃了一碗米线,就出城去。他走得很快,几乎是目不斜视,就要到家了,他默念着。可是离家越近越觉不安,走过瀑布,水还是那水,石还是那石,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上坡时遇见几个村人, 同情地招呼“卫先生回来了”,都是欲言又止。“什么事,出了什么事?”卫葑大步进了院门,冲进屋里,屋里站着不少人,有米家夫妇和村里的几个熟人。
婴儿还在熟睡,在堡垒里。
“雪妍呢?!雪妍呢?!”卫葑发出一声嚎叫。雪妍在哪儿,是不是在和我捉迷藏,快出来,快出来!米先生把他摁坐在椅子上,村中一位长者,对卫葑说,有人看见雪妍带着柳去洗衣服。又听见狗叫,叫声很急,赶去时人和狗都不见了。已经打捞过了,这池子通着龙江,是捞不上来的。屋角果然竖着两根长杆,卫葑冲过去抓起就走。众人忙拦祝米先生说,让他去看看,他怎能不看。于是有人拿着长杆,有人拉着卫葑又到池边,“雪雪——雪雪——!”卫葑大喊,声音在石壁上撞碎了,消失了,哪里有雪妍的身影。
消息传到孟家,大家都惊呆了。碧初痛哭失声,弗之泪流满面,合子刻了一个图章,刻的是“凌雪妍不死”。他边刻边哭,不让人看见。嵋哭得抬不起头来,她做了一篇祭文,把雪妍比作凌波微步的洛神,又说:“洛神之美在其形,凌姊之美在其韵。”“奈何水花拥之,波涛载之,河伯掳之。”写到这里,实在写不下去,纸也湿了一大片。她便把眼泪和这未完成的祭文献给凌姐姐。
三天以后,有人在龙江大石头处,发现了雪妍,宽大的白抱,像一朵花,她安卧其中。人们把她抬起,放在临时编就的竹架上。卫葑在竹床边相守,如此三日夜,大家帮着在铜头村那边买得一口棺材,什么木料现在也考究不得了,就在龙江坡上圈了一小块地。村中的老石匠刻了一个石碑。
下葬那天,晴空万里,太阳光没遮拦地照下来,烤着大地,烤着河水,似乎要把河水烤干,惩罚它的暴虐。河水上一片白光,闪亮着,奔腾着,发出呜咽的声音。学校来了很多人。弗之扶杖携全家走来,王鼎一、夏正思和系里的人,庄卣辰全家和卫葑的熟人,澹台玹、玮还有李涟、钱明经、尤甲仁等都到了,还有不少学生。雪妍睡在棺中,一床素花棉被裹得严实。人们看不见她,却都感觉她的音容笑貌,仍是活生生的。嵋抱着阿难站在棺前,阿难大声哭,嵋小声哭。忽然有人指着大石头说,那是什么?嵋把阿难交给青环,向城下跑了几步,人们把柳拉上来,放在当地。柳死了,嘴里还紧紧咬着那块衣襟。
卫葑在葬礼上忍住不哭,他知道这是雪雪希望的。在把嵋的祭文和合的图章放进棺里时,眼泪夺眶而出。他想扑在雪雪身上,放声大哭,可还是强忍住了。他和一个村人一起钉好了棺材,每一颗钉都像钉在自己心上。又和几个人抬起棺材放进穴里,夏正思、钱明经、李涟等都帮忙,大家想起尤甲仁夫妇对雪妍的诽谤,不自觉地对他们侧目而视。
卫葑向穴中投了第一铲土,玹子过来在阿难手中放了一点土,小手还抓不住东西,自然地落进穴中。一座新坟很快筑起。坟前的青石碑刻着“爱妻凌雪妍之墓”。一行小字:卫葑率子凌难立于民国三十二年八月。从此,雪妍远离尘嚣,只对着滔滔江水,失去了人间的岁月。
她不是一个人,她有柳陪伴。人们把柳连着它紧咬的衣襟,葬在雪妍坟侧。众人向雪妍行礼后,又向柳恭敬地鞠了一躬。
整个葬礼中阿难都在哭着,回到他的床上,他还在哭。这不只是运动的哭,而是充满了悲痛、困惑和恐惧。
卫凌难之歌
卫凌难的歌是接续生命存在的歌,是不死的歌。
我大声哭。因为我没有了母亲。我习惯依靠的柔软的胸,吮吸的温热的乳汁,都不见了。我伸手便可以摸到的实在的脸庞、头发和那一声“宝宝”,都不见了。人们把我抱来抱去,在许多颜色和许多声音里穿行,想冲也冲不出去。我只有哭。
几天来送到嘴边的东西都很陌生,我先是用力挣扎,想逃,想躲,我要那属于我自己的。后来,我太累了,太饿了。我吸下了别人的乳汁,有人大声叫:“行了,这个孩子能活了。”人们把我从这一个母亲胸前抱到那一个母亲胸前。她们温柔地拍我,摇我,给我吃奶。我怎么会死?我不会死!
他们议论,老石匠爷爷家母羊下了小羊,可以让卫先生牵去。一天,人们牵来一个东西,是柳吗?不是。它的头和柳很不像,父亲说这是羊。它有奶,它会养活你,你要感谢它。羊叫的声音很奇怪。青环站在羊旁边,我认识她。她摸摸羊,又摸摸我,说:“我照顾你们两个。”
我们要走了,米先生和米太太,还有许多村人,送我们上车。米太太拉着我的手,摸摸她的肚子,说着什么,米先生大声说出来:“我们的孩子和阿难是兄弟。”
我们离开这块地方。我在这里出生,我的母亲在这里死去,我吃遍了这里年轻母亲的奶,带走一只羊。
人都不见了,父亲抱我走进新家,把我放在床上。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他忽然呜咽道:“卫凌难,这是我为妈妈和你准备的家,可是她不存在了。只有我们两人了,只有我们两人了。”随即伏在我身上痛哭,我也哭。于是我从里到外都湿了。父亲闻到了气味,一面抽噎着,一面为我整理替换。
我是卫凌难,我没有母亲。
父亲常常和我说话,他说战争是个恶魔,它吃掉许多人,吃法很多,战场上的枪炮、对后方的轰炸、疾并瘟疫,还有完全意料不到的灾难。只那恶魔翅膀的阴影,也可以折磨人到死。家里常有客人来,他们轮流抱我,讨论许多事。我知道日本鬼子在哪里进攻,又在哪里轰炸,鬼子制造恶魔。他们不准人活,因为他们是鬼子。
我是卫凌难,我生在战争年代,在生和死的夹缝里,我活着。
过了些时,我从来往的人中分辨出两个女子,一个人们叫她何曼,一个父亲让我叫她玹姑。她们都常来,对我很关心。
一天晚上,何曼和父亲谈话时间很长,似乎是何曼要父亲去什么地方。父亲说:“我怎么能扔下阿难不管?”何曼说,你可以托付别人。比如说交给我,我们是同志。父亲没有说话,走过来看我,惊异地说:“他睁着眼睛,像是在听。”何曼道:“你真会想象,他懂什么!”
而玹姑以为我什么都懂,她对我说:“你看玹姑很漂亮,是吧,从前还要漂亮呢!”她们的意见常不一致。青环对爸爸诉苦,“何小姐说奶要凉一些,澹台小姐说奶要热些,你家说咋个整?”爸爸回答,不凉也不热。
我吸着不凉不热的羊奶,终于会发出一个声音“妈妈”,“妈妈!”我大声喊。“喊吧,喊吧!”回答的是爸爸。
爸爸要到什么地方开会去。他问我喜欢何曼还是玹姑,我就大声哭,哭是我的歌。我要我的妈妈,我自己的妈妈。爸爸慌忙抱我、拍我,说:“我也是一样啊!她永远不会离开我们。我们是三个人——”爸爸指指心口,跟着我哭。
后来他说:“还是青环率领你和羊吧,还有五婶一家呢。”爸爸不久回来了,见我好好的,说:“我是试试看,能不能离开你,可惜生活不能做试验,不能重来一次。”
生活是一阵风,哪怕吹得山摇地动,过去了,就回不来了,生活是流水,哪怕有一层层旋涡,逝去了,也是回不来的。如果生活能够重来一遍,每个人都是圣人了。这是爸爸的字句。
爸爸不在家,我吸完不凉不热的奶,只能躺着看屋顶,天似乎黑了,我想要一点什么,可是我不知道要什么。这时,忽然有一种很响的声音,很刺耳,很怪。青环冲进屋里一把抱起我,连说:“警报!警报!”院子里有人说:“这么久没有警报了,怎么又来。”青环抱着我不知怎样好,走到院门又回来,不断地说:“阿难呀,咋个整!”天确实黑了,人来来去去看不清楚,有人招呼青环,“我们出城去,你可走,这要你自己拿主意。”也有人说,这么晚了不会来的。青环只管说:“阿难呀,咋个整。”过了一会,玹姑来了,又拿了一床小被,把我包起,放进童车,青环不说咋个整了,只管推车,跟着玹姑快走,有时一人推,有时两人抬。青环称赞道:“玹小姐,你家好能干。”人在黑暗里散开。我看见一个非常大的屋顶,上面嵌着什么亮点儿,在眨眼,我们坐在一条小河边,我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玹姑说:“我们回家去。”于是,又推又抬,走了一段。忽然有人说:“你们在这里,我到处找。”是何曼的声音。她们说着话,走得很慢,我可以慢慢看那非常非常大的屋顶。
爸爸说,阿难跑了第一次警报,但愿也是最后一次。
何曼身上常有一种气味,爸爸说那是油墨味;玹姑身上也有一种气味,爸爸说那是熏香味。我不喜欢油墨味,可是爸爸说:“那代表一种理想,我向往那理想,可是我也更喜欢衣香。”
爸爸还说:“战争把时间缩短,逼人忘记,逼人选择,阿难,你知道十字路口吗?我现在就站在十字路口。”
我是卫凌难,父亲告诉我,生活里会有许多十字路口,我该怎么办?
我只有哭。哭是我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