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乍起,涑水河谷满目苍黄,幽静萧瑟。
自从魏国迁都大梁,这道安邑郊野的狩猎河谷便年复一年的冷清了。王公贵族与豪富巨商,都随着王室南下大梁了,安邑的繁华富庶竟象梦幻般消失了。秦国夺回了河西高地,占据了河东的离石要塞,安邑没有了北大门,也失去了大河天险;赵国占据了上一党一 山地,安邑的东北面也完全敞开了。倏忽之间,这座昔日的天下第一都城,竟成了一个四面狼烟的边塞孤堡!人口大减,商旅止步,涑水河谷中星罗棋布的狩猎山庄,也成了蛛网尘封狐兔出没的座座废墟。每当明月高悬,河谷里的虎啸猿啼便随着一习一 一习一 谷风远远传开,即便是猎户世家,也不敢在夜间踏入这道河谷。
就在这样的月夜,河谷深处的松林里却亮着一盏灯火。林间小道上,一个纤细的身影正向着灯火走来。渐行渐近,松林中的一座大墓与墓旁的一座茅屋已经清晰可见。
“吔——!张兄快来!”纤细身影惊叫着跳了起来。
一个高大的身影提剑冲出茅屋:“绯云,别怕!”
“蛇!吔,好粗!跑了跑了!”纤细身影惊呼喘息着。
高大身影哈哈大笑:“秋风之蛇,困龙一条,饶它去吧。”
“吔!我偏踩上了,又硬又滑!呸呸呸,一股腥味儿。”
“你呀,日后晚上不要来,饿不死我张仪。”
“吔,就会瞎说!除了蛇我甚也不怕。快进去,饼还热着呢。”说话间拉着张仪便进了茅屋。这是一间极为粗朴的陵园茅屋,门是荆条编的,后边挂着一幅宽大的本色粗织布做了挡风的帘子。屋中大约一丈见方,墙角避风处的草垫芦席上有一床 棉被,便是卧榻了。除此之外,两只满荡荡的书箱、一片架在两块老树根上的青石板书案、一支挂在墙上的吴钩剑,便是这茅屋中的全部物事了。绯云将提蓝放在石板书案上,揭开苫布,利落的从蓝中拿出一个饭布包打开,原是一摞热气腾腾的面饼,又拿出一个饭包打开,却是一块红亮的酱肉。
“呀,好香!甚肉?”张仪挂上吴钩,兴奋的搓着双手。
“猜猜。”绯云又拿出一包剥得光亮亮的小蒜头:“吔!不晓得了吧。”张仪不去凑近酱肉,只是站着使劲儿耸鼻头,猛然拍掌:“兔肉!没错儿。”“吔,野味儿吃一精一了,一猜就中。”绯云顽皮的笑笑:“快吃吧,趁热。”张仪咽着口水悠然一笑:“不是吃一精一了,是饿一精一了。”说着便就势一跪,一手抓起酱兔肉,一手抓起热面饼沾几粒蒜头,狼吞虎咽的大嚼起来。
“张兄,有人要赁我们老屋做货栈,你说奇也不奇?”绯云边扫地边说话。“如何如何?”张仪抹抹嘴笑了:“甚生意做到深山老林来了?当真一奇了。”“还有呢,一个年轻人带了个小童,也住进了我们老屋。吔,你别急,听我说。”绯云拿起屋角木架上的陶壶给张仪斟满了一碗凉茶,笑道:“那天我去山坳里摘野菜,回来后听张老爹说:一个公子探访老亲迷了路,又发热,求宿一晚。张老爹于心不忍,便让他住下了。我不放心,特意去看了看,那公子还真是发热。我看他生得俊气,人也和善,不象歹人,便也没说什么。谁知都三日了,他的热烧还不见退。那小童除了天天给他熬药,还出去打猎。小童说猎物放久了不好吃,要我们天天吃。这几日便天天有肉了。你看这事儿?”张仪沉吟着问:“要赁老屋的商人也来了?”
“吔,还没呢。”绯云笑道:“我没答应。他也说他们东家还没定主意,过几日再来看看,东家要定了再和我说价,还说保我满意呢。”张仪咕咚咚猛喝了一碗凉茶,半日没有说话。这两件事来得蹊跷,可一下子也说不清疑点在何处?要在十几年前,安邑城外那可是商贾纷纷,租赁民居、夜宿郊野者实在平常得紧。可如今,这安邑已经成了孤城荒野,却忽然竟有人前来经商,有人前来投宿,可真是少见!然则,天下事本来就没有一成不变,若有商旅忽发奇想,要在这里采药猎兽也未可知;至于有人路病投宿,也并非荒诞不经,张仪自己不就多次投宿山野农家么?如此想来,似乎又不值得惊奇生疑。可不管如何开释,张仪心头的那股疑云都是挥之不去,连张仪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终于,张仪定了主意:“任其自便,只是要多长个心眼,暗中留心查看。”“吔,我也是这般想法。你放心,谁也逃不过我的眼睛。”
张仪笑了:“心里有数就好。走吧,我送你下山。”说着便摘下吴钩,顺手拉开荆条门,与绯云出了茅屋。绯云红着脸笑道:“不用送呢,我不怕吔。”张仪笑道:“你是不怕,我却想出来走走呢。”绯云高兴的挽起张仪的胳膊:“是该走走的。吔,你的吴钩练得如何?会使了么?”张仪兴致勃勃道:“越王这支吴钩,还真不好练呢,要不是我还算通晓剑器,真拿它没办法。”绯云一撇嘴笑道:“那是当然,张兄天下第一吔!”张仪哈哈大笑:“你个小东西!跟着我吹啊。”绯云也咯咯咯笑得打跌。说话间便到了山口,山脚下老屋的灯光已经遥遥可见。张仪站在山头,直看着绯云隐没在老屋的陰影里,方才转身,本当回到茅屋,却不由自主地沿着河谷走了下去。天空湛蓝,月光明亮。涑水波涛拍打着两岸乱石,虎啸狼嗥随山风隐隐传来,都使得这山谷秋夜在幽静之中平添了几分苍凉。
张仪对这道涑水河谷是太熟悉了,儿时的记忆,家族的苦难,自己的坎坷,都深深的扎根在这道河谷。但是,这道河谷给他打上最深烙印的,还是母亲的骤然亡故。
当初,张仪从楚国云梦泽连夜逃走,与绯云一路北上,进入河外已经是冬天了。逃离云梦泽时,张仪被打伤的两条腿本来就没有痊愈。几个月的徒步跋涉,伤口时好时坏,不得不拄着一支木拐一瘸一瘸的艰难迈步。要不是绯云顽强的撑持,张仪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突然倒在哪道荒山野岭?
路过洛陽郊外的时候,张仪腿伤发作,倒在了路边。田野耕耘的一个老人将他们当作饥荒流民,好心留他们在一间闲置的田屋里住了下来。在那间四面漏风的田屋里,张仪自己开了几味草药,让绯云带着越王送给他的那支吴钩,到洛陽城卖了换钱抓药。绯云去了,也抓了药,可也带回了那支越王吴钩。绯云对他说遇上了一个好心店东,没收钱。夜半更深,张仪伤疼不能入睡,看见和衣蜷缩在身边的绯云的头巾掉了,园乎乎的小脑袋在月光下竟是青幽幽的!伸手一摸,一根头发也没有了!
骤然之间,泪水涌满了张仪的眼眶。一头秀发,对于一个含苞待放的少女,意味着诱人的魅力,意味着大贞大孝大节,更意味着对生命之源的恒久追念。“身体发肤,受之天地父母,毫发不能摧之!”男人名士尚且如此,更何况一个女子?可是,为了给他治伤,绯云竟卖掉了满头青丝……
就在那一刻,张仪抹去了泪水,心中暗暗发下了一个誓愿。
回到这条熟悉的河谷时,正是大雪纷飞的冬日。看到老屋门前的萧疏荒凉,张仪心中便猛然一沉!母亲是严整持家的,虽然富裕不再,但小康庄院从来都是井井有条的。可如今,门前两排大树全成了光秃秃的树根,青石板铺成的车道也残破零落,高大宽敞的青砖门房竟然变成了低矮破旧的茅草房!那时侯,张仪几乎不敢敲门,他不知道,迎接他的将是什么?他记得很清楚,当绯云敲开屋门,老管家张老爹看见他时立即扑地大哭!张仪双腿顿时一软,跌坐在大雪之中……
当他踉踉跄跄的撞进母亲的灵堂时,他象狼一样的发出一声惨嗥,一头撞在灵案上便昏了过去!后来,张老爹说:那年魏赵开战,魏国败兵洗掠了涑水河谷,砍树烧火还拆了门房;幸亏主母认识一个千夫长,才免了老屋一场更大的劫难;从那以后,主母一病不起,没大半年便过世了;临终前,主母拿出一个木匣,只说了一句话:“一交一 给仪儿,也许,他还会回来。”留在张仪心头永远的疼痛,便是母亲的那几行叮嘱:“仪儿,黄泉如世,莫为母悲。人世多难,自强为本,若有坎坷,毋得气馁。后院树下石窟,藏得些许金玉,儿当于绝境时开启求生。母字。”
掘开了后院大树下的石窟,张仪拿出了那个锈迹斑斑的小铁箱,打开一看,除了六个金饼,便全部是母亲的金玉首饰……张仪看得心头滴血,欲哭却是无泪。母亲留下了少一妇 时的全部首饰,素身赴了黄泉,竟没有丝毫心爱的陪葬之物。对于张仪,这是永远不能忍受的一种遗恨。他咬着牙打开了母亲的坟墓,将金玉首饰与三身簇新的丝衣,装进了自己亲手打制的两个木匣里,放进了棺椁顶头的墓厅。从那天晚上开始,张仪便在母亲的墓旁搭起了一间茅屋,身穿麻衣,头戴重孝,为母亲守丧了。寒来暑往,在母亲陵园的小松林中,张仪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虽然他从未下山,但对天下大势还是大体清楚的。这也亏了绯云,她不但要与张老爹共同操持这个破败的家,还时不时赶到安邑打探各种消息。半个月前,绯云去了一趟大梁,回来后兴奋的告诉他,苏秦已经重新出山,谋划合纵抗秦,燕赵韩都欣然赞同了!“吔!我正好遇上苏秦车队进大梁,声势好大吔。幡旗、马队、车辆,整整有三里路长。苏秦站在轺车上,嗬!大红斗篷,白玉高冠,一点儿也不笑。只是他的头发都灰白了,让人心里不好受。”绯云说得眉飞色舞,最后却嘟哝着叹息了一声。“你看得忒清楚?”
“吔!我爬到官道旁的大树上,谁也看不见我。”
张仪不禁怦然动心了!苏秦复出并不令人惊讶,那只在迟早之间。让他心动的,是苏秦提出的崭新主张——六国合纵,结盟抗秦!苏秦对秦国关注的很早,与自己对秦国的淡漠大不相同,苏秦第一次出山就选定了秦国,纵然没有被秦国接纳,何至于立即将秦国当作仇敌?不!这不是苏秦的谋事方式,也不是历来名士的传统精神,其中一定令有原因。最大的可能,是苏秦对天下大势有了全新的看法!苏秦思虑深彻,善于创新,正如老师曾经说的:“无中生有,暗夜举火,苏秦也。”如今在山东大乱之际,苏秦倡导六国合纵,当真是刀劈斧剁般一举廓清乱象,使山东六国拨云见日,一举使天下格局明朗化!这岂非暗夜举火,烛照天下?从这里看去,用个人恩怨涂抹合纵抗秦,就显得非常的滑稽,至少张仪是嗤之以鼻的。
既然如此,张仪的出路何在?
半个月来,他一刻也没有停止思索。苏秦廓清了大格局,天下必将形成山东六国与秦国对峙的局面。他从听到“合纵抗秦”这四个字,便敏锐意识到苏秦必然成功!天下已经乱得没有了头绪,列国都想使局势明朗化,都不想被乱象淹没。当此之时,山东六国的君臣们能拒绝具有“救亡息乱”巨大功效的合纵同盟么?
可如此一来,张仪顿时就没有了选择!天下战国七,苏秦一举居六,张仪又能如何?曾几何时,天宽地阔的张仪,却在骤然之间只剩下了一条路,而且是自己最为陌生的一条路?自己的立足点一开始就在山东六国,并不看好秦国。第一番出山,自己几乎就要大功告成,若非轻言兵事,错料房陵之战,早已经是齐国丞相了。比较起来,苏秦的第一次失败,在于“策不应时”;自己的第一次失败,则在于“轻言坏策”。也就是说,苏秦败在划策本身,张仪败在划策之外。就第一次而论,张仪自觉比苏秦要强出一筹。可这一次呢?苏秦当先出动,长策惊动天下,其必然成功处,正在于划策切中时弊!这种情势下,自己要在山东六国谋事,无异于拾人余唾。想想,你张仪难道还能对山东六国提出另一套更高明的方略?提不出,那就只有跟在苏秦身后打旋儿。这是张仪无法忍受的,也是任何名士所不屑作为的。
看着天上月亮,张仪笑了。难道竟要被这个学兄一逼一得走投无路了么?苏兄啊,你也太狠了,竟将山东六国一网打尽,使张仪竟茫然无所适从,岂不滑稽?
“山月作证:”张仪对着天上月亮肃然拱手:“张仪定要与学兄苏秦比肩天下,另辟大道!”多日来,张仪揣摩思虑的重心,就是如何应对苏秦的六国合纵?他做了一个推测:作为六国合纵所针对的秦国,不可能无动于衷;秦国要动,就要破解合纵;那么,如何破解?谁来破解?便成为必然的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他已经思虑透彻,有了应对之策。张仪坚定的认为:除了他这套谋划,苏秦的六国合纵无策可破!那么,秦国有这样的人才么?他虽然对秦国颇为生疏,但大情势还是明白的。商鞅之后,秦国似乎还没有斡旋捭阖的大才。司马错虽然让他跌了一大跤,但司马错毕竟是兵家将才,秦国不会让一个难得的名将去分身外事。樗里疾呢?治国理民可也,伐谋邦一交一 至多中才而已,岂是苏秦对手?
放眼天下,唯张仪可抵苏秦!
然则,秦国能想到这一点么?难。秦国虽然强大,但毕竟长期闭锁,对天下名士一一团一 朦胧,如何能知晓他张仪?那么,只有一条路——主动入秦,游说秦国,献长策而与苏兄较量天下!可是,能这样做么?在寻常情势下,名士主动游说无可非议。然则在苏秦发动合纵后,天下便是壁垒分明的两大阵营,当此之时,秦国若无迫切求贤之心,这秦国国君也就平庸之极了;对平庸之主说高明长策,那是注定的对牛弹琴;魏惠王、楚威王尚且如此,这个拒绝过苏秦的秦国新君又能如何呢?说而不纳,何如不说?可是,假若秦国君臣想到了自己,你张仪又该当如何呢?想到这里,张仪不禁哈哈大笑,觉得自己瞻前顾后婆婆妈妈的实在滑稽。这种事儿,神仙也难料,何须费力揣测?心思一定,张仪便大步走上河岸,向松林陵园走来,堪堪走进林间小道,他惊讶地揉了揉眼睛。
出来时分明吹熄了灯火,如何茅屋却亮了起来?
张仪隐身树后,凝神查看倾听片刻,已经断定树林中没有藏身之人。他目力听力都极为出色,从些微动静中已经听出茅屋中最多只有两个人。于是他大步走出,挺身仗剑,堵在茅屋前的小道正中高声喝问:“何方人士,夤夜到此?”“吱呀”一声,荆条门开了,一个粗壮的身影走出茅屋拱手做礼:“末将见过先生。”“末将?究竟何人?直说了吧。”
“末将乃赵国骑尉,奉密令前来,请先生屋中叙话。”
“反客为主了?就在这里说吧,省点儿灯油。”
骑尉笑了:“也好,月亮正亮呢。”回头喊道:“墨衣,出来吧,吹了灯。”屋内风灯灭了,走出来一个手持长剑身形瘦小的劲装武士。张仪知道,赵国君主的卫士通常叫做“黑衣”,此人被称为“墨衣”,无论如何也是个卫士头目。从他的步态便可看出,这个墨衣定然是个一流剑士!张仪也不理会,径自坐到小道旁一块大石上:“说吧。”骑尉又是一拱:“先生,我二人奉太子之命,请先生星夜赴邯郸。”
“可有太子书简?”
“赵国军法:密令无书简。这是太子的一精一铁令牌,请先生勘验。”
“不用了。太子召我何事?”
“太子只说:要保先生万无一失。余情末将不知。”
张仪悠然一笑:“既然如此,请二位回禀太子:张仪为母亲守丧,不能离开。”骑尉却僵在那里,似乎不知如何是好。这时,那个一精一瘦的墨衣说话了:“太子有令,务必请回先生,先生须得识敬才是。”“如此说来,要是不去,便是不识敬了?”
骑尉拱手道:“我等奉命行事,请先生务必成全,无得强一逼一。”
“强人所难,还要人无强其难。赵人做事,可谓天下一奇也!”张仪哈哈大笑。墨衣冷冰冰开口:“先生当真不去,就只有得罪了。”
“如何得罪啊?”张仪性本桀骜,心中已经有气,脸上却依旧微笑。
“胜得我手中剑,我等便走。否则,只有强请了。”
“你手中剑?怕是你们两个手中剑吧。”
墨衣正要说话,骑尉抢先道:“那是自然,公事非私斗,如何能与剑士独对?”“好!理当如此。”张仪豪气顿生,霍然站起:“请吧。”
“墨衣,我先了。”骑尉大步走出,只听“喀!嗒!”两声铁音,一柄闪亮的厚背长刀已弹开刀格,提在手中。张仪本是老魏国武士世家出身,对三晋兵器本来熟悉,一看便知这是赵国改制的一胡一 人长刀。这种刀以中原一精一铁锻铸,背厚刃薄,刀身细长而略带弧弯,砍杀容易着力,击刺不失轻灵,且比一胡一 人原刀形还长了一寸有余。赵国在与匈一奴一骑兵的较量中屡占上风,与这种锋锐威猛的战刀大有干系。虽然如此,张仪却是毫无畏惧。他相信手中这口越王吴钩绝不输于赵国的改制战刀。
月光下,一道细长的弧形青光伴着嗡嗡震音闪过,张仪的吴钩已经出鞘!这吴钩虽然也是弧形,却是剑而不是刀。剑为双刃,厚处在中央脊骨。刀为单刃,厚处在背。同是弧形,骑士战刀较吴钩要长,弧度自然小得些许;吴钩稍短,其弧度几乎接近初旬瘦月,而且还是双刃。两相比较,骑士战刀专为战场骑兵制造,趁手好使,即或未经严格训练,也能仗着膂力使出威风。吴钩却大大不然,它本来就是吴越剑士的一种神秘兵刃,初上手极为别扭,等闲人等根本无法劈刺击杀,使用难度比骑士战刀要高出许多。张仪自从接受了越王吴钩,便在闲暇时悉心揣摩,也是他颇有剑术天赋,竟让他无师自通,自己摸索出了一套吴钩使法。绯云也喜欢剑法,见他练过几次,竟惊讶得连连赞叹。此刻,张仪也知道赵国骑士的剽悍威猛,自然不会掉以轻心,吴钩出鞘,却是右剑左鞘守定不动,准备后发制人。
骑尉却抱剑做礼:“太子敬重先生,我只与先生虚刺,剑沾其身即为胜。”张仪冷笑:“我只会实刺,不会虚刺。”
旁边的瘦子墨衣不胜其烦:“剑士之道,安得有虚?将军当真絮叨。”
骑尉无奈的笑笑:“先生执意如此,末将只好从命。杀——!”喊声未落,骑士战刀已经带着劲急的风声斜劈下来!这是骑士马战的基本功夫,最为威猛,对方若被砍中,便通体被斜劈为两瓣!骑兵对步兵,居高临下,这斜劈便是威力极大使用最多的杀法。张仪身材高大,对方也不在马上,所以并没有感到战刀凌空的威力,但听这刀风劲锐,便知这战刀威力。不及思索,张仪手臂一掠,吴钩便划出一道寒光,鱼跃波涛般迎了上去。但听“叮!”的一声急响,骑尉的战刀已经断为两节!刀头飞上树梢,又哗啦啦削断树枝,竟“噗!”的插进了地面!
“噫——!”骑尉惊叫一声,一跃跳开:“你有神兵利器?”
张仪哈哈大笑:“第一次用,不晓得这越王吴钩如此锋锐,多谢陪练了。”瘦子墨衣冷冷一笑:“将军战刀是军中大路货,如何敌越王吴钩?今日,也让先生见识一番赵国一精一兵!”说罢肩头一抖,黑色斗篷便蝙蝠一般飞了起来,竟堪堪的挂在了身后松树枝桠上。只此一个动作,便见赵侯卫士的不同凡响。斗篷离身的同时,星光骤然一闪,墨衣手中已经出现了一支短剑!战国之世,长剑已经成为常见兵器,短剑便多成为传统剑士手中的利器,等闲人倒是很少见到了。传统剑士的短剑,与越王吴钩一样,十有八九都是春秋时期著名铸剑师的一精一品。紫蓝色光芒一闪,张仪便知道墨衣手中短剑决非凡品,微微一笑:“神兵相一交一 ,两败俱伤,岂不暴殄天物?”
“小瞧赵国剑士么?”墨衣冷笑道:“驾驭名剑,自有剑道,岂能笨伯互砍?”言下之意,显然在嘲笑张仪与骑尉的剑术。张仪心知此人是第一流剑士,自己虽然也略通剑器剑法,但毕竟不是用心一精一专,无法与此等剑士抗衡。但听他说不与自己“互砍”,倒是轻松了一些,剑器互不接触,那无非是他直接将我刺伤,而后再“请”走了。张仪自信墨衣做不到这一点,你不砍我砍,大节当头,何顾些小规矩?舞开吴钩护住自己,只要他剑器刺不到我身,又能奈我何?
“既然如此,你就开始吧。”张仪淡淡的一笑。
“先生,看好了。”话音未落,黑色身影一跃纵起,一道紫蓝色光芒便向张仪头顶刺来!张仪的吴钩已经挥开,便趁势向上大掠一圈。谁知他上掠之时,墨衣已经越过他头顶,就在他尚未转身之际,右肩已经被刺中!一阵短促剧烈的酸麻疼痛,张仪右手吴钩便脱手飞了出去!黑色身影脚一点地,立即闪电般倒飞出去,竟在空中将吴钩揽在手中,稳稳落地:“先生还有何说?”张仪咬牙撑持,才没有坐倒,勉力笑道:“你,剑术无匹。我,却不去。”“先生不识敬,在下只好得罪了。”墨衣冷冷一笑,便走了过来。
突然,一声悠长粗砺的虎啸,疾风般掠过山林!
瘦子墨衣愣怔了一下。骑尉笑道:“涑水河谷夜夜如此,平常得紧……”正说着却骤然变色:“你你你,是人?是鬼?!”张仪看去,见月光下的山口林间小道上,悠着一个细长的白色身影,长发披散,手里却拄着一根竹杖,一阵清朗大笑:“强人所难,这是谁家生意经啊?”骑尉缓过神来,冷冷道:“你若是商家,赶快走开,莫管闲事!”
瘦子墨衣:“既看了,只怕不能让他走。”
白衣又一阵大笑:“我说要走了么?战国游侠,可有不管闲事的?”
“游侠?”墨衣拱手做礼:“敢问阁下高名大姓?”
“高名大姓?”白衣人骤然冷漠:“邯郸墨衣,趁早离开,还先生安宁。”“你绝非正道游侠!将军护着先生,我来料理他。”瘦子墨衣显然被激怒了。“且慢。”白衣人笑道:“先生并不认可两位,无须你等护持,请先生作壁上观便了。”说完向张仪深深一躬:“先生,这是一包伤药,请到那边石墩上自敷便了。”
这片刻之间,张仪竟是大为困惑。此人若是游侠,那当真是天下一奇!须知战国游侠常常被时人称为“带剑之客”、“必死之士”,所谋求者皆是惊动天下的大事,极少到市井山野行走,即或隐居,也是等闲不过问民间琐事。闻名天下的游侠如春秋的公孙臼、专诸、北郭騷、毕陽、偃息等,战国的要离、聂政、孟胜、徐弱等,都是在邦国上层行大义、除大恶的名士,几乎没有一个关注庶民恩怨的风尘游侠。此人自称游侠,张仪自然难以相信,然若不是游侠,又何来此等行踪本领?倒真是令人难以揣测,且先看下去再说,至少在当下,他对张仪不构成危害。于是张仪也不多说,便走到小道边石墩上坐下敷药。
白衣人见张仪走开,回身笑道:“一起来吧。”
骑尉、墨衣本来担心张仪被游侠劫走,此时见此人并无帮手,张仪也泰然自若,自然便要先全力解决这个游侠。墨衣低声道:“将军掠阵,我来。”骑尉点点头:“小心为是,此人一大是蹊跷。”墨衣冷笑一声,径自走到白衣人对面丈许:“游侠请了。”白衣人见墨衣岿然不动,笑道:“让先么?好!”一个“好”字出口,竹杖啪啦脱手,但见森森光芒裹着“嗡——”的金铁震音,一柄超长的异形弯剑已经凌空罩住了墨衣头顶!墨衣大惊,一个贴地大滑步,堪堪躲开,森森光芒又如影随形般从身后刺到,大是凌厉。慌忙之中,墨衣一个侧滚,方得脱出剑锋之外,额头却已经是冷汗淋漓。见白衣人没有追击,墨衣气哼哼问道:“阁下使何兵器?尚望见告。”“此兵天下无人识得,只让你见识一番便了。”说罢,白衣人顺手一掠,一道森森寒光竟从身边一棵合抱粗的树身掠出,没有任何声息,松树也丝毫未动。白衣人悠然一笑:“请二位观赏了。”墨衣与骑尉疑惑的走到树前,借着明亮的山月,分明可见大树腰身有一道极细的缝隙!“你是说,方才拦腰切断了这棵大树?”骑尉惊讶的拍打着树身。
“将军力大,一推便知,何用多说?”白衣人显然不屑与之争辩。
骑尉一个马步扎稳,双手按住树身,猛然一推,缝隙之上的树身竟骤然向外滑出,树干喀啦啦向里压来,如同疾步之人脚下打滑摔了个仰面朝天一般。骑尉、墨衣飞纵闪开,待大树倒下,上前查看,留下的三尺树身竟平滑如镜,兀自渗出一片细密油亮的树脂!墨衣二话不说,拉起骑尉便走。
白衣人却拱手笑道:“请转告赵雍,敢对先生非礼用强,墨孟不会旁观。”墨衣骤然回身:“你?是墨家孟胜大师?”
“既知我师之名,便知天道不会泯灭。”
墨衣似乎还想问什么,却终于忍住没说,拉着骑尉回身走了。
白衣人向张仪走过来:“敢问先生剑伤如何?”张仪笑道:“他没想狠刺,不妨事,多谢义士好药了。”白衣人长出了一口气:“涑水河谷看似荒僻,实则大险之地,先生守丧已过三年,该当换一个地方住了。”“这却奇了。”张仪揶揄道:“义士怎知我守丧三年已满?难道也是游侠职分么?”白衣人笑道:“看这光洁的陵园小径,看这草色变黑的茅屋,还有山林中踩出的毛道,只怕还不止三年呢。”张仪从石墩上站了起来:“有眼力,只是我还不想到别处去。”白衣人笑道:“我只是提醒,此乃先生之事,该当自己决断,在下告辞。”“且慢。”张仪目光一闪:“看义士年青不凡,却为何要冒游侠之名?”白衣人一怔:“先生如何知我不是游侠?”张仪道:“战国游侠,皆隐都城谋大事,不动则已,动则一举成名,可有跑到荒僻山地,长做夜游神者?”
白衣人惊讶了:“何言长做?在下是夜来路过而已。”
张仪大笑:“义士漏嘴了,若是匆匆过客,何以连四面山林踩踏的毛道都忒般清楚?若非旬日,转不完这涑水河谷。”白衣人沉默有顷,郑重拱手:“先生所言不差,在下本非游侠,只是见情势紧急,临机冒名罢了。”“冒名也罢,又何须为墨家树敌?”
白衣人脸上掠过一抹狡黠而又顽皮的笑:“先生穷追猛打,只好实言相告:在下本是宋国药商,图谋在涑水河谷猎取虎骨,已在此地盘桓多日。今夜进山查勘虎踪,不意遇见有人对先生用强,是以出手,唐突处尚望先生鉴谅。”“既是药商,如何知晓他们是赵国太子指派的武士?”
白衣人笑了:“先生果然周密机变,然这回却是错了。那是在下在大树上听到的,至于赵国太子之名,天下谁人不知,况我等游走四方的商旅之人?再说了,在下也不想暴露商家面目,只好将义举让名于墨家。否则,日后如何到邯郸经商?”至此,张仪完全释疑,拱手道:“张仪禀性,心不见疑,义士鉴谅了。”白衣人嘟哝道:“这人当真难缠,做了好事,好象人家还欠他似的,审个没完。”张仪哈哈大笑:“义士真可人也!走,到茅屋……啊,偏是没有酒也。”“先生有趣,想说痛饮,却没有酒!”
“兄弟莫介意,无酒有茶,凉茶如何?”
“先生大哥的茶,一准好喝!”
“先生大哥?”张仪不禁又是大笑:“大哥就大哥,先生就先生,选哪个?”“大哥!”白衣人笑着拍掌。
“好兄弟!”张仪拍拍白衣人肩膀,慨然一叹:“风清月朗,萍水相逢,也是美事一桩呢,真想痛饮一番也。”“大哥稍等。”白衣人话音落点,身影已在林木之中,片刻之间竟又飞步而回,举着一个大皮囊笑道:“上好赵酒!如何?”“好!月下痛饮,快哉快哉!”
“不问个明白么?”
“日后问吧,走,茅屋去。”
“大哥差矣。谷风一习一 一习一 ,山月朗朗,就这里好!也省你灯油啊。我去拿陶碗。”说罢轻步飘飘,转眼便从张仪的小茅屋中拿来了两只大陶碗摆在大石墩上,解开皮囊细绳,便咕咚咚倒下,一股凛冽的酒香顿时飘溢开来。“当真好酒也!”张仪耸耸鼻头,久违的酒香使他陶醉了:“来,兄弟,先干了这碗!”“哎哎哎,且慢,总得两句说辞嘛,就这么干干?”白衣人急迫嘟哝,竟有些脸红。张仪大笑一阵:“兄弟可人,大哥喜欢!为上天赐我一个好兄弟,干了!”“上天赐我一个好大哥……干!”白衣人骤然一碰张仪陶碗,汩汩饮尽。仔细品闻酒香,张仪却兀自感慨:“酒啊酒,阔别三载,尔与我兄弟同来,天意也!”说罢猛然举碗,竟是长鲸饮川般一气吞下,丢下酒碗,长长的喘息了一声。
“大哥三年禁酒,当三碗破禁,再来!”白衣人说着又咕咚咚斟了一碗。张仪自觉痛快,连饮三碗,方恍然笑道:“呵,你为何不饮了?”
“小弟自来不善饮,寻常只是驱寒略饮一些。今夜不同,大哥三碗,小弟陪一,如何?”“好。”张仪笑道:“不善饮无须勉强,我有个学兄也不善饮,依然是天下英雄。”“大哥的学兄是天下英雄,那大哥也是天下英雄了。”
“可是未必。苏秦能成功,张仪未必能成功。”
“哎呀!大哥学兄是苏秦么?那真是个英雄呢,如今走遍山东六国,苏秦几乎是妇孺皆知了。大哥去找苏秦,不也大是风光了?”张仪猛然饮干一碗,目光炯炯的盯着白衣人,一脸肃然:“此话要在饮酒之前,你我就不是兄弟了。大丈夫生当自立,如何图他人庇护?”“啪!”白衣人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打拱笑道:“大哥志节高远,小弟原是生意人无心之言,大哥宽恕才是呢。”张仪也笑了:“兄弟也是商旅义士,原是我计较太甚,不说了,干!”又大饮一碗。白衣人也陪着饮了一碗,又为张仪斟满酒碗,轻轻叹息了一声:“大哥要终老山林么?”张仪默然良久,喟然一叹:“天下之大,唯一处我从未涉足,可目下却偏偏想去那里。”“楚国偏远,是那里么?”
“不,是秦国。”
“啊……”白衣人轻轻的惊叫了一声,又连忙大袖掩面。
“兄弟害怕秦国?”
“有一点儿,大父当年在秦国经商,被秦献公杀了。”
张仪叹息道:“此一时,彼一时。秦国自孝公商君变法,已经是法度森严的大国了。尽管我没去过秦国,也曾鄙视秦国,但目下,我已经对秦国有了另一番见识。只是不知秦国有无求贤之心?须知苏秦、犀首都不被重用而离开了秦国,商君死后,秦人似乎丧失了秦孝公之胸襟,又在排斥山东士子了。”
白衣人听得眼睛一眨不眨,释然笑道:“大哥毋忧,小弟的一车虎骨正要运往咸陽。大哥不妨与小弟先去咸陽看看,合则留,不合则去嘛。”张仪大笑:“好!便是这般主意。”
“大哥痛快!那就三日后启程如何?”
“也好。就三日后吧。”
这时明月淡隐,山后已经显出鱼肚白色,松林间已经降下白茫茫霜雾。两人对饮了最后一碗赵酒,白衣人就消失在霜雾迷一离 的河谷里。张仪看着那细长的白色身影渐渐隐没,自觉胸中发热,不禁长啸一声,左手拔出吴钩力劈,一段枯树竟喀啦裂开!霜雾消散,红彤彤的太陽爬到山顶时,绯云送饭来了。张仪将昨晚的事大约说了一遍,绯云惊讶地直乍舌:“吔,昨夜那公子住的老屋一直没声气,我悄悄从窗下过了两趟,听出屋里根本就没有人。你说,这公子是不是那公子?”张仪沉吟道:“有可能是。然不管此人身份如何,却绝非邪恶之徒。不要说穿,借他之力,我们先到秦国再说。”
绯云点点头:“那好,我赶紧回去收拾打理一下。吔,张老爹怎么办?”“老钱金币还有多少?请老人家到安邑买所房子安度晚年吧。”
“只有二百钱、三个金币了。”
张仪大手一挥:“全给老人家。”
“老屋呢?”
“烧了。”张仪咬牙吐出两个字。
“不烧!”绯云红着脸喊了一声:“我来处置,不用你管。”站起来便匆匆走了。想了想,张仪终于没有喊回绯云,任她去了。他知道,绯云从五六岁的孤儿被母亲领回,就一直在老屋与母亲一共 渡艰辛共尝甘苦。铩羽回乡,又是绯云与张老爹苦苦撑持,才保他守陵再造。绯云与张老爹对张庄老屋的依恋,比四海为家的自己要强烈得多……罢了罢了,还是让他们处置吧,何须一定要摆出一副名士破釜沉舟的做派?
心定了,张仪便开始整理自己的随身之物。衣物不用他操心,他也弄不清自己的衣裳有几件。需要他自己动手的,是两架书简,还有自己三年来撰写并誊刻就绪的一堆策论札记。那些札记是自己的心血结晶,也是自己痛彻反省的记录,更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他将必须携带的书简装进了一只大木箱,那些札记,则特意用母亲留给他的那只铁箱装了,而且将那支小小的铜钥匙系在了脖颈贴身处。突然,张仪心中一动,又将两只箱子搬到母亲墓旁的一个小石洞里,又用茅草苫盖妥当,一宗宗做完,天也便黑了下来。奇怪,绯云如何没有上山送饭?出事了么?心思一闪,张仪摘下吴钩,便大步出了茅屋。将及南面山口,突闻河谷中一阵隆隆沉雷!仔细一听,张仪立即辨出这是马队疾驰,而且是越来越近。张仪机警异常,看看四周,便快捷的爬上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片刻之间,马蹄声止息,一片清晰沉重的脚步声进了北面的山口。时当明月初升,依稀可见一队甲士开进了松林,散成了扇形,将茅屋围了起来。一个带剑军吏高声命令:“守住道口,不许任何人进来。荆燕将军,点起火把,随我去见先生。”说着便见一支火把点起,两个身影走进了茅屋。片刻之后,两个身影又走了出来,军吏道:“先生显然走了,我等也只好回去复命了。”那个举着火把的荆燕答道:“该不是赵国将先生请走了吧?我却如何向武信君一交一 令?”军吏笑得很响:“老话真没错:燕人长疑赵!如今两国结盟了,我若捣鬼,太子如何对武信君说话?”火把荆燕叹息一声:“咳!也是天数,张仪没贵命,武信君好心也没用呢。”军吏笑道:“将军若不放心,可带十骑留下,继续访查。”荆燕道:“可武信君安危要紧,我却如何放心得下?”“既然如此,也不用费心了,有一信放着,先生会看到的。回撤!”
士们收拢成一队,又出了北山口,片刻间便闻马蹄隆隆远去了。
张仪见马队远去,便下了大树,走进茅屋点起风灯,发现石板书案上赫然一个扁薄的铜匣!看来,这就是他们方才说的信了。张仪拿起铜匣端详,一摁中央铜钮,铜匣便无声的弹了开来。匣中红锦铺底,一个火漆封口的羊皮纸袋正在中间。吴钩尖端轻轻一挑,羊皮纸袋便嘶的开了一个口,一页羊皮纸“唰”的掉了出来,张仪拿起一看,极为熟悉的字迹立即扑进了眼帘:
张兄如面:
合纵有望,其势已成。我已向樗里疾荐兄入秦,望兄与时俱进,破我合纵。兄做对手,苏秦当更惕厉奋发,再创长策。破我即助我,此之谓也。时势诡谲,安邑不安,望兄作速入秦,大振雄风。
苏秦大梁秋日。
“好!”一眼瞄过,张仪已是血脉贲张。苏秦已经在战场上向他招手了,张仪岂能拖泥带水?苏秦如此襟怀气度,张仪自当全力施展,使天下大浪淘沙!看来,入秦已是事不宜迟了。苏秦既然已经向秦国上大夫荐举了自己,便说明秦国已经知道了自己……且慢!一个念头突然生出:秦国既然知道了自己,为何却没有动静?是秦国君臣迟钝么?抑或另有隐情?既然说不清楚,最好还是不要冒失,要沉住气,做成大事不在三五天之间。一番权衡掂量,张仪已经冷静下来:入秦是肯定的,只是不能贸然,这是最后一条路,不走则已,走则务必成功,如何能在扑朔迷一离 之时贪图一时痛快?苏秦说“时势诡谲,安邑不安”,究是何意?对了,苏秦肯定发现了“有人”对自己心怀叵测,提醒自己早日离开这里!这“人”是谁?目下看来,似乎是赵国。可是,就必然没有秦国么?古往今来,国君求贤而佞臣杀贤的事数不胜数,若果樗里疾是个小人,担心自己入秦威胁到他的权力,难保不私下“控制”自己,情势没有完全明朗之前,就无法排除这种可能。思忖一番,张仪觉得自己还是按照原来谋划行事较为稳妥——白身入秦,看清再说。一阵匆匆脚步声,绯云送饭来了。张仪心中兴奋杂乱,也确实饿了,便狼吞虎咽起来,及至吃完,却见绯云直抹眼泪,不禁惊讶:“绯云,怎么了?说呀!”
绯云带着哭声道:“张老爹不要钱,也不离开老屋……我看,老人家有死心吔……”张仪二话没说,拉起绯云便走。老人是张家的“三朝”管家了,从迁出安邑开始,张家上下便呼老人为“张老爹”。四十多年来,张氏家族的风雨沧桑就是老人的兴衰荣辱,老人对张氏家族的忠诚、功勋几乎是任何人都不能比拟的。如今,老人家绝望了么?陵园离老屋只是山上山下之隔。张仪大步匆匆,片刻便到了老屋门前。三年未下山,他发现张庄已经比当初有了些须生气,门前已经重新栽上了一片小树林,茅草小门楼也变成了青砖门房。他顾不上细看,推开门进得庭院便高声道:“老爹,我回来了。”见无人应声,绯云轻轻推开了堂屋大门,骤然之间,绯云却是哭叫起来:“老爹,何苦来呀——!”张仪急忙进屋,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张老爹跪在张仪母亲的灵位前,鲜血流淌,腹部已经大开,双手竟依然紧紧握着插在腹中的短剑!“老爹……”张仪骤然哽咽,扑地跪倒,抱住了张老爹。
老人艰难的睁开了眼睛:“公子……莫忘,故土……”便软软的倒在了张仪怀里。“老爹,安心走吧……”张仪泪如雨下,将老人的眼皮轻轻抹下:“绯云,给老爹穿上最好的衣裳,安葬陵园……”天将拂晓,霜雾迷朦,一辆灵车缓慢的驶上了通往张氏陵园的山道。太陽初升的时分,一座新坟堆起在张仪母亲的大墓旁。“张兄吔,主仆同葬,自来未闻,你不怕天下嘲笑么?”
“忠节无贵贱,大义在我心。他人嘲笑?鸟!”张仪愤愤然骂了一句。
绯云忍不住笑了,笑脸上却挂着两行晶莹的泪珠儿。
“大哥!让小弟好找。”随着话音,那个英秀的白衣药商飘然而来,走到近前却觉得气氛不对,稍做打量便已经明白,立即走到那座新坟前肃然一躬:“老爹啊,多日蒙你关照,不想你却溘然去了……老爹走好,晚辈年年来涑水,定会为你老人家扫墓祭奠的。”说罢竟长身拜倒,肃然三叩。
张仪不禁唏嘘:“兄弟啊,罢了。”绯云走过去,抹着眼泪扶起了白衣后生。“大哥,”白衣后生道:“这涑水河谷已成多事之地,我等不妨今日便走如何?”张仪默然片刻,看看绯云,绯云道:“给我两个时辰,但凭张兄便了。”张仪点点头道,“好,我们午后便走。”白衣后生笑道:“大哥尚不知我的名姓,实在惭愧。我叫应华,宋国应氏后裔。日后就叫我华弟吧。小妹,你可该叫我大哥呢。”绯云笑道:“吔,宋国应氏,那可是天下大商家了,难怪神秘兮兮呢。”应华咯咯笑道:“不就悄悄打老虎么?小妹竟是为偶一操心了。”
“你们俩呀,针尖儿对麦芒。”张仪笑道:“别聒噪了,分头准备吧。华弟,我听你吩咐便是。”“大哥明断。”应华笑道:“一路行止,都听我的,保你无事。”
秋日西沉,晚霞染红了满山松林的时分,一队商旅车辆驶出了涑水河谷。上得官道,车队便辚辚疾行,沿着大河北岸竟是直向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