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云庐,吕不韦立即吩咐越剑无带几个一精一干执事访查城南湖边一胡一 杨林中的弹筝之人,务必于明日午时之前确实回报。越剑无一走,吕不韦便唤来原本是邯郸吕氏商社总执事的老仆,叮嘱他带人收拾新买的居所,三五日之后立即搬出一胡一 寓云庐。诸事安顿妥当,吕不韦便登上缁车匆匆来见薛公毛公。
薛公虽然没有搬出旧居,却也听从了吕不韦的建言,自己脱出了卖酒行当,又接受了吕不韦为他买下的相邻三进大庭院。两院打通,大儿子带着一个老酿酒工住在原先小院,维持“甘醪薛”酒铺。薛公夫妇便带着小女儿住进了三进大庭院。毛公原是独身一人,坚执拒绝了吕不韦为他购置居所,只乐呵呵地住进了薛公后园,说是省得日每烟火之累,强如一人快活也!寻常时日除了为嬴异人谋划奔波,两人便在后园茅亭下聚酒对弈,其乐陶陶。
吕不韦进园,见两老正在面红耳赤地争执一块角地的杀法。默默看得一阵,吕不韦便清楚了其中奥妙,拿起一枚黑子“啪!”地打下。毛公顿时愕然,继而便高声嚷嚷:“哎呀好!你老哥哥能事,如何看不到这一步?如此一点,不是明摆着死棋么!”薛公哈哈大笑:“你倒是看到了,只一胡一 乱鼓捣也!”毛公便是双手一拱:“先生这招神妙!老夫空有神生之名,惭愧!”薛公揶揄道:“你那神生是赌,棋却何时神过了?”吕不韦笑道:“棋局但临厮杀,要害便在在算路。毛公大局出色,然此等角地无关大局,仅在厮杀算路,便失之于粗疏了。不韦算学尚可,是以看得明白,岂有他哉!”三人一阵大笑,薛公便唤来女儿煮茶。
饮得两盅热茶,吕不韦已经将嬴异人走神原由大体说得清楚,末了道:“看来不是大事,只是思乡过甚也。我已派越执事访查此人,引他与公子做了知音之谊,谅来便可安神。两公以为如何?”薛公笑道:“如此便好,有了唱和,也省去毛公曲高和寡也。”毛公却只瞪着老眼默默摇头。
“毛公以为不然?”吕不韦笑问一句。
“正是。”毛公少有的郑重其事,“老夫也是少逢劫难,理会得此等心境。你等却是难以体察。大凡少年遭遇巨变,长成便有两途:或狂放不羁如老夫,或压抑心志如公子。如老夫人等者,流浪漂泊游戏人生,涉邪放纵肆意发泄,久而久之,少时伤痛也就变做了厚厚的老茧。如公子人等者却是不同,放纵不能,发泄无门,受尽人世炎凉之态,却只能死死憋在心头,但有出口发作,只怕纠葛甚多,等闲不能了结也。”
“纠葛?至于么?”吕不韦颇有些茫然,“毛公之意何在?”
“嘿嘿,今日看来,先生却是一精一于事而疏于情也。”毛公诡秘地一笑,“其一,此人少年抛家离国,从无天伦之情抚慰。其二,此人年近而立,从未有过男女情欲之乐。其三,此人身为王孙且有歌乐禀赋,却从无声色犬马锺鸣鼎食之消受。凡此种种,心中自是冰山一座,能至今日,全在一个‘挺’字。若有诱发而处置不当,便是心河溃决,汹汹之势难当,先生将前功尽弃也!”
“你且说个实在,如何叫处置不当?”薛公急迫插得一句。
“譬如,弹筝者若是个女子,便是大大麻烦。”
“异想天开!”薛公一拍案,“秦筝粗豪宏大,哪有女子操持此物?”
“嘿嘿,”毛公诡秘地摇摇头,“天下事,难说也。”
陡然之间,吕不韦想起了“神生毛公”这个名号。虽则是赌徒们叫响的名号,但邯郸坊间却流传着毛公种种未卜先知的奇异传闻。此时所言,谁能说不是灵异所至?心念及此,吕不韦笑道:“若是女子,便教随了异人,或妻或妾,左右公子安心事大也。”
“嘿嘿,这话却要慢说。”毛公却又郑重其事地摇着一颗硕大的白头,“先生若是要公子为君为王,便莫轻言许妻。妻者,王后也,国母也,坤首也,宫闱之主也。若与先生嫌隙,后患却是无穷。”
“海外奇谈也!”吕不韦不禁大笑,“异人之妻,莫非还要与我等同心?”
“不是与我等,是与先生。”
“远了远了。”薛公摇摇手,“只要先生心下有备,便是女子又如何?左右有个知音友人,公子便可安宁。眼下大事,还是谋划下一步要紧。”
“也是。”吕不韦悠然一笑,“两公只管谋划,公子安神之事我自当慎重。天色已晚,不韦还须照拂那头,来日搬入新居再与两公盘桓。”说罢便告辞去了。
回到云庐已是初更,异人府老内侍差人来报:公子服药之后睡得极深,医家说一两日不会醒来。吕不韦心下松泛,独自小酌一壶便安然卧榻,一觉醒来却再也不能安枕,沐浴一番出帐漫步,却见繁星闪烁霜雾迷一离 ,正是拂晓最黑暗之时。信步走出竹篱,执事与仆役的几座帐篷也没有灯光,越剑无没有回来还是没有起来?心念一闪,吕不韦便笑了。一个弹筝之人的消息,至于如此上心么?吕不韦也吕不韦,你是否也中邪了?一边嘲讽自己,一边却是顽固地猜测揣摩那个神秘的弹筝者,当真好笑。将日间事仔细回味,吕不韦心头蓦然一亮,对了,是毛公!是那个突兀的女人话题!自从谋定嬴异人奇货可居并付诸行动以来,吕不韦从来没有从男女情欲处想过嬴异人处境,若非毛公一番话,也许特永远都不会想起。当初若是想得一想,那个机敏可人的莫一胡一 一定送给嬴异人了……
“禀报先生,弹筝者尚无下落。”
踽踽独行的吕不韦恍然回身,见是一个年轻执事,便问:“越执事呢?”
“越执事带着三个兄弟仍在访查,日中时最后回报。”
“那座林中庭院的主人是谁?”
“那是一座废弃府邸,二十年前已经无人居住。”
“好。”吕不韦微笑点头,“我已吩咐厨下备了蔓菁牛茶饼随时等候。夜来风寒,你先去喝得几碗,出一番大汗再睡。”
“谢过先生!”年轻人一拱手去了。
将到午时,越剑无回来禀报,说整个城南商贾人家都没有操持秦筝之人,举凡酒肆客寓官署府邸都一一问过,操琴者多有,却没有一个摆弄秦筝者;那座废弃庭院的主人也不能确定,只有一个老商贾说,这座庭院五六十年前曾经是一座将军府邸,后来便没有人住了。吕不韦见越剑无一脸愧疚,便呵呵笑道:“没了踪迹也好,我还真怕他时不时冒出来搅扰。今日没事了,你先去饱睡一觉。”越剑无慨然道:“一个时辰便可,先生有事随时唤我。”便大步匆匆地去了。
心下轻松,吕不韦便要去看望嬴异人,车马备好正要出门,老执事却碎步跑了过来:“先生且慢,无名羽书!”吕不韦惊讶道:“何人送来?没留姓名?”老执事气喘吁吁道:“钉在大帐顶上的,若非一胡一 寓仆人给帐顶加毛皮,谁个都不知道,忒煞怪也!”吕不韦不禁笑了:“如此顽劣手法,能有个正经?启封看看。”老执事从随身皮袋拿出一柄细长闪亮的记事刻刀,小心翼翼地剥去铜管泥封,抽出的却是一卷白绢,抖开扫得一眼便递了过来:“先生,此乃私书,老朽不当看了。”
吕不韦疑惑接过,只见白绢上赫然一颗红心!端详之下,原是红字绕成了一个大大的红心,从心底看去,却是一封诗信:
阔别有年白露又霜言犹在耳伊人何方
蓦然之间,吕不韦心下猛烈一跳!静神思忖片刻,转身吩咐道:“老执事,越执事醒来后请他去公子府邸探望,有异情立即回报。我有要事,出门半日。”说罢跳上缁车便辚辚飞出了云庐草地,直向城南而来。
邯郸南门里有一片大湖,是从城外牛首水引进的活水湖,赵人呼为“南池”。南池东西横贯邯郸,池北纵横一交一 错四条大街形成了一个大“井”字,这便是邯郸的商市区,国人呼为“井字坊”。南池最东部的北岸是一片三四百亩地大的一胡一 杨林,林中巷道一交一 错,坐落着大大小小的庭院府邸,这便是邯郸的外邦商贾区,赵人唤做“云商林”,说得是此间人家流动无定如天上云彩。
虽非赵人,吕不韦对这片坊区却很是熟悉,驱车沿着湖滨大道直入东头一胡一 杨林,将车停在林间一处车马场,便疾步匆匆地向一胡一 杨林深处去了。秋气萧瑟,株株一胡一 杨都是一一团一 瑟瑟抖动的火焰,脚下红叶飘零,置身林中便如飘进了无边的火海沐进了漫天的落霞。此刻的吕不韦却全然无心欣赏这秋日奇观,只顾循着嬴异人所说的路径寻向了一条荒僻的青石小径,曲曲折折走得一阵,便见火红的林木中隐约露出了一座发黑的高楼。渐行渐近,一圈灰色的石墙便在眼前。吕不韦绕着石墙走了一圈,果然如嬴异人所说,是一道没有门户可入的死墙。
午后斜陽穿过林木,点点洒落林间,吕不韦终于发现了原先门户被拆被封时留在墙上的痕迹。沿着“门户”处仔细端详,地上除了飞舞的红叶便是黄白的枯草,竟无任何痕迹可寻。
正在疑惑处,吕不韦却突然觉得脚下有异,拨开落叶一看,草地上却显出一柱三五寸高的圆形石敦!吕不韦眼前顿时一亮,围着石敦便转悠着端详揣摩起来。突然之间,他看见褐色石柱的额头有一抹白云状的纹路悠悠然飘向落日方向!
试试再说。吕不韦嘟哝一句定定神气,蹲下身子双手抱紧石敦,用力向西手一旋,石敦只喀啦啦转了半圈,便再也不动了。刚一松手,石敦却又喀啦啦转了回来,回头看石墙“门户”,也没有任何动静。略一思忖,蹲身再转一次,石敦喀啦啦转了大半圈又喀啦啦转了回来。心头一亮,吕不韦突然明白了这是墨家的方圆四季术:一转比一转接近圆周,第四转便可转满退满!想得清楚,吕不韦顿时精神一振,全力再转两转,恰在石敦第四转喀啦啦倒回之时,南面石墙的“门户”便隆隆洞开!
“好!”吕不韦直起腰身,只见门后台阶荒草摇摇,一道高大的青石影壁赫然横在台阶上挡住了视线。大步过了影壁,吕不韦不禁有些惊讶——正北台地上矗立着一座久经风霜雨雪而显得黑白班驳的木楼,两边各有一排低矮的石板房,秋风扫过落叶沙沙,庭院一片寂静。庭院简约朴实,落叶尚未完全覆盖的石板地面很是干净,缝隙中没有一根杂草,虽说不上整肃,却也不象嬴异人说得那般荒芜,显然是时常有人收拾。
“客入主家,有人在么?”吕不韦高声一问,庭院空有回声。
犹疑片刻,吕不韦便进了庭院。两排石板房空荡荡了无一物,推开木楼沉重的大门,随着咣当一声一一团一 灰尘迎面扑散。烟尘散尽,吕不韦小心翼翼走了进去,四面打量,楼内虽然也是空空荡荡,却没有灰尘,中间还铺着四张发白的草席,屋角有一道木楼梯还铺着红地毡,钉镶地粘的铜片两边虽有锈蚀,中间却有蹭磨出的亮色。吕不韦不再犹疑,踏着红毡木梯到了楼上,眼前便是豁然一亮!
大厅东半草席铺地,席中一张本色木案,案上整齐摆置着刻刀竹简石砚竹笔,左手一方镇纸压着一张三尺见方的羊皮图。案后有一张窄小的军榻,榻侧一副坚实的红木剑架,剑架上横亘着一口近似吴钩的三尺战刀,铜箍包皮的刀鞘已经变成了沉沉黑色。寥寥几物,却渗透着旧时主人的简朴奋发。与此不协调的是,大厅西面却被一副落地白纱帐隔开,红毡铺地,靠墙处一张硕大的铜制卧榻,临窗中央的空阔处是一方一精一致的玉案,除了案后一方锦绣灿烂的坐垫,案上却是空无一物。虽则也是寥寥几样,与东半旧主的做派却是天壤之别。
突然之间,吕不韦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微风吹来,一阵熟悉的气息拂过,不是她却是何人?这个小妮子!走到榻前帐口耸耸鼻头,吕不韦心下便是一颤!不错,正是那特有的永远都令他不能忘怀的体香!略一思忖,吕不韦从随身皮袋拿出一支铜管,拧开管盖倒出一支木炭,两步走到西面墙下便挥洒开两行大字——
我方回赵莫得顽劣
见字即来早则奖迟则罚
写罢下楼出门,又将机关恢复做石墙,便回了云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