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叙述至此,可以概括地说,14世纪以来,世界史中的大变动多数与资本主义有关。虽说资本主义不是引起战争、造成新旧国家分离并合的总原因,但是它牵涉广泛,在各种大规模事件中总有直接与间接的介入。
资本主义虽说是一种经济体系,但它亦与政治不可划分。因为统治大众的方法,基本上不出三途:一、是精神上和道德上的激励,以宗教或党义主持之;二、是警察权逼迫就范,以军事力量和法庭为后盾;三、是在法制上依循各人私利观,使公私利害凝合为一,各人在争取本身名利时,即在无形中增强了国家社会的组织与结构。固然这些条件全待客观环境而展开,同时任何政体也希望折衷混合,并用三者之长。可是资本主义无可否认的是将最后一种方案作最高度和最有效的发挥。从简单的定义到复杂的内涵
基于上述的原因,资本主义这个名目,在不同作家笔下会有不同解释。一个历史家所看到的资本主义,可能与一个经济学家所看到的资本主义迥然不同。资本主义生理家与病理家的观感比较,一定也有很大区别。本书为历史著作,也从资本主义的生理着眼,所以主张赋予这个名词一个有限的定义,使大家都能接受。然后各人就个别的研究,去扩充这名词的内涵(connota-tions)。
从我们的立场来看,资本主义是一种纯经济体制之功能。它使资本广泛流通,经理人员量才适用,技术上的支持因素全盘支配。这三个条件说来简单,可是一个国家要让其充分发挥,势必将社会低层结构里各种障碍打开,然后当中各种经济因素才能公平而自由的交换。不少国家即因此一着,已发生内战。例如美国以奴工种植棉花,与自由的劳工竞争,终待南北战争而解决。而且当社会下层各因素概能公平而自由交换时,其上端也要有凭公判断的能力,于是教会的干涉和警察权的使用才可以逐渐减轻。这样一来,这个国家的政体必须又有显著的变化。再则将劳动力和生产工具以及资本,都按它们的交换价值,化为美金、英镑、日圆等单位,这些单位在分舍离合之间,更必增加社会的流动性,提高科技使用程度,产生一个多元社会(pluralsociety)。一方面固然使触及的国家生活程度增高(见第一章注[18]),一方面也使私人资本在政治生活中产生特殊吸引力,占特殊比重。因之大至国际冲突,小至一个特殊城市之社会问题,都可以在各种条件之下归咎于私人资本主义。
总之资本主义社会与欧洲的封建社会和中国的旧社会比较,已经产生了一个“动”的款式,与昔日主静的姿态不同,因此资本主义几乎与“现代”同质而异名,所以可以互相交换(第一章)。可是实际上资本主义所供给者通常只是动之冲量(momentum),而不是动的成果。譬如马克思提及“资本的原始积累”时,指出其通常使用暴力、征服、奴役等等方式,已经本书证实(见第一章注[20],第三章注[49]、[50],第四章注[77])。可是那些人类的劣行早已存在,资本主义之兴起,打破国际间力量之均衡,于是初期资本主义的国家利用其优势力量,使上述劣行更为彰著。但并不是因为有资本主义,才产生使用暴力从事征服与奴役。同时,在20世纪末期,资本主义能否继续存在,尚有赖它能制止上述劣行(近年西方各国对南非之制裁可为例证)。因英国而功用显然
资本主义之为一种经济体制之功能,不由先觉者设计产生,而系在技术上积累经验形成。当初威尼斯人避难于海岛,兼鱼盐之利,并未有创造独特行政系统之企图。又,要经过好几个世纪,值教皇与神圣罗马帝国争权,意大利半岛四分五裂,威尼斯才乘机在各自由城市之前,获得独特地位。于是她从实验之中造成单纯有效的商业系统。从华立罗事件的反应来看,14世纪的威城虽有成熟独特的政治组织,但并未产生相应的意识形态。所以华立罗始终以一般的叛国罪受刑,威城记录之中也缺乏额外的渲染,毫无类似莎士比亚铺张布鲁特斯(Brutus)刺凯撒大帝时之慷慨陈辞,涉及保卫自由传统公民权利等语。如果当时人自觉的有类似的观念,何以威尼斯保持记录与档案之完整,当中又一字不提。
以今日眼光来看,威城的组织包容私人财产的这一因素,比同时其他国家和类似组织来得现代化。可是这长处并未为时人称颂。例如与路德同时的加斯帕罗·康大黎尼(GasparoContarini,康大黎尼为威尼斯世家,曾有8人任统领,详第一章)曾著有论文,宣扬威尼斯的组织长期保持集体的安全,已接近至善的标准,因为她已如亚里士多德所提示,将“君主制”、“多数”及“少数”三种原则平衡采用,互相融合。可是文中并未涉及私人财富的重要;作者没有和哈灵顿一样(详第五章)说政局之安定在乎拥有财产者同时控制政权。康大黎尼将一般劳工摈斥于政权之外,因在他看来,此为举世公认的原则,并非威城独创。
当资本主义在荷兰独立期间出现时,一般人士也不可能想象他们是在创试一种新体制。新国家的摄政阶级(详第三章),还只以为他们自己不过坚持中世纪以来各城市的自由特权。然而特权由封建诸侯颁给,用意在让绅商支配本身业务。经过独立战争,各公国郡国的贵族既已被时代淘汰,中产阶级的市民成为新体制之主人翁,他们由坚持特权而执行特权而更光大其特权,要不是展开资本主义,还在做什么?只是这种倾向也没有被时人看穿,否则宗教上的领袖和学术界的领袖不会对新体制之实行提出问难。
资本主义被视为一种具有形象的组织,似在英国内战之后。当日既有霍布斯及哈灵顿之著作问世,而且至此荷兰之成就使英国自愧不如,而急起直追,虽说此时仍没有资本主义这种名目,英格兰有心仿效的乃是一种经济组织和一种政治运动,则资本主义之体制必已具备其轮廓,从组织银行、发行公债、筹备保险、增强法治,种种因素已开始互相衔接,于是经过光荣革命终在英国成为一种体系,既具实质,也有思想线索(思想线索[lineofthought]和下文所说意识形态[ideology]不同)。孙文说:“主义是一种思想,一种信仰和一种力量。”资本主义至此成为一种主义,无可置疑。
为什么以前的书刊都没有这样的确定?因为资本主义这一名词在19世纪中叶才出现(详第一章),去英国资本主义之发动成长已有150年的距离。而且这名词一提出,即被法国社会主义者引用,作为一种批判的对象,亦即是从病理学的眼光着手,于是很少人注意到其生理之发育成长。
资本主义经过1688-1689年的光荣革命而在英国立足,是人类史中的一件大事。过去威尼斯以城市国家的姿态实行资本主义,由于她地方小,缺乏以农业体制为管理方式的背景,无生产制造之基础(在大陆上之领土对岛上之影响小),因此民法即为商法,商船队也与海军不可分离,所以政府即等于一个大公司,不足为奇。荷兰过去也缺乏组成民族国家的经验,也未曾接受过中央集权管制,各市镇历来各自为政,独立战争后因时就势,任阿姆斯特丹及鹿特丹(Rotterdam)各行其是,不顾全国体制之完整,这样的实行资本主义,也是避难就易,顺应既成事实。
只有英国向来是一个农业体制坚强的国家,在封建时代已有若干中央统治的因素存在,王室地位显赫,英格兰教会举足轻重,又有法制系统层层节制;凡此都和现代商业社会的流动性相径庭。因此,非面临内外煎逼,不至改弦更张。经过长时期大规模动乱之后,其体制有空前绝后的改变。
因为如此,英国之进入资本主义体制,在历史上创造了一段公式,供历史家在其他国家的经验中参考印证(可是这并不是说其他国家即可自觉的模仿照抄。各处背景因素不同,时间上的汇集有异,况且如此的改革经过革命阶段,历史家欲考察其经过,既要平心静气,又要大刀阔斧。下节当再叙及)。其程序包括:
改组高层机构:放弃君权神授说、保持英格兰教会权威,但是要执行政教分离,宽容异教徒。从此议会上以公债代替国王对财政之人身责任,国王从此也有职无权。这种措施促成政党政治及内阁制度之抬头。
整顿低层机构:将土地所有合理化,逐渐取消“副本产业”,因而土地所有较前集中,同时所有权租佃关系及地租收入都较前固定而有共同的标准,放弃归并乡镇之市场。
重订上下之联系:公布权利清单(BillofRights),保障司法独立,习惯法庭接受平衡法(equity),自此法律更现代化,也更融合于商业体制。此外更增设邮政,建造付费公路。
以上都有促进资产与人力加速交换的作用,于是人尽其财,地尽其利,物尽其用,符合前段所说,资本主义是一种经济体制之功能的说法。从政治的角度来看,则以上的安排使一切数目字化,这国家也进入以数目字管理的阶段。意识形态通常失之偏激
我们这样解释资本主义,是从技术的角度来看历史,并着重其积极性。此种立场,和以意识形态为主的观点不同。我们不能说以意识形态作主的看法全部不对,只是一般失之偏激。譬如说,西方不少理论家过于强调资本主义的优点,好像天赋人权及个人自由全赖它支持,在它掌握之下,一切公平合理,所以在任何社会推行资本主义即是颁布福音。殊不知在很多国家,将过去的经济基础推翻,经常是以暴力方式行之,既为革命,即缺乏个人内在的公平,只是经过长期的厮杀与破坏,余存的力量再度取得平衡,才能开始公平而自由的竞争,而有时仍不能符合理想的节奏。以英国为例,内战即是一座大熔炉,土地经过没收、标卖赎还各种步骤,也在复辟后,片面的接受了物归原主的指令,只是下令的人也知无法做到,才赋予保留的条件。而尤以内战前后,使副本农业失去法律的凭藉,最乏公平,只有强者占先弱者受屈。诸如此类的事例,我们只能说人口增加,社会上交接繁复,新组织需将局面简化,才以快刀斩乱麻的办法豁清局面。今日事过境迁,读史的人已不觉得当时人的痛苦,才承认此举在历史上之长期合理性,有如北魏及隋朝的均田也是大刀阔斧,重定社会秩序,终造唐宋大帝国。我们欣赏其技术之成功,并不一定要歌颂其道德之伟大。
但是,人类既有经济体制,则必有组织。既有组织则必有高低上下品级间之不平等(即法国大革命时之“人权及公民权利宣言”,亦表彰在共同功利条件下,在社会产生等级之差别)。这些高低上下之不平等,或系因袭或由新创,积之则成社会阶级。我们纵不满意此中毛病,也当设法救济,例如限制过度的利润、增加社会流动性、使弱者及环境上不利之人仍有社会之保障及突破环境之机缘。
说到这里我们也要再度提及,韦伯等以理想主义作为资本主义的理论,只能算社会心理的一段分析,不能算作历史作品。从路德而加尔文而清教徒,由巴克斯特而迄至富兰克林,亦即自16世纪之初,亘18世纪之末,当中经过最少有250年,也难怪宗教思想不能在其中产生巨大的变化。在这250年,查理一世自信为主受难,威廉劳德坚持宗教纪律,他们不可能想象自己违背了经济改革的潮流而终必身首异处。在相反的一方面,普林(WilliamPrynne)带枷被黥之日,以及克伦威尔在韩丁屯(Huntingdon)招兵买马之时,他们只以民主和良心上之自由相期许,也料不到他们的奋斗与日后资本主义之发展互有连带关系。至今还有不少历史家以狭窄的眼光分析此中各种情节,或只能在一时一事间指出直截了当的因果。再不然,则在大范围内将因果关系解释得抽象,而难予置信。其实,一个国家挣扎着进入资本主义体制,动辄经过数十年或近百年的长距离,其演进必超过各人之人身经验。也只有今日历史之纵深,我们缕列其结局,如上段所述,高层结构低层结构和上下联系中各事项,才发觉它们已自然的造成一个系统。当中之逻辑,即在便于数目字上管理。可是始终无人策划其全部程序,至今历史家也无法充分解释当中的步骤是经何人协定。总之,就是群众运动长期动乱之后,已经过用进废退的方法,产生了上述有经济性格的现代体制。
这样的解释脱离了韦伯和宋巴特以资本主义精神归功于人种及遗传的说法。新教伦理固然可以辅助资本主义,资本主义亦复可以在天主教之下展开。本书虽在开卷时指出儒家伦理与资本主义冲突之事例,但朱熹为12世纪人物,海瑞为16世纪人物。如果我们把历史的根源倒推回去,则不仅“杨朱为我”,有了充分的个人与现实主义立场,而且斥责他的孟子也在与齐宣王对话时,因着这位君主“寡人有疾,寡人好货”的说法,即反问“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孔子也仍提到“欲而不贪”的说法,而只有在“不义而富且贵”的条件之下,才视“富贵于我如浮云”。他尚对冉有说,卫国既已“庶矣”(人口众多),则当“富之”,然后才“教之”。下迄西汉司马迁更写出:“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学而俱欲也。”并且“若至家贫亲老,妻子软弱,岁时无以祭祀进醵,饮食被服不足以自通,如此不惭耻,则无所比矣!”可见增聚财富,是人类共通的性格(也即是符合“自然法则”)。余英时教授搜集16世纪到18世纪中国思想界对商人及商业的看法,带着肯定的态度。他也引证儒家学者的伦理观点,说明他们并无韦伯所谓中国人缺乏清教徒紧张精神的迹象。
因此我们批判中国传统之意识形态,针对其政教合一。亦即是将伦理思想写入法律条文里,未顾及个人及内在的公平,先已用道德名义阻塞社会分工合作,所引用技术上的安排。可是这样并不是说道德可以不要,传统精神之长处必须放弃,才能实行资本主义。最近日本人用神道精神及儒家伦理支持资本主义,新加坡和台湾推行资本主义也未放弃传统精神,值得注意。中国人兄终弟及父死子继的习惯与观念,固然妨碍社会流动性及高度分工合作,可是在一种血缘关系之中,获得永存的观念,大而化之,接近杰佛逊(ThomasJefferson)所谓“世界属于生存者”(EarthBelongstotheLiving),也仍能在时下国际情势紧张危机四伏的世界里提出实际的贡献,也可以补助西方个人主义及现实主义之不足。总而言之,我们把资本主义当作一种技术上的工作,打破“为富不仁”的死板观念,却也用不着把资本主义当作另一种宗教。所以不必坚持一个“道地实足”和“十全十美”的资本主义,而且这样的坚持,事实上也做不到。循着海洋上的国际路线发展
从本书的叙述看资本主义的展开,由威尼斯而荷兰,而英国。自英国之后,不出百年,而至法国及美国,至此有普遍被及全球的趋势。不仅各主要国家的开创与维新产生一个前后互相关联的时间表,而且和资本主义不可划分之技术因素,如复式簿记、商业法律、保险业务、造船技术等都随着海洋上的国际路线而普及各处。即剩余资本主义之投资也循着这先后的程序从先进国家至落后的国家。现代很多民族国家,如荷兰、德国与美国,其产生都与它有密切关系。而日本之现代化,印度与印尼之沦为殖民地,亦与之有关。这也是我们必须将资本主义在狭义上固定其为一种技术上之名词的原因。倘不如是,我们随着它的内涵将之扩大,则不知极底。
可见资本主义技术上的功能固为一事,它在历史上的影响又为一事。和旧式农业组织比较,新兴商业的结构是一种优势的组织,它将雇佣(employment)与所有权(ownership)互相联结,成为一大罗网。它仍不免常有内在的利害冲突,可是和别的国家产生敌对关系的时候,不论在平时与战时,这优势的组织一切能用数目字管理,即容易将公私的利害结成一元,农业和工商业的因素也能互相交流,即不难动员,将民间的力量发挥在军事外交各方面去。13、14世纪威尼斯和热那亚的战争(详第二章),与17世纪英荷间的战争(详第三章),都有商业成分在内,所有交战国都受资本主义支持。而在陆战时将两方因组织差异所导致的力量分出高低,作为明显对照,则以1704年之布仑翰(Blenheim)一役(见第四章注[74]前二段)最引人注意。当时英国已进入资本主义之体制,法国则尚未入流。
从历史事迹看来,大凡海岸线长的国家,农业生产常带商业性质(如英国之出产羊毛,荷兰之畜牧重于谷物生产),面积比较小,过去又缺乏中央集权之体制,常在组织资本主义的过程中较大陆性格的国家占优势。而且不仅其民法易受商法的诱导而调节,即存积资本时,商业的财富由于国际贸易之展开,也不难超过农业上的财富。因为前者可谓经常出于变态,后者即企望增进,仍多受天候地理的限制。
国际公法(InternationalLaw)之展开也与资本主义之兴起有密切关系。葛洛休斯(HugoGrotius)所著《战时与平时之法律》(Dejurebelliacpacis),被公认为现代国际法先驱,书成于1625年(订正本出现于1631年),时值荷兰独立运动成功之际,而其本人也在荷兰之政治中产生纠纷。虽说书中引证圣经及古典历史,可是他心目中的自然法则是以几何作蓝图(因之也影响到霍布斯及洛克)。他也著重私人财产权的重要。葛洛休斯又提倡克制专制皇权,尊重协议(covenant)和市镇法(municipallaw)。这种种着眼,都以资本主义为本位,也都助成资本主义的滋长。
可是17世纪的国际公法,在以后的世纪里成为西欧国家间的习惯法,资本主义国家也挟它对其他国家强制执行。例如鸦片战争时巴默斯顿(Palmerston)并不觉得英国人在中国贩卖鸦片有何罪咎,反只觉得中国虽颁布严峻的禁烟条例,向来并未依法照办,一朝突然雷厉风行,还设陷阶惩罚英国绅商,是不合法的。本来法律应当明确的公布,全面执行毫无偏差,如此也可以算作与自然法则中之公平(fairness)的观念符合。可是19世纪的中国在社会习惯上并未进展到这程度,而传统上的官僚组织也没有技术上的能力将广泛的法律无偏差的执行,因之常以道德为前提,在执法时上下其手。这两方之差异,固然可以表示文化进展程度之不同,也在实质上表现大陆文化与海洋文化的基本差别。我们应当注意的是,时至今日,这种差别并没有完全扫除。
19世纪西欧资本主义国家对远东的国家施用压力,不仅仗着船坚炮利物质上之优势,也感觉本身精神与道德的优越。所谓命定扩张论(manifestdestiny)及社会达尔文主义(SocialDarwinism),都随着这些条件而展开。这种观感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才有显著改变。只是前已言之,资本主义是一种优势的组织,因之在自觉或不自觉的情形下都有将压力加诸劣势组织的趋势。从被压迫的一方看来,资本主义也好像始终与帝国主义并肩携手。这样的观感至今尚存在不少人心目之中。本书虽然主张将两者的界限严格区分,豁除误会,可是仍不能否认上述关连印象之存在。
法西斯主义可算因着资本主义而产生的一种变态。本来资本主义提倡各种经济因素公平而自由的交换,是以各人的私利观作主宰。法西斯则以政治力量强迫将民间经济组成集团,干预所有权与雇佣的关系。资本主义的长处则是,在它影响之下,整个社会可以用数目字管理,法西斯即将其整个接收过来,一意造成其独断的数目公式,用以支持狭义的民族主义、国家主义和帝国主义。在它统制之下,自由交换已不复存在,例如劳工就不能脱离现有职位。如果资本主义的架构依旧存在的话,则各企业也早失去其独立自主之性格而承息于国家指定之集团(cor-poration或syndicate)之下。企业家亦被政府征召,为其意识形态服务。主流之外的经验:丹麦与西班牙
我们看到资本主义为一种组织上的力量,循着海洋路线发展,好像已在国际间造成一种时间表,随着交通通讯的进步,自西至东,又通过北美洲而再度进入远东。可是当中没有两个国家的反应可能前后完全一致。本书已经提到9个主要国家的经验,即各个不同。可见接受资本主义最基本的三个原则——资金广泛的流通、经理人才不分畛域的雇用及技术上支持的因素全盘分配——和所需要的各种经济因素都能公平而自由交换的条件,势必渗透过每一个国家的历史和地理,而通常也有外界的干涉和诱导。因为这种种因素在时间上的汇集无从标准化,也就在进程之中展开了千变万化的局面,也发生了前后不同的结果。只是资本主义是一种空前的体制,不可能自然而然、慢慢的造成(参照第一章注[28]后之三段),务必经有内外压力,是故也很难在急遽之阶段避免暴力介入。只有人类集体的经济性格,总在各种急遽变乱之间产生决定性的影响,则无庸置疑,所在皆然。
即在本书“主流”之外的国家,一般也可以根据上开的原则简述:丹麦原可算是欧洲北方一雄。丹麦国王曾长期兼掌挪威与瑞典(瑞典在乃世纪与丹麦分治,挪威的隶属关系则延至19世纪)。这国家也曾分别在印度、西印度群岛和非洲占有据点,开拓殖民地。也因为丹麦王室的关系,领有今日德国本部之石勒苏益格(Schleswig)与荷欠斯泰因(Holstein)。可是这国家的财富,大部分靠渔业及在波罗的海收取过口税而来,用以招募雇佣军,长期在大陆作战,则常得不偿失。而且远洋的发展不如英国与荷兰之近捷。
荷石两个地域间的关系,可谓集封建时代统治阶级人身及家庭纠缠之大成。石勒苏益格原为公国,却是荷尔斯泰因郡主之附庸,历史上两个区域不能分割。荷尔斯泰因原为神圣罗马帝国一部分,后升为公国,石勒苏益格则始终在化外。15世纪之后,丹麦国王兼为两公园之公爵,可是因为境内德国贵族的关系,定立了只有人身上的兼理,而不能在地域上吞并的原则。拿破仑战争后,维也纳会议将荷尔斯泰因划入新成立之日耳曼邦联(GermanConfederation),石勒苏益格仍在邦联之外。
而且丹麦本土的政治也牵连不少社会复杂的因素。穑夫制虽在18世纪末叶即已废止,但是迟至1830年间,若干封建因素,例如农民无代价之劳力服务,仍不能废止,土地也区分为特权的及非特权的两种,前者付税低。如此都与资本主义的系统之内,下层各因素都能公平而自由交换之主旨相违。并且一般农民的生活极为穷困。
1848年之革命传遍西欧大陆,丹麦采取君主立宪制,正在朝自由主义发展,即与荷石两个地区之社会人士冲突。因为社会进步,经济多元化,两个区域内以德语为主,新兴的小资产阶级倾向于以“关税同盟”(Zollverein,详第六章)为主之新德国。1864年丹麦被普奥联军打败,割让荷石两公国,丧失国土约2/5,人口约1/3,一时可算创巨痛深,可是日后看来仍未为非福。
过去丹麦农产品以汉堡(Hamburg)为吞吐港,该地银行家预垫资金,与丹麦主要港口哥本哈根(Copenhagen)竞争,而经常占优势。割土之后,丹麦才有机会竭力经营本身之港口,加以波罗的海之过口税已终止,丹麦更需要在经济上找新出路。时值美国及俄国之小麦大量出现于西欧市场,各处人民生活程度也有一般之提高,丹麦在19世纪最后30年之改革,针对上述情势,一般将农业由主食之生产转移至副食猪、牛、乳酪、鸡蛋、大麦及麦片(后二者亦为饲养之用)和甜菜(用于榨糖)之生产,从此整个改变国民经济与农村社会形貌。丹麦境内水道交通便利,使上述生产之转变极端有利,即小农亦组织合作社,加入农产之商品化。剩余之人力,除一部迁徙于美洲外,与存积之资金,促进城市工业化。因为农村内劳动者减少,大地主亦须对劳工让步,而自动的授与各人赡养家室之土地。迄至20世纪,丹麦的政体不仅更趋民主化,殖民地既经放弃,这国家也更添上了福利国家(welfarestate)色彩,如津贴健康保险,以便减轻保险费而增加抚恤,和各种救济失业恤贫养老的措施。
至此我们很难确定丹麦何时进入资本主义体制,但是1864年战败割土,却在她的历史上成为一个显然的分水岭。自是她也经过一段改组上下机构重订当中联系的程序。经过这些改革,丹麦内部的各因素都能公平而自由的交换的情势,才极为明显。于是全国的组织才商业化,亦即进入以数目字管理之形态。
欧洲之西南,西班牙表现着一个更独特的例子。16世纪,这国家好像有天下第一等强国的气派。可是几度沧桑,在19世纪初年竟受拿破仑之宰割,至20世纪,她还在西欧其他国家后面,挣扎着现代化。可见资本主义在更换世界形貌的时候,在当中因着能适应的状况和不能适应的状况,留下了不少特殊的后果。
与西欧其他国家比较,西班牙现代历史中缺乏一种将农村经济全盘改组以配合工商业发展的阶段。宗教改革期间西班牙向外发展之际,其组织上纯然采用朝代国家体制,所以上端表现着国际性格,下端则各王室贵族的结构全未放弃。简概言之,即未曾全然脱离封建色彩。其经济力量大部分靠由南美洲搜括之金银作根底,并未构成西班牙之商业组织。所以一遇到其他国家逐渐改组而为民族国家,西班牙金银也耗费殆尽之际,其国际地位即随之衰落,只能走上一段江河日下的道路。今日我们即很难回想到,不出百年之前,西班牙尚在东半球拥有菲律宾群岛,在西半球也掌握着古巴,而200年前更奄有南北美洲及中美大部分的盛况。
西班牙的地理环境,也始终与历史发展有前后连贯之关系。照地图看来,西班牙位居伊比利半岛,除与法国及葡萄牙一线毗连外,四面环海,又有初期航海探险之经验,应当为一个商业先进国家。可是其国境内部山脉由西向东妨碍地区间之交通,因此以农业为基础的地方权势极难推翻。更大的问题则是土地贫瘠,又使用过度,农产歉收,人民生活艰难。中世纪以来回教势力由北非侵入半岛,13至15世纪,西班牙之反击,以天主教会作号召。即1492年之驱逐犹太人出境,也是以信仰为由。有些历史家指出,此为资本主义不能在西班牙展开之一大主因。宗教改革期间,西班牙王室也以保卫教会自居,执行其大审判,是以教会地位巩固,僧侣也能利用他们的力量作为保守势力之屏藩。可是西班牙又地处欧洲大陆一隅,非交通孔道,虽内部组织松懈而接受外界之压力不大。一度被拿破仑占领,为时不长。直布罗陀之海港在18世纪属英,也给西班牙人自尊心很大的刺激,可是又与西班牙的内政关系至微(而甚可能因此战略要点不在该国掌握之中,才能使之避免卷入二次世界大战漩涡)。总之西班牙在近世纪的国际场合之中,攻则不足,防则有余,所以能长期处于落后状态,也能长期保持其非竞争(non-competitive)的性格,影响所及,社会上缺乏有架构之联系,一般国家观念淡薄。
19与20世纪外界之发展,终使西班牙政局产生现代性的不稳定状态,曾两度为共和国,又两度复辟(现今之君主制开始于1975年)。可是西班牙各种问题综合之背景显示其社会及国民经济间需要一个全盘的协定,才能融合于现代之潮流,并非君主制或共和制所能解决。
19世纪以来,西班牙有所谓“卡尔派”(Carlists)者,最初不过坚持王位由男性继承(拥戴王子DonCarlos而反对公主Isabella,所以有此名号),可是这正统的作风及组织延续而至20世纪,卡尔派成为思想上及行动上之极端保守集团,甚至认为铁道电讯全属淫技,而主张恢复历史上之宗教裁判。站在左派的则有无政府主义的工联派(Anarchosyndicalists,由无政府[anarchy]及工联(syndicate二字拼成),他们径自组织工人,在内战前夕有会员150万人,他们既不参加政府,也对所有的政府组织,不论其为前进或保守,一律反对(他们唯一参加投票是在1936年即内战前夕),并且他们痛恨天主教,不时焚烧教堂、刺杀传教士。而更有社会主义者也组织工人,策动罢工。所谓共产党员,反而人数较少,不极端张扬,只是受托洛茨基的影响。西班牙的教会则一向与大地主和军官勾结。此外还有加泰隆尼亚(Catalonia,东北角,工业比较发达),及巴斯克(Basques北部,乃人种语言的称呼)等等独立运动的组织。整个看来即是离心的力量强,缺乏统一互助的基础。
以上的阵容本来已经具备了1936年至1939年内战的条件。而当时又有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欧洲及北非殖民地一般不稳定的情形,局面更难维持。国王亚尔丰索十三世(AlfonsoXIII)曾于1923年暂时停止宪法,令黎越拉(PrimodeRivera)专政七年,结果既不孚人望,且陷于全世界经济恐慌之窘局中,于1930年被迫辞职,国王亦于翌日出走,局势愈难收拾。加泰隆尼亚宣告独立,北部煤矿工人大罢工,勘乱时死3000人。左派人士则要清算教会,而最后左派各政党团体组织“人民阵线”(PopularFront),显然受苏联鼓励,于是佛朗哥(FransciscoFranco)以兵变而展开内战,他的部队称为共和军,得到希特勒及墨索里尼援助,两国派正规部队参战,德国并借此试验新武器。政府军获得苏联接济,远逊于法西斯集团之外援,但有不少国际左派及共党人士以个人身份参与。拥护佛朗哥者为天主教会、地主、工业家、卡尔派、军官、保皇党,和西班牙的法西斯组织长枪党(Falange)。内中以中产阶级及下层中产阶级为主体,自此佛朗哥的运动也称长枪党运动。自他夺取政权至1975年去世,佛朗哥为西班牙之独裁者37年。
长枪党运动,最初显系法西斯性质。党之标帜为一束箭,以牛轭套之。党的活动带有宗教式排场,佛朗哥除着军服外,亦着长枪制服。他夺得政权后,发还教会财产,提倡传统道德,钳制新闻与舆论,禁断其他政党,都不在话下。1939年,西班牙之监狱囚禁27万人。佛朗哥的政敌称他屠杀政治犯20万人,此数字可能高度的夸张,但是较正确的计算亦称内战结束后6年有28000人被处死。
法西斯并非无条件的接受资本主义,佛朗哥之言词,可能带宣传性质,可是他在内战期间即已发表他的运动目的并非庇荫资本主义,而系保卫西班牙的经济利益。他曾自称:“我们出自中产及下层阶级。”他甚至提出让贫农获得土地不算完全解决问题,还要以金钱支持,使他们充分有能力经营,所以他主张宽泛的贷款,分散庞大的农产,造成中产农户。
事实上长枪党运动尊重私人财产所有权,除了过去左翼团体及工会之财产外,很少有没收征发之情事。但是它使全国的雇主与劳工都配属于国家主办的工联之下,各行业在各地区组织有分联。控制方式着重人事上的拘束,凡大小负责任之职位概由上至下指派,于是整个生产与支配全受官僚组织节制,罢工闭厂全不可能。工资亦有一定的标准,若干社会主义性格的劳工福利亦在全国通行。生产与投资不复由私人企业家各自作主。长枪党最盛时有党员近百万,从旁有鼓动监视和宣传的功效。
佛朗哥之运动,着重经济组织与经济纪律,他企望使西班牙自给自足,但是他缺乏强有力的政策来改组社会。他个人独裁的成分强,但他的体制不能算是极权主义,因为虽系法西斯,它仍容许若干多元社会(pluralsociety)的成分,如1942年恢复西班牙传统里的议会(cortes)。一方面也是他运气好,刚一得到军事之成功,适逢第二次大战在欧洲爆发,西班牙虽没有卷入战事(但西班牙的志愿军称“蓝色师团”曾参加德军攻苏),而整个世界都在军事行动之中。而且内外都预期西班牙随时有参战可能的当儿,他的严格管制也就可视为当然。
西班牙经济之自给自足,始终没有做到。但是经过佛朗哥统治,已经成了一个有结构的组织,而尤以大战结束后,乘着欧洲的复兴,1948年至1958年之间有长足的进展,可以作为今日与欧洲其他先进国家分工合作的基础。佛朗哥事业中最值得称道的,是他能抵御希特勒的压力,没有参加轴心国的战事。这是否因为他要求北非的殖民地不得而下此决心,已无关宏旨,事实上西班牙能保守中立,战后才能和西方民主国合作,终于1953年以军事基地换得美援,从此进入西方民主国家的阵容。
不为意识形态包围,可算佛朗哥一生的长处。长枪党成立时,本有极浓厚的国家主义与帝国主义色彩。可是以后世界局势之发展使佛朗哥看穿无法实现开拓殖民地之美梦,他即主动放弃海外属地,不像荷兰与葡萄牙不识时宜。60年代各种罢工示威运动蜂起,他也决心在1966年将政权的硬度减轻,例如开后言论自由,以议会1/4的席次交由直接选举,使已婚妇女有选举权,法律上承认信教自由,停止长枪党控制工会。最后则指定卡洛斯(JuanCarlos)为储君及他本人之继承人。后者乃于1977年下令停止长枪党运动,自是才全面结束了西班牙的法西斯历史阶段。以一个法西斯的首脑,能在第二次大战后继续存在,已属不易,而且佛朗哥的专制政体不经暴动即进入民主体制,尤为历史上罕有。
然则赞赏独裁者非本书之宗旨。况且佛朗哥的政权在经济管制期间产生黑市,官僚机构中出现贪污狼藉的情事。虽有1966年的改革,西班牙的工人、学生,甚至教会,仍在批判、反对他的政权。佛朗哥放在口头上的救济贫农政策很少兑现。长枪党执政初十年很少有规划农村之事,以后经济情形好转,才逐渐施惠于农民。其重点不在重新分配土地,而是由国家投资于灌溉及筑林、开拓荒地,放宽信用贷款、维持最低工资。虽有些贫农分得一些田地,但为数不多。而最有效的农村政策,并非将大地产分割为小块,而是组织贫农,将分割得至小此来彼往不便经营之土地(minifundia)集中。西班牙一般农民的生活,确在最近一二十年内有了相当的增进。可是其原因不在于政府之农业政策,而是一般生活水准提高(此又由于西欧普遍的经济繁荣),农作物价格提升,同时乡村人口流动到城市及国外,减少内地压力所致。
佛朗哥的事迹,使我们更觉得有将历史视界放宽放大的必要。在现今国际场合中,西班牙实为小国(面积不逾20万平方英里,不及中国1/15,人口在1936年为2500万,在1975年为3500万,亦不过中国一省)。加以内战以前已经有相当的工矿及商业基础,土地上增进开发的程度则有限。所以整个的改组与其从最下端和最落后的部门着手,完全放弃私人财产权一切重来(这也是当日人民阵线的计划,内战期间他们已在没收地产组织集体农场),不如从中层强制干预生产关系,来得迅速有效。只是两者都束缚人身自由,也都有残酷暴虐的趋向,很难使人事前判断谁是谁非,如是才有内战之展开。
内战期间双方战死及伤重而死和在敌后被屠杀者27万人。又经过大变动,战后因各种原因陆续殒身超过寻常死亡率者,与前数合计可能共达90万人。所以西班牙所付代价不为不巨且深。如果这样的牺牲在历史上不是全无意义的话,我们只能说这是改造期间难能避免的痛苦。也像其他内战一样,志士仁人之血与投机分子之血纵横交流。所幸长枪党法西斯体制只为过渡期间的恶毒工具,从未被历史安排作为长远之寄托。今日西班牙汽车制造工业与化学工业不强,而以旅游为各种企业的最大宗,以全国40%的就业人员从事于服务性质之工作。也因为西班牙之历史与古迹及气候暨地理环境,才有此机缘。这一方面表示现今世界经济已超速的国际化,另一方面也显示人类集体适应于经济趋向的能力,所在皆然,诚有如司马迁所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综合看来,改组旧式国家以适应资本主义有不同途径,而内中的基本法则只有一个,此即将下层结构里各种因素弄得概能公平而自由的交换。丹麦以割让国土而达此目的,西班牙则被法西斯体制统治40年而达此目的。重建一个北非殖民地作台柱的大帝国,不可能解决西班牙内在的问题(从以后法国在北非的经验看来,恐怕只会增加问题)。而只有使农产品与农村剩余的劳动力与都市经济对流,才使今日之西班牙进入一个小康局面。世事之发展如是,我们只有更注重从技术角度看资本主义,而不以意识形态看资本主义。具体的叙述与抽象的分析
本书以资本主义为主题,而内中缺乏将“资本”这一因素的功能与效用仔细琢磨的阶段,恐不免为批评者所指责。可是各章节早已讲明,“资本主义”这一名词最初就没有取好,才有今日之暧昧游离。如果我们在当日有机缘插足的话,必会有不同的建议,即像“重商主义”(mercantilism)或“商业主义”(com-mercialism)亦较资本主义为佳(前者即见于亚当·斯密笔下。不幸的是今日此二名词又都已被赋予不同的意义)。因为资本主义是一种社会现象,资本虽为其必要因素,但非其重点(资本主义之重点在其成为一种组织和一种运动,牵涉到全社会)。
同时,将“资本”这一因素仔细琢磨考察,属于经济学的范围,有如从“价值论”(theoryofvalue)延伸到剥削论(theoryofexploitation)。这个办法将千变万化的世事,极端简化为几个能被作者笔下充分掌握的因素,又更进一步将许多具体的事物高度的抽象化,然后作者才能将笔下的题材纵横解剖,左右逢源。这种办法固然有它启蒙的功效,也可以作经济研究的线索,不过过于接近哲学,不足为历史家的凭借。如近身之事,“婚姻”可为历史题材,因为一夫一妻和一夫多妻、离婚、重婚的程序、重婚的习惯、嫁妆及媒妁之出现都有事实上之根据可供搜索分析。今若舍此不图而另创一种原始的、最初的和理想的婚姻典范作为一切婚姻之始祖,再将已经证实的事项交与这抽象的观念去权衡,则其作用全在支持意识形态,已和历史研究相去至远。
这本书的叙述,在每一事例之中,动辄包括数十年,也属于“大历史”的畸范。大凡将人类历史从长时间远视界的立场检讨,不期而然会在思量想象之中接近神学的领域。作者已在其他著作中引用下图阐释白己的态度.现在不妨重述一遍:
图上实线部分,代表人类之历史,它不过是自创世以来,和下接未来世界当中之一部分,符合康德(ImmanuelKant)所谓“现象”(phenomena),两方之虚线部分则符合康氏所谓“超现象”(noumena)(康德之区分由于因果作用[causality],而不由于前后排列次序。所以我们不能说以上之引证恰“等于”康德所用名词。然则在历史学眼光看来,时间亦可以算作一种原因作用,所以称“符合”,不算完全顶冒)。向外之长箭头代表人类之理想,经常有脱离现状的趋势,实际上这种向外扩充的力量仍被内向的和保守的力量牵制,图上以较短之箭头表示之。结果人类采取的路线不外这两种力量凑合而成的总和。只是我们永远无法脱离历史与地理之赋予,纵有突破性的进步,仍只在这弧线范围之内。实线前后的两段虚线,既属“超现象”,我们无法证实,也只能根据已有的史料推断。人类的理解力有此限度,我们不能强不知以为知。这样写历史,避免落入一个目的论(teleology)圈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