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很有意思,2001写的,本来打算写成十万字左右的古代悬疑小说,但搁置之后,就没有继续,有空一定要写完。
倩女幽魂是我最喜欢的一个故事。
引子
从远处望,古松就斜斜从山腰自顾自地撑出,恰好罩住平伸的石台,云深原也不知处,如何上得那个石台,也只有山中的人才熟悉这隐在青黛中的山道。
不熟悉道路,未必一定走错。熟悉道路,偶尔也会迷失。芸芸众生,不经意就走到了另外一个结果。这座石台,就叫作“不经意”。石壁上刻着一幅对联。
欢愉难有心,少见悲喜莫相聚。
厮守不经意,未尝生死先别离。
一名白衣女子端坐在棋盘前,云袖随风荡漾,她紧闭着双眼,叹了口气,缓缓张开双目,在棋盘上落了一颗子。身侧的少年定定看着棋盘,突然也叹了口气,望向天际:“越娘娘,你又下到这一步了。”
一抹夕阳横在山岭之间,有云也染了浅浅的颜色,静悄悄地伏在天际。
女子的手离开了棋子,指尖微微颤抖,注视着棋盘对面,那一边隐约现出个男子的身形,他丢开手中的长剑,击节高歌道:“相逢恨晚,想见恨难,相思恨渺茫,越儿,你平生最恨的是什么?”越娘娘摇了摇头,只顾痴痴望着。男子也往棋盘落了一子。越娘娘微微一笑,说道:“末路,你是让我的么?”
男子起身道:“越儿,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到花又开的季节么?”
越娘娘猛睁大了眼睛,男子“刷”地隐去,棋盘对面只是青山静水,有飞鸟划过,云海已然暗淡。
越娘娘忍耐不住,眼泪夺眶而出,一滴滴地打在棋盘上,溅起几朵转瞬即逝的水花。
“有多久了?我也不知道。只是,每天,我能感觉到,末路就坐在我的对面,可是,我永远都看不见他。末路,你知道么,这一局棋,我下了六年。”
“啪”,泪水溅在棋盘上,泪花绽开。
越娘娘身侧的少年沉默了半晌,柔声道:“越娘娘,这一个月来,我未曾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作灯笼儿。”
越娘娘抬起头来,泪痕淡淡挂在面庞之上,破涕笑道:“你来之日,我就望见你剑鞘刻着灯笼儿三个字,却从没想过便是你的名字。”
灯笼儿道:“三天后惊蛰,我是一定要把小倩带走的。”越娘娘扶案而起,走到古松旁边,月光便从枝叶间倾泻而下,将她周身映得晶莹剔透。灯笼儿见她不做声,也一动不动站立着,山风鼓吹得襟袖猎猎作响,脚下的影子一阵舞动。
越娘娘轻轻道:“一个月,你看我下了几盘棋?”灯笼儿道:“我只看你下了一盘棋,却下了十九次,只怕再下一百次一千次,也是下不完的。”越娘娘回身对他道:“我没有下完,小倩也不能走。”
灯笼儿缓缓道:“三天后惊蛰,我是一定要把小倩带走的,这盘棋你爱下多久下多久,爱下几次下几次,我已不愿再等。”他边说边徐徐坐于越娘娘适才的石凳上,目光落在棋盘,右手握住剑柄。越娘娘走近棋盘,也是落坐在他对面,摇头道:“我爱下多久下多久,爱下几次下几次,但你偏偏却只有待我下完,方能将小倩带走。”
灯笼儿失声大笑,越娘娘奇道:“你笑甚么……”话音未落,灯笼儿的剑疾刺她的咽喉,剑身漾着的月光一瞬即逝,棋盘上的夜色生生被劈开。她也无甚表情,剑尖抵住咽喉之际,夜色合拢,棋盘布着的黑白诸子才被剑风激起,当啷啷落了一地。越娘娘低头望着剑身,第一颗棋子“当”地落地,她眼睛扑闪一下,长长的睫毛就剪碎了月光,所有的棋子“当啷啷”落地,她轻声道:“你杀了我,我再也下不完这局棋,你也再带不走小倩。”灯笼儿持剑的手稳如磐石,也是轻声道:“我杀了你,你再也不用下这盘棋,我破开古松,带走小倩。”
越娘娘放声大哭,灯笼儿微一错愕,正待问她,她肩下白影急长,猛探向他的面门。灯笼儿腰一折,往后便倒,甩手将剑送出。越娘娘急退大转身,原是坐姿,依旧屈膝一个回旋,剑刃滑身掠出,破空投向悬崖。越娘娘的长袖探至他的腰腹上方,“忽”地笔直折下,卷住灯笼儿的小腿。灯笼儿一踢棋盘,身子腾起,棋盘平平飞向越娘娘,他伸手一搭棋盘,借力往越娘娘投去。越娘娘此际的大转身才转至一半,将袖子一振,收紧了灯笼儿的脚踝,身子边退边转,便将长袖拉直,转身之时顺势带起灯笼儿,灯笼儿空中无有力借,便遭长袖扯着画了半圆,却恰好追上长剑,抄住剑柄,而棋盘也正飞来,他一点棋盘,落回石台。
两人交手数招,却也只是长剑飞出一丈的瞬息之间。灯笼儿目光一黯,轻声道:“我不是你的对手,杀不了你,只不过我师弟身中剧毒,惊蛰就是毒发之日,他临死欲见小倩一面。”越娘娘道:“惊蛰毒发,他中的是一思山庄的立春么?”灯笼儿点头道:“正是。”越娘娘道:“一思山庄的十二节气,中毒者毙命于另十二节气,天下无药可解,我也只是听说,你师弟怎么中的毒?”灯笼儿不答她话,问道:“你让不让我带小倩走?”
越娘娘道:“你师弟中了立春,惊蛰必死,也不用见什么小倩了。”灯笼儿再按耐不住,悲啸一声,顺手将剑掷下悬崖,寒声道:“我打不过你,你说不用见也就不用见了,他日必当再拜见越娘娘。”
越娘娘道:“你说他日必当再拜会我,是想找我报仇么?只是杀你师弟的是一思山庄,你又找我报什么仇?你自己说打不过我,那报仇岂非惹人笑话?”灯笼儿再不答话,转身下山。夜娘娘看着他的背影,说道:“一思山庄的十二节气,人人都说了不起,却也不见得当真没有办法破解。”灯笼儿浑身一震,顿住脚步。越娘娘笑道:“你不是打算下山么?怎么又停了下来?”灯笼儿缓缓转身道:“越娘娘若能告知破解立春之法,灯笼儿愿以死相谢。”越娘娘笑道:“我说十二节气不见得当真没有办法破解,没有说是我越娘娘有法子破解。你愿意以死相谢,我倒更是不知道你死了如何谢我。”灯笼儿听得前一句,心下大怒,拼命忍住了,呆得第二句话说完,听她说得有些希望,不敢发作,却也不知道该回应说些什么,只是别开头去不看她。越娘娘拾起棋盘,幽幽道:“你那好好的一把剑,怎么就扔下山去了,你把它捡了上来,我再和你说话。”
灯笼儿一声不吭,径直下山。越娘娘小心放置好棋盘,又将地上的棋子一颗颗地捡拾起来,喃喃道:“自己喜欢的东西,为什么又不好好的珍惜,自己心情不好,为什么又要拿自己喜欢的东西发脾气?”
月亮被古松的枝桠破开,山风拂过,越娘娘静静坐在石凳上,白衣光华流传,她掂起一颗棋子,古松中悠悠地传出歌声,飘荡不绝。
“立春有国难,将军要领兵远方。
令牌由甲胄深藏,孩子说得令,就坐在石阶守望。
人们征战不归,爱人受了一千年的伤。
假设我的生如夏花,你一定就在七月绽放。
而那一个局,就让它永远停留在悬崖上。”
越娘娘低了下头,棋盘上,滴起一朵月光。
第一章
漏
原本往近烟楼喝一杯新茶的,却看见了街边的花头巾,挂在摊子上,跟风一起晃着,把阳光抖出去,偏生是抖不完,把各式颜色都紧挨得扎眼。
李遇顿了顿,就径直路过了。以前也有个朋友是卖头巾的,生意没有法子很好,便一派的困顿,陪他喝茶也久远到了许多年前,后来似乎不慎撞上了命案,就丢失了下落。李遇的妹子也年轻,幼小里遭他送了几条头巾,出嫁未曾带走,就搁在一张甚破旧的柜子,正对着李遇的木榻,夜风一紧,会散开了柜门,头巾经常一阵卷出来,李遇只好叠整齐了放回。
妹子名字是算命先生起的,唤作南香,说法也记不清楚。等到李遇读书出了名,就改了第二个字,将香字换成芸,由于姓李,便好听得很。
此刻申时将过,李遇转过拐角,行人立时少了,近烟楼建在红衣巷,离他居处不远,住户不多,前去饮茶的也大抵是无意功名的书生,论些对子,说些逸事,高兴处一并击掌,两壶茶下去,夕阳便临窗一片浅红。李遇心忖自己今日仿佛迟了,遂加紧了脚步,适才看到的花头巾却在脑海晃得一晃,脚下一个趔趄,几欲摔倒。他定定神,原来被个孩子撞到了腰身。那孩子扯住他的衣摆,大声道:“娘亲,就是遇哥哥说,白天在井里能看到月亮的。”李遇一怔,摸摸孩子的头道:“晴岸,你说什么?”那孩子兀自不放手,只是嚷道:“遇哥哥,我昨日在院子里瞅见你一直看着井底,便问你缘由,你说是井里居然有月亮,我不信,也就低头看了,哪里来的月亮,你偏生说能看见的。”李遇拍拍脑门,笑道:“晴岸,我昨日一天都在近烟楼,又怎么到院子里去看什么井里的月亮了?”那孩子嚷道:“遇哥哥喜欢骗人了,娘亲你还说遇哥哥有学问的。”旁边的一个女子急忙过来牵那孩子,连声对李遇道了歉,那孩子却依旧拉紧了他的衣摆,叫道:“你明明在院子里,你明明说井里有月亮。”女子急了,用力拉过那孩子,嗔道:“晴岸,不许胡闹。”晴岸眨眨眼睛,一脸委屈,李遇心下不忍,对女子摆摆手道:“不碍事”,蹲低了问晴岸:“那你看到井里的月亮了么?”晴岸咧嘴一笑:“没有。”
李遇也不由失笑,方想问他昨日在院子里看到的是否当真是他,背后“轰”地一声,来不及回头,背上遭了重重一击,直被击飞出去。他不过是个文弱书生,当下没有反应,在地上连滚了几滚,喉头一甜,吐出一口鲜血。
晴岸定睛看着他,笑道:“我没有看到井里的月亮,却看到你在院子里。”李遇痛得眼泪也要迸出来了,勉力坐起身,却望见晴岸身后烟尘飞扬,一排房屋尽皆倒了。他心中空白,咳道:“这……这是……”晴岸走到他面前,柔声道:“你没有葬身在近烟楼里,该谢我才是。”李遇不知说甚才好,眼前一黑,几欲昏厥过去,晴岸转身道:“娘亲,你把遇哥哥扶起来。”女子应了一声,便踏前几步,俯身要搀扶李遇。晴岸突然搭住她的手道:“娘亲,你倘若碰到遇哥哥的身子,就莫要回头了。”女子一震,眼泪滴在手臂上,低声道:“是。”晴岸松开了手,女子徐徐扶起李遇,李遇头晕目眩,嘶声道:“我……你们是……这……”女子瞳仁“忽”地转红,抖手抛开李遇,厉叫道:“不关我事!”十支指甲暴长,猛刺向小小的晴岸。晴岸后迈一步,叹道:“我知道不关你事”,这后迈是右脚,右脚尚未着地,整个身子竟反向疾疾扑入女子怀里,女子也是低低叹了口气,微不可闻,软软瘫下,伏在路面,鲜血从身下渗开来。晴岸手中执着匕首,走近了李遇。李遇骤见惊变,不明所以,只是知道晴岸杀了母亲,心中惶怖,自己伤势又是极重,一口气接不上来,晕了过去。
他醒来时,却躺在自家榻上,床边小凳搁了碗草药。他复又咳个不停,窗外风声凄厉,已然深夜,枝叶的影子错乱地投在屋内,如利爪一般四处乱探。李遇挣扎着下地,后心剧痛难以抑制,呻吟一声,喘了口气,直想躺回了木榻,无奈木窗没有搭好,重重拍着窗棂,着实惹人心慌意乱。他休息了一刻,那边厢的“砰砰”声恍如敲在胸口,便一手支着书台,一手奋力去摸木窗。方把木窗扣好,脑后传来“咯”的一声,他迷迷糊糊地回头,对榻的柜子一分分地张开了门板。李遇微微苦笑,倒在榻上,望着柜子“吱哑”打开门板,里面的花头巾被风托着晃晃悠悠飘出来,他用袖子擦擦额头汗水,手蓦地停在额头,整个人顿时僵住,想道:“头巾是被风带出来的,我关了窗户,怎生屋子里会有风?屋子里有风,为何我又没有知觉?没有风那头巾又怎生飘出来的?”念及此处,汗毛全竖了起来,地上头巾一块块地映入眼帘,夜风在窗外一声紧比一声,头巾上投着深浅不一的影子摇来晃去,他定定看着,忽又听得“砰”的巨响,惊得整个人跃起。头巾在地上起伏不住,他的心几乎要跳出喉咙,一咬牙抬头,窗外夜幕里不远浮着一双幽绿的眼睛,仿佛已经看了他许久。李遇大骇,翻身便倒,仰面躺着浑身颤抖,心中无比恐惧。木窗又“砰”地砸在窗棂,他自是看不见窗外,却也是不敢再看,只是抖个不停,偏这时有人轻轻敲着门,“笃笃笃”三下。
李遇下意识抓过榻边盛药的碗,颤声叫道:“谁?”门外无人应答,又是“笃笃笃”的三下。李遇攥紧了碗,大叫道:“谁?”门外传来清脆的声音:“是我,遇哥哥,我是晴岸。”李遇松口气道:“晴岸,这么晚……”语音未落,他猛忆起今日情景,晴岸用匕首杀了母亲,又一身血地向他走来,登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这么晚你来作甚”一句话便再说不完整。晴岸道:“遇哥哥,你莫害怕,你随我来,便知道了。”李遇手中的碗泼了自己一身草药,颤声道:“你究竟是谁?我不要知道什么……”晴岸道:“事关紧要,遇哥哥,人心坦荡无惧鬼神,你莫要害怕,开门随我来。”李遇暗叫惭愧,心道:“天下诸事,到了底不过一个死字,我又何必惧怕成这般。”忖到此处,一阵轻松,手也不抖了,应道:“好,我来开门。”说罢走上前开了门,原来风竟停了,夜正月明,照在晴岸一张笑盈盈的脸上。晴岸道:“遇哥哥,你吓到了么?”李遇笑道:“有些,现下好了,你有何事要告知我?”他生性豁达,恐惧过去,反甚是好奇。晴岸一双眼睛在月下颇是有神,扑闪扑闪,笑道:“遇哥哥,如今井里能看见月亮了么?”李遇一抬头,月挂偏东,随口应道:“能看见,你问这作甚?”目光转处,晴岸却不知去向。他大为错愕,叫道:“晴岸,晴岸……”四下望去,庭中一株老桂,树下是水井,井边正呆立着一个人影。
李遇觉得有些眼熟,也忘了晴岸,走近几步,虽然那人背对自己,也认清原来是自己的伯伯。他本欲叫几声,但心下疑惑,忍住未做声,站在了他的身侧。李遇自小父母双亡,和妹妹一起由伯伯李书淮收养,在洛阳丝木巷一住十六年,读书作画,见不到风浪。李书淮俯首盯着井底,手指敲击大腿外侧,嘴中念念有词。李遇仔细聆听,却十分含糊,辨别不清说辞,于是探手去拍他的肩膀,探至一半,便滞住了,暗自道:“莫非是书上记载的夜游?那岂非要小心才是,不可冒失,惊动了伯伯,只怕有些不好。”李书淮也觉察不到,自语愈加大声,发力拍着大腿,叫道:“痛,痛死了!”李遇见他叫痛,却拍得山响,不忍道:“伯伯,我是遇儿,你……”话未说毕,伯伯嗬嗬怪笑,渐渐转过头来,七窍都是鲜血,在月光下甚是恐怖。李遇骇然连退几步,哑声道:“伯伯,我是遇儿,你怎么了?”又是害怕又是担心,按捺惊恐,急忙去扶他,手触及他的臂膀,只觉稠粘之极,不由一甩,这一甩,竟把李书淮的手臂也粘了下来,粘在自己指尖,随这一甩晃当着。李遇脑中嗡一声,而伯伯断臂处鲜血喷涌,溅了他一脸一身。李遇再承受不住,大叫着翻身欲倒,浴血的伯伯面无表情,余下的左手狠狠扼住了李遇的喉咙。李遇奋力乱踢,叫不出声,意识也迷糊起来,突然小腹一阵锐利的刺痛,仿佛是冰凉的刀刃插了进去,他疼得没有法子抑制,鼓足气力猛向前一撞,“咚”,撞在了硬物上,睁目却发现自己对墙坐在榻边,头重重嗑了一下墙壁。
他定神喘气,擦擦冷汗,苦笑心道:“这个梦也着实离奇了。”转过身来,柜子严实地闭着,窗子未曾扣好,风不大,因而也只有些小小的碰撞。他下了榻活动活动筋骨,背心依旧是疼痛欲裂,手臂一挥动,牵扯到了伤处,呻吟起来。他心情甚是烦躁,便走几步打开了窗户,风立时迷住眼睛,使劲揉揉,眼泪也淌出来,朦胧里看见庭院的井边,正有个人俯首呆立。这个惊吓非同小可,李遇全身的寒毛根根竖立,瞪大了眼睛,仿佛头顶浇了桶冰水,他刚想悄悄闭上窗户,井边那人回头冲他看来,月光下满面鲜血,正是李书淮。李遇一颗心要跳出咽喉,边哆嗦边闭上了窗户,却听见有人轻轻敲着门,“笃笃笃”三下。
房间的木门有些古旧,中间材质空了,敲门的动静便十分清脆,夜正安静,这三声“笃笃笃”,不急不缓,听着甚为空旷,一声飘开来,一声接上来,叫李遇眼前浮现出晴岸的面容。他自幼饱读诗书,对佛经颇有涉猎,此刻却一句“南无阿弥佗佛”也哆嗦得不全了。门外沉默稍许,孩童的话语响了起来:“遇哥哥,你千万不要害怕,你若是担心,便不要开门,先闭起眼睛把窗户关紧了,莫向院子里看。”听得有人说话,虽说晴岸惊吓过他,毕竟年幼,李遇倒安心了些,接道:“我当真害怕得很,晴岸,你告诉我些事情。”晴岸答道:“你想知道,那跟我过去看个究竟。”李遇道:“那人是我伯伯么?”晴岸笑道:“是不是你的伯伯,你反而自己辨认不出?”李遇道:“适才我做了个梦……”晴岸截口道:“梦见你的伯伯看这口井,脸上布满血么?”李遇回想那梦,打个寒战道:“是,他的手臂遭我一碰竟掉落了。”晴岸道:“一时倒说不明白,你并非做梦,那实实在在是真的。你昏迷了两日,井边看到的是昨晚发生的了。”李遇糊涂道:“我昏迷了有两日么?我伯伯为何这般模样?”晴岸道:“许多人中了一种剧毒,这毒有个名目叫作冬至,中毒者到了立夏就会发作,你和你伯伯也中了这毒。”李遇喃喃道:“立夏?过了怕有十来日了罢?”晴岸道:“正是,这十来日,你和你伯伯便日夜看着这口井。”李遇诧异道:“我也看了这井十来日?我每日都在近烟楼和几个诗友和一篇长赋……”晴岸不待他说完,突然急声道:“你一日也未曾去过近烟楼,那毒一旦发作,你便日夜守着井口,近烟楼里的景象,大多是毒侵蚀了心智,自己胡乱臆想。遇哥哥,快将门开了随我来,晚些怕要迟了。”
李遇微作迟疑,那扇门“砰”地裂开,他大惊之下跌坐在床,未及喊出声来,门已然轰然四碎,一股冷风夹杂木屑扑面,将他脸上刮出血痕。李遇心中大惧,呼痛也是忘记了,门外白光一闪,他只觉大力袭过,背后似有人发力猛推,身子平平地从半空划了出去,抛跌在台阶上。这一摔直是疼入骨髓,全身仿佛都散了一般,他勉强支起身子,回头一望,屋里一高一矮两人相对而立。矮的一人恰被月光笼住,能看见表情似笑非笑,正是晴岸。高的一人青衫披发,戴着面具,背负空剑鞘,站得笔直。
晴岸道:“你是灯笼儿?”那青衣人道:“我来取剑。”晴岸道:“你来取剑,那定是鼎鼎大名的灯笼儿了。”青衣人也不作声,晴岸忽轻叹了口气道:“你来取剑也便罢了,又何必连累这一群人都中了一思山庄的不解之毒呢。”青衣人道:“这与我没甚么干系,我知你不信。”晴岸拍手道:“我信你,但我心中有许多疑问,你可不可以告诉我?”
这两人的言语,李遇听不明白,正待起身,一双胳膊紧紧将他上身连带手臂抱住,他情急扭转了头,却觉后颈大痛,竟被人一口往脖子上重重咬了下去。李遇挣扎不开,后颈上鲜血四迸,顺着脊梁淌落,他不由叫道:“是伯伯么?我是遇儿啊!”身后那人并不松口,含糊着呵呵怪笑,咬得愈加深了。李遇拼命扭动身子,那人的一双胳膊如同铁铸,丝毫没有松动。
晴岸转身看着李遇,轻声道:“这人你要一救。”青衣人道:“好。”左手一拍剑鞘,剑鞘从他背上激射出去,擦过李遇的肩膀,“噗”地击中他身后那人,李遇登觉上身一松,那人软软地瘫倒。
李遇伸手一摸后颈,沾了一手的血,异变连生,骇得他也不察觉疼痛,侧过身去看着地上那人,惊呼道:“伯伯!”晴岸道:“你莫碰他,碰醒了他尚有麻烦。”李遇心下慌乱,却天生骄傲,虽说不明原由,但也莫名有了怒气,遂不搭理晴岸劝阻,俯身扶起了李书淮,把脚边的剑鞘踢回屋中,说道:“他是我伯伯,且不说是中了毒,便要杀了我,我还是要扶他的。”青衣人手指微动,剑鞘自地上跃起,他探手握住,道:“冬至无药可解,不如将这两人一并杀了。”晴岸摇头道:“杀不得。我一年前搬进这院子,本是想等你来取剑,不料一日看见两桩怪事。”
李遇怀内靠着李书淮的上身,听得两人轻描淡写商讨自己与伯伯的生死,不知是害怕,或是愤怒,说不出话,晴岸望着他笑道:“便真要杀了,也须把事情和你说了,做个冤枉鬼,死得稀里糊涂,只怕死后鬼魂寻我的麻烦。”不等李遇有何反应,续道:“我一年前搬进这院子,倒发现你伯伯心地甚好,对我与母亲都和和气气,不失了书香门第的风范。”
李遇忆起一年之前,正是晴岸与他母亲上门来求租厢房,李书淮见他们孤儿寡母,遂道厢房的租金待得他们手头有了再给不迟。晴岸母亲年纪轻轻,容貌秀丽,谈吐颇雅,执意先行付了三个月。李书淮本想把厢房唤人收拾一番,那屋子年代久远,长未有人居住,蛛丝纠结,到处积灰,也被晴岸母亲婉拒了。后来这母子二人落住下来,十天半月不踏出一步,门窗紧闭,李书淮心中疑惑,也不打扰,厨房有多余的饮食,常令李遇送去。李遇敲门半晌,晴岸母亲开了半扇,道声谢便接过碗筷,等到下次李遇再送之际,方把上次的餐具交还。这母子二人神神秘秘,时间一长李家于是不再理会。
晴岸并不打断李遇的思路,待他忖完,道:“我挑要紧的和你说,怕你也听得不明不白,现下时辰尚早,能讲多少便一并讲了。这件事,要从灯笼儿和一思山庄云夕大小姐的洛阳之战说起。
“灯笼儿仗剑问云夕大小姐讨立春的解药,云夕大小姐生性好胜,和他约战近烟楼。两人子夜在楼顶比剑,想灯笼儿的剑法名动天下,云夕大小姐如何是他的对手,遭他让了几招,也撑不多久便败下阵来。原本灯笼儿客气几句,云夕的解药也就给了,偏偏他的剑法厉害,却不懂得说话,得罪了大小姐。大小姐羞极而怒,不顾家训,含恨施了十二节气中最为无法抵御的冬至。灯笼儿不知从何处讨来的道家灵符,竟把冬至之毒全凝聚在了长剑之上。两人僵持不下,这一战却惊动了洛阳武林,洛阳西门家带了一干人等前来劝战,自然是劝之不成。倘若两人报了名号,一听是盛名的灯笼儿和一思山庄,西门家也就客气有礼了,这两人却都是一言不发。西门乘的爱子西门柳剑法糟糕,脾气倒大得很,不自量力想挑落灯笼儿的长剑。这一挑后患无穷,想灯笼儿正内力激荡,冬至之毒附在剑身四下游走,一沾西门柳的剑便顺势涌出,西门柳当即中毒。
“一思山庄的十二节气有个异处,你中了冬至,那毒就要立夏才会发作。但灯笼儿的剑上灵符束缚毒力,毒力本就循环变剧,加上灯笼儿的内力一催,顺着西门柳的剑游走到其身上,立即发作,西门柳失去神智,疯癫一阵,气绝身亡。西门家盛怒之下,又不明原委,七八个人一拥而上,灯笼儿心急云夕的解药,举剑迎敌。眼看这七八人都要丧生在毒剑下,一名蒙面男子跃出,点了西门家一干人的穴道,瞬息之间,又迅疾扣住云夕的脉门。
“云夕无奈交出立春的解药,但灯笼儿剑上的冬至,为灵符束缚,遇人碰撞,便一触即发,不好处置。那蒙面男子让云夕先行离去,灯笼儿急着携药救人,蒙面男子留下了他的剑,将其掷入井中,与灯笼儿约好一年后来取,在这一年之中,他当会想到驱除剑上毒质的法子。蒙面男子在井边念了禁制咒,一年内常人不能从井中汲水。
“这禁制咒是道家秘法,少有人可破,不知怎地,你和你伯伯都喝了井水,中了冬至之毒。到了今年立夏,毒力发作,你和你伯伯都是连续昏迷十数日。井底剑上毒质积酝,成了毒母,你和你伯伯晚上遭毒力驱使,站在井边,吸取毒母,只怕再过个一两日,两人都要失却意识,化作丧尸了。”
李遇喃喃道:“昏迷了十数日?那我每日到近烟楼……”晴岸缓缓道:“是你自己昏迷下的幻像。我说看见的两桩怪事,一是你们如何喝到井水,另一便是到了昨日,你的毒竟然自行解了。”
李遇道:“你说我中了毒,自己又解了,那红衣巷的一排房屋,怎地突然倒了?你杀你的母亲,又为了甚么?”
晴岸笑道:“你还记得。红衣巷的房屋,是有人在降妖除魔,道家的千层大法何其厉害,一旦使出,天震地怒,那几间房屋算什么。至于我母亲,却是为了救你,碰了你的身子,也中了冬至,我无药能解,索性杀了她。”
李遇大惊,道:“她为了救我?”愤然大声道:“你无药可解,就杀了她么?那云夕大小姐不是有解药么?你杀自己母亲怎下得了手?”晴岸笑道:“你倒菩萨心肠,她不是我亲生母亲,和你大有关系。”
灯笼儿忽道:“一思山庄的人踪迹难寻,如自己身上没有解药,也只有立即杀了,免得连累别人。”李遇一介书生,他们的话大多也无从明白,被灯笼儿一哽,便没有了言语,只是呆住,脑中搅了糨糊般理不清楚。灯笼儿又道:“你说的两桩怪事,其中定然许多蹊跷。我只是来取剑,不欲理会。”晴岸笑道:“你不理会,偏是西门家的人已经赶来了,西门乘这老头十分难缠,被你杀了儿子,你要小心。”灯笼儿道:“我正在等他。”晴岸道:“你不喜说话,只怕解释不清。”
李遇怀内一个浑厚的声音响道:“这两桩怪事,第一件我们为何会喝到井水,你是六梦传人,自然比我们更加清楚其中奥妙,怕还是你的安排。第二件遇儿的毒为何自行解了,我倒也想知道。”
晴岸蓦地转身,面无表情,瞪大了眼睛看着李书淮推开李遇站了起身,双手握得关节泛白。李书淮笑道:“你们搬进当日,我有些奇怪,怎生不见行李。头个月里,你母亲还出过几次门,每次出门穿的衣服却不一样,出门回来并不携带包袱,疑惑之下暗自留心,终叫我在第二个月瞅出了蹊跷。那天是后半夜了,我潜心代隔壁书馆抄写,觉得累极,熄了油灯,和衣卧下,却闻听院子里咯地响了一声,动静虽小,我也听得仔细。我固是疲惫,但睡意不深,悄悄开了条门缝。
“这原是阴天,该黑漆漆一片,竟起些风,透了月光,一个人影站在井边,浑身战抖。我以为是你母亲得了夜游之症,不由惶恐,正思忖如何处理,你母亲突地蹲下,月光愈加明亮,她趴在井边掘起泥土,长发垂下,看不见神情,只是一下一下挖着土坑。她举止十分怪异,我不得其解,即便害怕,也把门缝拉大了。
“她呼吸声越来越重,约莫刨了一柱香,抓住了什么事物,竭力往外拉拽。厢房的门咯地又轻响,你走了出来,低声问她:找着了么?
“你母亲也不答应,发力一扯,从土里扯出个长长的事物,我定睛一望,骇然下捂紧了嘴,那分明是个六七岁的幼儿。你母亲放下幼儿,那幼儿正要啼哭,她一把盖住幼儿嘴巴,你掏出匕首将幼儿杀了。有人活生生被杀在面前,我几欲昏厥,听你说道:莫让血流出来。你母亲抱起幼儿,放在水桶里,缓缓摇下了井。你说道:好了,道长不定又送你新的衣服,找到了便将土坑埋好。说完你悄然回了厢房,你母亲收上水桶,小心放置,又从土坑里拉出个包袱,将土堆齐,提着包袱也悄然回了厢房。
“这一场惊吓非同小可,如今我明白了,你用幼儿鲜血破了井中禁制,这冬至之毒就流窜开,我和遇儿日日饮水,中毒深得很啊。”
晴岸松开拳头,一脸笑容看着李书淮,道:“你说得一分不差,破绽也是处处都有,你也害怕么?井里有个死去的幼儿,你也不告诉众人,只管提了便用,深藏不露得紧呐。”
李书淮道:“我自有打算,却未曾想到井中被人投了冬至,确凿也中了毒,直到今日我大多知晓了。你是六梦的传人,先是用土鬼搬运法搬运事物,再用血怒解了道家的禁制。解这禁制,为的是什么?莫非想借这毒,将洛阳城……”
李遇听到这边,念及一年来喝的水是这井水,吃的食物有这井水,冬至便罢了,井中又有个死去的幼儿,恨不能大哭出声,一阵反胃,弯腰呕吐。李书淮柔声道:“遇儿勿惊,水桶一放入井水,我即施法将桶内幼儿移走,但未尝猜到井中有毒。”
晴岸道:“我有三件事很是困惑。一是为何一年过去,洛阳只几个书生中了毒。一是你昨夜遭毒发作腐蚀,该丢了条手臂。一是遇哥哥如何解的毒。”
李书淮方要说话,抬头望了望房梁,转身对灯笼儿道:“怕是你的麻烦。”灯笼儿点点头,负好剑鞘,朗声道:“是西门乘老前辈么?灯笼儿要说一句,令郎之死,与在下有些关系,却并非死与我手。”房上有人笑道:“你找西门乘老儿,何必与我说话。”语音一落,众人眼前一花,院中多了一人,紫袍白须,两眼朝天,个子矮小,摆的气势仿佛皇亲贵族,叫人看了忍俊不禁。灯笼儿道:“蚕仙谷的天狗老前辈?”那老者两眼一翻,没有答话,院门外有人沉声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