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在医院的经历并不丰富,记得来补过牙。本来我连牙都不想补,疼了几天几夜,幸亏一个人住,可以蜷在被窝里捂着半边脸,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我掂量这样毕竟不是个办法,就正午去补牙。挂号被插两次队,领了病历到二楼牙科,走廊里空空洞洞的,我刚庆幸自己无须等待,直接往里面走。长得像榴莲的护士坚决把我轰出来,我问为什么,她说排队。我说没有人还要排队,她说群众分散在四面八方,你看不到而已。然后她把我的病历朝一本厚厚的百科全书底下一压。她走了我定睛一看,那本不是百科全书,是四五十本病历叠在一起。
我偷偷摸摸意图将自己的病历挪到最上面,榴莲又探头大喊:“13号13号,轮到你了。”接着变戏法一样,空空的走廊突然窜出来一个两鬓斑白的大爷,非常矫健地奔进房间去了。我吓得不轻,中国人怎么被医疗制度逼得跟忍者似的,神出鬼没。接着榴莲盯我几眼,幸灾乐祸地喊,大家把病历挪到上面也没有,挂号的时候就给你们编了号,按号码来。
太毒辣了,我九年义务教育训练的作弊功夫完全用不上。老老实实地等,看完墙壁贴着的所有健康小知识,榴莲喊14号。我醒觉自己是52号,照这个速度,不吃不喝等榴莲召唤我,家里肯定白发人送黑发人,于是出去买盒饭。我收拾掉盒饭,顺带买了几份报纸杂志,刚回到走廊,榴莲就大声叫:“61号61号,轮到你了。”
我操,是我数学不好,还是耳朵不好?这太稀奇了。我扑向榴莲,问她,尊敬的护士小姐,13号到14号半小时,14号到61号也半小时?榴莲冷笑,说,中间的群众可能办事去了吧,所以跳着号喊。
我迫切地说,我就是中间的群众之一。
她说,你纪律性太差,重新排吧。
我急了,说,我明明是52号,凭什么重新排。
她说,我喊过52号,没人回应。现在你回来了,自然要重新排。
我说,你没喊。
她说,你没回应。
我说,你怎么证明你喊过?
她一愣,说,我喊过,不需要证明。
我冷笑,说,我52号,你不能证明你喊过,就必须让我排在61号前面。
护士愤怒地说,你这人太没素质,太无理取闹。
我异常得意,说,哈哈哈哈,大家各退一步,我的报纸杂志送给你看,61号出来你就让我进去,如何?
榴莲略略沉思,微笑说,也行。
她拿了我报纸杂志,恰好61号出来。她做个手势,我幸福地进去了。
医生折腾了我半晌,开张药单,让我下楼领药。我一看,我操,是我数学不好,还是眼睛不好,单子数据杂七杂八加起来,居然共计七百多块。震惊的我辛苦挪动脚步,走到门口,发现走廊人满为患,中间群众全部回来了。而榴莲快活地坐在位置上,她的身边多了堆一米多高的杂志。
王亦凡用鲜血换取了优先权,一到医院立刻送去抢救。令人震惊的是,医院有他的献血记录,于是他享受了免费输血。缝了三十多针,他死狗一样趴着,后脑勺正对一片兵荒马乱。期间我靠着白色墙壁,飘溢的酒精味道寒冷而陡峭。
——那些凌乱的器械,口罩上方冷漠的眼睛,无影灯光渐渐在眼帘飘忽,呼吸沉重失去节奏……我在哪里见过呢?
他躺到凌晨才醒。
我昏昏欲睡,他兀地坐直,刚要扶他,他瞪圆眼睛,铿锵有力地振臂高呼:“珍惜生命,远离女人。”
医疗费用八百多,再听到住院加查看治疗要一天一百,两人二话不说,当天出院。王亦凡绑了几公斤的绷带,医生叮嘱拆线前切勿碰水,我暗自想,咱住的地,除非跳井,否则方圆半里没有现成的浴盆,再说王亦凡生平理念之一,就是洗澡大伤元气,客观条件加上主观条件,拆线前碰水的概率无限趋近于零。
又上出租车,王亦凡再次慨叹,说,兄弟啊,我现在真正有了出狱的感觉。
马路像病人的经络,紊乱而堵塞。我们磕磕巴巴地横穿城市,车窗如同破烂的电影胶卷,打着顿飞快拉动景色,高楼的霓虹在窗上倒映出迷离的轮廓。王亦凡狠狠抽口烟,说:“妈的,鳞次栉比啊!”我狠狠抽口烟,说:“我只要一栋,底楼是大型超市,二楼是书店,三楼是游戏机室,四楼是游泳池,五楼是足球场……”王亦凡听得心驰神往,说:“六楼是妓院,七楼是赌场,八楼是电影院,九楼是饭店,把我老家村子里的人全安排在十到二十楼,我二叔当十楼楼长,婶婶管十一楼……”
说到这儿,两个人面面相觑,埋头思索。
王亦凡哼哼唧唧地冒一句:“二十一楼做牢房,得罪老子的全关押,每天喂糟糠,老子哪天高兴才给窝窝头吃。”
司机回头说:“我给您开货车,您把二十二楼分给我吧。”
王亦凡得意地对我说:“看,我还没招兵买马,就有人投奔了。”我怕这么下去,自己会被分到一百层以上,赶紧说:“两栋吧,一栋住不下了。”
王亦凡猛抽烟,说:“总有一天,整座城市都归老子。”然后他指点着路途,将那奔涌的一座座楼,单数分给我,双数留给自己。分到象征这座城市的金鸾大厦,两个人都想要,最后决定爆破,以免影响兄弟友情。
我的思维动荡起来,总有一件白色的婚纱在眼前晃,但记忆里不可能有如此奢侈的东西,拍了拍脑门,恍然大悟,说:“我昨天接你前,撞到个邪门的事情。”
王亦凡说:“操,多邪门,盖邮戳被砍一刀这么邪吗?”
我盯着车上不停打转的平安符,忽正忽反,仿佛芭蕾舞演员过于臃肿,天灵盖却被钢丝高高悬挂,做着垂死的用功。我抵抗了一会寂寞,努力回想,详细叙述了和白色婚纱有关的邪门事情。
昨天,我隆重地来接王亦凡,老城区左右找不见提款机,身上只有硬币,于是搭公交车先到市中心。提款机告诉我,存款剩大洋一千整,我咬咬牙,全部提了,出狱带点百元大钞,冲喜。
怀揣人民币,腰杆直得能榨蓖麻油,正午人多,出租车不太好打,我难得当富豪,又不想坐富康桑塔纳,流窜着寻觅高档出租车,背椅上有小电视看的那种。我拦了一辆,没有小电视,不坐。又拦,没有小电视,不坐。再拦,小电视,我低头就往里钻,一个白影“嗖”地先于我冲里头去了。
我大怒——冲动是魔鬼——一把揪住白影子,白影子很不安分,扭来扭去,结果“揪”就变成了“撕”,声如裂帛,我还没看清楚撕破了啥,一个晶莹洁白的肩膀立刻闪亮登场。
肩膀!肩膀!光溜溜的肩膀!
我顺手摸了一把。
我后悔了好几年,中庸之道害死人,老子要么顺藤摸瓜,从瓜藤一直摸到瓜蒂,要么守身如玉,何必大家互相玷污一下子。妈妈的。
那个肩膀属于个子小小的女孩子,大眼睛,之所以在我眼中她是白影子,因为她穿着婚纱。
大眼睛水汪汪地瞪着我,瓜子脸,五官很精致,但算不了非常漂亮,洋娃娃一样。她的婚纱不是低胸,右边活生生被我撕裂,从胳膊上挂下来,露了整个肩膀。
肩膀!肩膀!新娘子光溜溜的肩膀!
我顺手又摸了一把。
大眼睛惊奇地看完我摸的全过程,第一把我出自本能,第二把我依旧出自本能,并且咂了咂嘴,仿佛糊了大三元,心情舒畅。司机很快活地点了根烟,从后视镜观察剧情发展。
大眼睛惊奇结束,左手提住婚纱裂口,右手探来抓我。我反应蛮迅疾的,小娘子也要摸我肩膀,这不怕,可是她让我赔婚纱,事情就麻烦,怨怨相报何时了。我双掌一合,握住她的手,说:“初次见面,请多关照。”这叫礼多人不怪。
大眼睛扑愣扑愣的,睫毛把初春的阳光剪得细碎,哗啦啦撒在繁华的婚纱上。她奋力抽回了手,傻傻瞪着我,说:“婚纱坏了啦。”
我挠挠头,说:“是啊,不然我也摸不到。”
她说:“怎么办呀,我借的呢,晚上总不能穿坏的婚纱。”
我说:“缝缝补补,先应付应付。”
她想了想,跳下车,啪嗒关了车门。我以为她要拖我找地方缝补婚纱,心里非常害怕,说:“我给你一百块好不好,你自己补。”
故事讲到这里,王亦凡十分紧张,连声问:“她同意了?她反对了?她强暴你了?”
我当时踢了一脚出租车,赶走了兴趣盎然的司机。大眼睛忽闪忽闪,也不懂在研究什么,总之盯得我毛骨悚然。旁边开始群众围观,她小巧的食指轻轻敲着下巴,喃喃自语:“婆婆真可怜,嗯,我要加油。”我断定她神经有毛病,又不敢逃掉,小腿肚子直哆嗦。
她说了句石破天惊的:“我没有新郎,你做新郎好不好?”
我日我靠我操。
我刚说了大眼睛这句石破天惊的话,王亦凡烟一抖,掉在裤裆上,司机“噗”地把烟头喷在方向盘上,“吱”地急刹车,就把车停在马路中间,和王亦凡一起追问:“你娶了她没?”
我埋头猛抽烟,说:“我差点尿了一裤子,狂奔几百米,拦了车就跑。”
司机说:“可惜了,哥们应该洞房了再跑。”
王亦凡说:“可惜了,应该洞房了分家产再跑。”
司机说:“人别贪心,鱼和熊掌不能兼得。”
王亦凡说:“对,这么畜生的事情我干不出来,陈末,你老实交代,其实你是不是洞房了分好家产才来接我的?”
我剧烈摇头,说:“我就摸了两把肩膀。”
司机狠狠一拍方向盘,说:“摸摸肩膀就能结婚,什么鸟社会。”
王亦凡说:“转眼是行走在婚姻边缘的人!以后小心点,我怀疑她未婚先孕,拉你做替死鬼。”
我大惊:“对啊!我没想到,人心真险恶。”
王亦凡悠悠地说:“险恶的事多了。”他吐了歪斜的烟圈,缓缓消散:“和女人有关,怎么离得开险恶。”
我们一起走,好吗?
我迷惘了一阵,车开进巷子,老城区的崎岖转折,铺展在面前。我说:“快到了。”王亦凡呆呆看着我,我诧异地问:“干吗?”他晃晃头,困惑地说:“我有个错觉,你突然消失了,正要喊你,你像鬼魂一样又凝聚成人形,难道……你是聂小倩?”
我心一沉,他失血过多,身体虚弱,得休息,便说:“回去睡觉,老子买了三床棉花胎,够你暖和的。”
王亦凡望着我,瞳孔涣散,充满惊惧,似乎目光穿透了我的身体,直接看到车窗外去。我背上窜过一道冷意,伸手在他眼前晃几下,他全身震了震,醒转:“过几天再和你说,比你的事情还邪门。”
两人下车,老城区都是石子路,狭窄,阴暗,路灯也少。骑马墙七倒八歪,斑驳的墙壁森森然,月色依稀盖了一层薄弱的光华,走路的脚步声在夜里嘹亮,视线黯淡。
我领着他东一拐西一转,王亦凡愤愤地说:“你住这种地方,不是给四个现代化建设拖后腿么?”
我很羞愧,安慰他说:“咱们住四合院呢,咱们是文化人。”
他骇然停步,说:“不会自家没有厕所,大清早要交马桶吧?”
我迟疑地点点头。
他惨叫道:“老子宁可坐牢。”
我恼羞成怒,说:“那你去住君临国际,顺带送个一居室给我。”
他不理我,边走路边出神:“马桶接到下水道,技术上是可行的,好办法,但必须接个自来水管子,便于冲洗……”
我忍不住提醒他:“我们没有自来水,用井水。”
他拼命挥动左手,像要切断和我的联系,说:“闭嘴,完全没有逻辑,我在做梦,等我醒过来就身处南陵宾馆,要厕所有厕所,要小姐有小姐,房间还配备笔记本,无线上网。”
我摸索钥匙,说:“到了到了。”凑近院门,去拨弄门上的自行车锁。
王亦凡喃喃说:“他妈的,门这么矮,我平地起跳,就翻过去了。”
他说得有道理,然后我们就翻过去了。院子挺大,一口布满青苔的井,一棵苟延残喘的槐树,三间破败的屋子将院子围住。我指着向南那间,给他钥匙,说:“你的,打扫过,被子堆在床上。”
他狐疑地看我,说:“我要和你换。”
我顿怒,说:“不换,我那间有电灯。”
他眼珠子“咕”地突出来,额头青筋直冒,耳朵向外面喷烟,说:“他妈的我也要电灯。”
我拔腿就逃,他正追杀,蓦然两人齐齐愣住,同时看着另外一间屋子,“嗒”,窗户一亮,屋子通明。
王亦凡颤抖着抓住我,说:“我日,房子烂就算了,怎么还有鬼?”
我颤抖着抓住他,说:“鬼那间有电,你住好了……”
窗户上投映个姣丽的影子,两个人吁口气,鬼是没有影子的,王亦凡发了疯似地冲过去,将门敲得“咣咣”响。影子这么好看,人差不到哪里去,我跟着发了疯似地敲门。
“谁呀?”
门“吱”地开了,门缝倾泻着光芒,一下拉大,女孩子俏生生立着。
王亦凡欣赏了会,泄了气,垂着头往回走,嘀咕道:“60分,及格,乍看清秀,仔细研究很普通,个子瘦小,老子没兴趣吃排骨。”
我怔在当地,那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女孩子笑起来,对我微微欠身,说:“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我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霹雳雷震:“要赔婚纱了要赔婚纱了要赔婚纱了……”
王亦凡扯扯我袖子,没扯动,他好奇地问:“这种货色你也挪不动腿,感情坐三年牢的人是你?”
我不由自主地说:“新娘子新娘子新娘子……”
王亦凡怒道:“新她老娘,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我说:“找新郎的那个新娘子……”
王亦凡大惊,看看我看看她,说:“不会这么巧吧?”
大眼睛说:“你们好,我叫夜莺,昨天刚搬来,房东说有人租了其它两间,想不到是你呢。”
我颤抖着说:“要赔婚纱了要赔婚纱了要赔婚纱了……”
夜莺朝我做个鬼脸,说:“一定要赔的,明天我去婚纱店看价格。”
王亦凡一把揽住我,说:“小姑娘,别急,甭说婚纱,我这兄弟整个人都是你的。”
我一抬腿,将他从门口踹到井口,对夜莺说:“你……婚结了?”
夜莺的大眼睛暗了一暗,在灯光里又明亮起来,笑嘻嘻地说:“找不到新郎,结不成哦,就给婆婆敬了茶,她还是很开心的。”
我想,没有新郎就有婆婆,欺负老子单纯。
夜莺沉思着说:“明天你赔我婚纱,作为补偿,和我一块去见婆婆,方便的话陪我婚礼吧。”
我脑子嗡的一下,连忙应付:“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王亦凡愁眉苦脸地说:“老子才出狱,毫无收入,立刻就要送红包,先人板板的。”
我拎着他领子,火烧屁股,一溜烟奔进自己屋子。
第四章
夜莺是一种鸟。每逢春天,它就“布谷布谷”大叫,提醒农夫播种的季节到了,应该去田间布谷。
管它什么鸟,一定不是好鸟。王亦凡胸有成竹地下判断。
过了很久,大概一个月,王亦凡如有神助,问我:“夜莺布谷布谷地叫,那么布谷鸟又怎么叫?”
我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可他的失误更严重,因为我们在那时候,已经发现,夜莺不但不是鸟,而且很好很好。
两个人心事重重,我在对第二天恐惧,王亦凡在研究如何私接电线,打通水管,把住所的硬件设施提升几个档次,夏天迫在眉睫,南陵市的火炉之名响彻全国,空调的安装势在必行,据说连牢房都有中央空调,既然出狱,日子不能低于囚犯的待遇。
王亦凡提出,我们无论智商或才识,都在国民平均水平之上,至于勇气和素养,更加傲视群雄,居高临下。所以收入也得符合自己的地位,凡事腾挪自如,出手阔绰,小费一给一百,身上不带零钱,买油条烧饼必须签支票。
我想,一个刑满释放,一个无业整顿,活成他说的那样,操作难度很大。
人和人的大脑结构就是有区别,在50瓦的白炽灯照耀下,我只能发呆,而王亦凡却深入到了经济学的高级层面,沉思十几分钟,斩钉截铁,说“马无夜草不肥,没有终南捷径,必须积累资本。”
我掸掸烟灰,严肃地说:“关键是积累,怎么积累。”
他说:“偷,抢,骗,蒙,总之目标明确,一步一个脚印,不择手段,全面开花。”
我说:“政府不允许,会被抓的。”
他很激动,说:“政府为什么要抓?大贪巨匪逍遥法外,专门欺负我们这些鸡鸣狗盗的小老百姓,天理何在,我不信这个邪。”
接着他引吭高歌:“杀牛羊,备酒浆,开了城门迎闯王。吃他娘,喝他娘,闯王来了不纳粮。”
我本来拒绝他的建议,主要害怕触犯法律,逮捕枪毙。在他激越的歌声感染下,也没有坚持反对。
王亦凡总结归纳,说:“依我浅见,骗,不容易上手,毕竟经验不足。偷,下三滥,虽然英雄莫论出处,然而落个蟊贼的名声毕竟难听。只有抢劫,不需要技巧,不需要道具,但凭你我悍勇之气,暴力解决问题,哈哈,春天那个百花开。”
他越说越开怀:“人家问,王亦凡和陈末干什么的?答,抢劫的。我操,抢劫的,听起来威风凛凛,光宗耀祖。哈哈哈哈。”
我不明白好笑在哪里,说:“抢劫谁呢?武功在我们之下的,可能不是太多。”
他拍案,说:“哪块最有钱?银行!最近的银行在哪?”
我迟疑,说:“银行那么多人,打起来恐怕逃不掉。”
他一怔:“人手还真个麻烦。”原地转了几圈,说:“我们吸收夜莺加入组织,我做大寨主,你做二寨主,夜莺做压寨夫人,三个人,抢瑞士银行都够了。”
我说:“她一无美色,二无体力,会拖组织后腿的。”
王亦凡笑道:“别担心,我们明天考察考察,万一她是吕四娘的后代呢?”
我忧心忡忡,又质疑:“怎么抢?冲进银行,拿了钱就跑?”
王亦凡很不屑,说:“当然蒙着脸,带着家伙,这才冲进银行,拿了钱就跑。”
他看我孱弱,于是给我吃定心丸,道:“明天我去超市买丝袜和斧头,设备这么齐全,不会有差错的。”
我说:“那我呢?”
他说:“你埋伏在夜莺旁边,跟踪她,了解一下她的情况,分析分析她有没有值得利用的价值。”
我哦了一声。
他发了一会呆,说:“糟糕。”
我说:“怎么?”
他说:“你身上还剩多少钱?”
我说:“三四百吧。”
他松了口气,自言自语:“三四百买两把斧头是够了,不知道丝袜什么价格,万一不够,就用内裤改改,挖两个洞,嗯,那就得再买剪刀了……”
我打了个寒战。
他四顾搜索,看见墙角的吉他,惊喜地喊:“你还藏着这么巨大的凶器。”说完一手捞起吉他,举在空中横劈竖砍,琴弦被掠起尖锐的呜咽,他颇为满意,说:“你用斧头吧,我用这个,很顺手,听听,还呼呼地响。”
我说好。
他找到称手的兵器,嘿嘿笑着,回自己房间睡觉去了。
结果我关上门,还能听到他一个人快活地笑了一宿。
我辗转反侧睡不着,犹豫地背了吉他,推开门,轻轻拨动琴弦。音不太准,没有调试,六根倒有三根松了,音软软而疲惫,回荡夜里,伏在地面被风吹散。
那棵树碎了月光,斑驳的影子抚摸井口,像离别的一个手势,悲伤隐隐约约,人们聚聚散散。
有些思念/
只能放在心底/
就算是风筝/
也有归来日期/
我站在山腰/
怕你找不着路/
就算是这样/
你能否寻到归途/
青山伴着白云在飞/
绿水陪着竹笛在吹/
我站在山腰/
怕你找不着路/
没有了灯笼/
孩子在远方孤独/
我想就算是风筝/
也有归来日期/
可是一封封书信/
都丢失在山谷/
对面的窗户亮了,夜莺也没睡,她的身影投在明净的窗子,浅浅的,淡淡的。我恍惚看见她披着洁白的婚纱,华贵得如同小小公主,大眼睛那么清澈,可是,那么疲倦,整个人像一颗安静的泪水。是一颗悬而未决的泪水,夜风吹不干,思念藏不住,睡眠带不走,时间放不下。是一个悬而未决的答案,故事已经说不出口,和心一起悄悄地碎,找不到开端,千千万万片的发展,结局统统遗忘。
我怔怔望着,旋律在指尖破碎。痛楚劈头盖脸掩埋过来,小小的公主,小小的少年,牵着手小小的愿望,看着星小小的欢乐,小小小小地掉进时间的罅隙里,插进生命的底座里,变成一颗安静的泪水,永远永远悬而未决。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一切都在阻挡。
我们一起走,好吗?
夜莺房间的门“咯”地开了条缝,我知道自己拙劣的琴声吵到了她,赶紧收拾收拾溜回小窝,头都不敢回。关门的刹那,王亦凡的房间传出一声大吼:“我操,压寨夫人,摆驾回宫!”
这畜生,死有余辜,梦话说这么大声,小心崩了伤口,血流成河。
清早我惺忪起床,要吊水洗脸,王亦凡正在院子正中练习猴拳。
两人简单切磋,他要了我最后三百块,说去采购抢劫的物资,并告诉我,夜莺刚刚出门,我说她进城肯定要到公交站台,他立刻指示我跟上。王亦凡条理清晰,胆大心细,给我增强了不少信心。两个人迅速分道扬镳,我踩了风火轮一样,连续穿越小巷,抵达公交站台。
王亦凡说“夜莺刚刚出门”,按照我的速率,她绝对瞠乎其后。站台人多混杂,上班族济济一堂,翘首以待。来了辆风驰电掣的庞大公交,“唰”地停车,“咣”地开门,“嗖”地人转眼上去一半,留下一堆老头老太哭着喊着往上挤。我想,幸好马上进入老年社会,否则地球爆炸都等不到这群年轻力壮的排队。
突然传来争执,我扭头看,夜莺和一个中年男人不知道在吵什么。我下意识躲到站牌后面,露双眼睛偷窥。
中年人说:“你怎么回事,要还钱包就别拿里面钱啊。”
夜莺瞪大眼睛:“我没拿啊,你走那么快,我一路小跑才追上你的。”
中年人说:“太无耻了,年轻人就不能学好吗?你把钱还我,不然报警抓你。长得不好看,坐牢出来更难看。”
夜莺瞪大眼睛,说不出话。
旁边一位老太太看不下去,说:“你没数,怎么就知道钱少了。”
中年人说:“我钱包本来有1000块,现在你看,剩多少了……”说着他打开钱包,数了数,愤怒地说:“你看你看,果然,只剩500了。”
老太太说:“就500吧?”
中年人愤怒地说:“明明1000,你说500,那是你拿的。”
老太太赶紧跑远。
中年人对夜莺说:“真不要脸,还钱。”
夜莺瞪大眼睛,亮亮的。
中年人吐口口水,说:“不还钱我拎你去警察局。”他去抓夜莺的肩膀,夜莺瞪大眼睛,一手推开中年人的胳膊,说:“好,我还你。”
她褪下背包,找到黑色的小钱包,取出几张钞票,说:“我就三百多。”
中年人从她手里迅猛夺过,舔舔大拇指开始数钱。
我在站牌后,一清二楚,那几张钞票两张一百,崭新,两张五十,崭新,六张十块,破旧。
夜莺的小黑包里掉了个一元的硬币,“叮”,落在脚下。
中年人迅猛弯腰一拣,说:“明明还有,小狐狸精真狡猾。三百就三百,算我今天倒霉。”
夜莺说:“这是我坐车的硬币。”
一辆公交停靠,中年人迅猛上车,回头说:“你坐公交,老子也要坐啊。”
夜莺瞪大眼睛,望着公交远去。我心中无比彭湃,很想把自己空空的钱包也丢在夜莺脚下,然后问她要一百万。但是残酷的事实告诉我,她身无分文了。
夜莺穿了天蓝的高领毛衣,微卷的长发披到肩膀,小巧的脸仿佛被阳光一闪耀,就会融化。她站了会,就直接沿着马路走去。
我靠,她不会想走到城区吧。我赶紧掏自己口袋,打算援助她一个硬币。狗日的王亦凡,和中年人剥削夜莺一样,彻底清空了我。我暗暗叫苦,跟在夜莺身后。
这一跟踪,大开眼界。
五分钟之后,夜莺搀扶老奶奶过马路,走一半自己脚一崴,老奶奶搀扶她走回马路这边。
夜莺休息了十分钟,一瘸一拐继续长征。
七分钟之后,夜莺搀扶孕妇过马路,这次我捏了一把汗。瘸子搀扶孕妇,走得比蜗牛还慢。一过马路,孕妇立即道谢,然后飞也似地走了,一副急切摆脱累赘的姿态,速度惊人。夜莺比蜗牛还慢地走回马路这边。
二十分钟之内,在没有障碍物的情况下,夜莺平地摔了三跤。这是摔跤成功的,其实还有三次,她连连趔趄,两腿互相纠缠十多米,左冲右突,双手乱舞,才保持住平衡,总算没有倒地。
计算下来,加上孕妇那次,我一共捏了七把汗。
解放路走完,十字路口,夜莺要上天桥。
我一抬头,两层多楼高的天桥,再也控制不住,情不自禁发一声喊,要冲上去把她直接丢过路口,不然王亦凡还没压寨夫人,压寨夫人就成为陨石了。
夜莺没上台阶,发了发怔,又缩回腿,在路边徘徊盘旋。
她徘徊,她盘旋,她东看西看。
我恍然大悟,他妈的她迷路了。
她咨询旁人,磕磕巴巴重新上路。我暗暗叫苦,仗着腿快,迅速奔到下个路口,清扫中间障碍,看到老年人、孕妇、儿童级别的,统统抢先帮助,过马路的过马路,上公交的上公交,顺带有绊人可能性的石子、砖块一律捡进垃圾捅。
如此重复几条街,我舌头都吐了三寸,为南陵市公益事业竭尽全力。许久不凌晨逛街,今日才惊觉天下老年人和孕妇如此之多。
三个小时左右,她走到了城西某偏僻小区。我忙前忙后,依旧有漏网之鱼,但也怪不得我,我哪里知道,她助人为乐的职业操守极其坚贞,服务范围极其广泛,竟还包括拎包,劝架等等。
看她体态娇弱,我唯有沿途帮人卸货,盖上窨井,生怕她又来插手。这般折腾,几乎脱力,到达小区,我头晕目眩,汗流浃背。
小区楼房陈旧,背阳一面爬满青藤,大部分楼号也脱落模糊。我呼哧呼哧喘气,距离夜莺十几米远,行至小区内里,一栋六层窄楼。我缩于墙角,她轻按门铃,通话器呲啦呲啦,一个妇人的声音,说:“谁呀。”她回应:“是我,婆婆。”
“咔”,铁门响了一声。她拉开门,就此向里。我不假思索,也跑过去,那门居然没有锁闭,我欣喜地拉开,脑袋上扬,大吃一惊,尖叫道:“他妈的你还没走啊。”
一双大眼睛笑嘻嘻盯着我。
夜莺说:“你也来啦,那一起到婆婆家去吧。”
楼道阴森,凉气浮游,我打个哆嗦,心中剧烈地不安。那一折一折的楼梯,像未知的迷宫,安排着我的去向。
我内心那是相当的复杂。
她如同拖曳裙摆的公主,伫立在幽暗的森林,用一种莫名的魔法,令我鬼使神差走向地狱的小屋。
我本意是充当特工,收集她的情报,然后再拉拢入我们山寨。现在我觉得自己像小红帽,被诱拐到了狼外婆的家里。
那是扇锈铜烂铁凿就的反盗门,夜莺一拉,发出叫人牙酸的吱呀声,使我不得不联想到荒废了四百年的吸血鬼城堡。
进门我心头大石落下一半,房间结构极端不合理,完全就是中国房产商的风范。迎门狭长走廊,左手厨房,右手客厅加卧室,厕所乍看好似壁橱,镶嵌进了走廊中段。
夜莺说:“我照料婆婆,你休息一会。”她径直走到床边,上面躺着个人,裹紧被子,纹丝不动,可我却浮现了错觉,能望见被窝里的人不停战抖,仿佛蜷缩着,扭打着,喉咙迸裂带着血丝的哭喊。
我有点惊恐,连忙四下打量,转移注意力。这一打量不要紧,我愈加惊恐。
夜莺让我休息,休息应该坐吧,可是一张椅子也没有。我环顾完毕,没有家具,没有电器,客厅没有桌椅,卧室就一张床。没有窗帘,没有摆设,厨房没有水池,自来水笼头慢悠悠滴着水珠,滴在地板,啪嗒,啪嗒。
而厕所门,贴了个大大的红双喜。
我惴惴不安,如此诡异的地方,邪气逼人。
我思忖一番,安慰自己:“贫穷!是贫穷!但是,穷到连水池也变卖,他妈的太狠了。”
夜莺轻轻地说:“婆婆,我们今天去散散步,好不好?”
被子猛地掀开,里头的人霍然坐直,一张狰狞的面孔正冲着我,皱纹盘根错节,眼神凶狠,被子带起的风一鼓,那白发倒竖飞舞,我操,巫婆!吓得我一屁股坐在地上。
夜莺缓缓握住巫婆的手,说:“婆婆,咱们下楼走走,顺带和夜莺一起吃点东西。”
她这么一说,我劳动十几公里,确实很饥饿,肚子咕噜咕噜的。
巫婆翻动浑浊的眼白,碜碜地笑:“吃东西?我吃过了,吃我儿从老家带的油饼,喷香喷香……”
夜莺梳理她又脏又乱的白发,轻轻地说:“婆婆今天想吃油饼啊,那夜莺给你去买……”
油饼,喷香喷香的油饼,我咕嘟,咽了口口水。
巫婆不答话,愣愣盯着我,我暗呼不妙,隔她几步远,还能看见她的瞳孔缩小,放大,燃烧疯狂的火焰,那火焰挣扎、嚎叫、绝望而充满痛楚。我头皮发麻,她从夜莺掌心抽出手,抬起,抖动着指向我,干枯、晦涩、暴露青筋的手,被无数苦难灼烧过的手,指着我,喃喃地说:“你是小远,你是小远……”
我闪过两个念头,一,巫婆认错人了,二,巫婆在念咒语对我施法。可能性各占百分之五十,我就地盘膝,大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我这声喊估计在一百分贝,结果巫婆比我更狂野,用一百五十分贝继续念咒:“你是小远!你是小远!”
喊声大小决定法力高下,我绝不是对手!
我正要夺门而逃,夜莺对我摇了摇头。
你们是一伙的!你是聂小倩,她是树姥姥!
夜莺又对我摇了摇头,定定看着我,大眼睛恍如湖泊,一片晶莹,星光荡漾。那里有深深吸引我的东西,也有我深深抗拒的东西。那是种穿越时间的悠光,像月亮消匿前对夜的最后一丝依恋,星星袖手旁观,白昼姗姗来迟。我害怕巫婆,更想逃避这透彻的明亮,可是紧抓门把的手,却松了开来。
约莫巫婆施展的法术需要大量体力,她疲乏地垂下手,夜莺枕住她后脑,将她重新平躺。
巫婆一倒,就消解了巨大的精神压力,我嘘口气,说:“我要回家。”
夜莺说,别急,蹑手蹑脚打开床头格,蹙紧眉头说:“婆婆又把药丢了。嗯,我看看包里有没有备用的。”
她在自己包翻了翻,一无所获,说:“哎,得去药店,可是没钱……”
她的大眼睛又眨过来,我死猪不怕开水烫,得意地摆手:“老子也没钱。”
她不说话,大眼睛眨呀眨。
死猪终于被开水烫着了,我辛苦地说:“当我赔你婚纱,咱们先回家,问王亦凡要点钱,实在不行老子只好砸零钱罐。”
她扑哧笑出声,说:“后天我就有钱啦,该领工资了。”
我说,你做什么工作。
她神秘地说,不告诉你。
我说,人家才不要知道呢。
夜莺白我一眼,替巫婆盖好被子,静静坐着,确定她睡着之后,说,回家。
我们走回家。
漫长归途,我试探巫婆的来历,她不说。咨询婚纱的价格,她隐瞒。打听她的工作,她打岔。
幸亏下午的老人和孕妇活动频率不比早上,在我的支撑范围之内。然而她开发了新的义务服务领域,清洁沿路乱张贴的广告,从办证到老军医,一个不拉。巨大的运动量,导致我们走到老城区,比早上花费多一个小时,不留神已经夜色苍茫。
我立住脚,问她:“你为什么喜欢帮别人?”
她说:“我希望每个人都快乐。”
我说:“家庭美满,工作顺利,身体健康,天将横财,这些都不一定能让人快乐,你帮不了人的。”
她看着逐渐繁华的星空,说:“我只是希望每个人都快乐。”
简直牛头不对马嘴,我说:“快他妈妈。”
她一蹦一跳往前,我怔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