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无回应即绝境

我们都是全能自恋的龙。

因惧怕它,而成为没有力量的好人。

合理化它,而发展出孝道。

它失控时,也十足可怕。

世界如它所愿时,它体验到全能神的感觉;世界不如它所愿时,它会变身为充满毁灭欲的魔。

当A不是答案的时候,-A也不是。

放纵龙的全能感,如让父母在孩子前享受全能感,不是答案;压抑龙,切断掉它的活力,也不是答案。

龙的问题是,它或者是神,或者是魔,却唯独没有成为人。

每一个生命,当被切断在一个孤独状态时,他就或者是神,或者是龙,或者是灭掉了生命力的好人;但一个生命和另一个生命能取得真正的链接时,他就会成为人。

所以,答案,在这里。

精神分析说,无回应之地,即是绝境。中国式的地狱,其实也都由此而来。

毕节的四个孩子,死于什么样的绝境?

2015年6月,贵州省毕节一个家庭的四名儿童喝农药自杀,这太虐心。

几年前,毕节也曾发生过类似事情,五名流浪儿冬天在垃圾桶取暖,都死于一氧化碳中毒。

这两起惨剧发生之前,我就留意过毕节,因那里频频爆出虐待儿童的事情,如:

贵州金沙县10岁的女童杨科贤饱受虐待已达5年之久,施暴者就是她的亲生父亲;

贵州毕节市的一对夫妇长期虐待自己年仅6岁的女儿,他们不仅用铁丝抽打、罚跪钉子、毛线穿耳,还多次用烧红的火钳烙孩子屁股、嘴唇等;

……

此前,我也将这些事情和贫穷联系在一起,但最新发生的这起惨案,让我对这一视角有了怀疑。

首先,这个家庭有漂亮的两层楼房,先是网友预估造价不少于20万元,而后官方也说造价不少于20万元。

其次,并非穷到没饭吃,家里有玉米,还养着两头猪。

再次,也并非没有人理,有报道称:

张胜(应是老师)对记者称:几乎每一次老大不去上课,他都会去他家里做工作,“给他讲,在学校有免费的营养午餐,可以和大家一起玩”。兄妹们辍学后,乡干部和学校教师前后六次去动员他们回校上课。胡海峰说,他5月13日第二次到他们家时,听到孩子在里面跑,但怎么敲都不开门。

这些细节显示,将责任归于贫穷以及政府,是没有道理的。甚至还有人说,其父母只负担小部分责任,这种思考不知道从何而来。

事实显示,其父母要负重要责任:一、母亲已离家出走;二、父亲有严重的暴力行为;三、或许比暴力更糟糕的是,父亲也离开了这个家,联系不上了。(说“或许”,是因为也许暴力造成的阴影,更胜于父亲的离开。)

这四个孩子,是中国几千万留守儿童中的代表。关于留守儿童,网上有这样的习惯性说法:贫穷,所以大人必须出去打工;出去打工,就造成了留守儿童的现象;政府解决不了贫穷问题,所以政府负主责。

写这些文字的人,说自己没经历过贫穷。但是,在农村长大的我经历过,所以我有亲身体验,也说说自己的思考。

首先,我认为贫穷不是主因,更深层的原因,是中国人养育孩子的奇怪方式,好像不管怎样都要把孩子,特别是婴儿,养得像“弃儿”一般。即,不管家庭条件怎么样,孩子就是不跟在父母身边。

其次,虽然留守儿童现象让人心痛,但也别无限放大它的可怕。实际上,我们一代代人早就习惯了这种养育方式。我见到的无数案例中,就算父母不需要去外地打工,但父母仍有各种选择,让孩子和自己分离。譬如给老人养。

给老人养还是最好的,因为老人容易溺爱孩子,而很多人和祖父母或外祖父母在一起的时候,还是有很多美好回忆,但一回到父母身边,噩梦才开始。但是,不管老人对孩子多好,这都意味着孩子遭遇了被抛弃的经历。并且,老人通常要带多个孩子,这意味着,你不可能获得父母那种爱,而且心理上仍然有寄宿感。

夸张的如福建一些地方,他们习惯让孩子从小就跟各种亲戚,就是不让孩子长期和父母在一起。譬如有的富有家族,谁有空就谁带孩子,于是大家开车将孩子送来送去。这意味着,孩子没有稳定地跟一个养育者。

必须知道的是,孩子越小,越需要稳定的有质量的爱,不断变换养育者,对他们是一种很大的折磨。

再次,也许是最重要的,即便孩子身边有养育者,养育者对孩子的方式也有种种问题,如毕节屡屡爆出的超恶性虐待孩子的新闻,反映了很多问题。

我讲讲我自己小时候的经历,这真能说明很多问题。

我在河北农村长大,1974年生,我的姐姐大我4岁,哥哥大我8岁。我们那儿的习惯是,壮劳力如父母去地里干活拿工分养家,而老人带孩子。但我们和爷爷奶奶关系很差,他们只向我父母要粮食和养老的钱,但不给我父母带孩子。哥哥姐姐还小时,我妈妈还挣扎过,譬如将孩子送过去,但爷奶不管,结果导致姐姐走丢。于是我妈一狠心,就不去地里干活,自己带孩子了。在我未出生的时候,妈妈这份决心还不够彻底,所以哥姐都有在爷奶家不被管的遭遇。但到了我这儿,我妈彻底接受了现实,不再挣扎,于是我就受益了——记忆中,我一直都是妈妈带大的。

这应该是我们那个村绝无仅有的事情,妈妈这样的壮劳力不去地里干活,而在家里带孩子!因此妈妈遭到很多白眼。其中,我们看到习惯性的思维——去地里干活挣钱,比带孩子重要多了。

按照心理学的理论,孩子要跟妈妈长到3岁,而且妈妈的爱要有质量,如此就可以形成基本的安全感。虽然我妈妈的养育方式也有很多问题,而且她自己有严重的抑郁症,但至少,我形成了基本的安全感。

其实,老人不给年轻父母带孩子的事,在村里多着呢,但只有我妈妈狠心留在家里带我,她的说法是,受不了孩子哭。

那么,其他父母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很简单,就把刚生下来的孩子放在炕上,在炕边做一些防护,防止孩子掉下来,就可以了,然后父母去地里干活。

如此,就有了一个惯常性的笑话:有一天从地里干活回来了,突然发现自己孩子会在炕上走路了,于是父母们带着惊讶到处笑着宣扬说,我们家孩子自己会走路了。

对婴儿来讲,这是极其可怕的经历。我通过咨询发现,如果婴儿身边没有人陪着,那意味着,他时刻都处于地狱中,甚至,他时刻都是在和魔鬼打交道。

用稍理性的话来说,即精神分析的一句名言:无回应之处,就是绝境。

我想,杀死毕节那一家四个孩子的,就是这种绝境吧。虽然老师和社会对他们有回应,但那无法替代父母。母亲消失了,父亲电话也打不通,而很可能的是,他们心中从婴儿期就一直活在这种绝境中,他们受够了。

为什么要让孩子处于这种绝境中?为什么必须去打工?

我想,比贫穷更重要的原因是:我们这个国家,可能每个地方都有这样一种主流思维——挣钱胜于带孩子,面子胜于家庭温暖。

别说我老家农村,也别说留守儿童,就算在亿万富豪的家庭里,多少孩子也仍然像留守儿童一般?

在我的朋友们中,很明显,在欧美企业工作的人对待家庭的重视,远胜于其他人。他们的周末,都尽可能留给家人。我们总说,东方文化更重视家庭,这种重视体现在哪儿了?或许,主要体现在裙带关系上,即,家庭是用来构建权力关系而在社会上更好地生存的,至于爱,不重要。

对于贫穷,我有深刻记忆。我家五口人,只有爸爸一个壮劳力,妈妈只是偶尔去地里干活(我长大后就不一样了),还要将口粮和分红给爷爷奶奶一部分,而且我和哥哥都一直在读书,哥哥读到高中,我则一路读到研究生。那真是一直生活在贫穷中。我们那的农村不算穷,但我家,在村里是属于中下的。

贫穷的最重要标记,是吃不饱,是挨饿。这一点,我好一些,哥哥姐姐都有过挨饿的经历,而哥哥之所以高中没读完,是因为家里缺钱让他在学校里吃饱。

最穷的时候,我的记忆是,家里连买火柴的钱都没了。那是妈妈唯一一次对我发脾气。其实也就说了我一句,因为我在家中的抽屉里找到一点钱,去买了作业本,但不知那是家里最后剩下的钱。

此外的记忆是,每年春节前,镇里有持续七天的庙会,一次妈妈给了我两毛钱去庙会玩,而遇到的小伙伴,他们至少都有一块,多数有两块以上。这让我有一点屈辱感,但也只是一点点,我基本没在意。

虽然在这样贫穷的家庭长大,我并没有因此而自卑。读大学时,我是全班36人中唯一一个父母都是农村户口的,于是每次助学金都有我的份。但我花钱不算节俭的,于是有同学对我有意见,我就反驳说:你们谁家是双农村户口的?他们就说不了什么了。

我在北京的一个朋友也对我说: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因为自己是农村来的而有一点点自卑?

学了心理学,我明白,真正自信的基础,是爱;而自卑的基础,是因为爱的匮乏。虽然条件不好也可以导致一定的自卑,但这远不如爱的匮乏作用大。

爱是无形无质的东西,相对于它,我们社会,更在乎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有调查说,中华民族是世界上最勤劳的民族。我一个朋友说,他曾在四个国家问他所遇到的每一个人,他们对中国人最大的印象是什么,他们都用了“勤劳”一词。

农村里的壮劳力出来打工,城市里的年轻父母忙着上班,亿万富豪们也多在拼命,但是,我们真的要去思考一下:我们是不是忽略了什么?

我常有这样的想象——或许,大多数中国人都如孤岛一般,只能用脑袋和语言与别人建立一些可怜的链接,而感觉和情感,或者简单说是心,是关闭着的。每个孤岛,都在严重缺乏回应的家庭中长大,我们也由此构建了缺乏回应的社会与国家。等我们做了父母,又将“无回应之地的绝境”,传给了自己孩子。

大人一旦关上了心,就可以像没事人一样活着,将生命延续下去。但孩子,他们的心还没有关上,无回应之地的绝境,或许会直接杀死他们。

毕节这四个孩子,他们不是死于贫穷,而更可能,是死于无回应之地的绝境中。

你如何发出自己的声音

“呵呵”,这两个字,被一个网络调查评为“2013年度最伤人聊天词汇”。

“哦”,则在另一个类似网络调查中摘得桂冠。

“哦”的伤害力有多大?网友“叶呆呆”深有体会。她和男友是异地恋,十一假期,她想去见男友,在QQ上告诉他,男友只回了一个“哦”,她大怒,提出分手,虽然被男友极力挽回,但从此“哦”成了他们网聊的禁语。

“呵呵”与“哦”等类似词语,为何会如此伤人?因为,它们不是一个真正的回应。

你如何发出自己的声音?如何回应别人向你发出的声音?这是沟通能力的基本。

很多成年人感觉到,若对方没有回应或不及时回应,自己的情绪会产生巨大波动。幼小的孩子更是如此。所以,许多客体关系心理学家都讲到一点:对幼童来说,无回应之地即是绝境。并且,幼童获得回应的数量和质量,将决定他未来的沟通能力。

弗洛伊德的著作《性学三论》中讲到一个故事:一个3岁男孩在一间黑屋子里大叫:“阿姨,和我说话!我害怕,这里太黑了。”阿姨回应说:“那样做有什么用?你又看不到我。”男孩回答:“没关系,有人说话就带来了光。”

没有回应,就是黑暗;有回应,就有了光。

不仅要回应,而且回应要及时。最新研究发现,若婴儿向妈妈发出信号,而妈妈能在7秒内给出准确回应,婴儿就没有受挫感。若超过7秒,就会生出受挫感。若总是受挫,甚至总是彻底受挫——妈妈基本不回应,那么,婴儿就会减少甚至再也不向妈妈发出呼叫。严重的宅,极可能都有这样的背景。

这样说,可能会让人感觉到很大压力。其实,准确回应并不是特别难。一个网友讲到她的故事:

儿子和外婆玩,我就去洗脸。他疯得很高兴,突然跑来说:妈妈,妈妈。我对他说:嗯,妈妈在洗脸。我突然意识到他是想告诉我他很高兴。我说:你是不是很高兴啊?他“嗯”了一下,就自己跑开了。

很多哲学家表达过这一观点:你存在,所以我存在。放到这个故事中,其意思即,妈妈回应了孩子的感受,孩子的感受在那一刻被确认了,于是存在了,因为妈妈在这一刻是存在的,孩子也有了存在感。

如总有精准而及时甚至是同时的回应,那就成了最迷人的事情。

电影《铁甲钢拳》,对这一渴望进行了最迷人的刻画。11岁的男孩麦克斯,找到了一个镜像拳击机器人亚当,最终在拳击界创造了一系列奇迹。这个机器人,有一个特点,即百分百地按照镜像的方式,精准地回应麦克斯的动作,这给了麦克斯巨大的快乐。

若孩子总处于无回应的绝境,那长大后会衍生出很多有问题的沟通方式。

一女子和父亲吵架,愤怒之下回到房间,将门猛力带上。父亲叩门,她就是不开,并且心里有恨恨的快感升起:你们很少回应我,让你们尝尝没有回应的感觉!

她的描绘,让我瞬间理解了我的一位亲人。他不能和别人好好打招呼,别人对他说“你好”,他只是“嗯”一声,我们提醒过他多次,都没用。原来他的心理很可能是这样的——让你们也尝尝没有回应的滋味。

这是报复。关于这种报复心,电影《杀死比尔》中有刻画:白眉道长跟少林寺方丈打招呼,但没得到回应,而后白眉灭了少林。睚眦必报,总是因太渴望获得所有人时时刻刻的爱与认可。

幼时总是生活在无回应之绝境的人,甚至会形成这种心理:精准的回应,会让他有被瓦解感。因为,幼时总处于匮乏回应的状态下,他早已弃绝了对回应的渴望,并在极有限的回应和孤独中形成了一个脆弱自我。这个脆弱自我,只有在孤独偶尔有回应的状态下,才能保持一种惯性的平衡,但精准的回应,带着深切共情的理解,会瞬间穿透他的自我,唤起他对回应的强烈渴望与恐惧,这强烈的情绪几乎要冲毁他的自我之壳。这样的人,都会成为如孤魂野鬼般的存在。

在无回应之绝境下长大的人,认知治疗几乎不可能。一来访者,长时间咨询中,我说了什么,她甚至听不见。随着时间的推移,一次次精准回应的累积,她逐渐能听到我说什么。这也是因幼时严重缺乏回应,她的自我,几乎没有将他人纳入。

每个人,能共情别人,都是因先得到了足够多且好的回应。

那些安静又孤独的人,既不向别人发出自己的声音,也不求别人回应。同样,他们也很难回应别人。一位看上去超安静的女子说,她封闭自己,不求别人关心,也不关心别人。关于童年,她最常有的记忆是,妈妈痛苦,她逗妈妈,但妈妈板着脸没做任何回应。

一个“哦”之所以险些制造了一起分手,是因女方火焰般的热情,如同叩在一块冰冷的石头上,只得到了一个最简单的回响。许多人,可以为恋人做一切奉献,却给不出情感回应,因他们是在无回应之地长大。

你讲话的声音如何,这也关乎回应的质量。如我自己,声音一直偏低沉,这种低沉,是在压抑自己的声音。我若压抑自己,对你的听见,一样会打折扣,因最好的回应是活生生的我遇见你。

我曾见过多人,他们说话时,每句话的后几个字,音调会突然下降,变得如蚊子呻吟般难以听见,于是,和他们对话就变得太累,因你忍不住要去听到他的声音。这种回应程度,也反映了他曾获得的回应质量。

准确而及时地回应别人,这不容易做到,不过,比这一点更关键的,是我们首先得意识到,我们那些关于互动的人格特征,并非就是天生的,而是在生命早期形成的,它可以改变。

妈妈,请看着我,和我说

3月8日,星期二,雨

今天是三八妇女节,在今天,我要gǎn谢妈妈每天的辛苦劳动。为她做点事。

首先,我对妈妈讲了一个小故事。不过妈妈好像不喜欢我讲的故事。一直在看手机。我想:也xǔ我的祝福更让妈妈喜欢。

于是,我对妈妈说了祝福。可妈妈依然看手机。我更加伤心了。我想这个办法也不行,我来给她chuí背吧。

开始chuí背了,我卖力地给妈妈chuí背。可妈妈还是看着手机,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我更伤心了,准备给妈妈洗脚。

洗脚了,妈妈终于不看手机了,我的心情有一点点开心。我卖力地给她洗脚。洗完了,我希望得到一些chēng zàn,可妈妈yán sù地对我说:“今天洗得不cuò,再重一点就好了。”我呆呆地望着她走出房间,出门前还没忘说一句:“快写日记!”

我的伤心的三八妇女节就是这样dù过的。

浙江台州赵女士的儿子读小学二年级。2016年妇女节当天,他给妈妈讲故事、捶背……可妈妈却一直在低头看手机。宝宝心里苦,于是写下了这篇日记。

“没有意识到我的行为对孩子有这么大的影响。”赵女士说,以后要放下手机多陪陪儿子。

看了这篇日记,我想起了来访者的一个故事。

这位来访者是企业高管,他的一个问题是,无论在什么场合,都非常非常紧张,紧张背后是自卑——他总觉得别人都对他说的话不感兴趣。

根据他其他一些问题,也加上经验和感觉,我猜他和妈妈关系的质量会很有问题。听到我这个推测,他说,怎么可能,我和妈妈再好不过了。

怎么个好法?我问他,能多说说吗?

他说,几乎每天回家,他都会和妈妈聊天,从晚上7点聊到10点,是很平常的事。他现在已有三十余岁,在他的记忆中,他和妈妈的关系一直如此。

听他这么说,我也不禁怀疑,自己的推测错了,但还是继续问他:既然和妈妈聊了那么多,那么,有什么印象深刻的美好回忆吗?能不能说一两个?

这个问题戳到他痛处,他很惊讶地发现,竟然一个印象深刻的记忆都没有。

这出乎我的预料,我想了解得更具体一点,于是问他,能描绘一下你和妈妈聊天的具体情形吗。

他讲了,就和这位小学生日记里的感觉是一样的,并且,三十年如一日。

即,永远是,他看着妈妈说话,而妈妈给他一个侧脸,她的脸永远正对着前方,妈妈在听,也有回应,但从来都是心不在焉似的。这让他时刻在怀疑,是不是他讲的事情没意思,妈妈不喜欢,甚至,妈妈根本就不爱他。

讲出这么具体的感受后,他发现,他在普通关系里的那份紧张和自卑,就和他与妈妈关系里的这种感觉,完全是一致的。

他也体验到了,在和妈妈这样谈话时,他多受伤,多愤怒。

回到家后,他向妈妈坦露了这份伤,并表达了愤怒,痛哭不已。妈妈被震动到,真诚向儿子道歉,接着学习和儿子在谈话时,面对面,眼睛对着眼睛,并接连三次,她用心表达了对儿子的肯定。这三次,都让儿子深切体验到,妈妈真的看到了他,真的在乎他,爱他。

仅仅是这样三次有质量的回应,就让他有了双脚踏在大地上的感觉。正好他面临着几个蛮大的挑战,这些挑战让他有失控感,譬如晕,感觉自己像是飘浮着的。在咨询中,我让他一次次体验,妈妈这三次有质量回应带给他的脚踩大地的感觉。而他每次回忆这些时刻,都会感动得落泪。

后来,他战胜了这几个挑战,顺利得不可思议,甚至是完美。

看见,就是爱。而爱,可以如此有力量。

我这位来访者,和这位小学生的经历,我相信在中国是普遍性的。在我微博上,也的确有很多朋友讲到了类似经历,既有自己在父母前体验到的,也有自己不用心和自己孩子对话的。

这都可以理解,因为很多母亲与父亲,自己也极少体验过,什么叫全神贯注的有临在感的对话,所以他们也会习惯性地将这一点延续下去。

中国式关系,大抵如此,大家很在乎关系,但关系的质量,普遍不怎么样,缺有质量的回应,缺临在,缺链接。

但这是可以学习的,试试,在某些时刻,在你珍惜的人面前,全神贯注地在一起,用你的全部身心,去听对方讲话。

你会发现,这有多美。

哭声,是婴儿的呼唤

1岁前的婴儿,特别是6个月前的婴儿遭遇特别有效的哭声免疫法,果真变成了一个可以独自安静睡觉的婴儿,他的心理会是如何变化的?

这一点,没有人能确切知道,因为婴儿无法说话。并且,除非是极其罕见的个案,否则婴儿期都是没有记忆的。

不过,再大一些的孩子,就有记忆了,譬如3岁后的孩子。

正好,一位来访者W对于哭声免疫法有清晰的记忆,他是在幼儿园时被这样对待的。通过他的描述,可以看看他心理的转变,以及这一事件对他造成了多么深远的影响。

先说明一下,大人对他使用哭免法时,目的不是为了让他独自睡觉,而是听话、不提无理要求。

W遭遇了一件不公正的事情,有面临官司的危险,一直以来,他是一个不惹事很乖的中国典型好男人,而这件事还反映出,他非常胆怯,这件可能的官司有要把他压垮的感觉。

因为这种感觉,他无法振作起来,将这件事朝对自己有利的方向推动。

一次咨询中,我们探讨了这种被压垮的感觉是怎样的。

为什么要聚焦感觉?

探讨一个人的感觉,极为重要。因我们在逃避外界压力时,同时逃避的,是内心不愿意面对的感觉。因不愿意面对可怕感觉,我们就不能很好地处理外界压力。但一旦能面对一直逃避的感觉后,就可以理性地处理外部事务了。

讲一个故事吧。

几年前,曾为一个事业单位讲课,课后,一位经理对我说,有一件事想和我谈谈。

这是很传统的事,他有了一个女儿,而他的父亲,觉得没有孙子就简直活不下去,所以逼迫他,务必要生一个儿子。

可是,第一,他爱女儿;第二,他爱老婆;第三,如生第二胎,他不仅会丢工作,也会给整个单位带来严重影响;第四,谁知道第二胎是不是男孩……

所以,他不想要第二胎。可是,他怕父亲。从小,脾气很容易失控的父亲就常打他,打得堪称残酷,让他对父亲的恐惧深入骨髓。他不敢和父亲对峙,而是虚与委蛇,使用拖延等办法,期待父亲改变主意。

然而,他越躲得厉害,父亲就越暴躁,几次在狂怒下砸了家里一堆家具。更严重的是,他对儿媳和孙女发出了生命威胁。

该如何处理这件事?那时我还没做咨询,于是业余地提了十来条建议,但被他一一否决。他就像是一个点子枪毙机!

最后一个建议被否决时,我突然有窒息的感觉,并觉得酒店房间里的空气都凝固了,体会这份感觉这种氛围,我明白,这是极度的恐惧。也就是说,这位经理的真正问题是,他被藏在内心的对父亲的恐惧抓住了,这份恐惧支配了他,让他不能聪明而灵活地处理此事。

我让他体会这份恐惧,深深地体会,回去继续体会,并学习跳出来看看这个被恐惧抓住的“小男孩”。这次业余的咨询,以此结束。

后来,又一次遇到他,他说,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他一回到家,父亲就对他说,和你们住在一起太难受,我要回家。父亲要求他在老家买一栋房子,并支付比较高的养老费。然后,父亲就回去了。

这种转变后来也屡屡见到:当你恐惧,并想逃离恐惧时,他们就去碾压你;但当你试着和恐惧在一起,甚至最后化解了恐惧时,他们自动停止了碾压。

当然,也必须得说,不是所有事情都这样发展的,所以别把这个当金科玉律。

但至少,我们要知道,当你处于某种不能承受的负面情绪时,和这份情绪在一起,是极为重要的。

回过头来说W。他说,近一个月来,他简直由内向外冒寒气,所以一直穿着一件厚厚的羽绒服,可还是冷得总打哆嗦。

广州正值冬天,但真没这么冷,而且广州的冬天有时可以高到20摄氏度。

所以,这份冷,不管生理上多么真实,同时也是心理的冷。

我请他闭上眼睛,感受这份冷。

一闭上眼睛,他立即有想哭的感觉,并将手放到心口,说寒气都在从这里冒。

就将手放在心口,我说,将注意力集中到那儿,去体会这份冷。

他这样做了。

体会了一会儿后,我再问,心口是什么感觉,那份冷是怎样的?

他说:心口在疼,那里有一个像墨水一样黑的黑洞,不,墨水都不足以形容,那简直是纯粹的黑,是一个无底洞,要将我吸进去。

我再问:这份感觉,若用一个画面来描绘,你会想到什么?

他说:我很冰冷,很孤独,可是,我在一个人来人往的马路上,没人注意到我,我很无力,就像是一个冰冷的注脚,可以轻易被任何人抹掉。

我再问:这份感觉,这份画面,会让你想起什么样的事情?

他说,他想起了儿时一件事。一说到这儿,他的眼泪一连串地掉了下来。

那是幼儿园时的一个晚上,他住在爷爷奶奶家。像无数中国孩子一样,他也是隔代抚养中的一个,爷爷奶奶不光带他,也带其他两个孩子。

那天,父母也过来看他,这是他最渴望的事。

忘了是为什么,他哭起来。他们家的大人,如某些人建议的一样,达成了铜墙铁壁般的一致,他们都坚决同意对他使用哭声免疫法,即对于他不合理的要求,一概不理,任他闹,直到他自己停止哭泣。以此让他明白,通过哭闹要挟大人是行不通的。

他一直哭,哭到晚上九十点时,父母走了。他很想说“妈妈你别走”,可看到所有大人都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他说不出来。

然后,他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继续哭,客厅里没有灯,很黑。

直到将眼泪哭干,又不知坐了多久,最后,奶奶拉他回去睡觉,而爷爷叔叔和婶婶没有一个人理他一句。

“从此,我就明白,我必须得不哭不闹听话,才能免除被抛弃。”W说。

小学时,也发生过类似一件事,这次是在父母家,但他其实是偶尔从爷爷奶奶家回来的客人。

也是,忘了为什么,他在哭闹,父母一样任他自己哭闹。

他还记得那个晚上,家里的木门,以及木门外橘黄色的微弱灯光。

这次是夏天,可是他觉得冷,冷得发抖。

最后,也是收声后,妈妈把已蔫掉的他,拉回去睡觉。

他讲这两个记忆时,冷得更厉害,并说:“胸口在沸腾,可是像制冷机,不断在向外冒寒气。”

在房间里,我一样也感觉到冷。

那一天,晴空万里,一团冬日暖阳正好打在他身上。但他说,好久了,连阳光都是冷的。

W很清楚,这个黑洞,这份冷,就是被抛弃感。用我的话说,这就是孤独与绝望,是必须什么事都自己搞定的感觉。

需要指出的是,他的家族,其实有一些权力人物,在中国社会本可以发挥很大作用,而他的确遭遇了不公,但他们没一个人真能支持他。他们给的方案,都是妥协。

所谓妥协,他的理解是,你自己搞定。

对此,我的理解是,尽管家族有权力人物,但他们的自我也是被压缩的,他们认为,只有生存才是唯一重要的,你的感受与不公,不重要,别较真,你也要继续压缩自己吧。

在中国,学会压缩自己,是极为重要的一课,这是生存之道。

或许,压缩自己,在世界很多地方也一样是流行的。

一天咨询结束后,读崔卫平女士的《积极生活》一书,看到波兰诗人卡波维兹的诗《沉默的一课》,很有感慨。

当一只蝴蝶

剧烈地对折

它的翅膀

请将这当作一个沉默的呼唤

当一只受惊的鸟儿

它的一片羽毛

跌进一束光线

请将这当作一个沉默的呼唤

以这种方式习得

怎样没有声响地走路

大象用它圆柱般的腿

人们用他们的身躯

田野上的那些树木

缄默地站立

向那些受惊吓者

竖起汗毛

“当一只蝴蝶/剧烈地对折/它的翅膀/请将这当作一个沉默的呼唤”,这一句特别打动我。

哭声,是婴儿的呼唤,他们不能诉诸语言,但至少请知道,这是他们的呼唤。

而那沉默,可能是更深的呼唤。

最累是自闭而孤独

最累的人,是什么都不做的人。

一些人,他们很少工作,也没什么交际,但他们任何时候都累得不行。旁观者很难理解,他们累什么。他们也不知,为什么自己这么累。

深入谈下去会发现,这种累,是源自内在的交战。他们一方面无比渴望和人或事链接——这一点并不容易觉知到,但另一方面,他们又恐惧建立任何链接,所以要压制着链接的渴望。

链接的渴望,是人类最根本的渴求,要压制它,那将耗掉大量的能量,所以累由此而来。

相反,有意义的忙,反而可以是一种治疗。

我们都知道,做你自己喜欢的事,不仅不容易累,还可以越做越精神。因你投入到事情中时,你和事情就建立了链接。

同理,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也可以越来越享受,这也是有链接的发生。

链接意味着关系建立了,关系成为一个通道,而关系双方的能量在这个通道中流动,这份流动着的能量,是最好的滋养。

冥想和静坐,也是极好的滋养方式。看似孤独,然而这时候的孤独其实是有深度链接的。若能在冥想和静坐中将念头熄掉,那将是最佳滋养。或者说,用滋养这个词,已不足以来形容了。

深度睡眠,也可以很好地滋养一个人。这是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得到的滋养方式,当然,也有人深度睡眠极少,甚至接近于无,那一定是这个人的头脑每时每刻都在拼命运转,他不敢沉静下来,沉静中他会碰触自己内心,而内心中的痛苦,他认为会淹没自己。

我每天必午休,否则,下午就会困得厉害。有时,感觉午休并不是在追求身体的休息,甚至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休息,追求的是自己绵绵不绝的念头突然间有一刻能安静下来。这种安静一旦发生,哪怕只是很短的一个瞬间,也会很好地滋养到我。

我做事情不容易累,因我做的事,基本都是喜欢的。但与人交往时,我很容易累。对此,通俗的说法是,在人际交往中不自然,而深入觉知的话,是因又渴望链接又抗拒链接的矛盾,在损耗着自己。心不动,感觉不动,而头脑在妄动。

有一位来访者,几乎不做任何工作,也没交际,但每天都累得不得了。她的累,有一现实原因:她每天简直是用生命看电脑,没法停下来,最后头昏眼花,全身不舒服。

但前不久,因生病,她必须得躺在床上,没法看电脑。躺在床上的十几个小时,她感觉自己得到了休息,并有了很好的感悟:“那十几个小时中,我的头脑就像是个游泳池,我不再控制我的想法,它们在游泳池内自由流动着……”

这份感悟很好,让她放松下来。但紧接着,她做了一个噩梦:一个人在靠近她,鼻息都触到了她脸上的皮肤,她被吓醒了。

吓醒后,她明显感觉,自己又开始控制头脑里的那些想法。如此一来,她的头脑不再是流动的游泳池,而变成了一团乱麻,甚至可以说是混凝土。

探讨这一现象时,她说,她感觉自己的人生,就像是偶尔有一个小小的放松,随即她会将自己的心提起来,接下来的时间,就是漫长的空白。

空白,是因为她完全活在一团乱麻的头脑里,而没有和任何事物建立链接。而她的那个噩梦则显示,她在惧怕链接,抗拒链接,任何人的靠近,可能都会吓到她。

她整天陷在电脑中,就好像她的头脑和电脑长在了一起。这样的人,现在有太多吧,只是从电脑换到了手机。

整天玩电脑,导致了她的累。但我见过一些个案,不玩电脑,也不做什么事情,仍然整天很累。问他们,都会说,自己的头脑一刻都不得闲,但他们这种不间断的思考,却没有带来成果。即,若深入探讨他们的思想,就发现他们的思想一样是苍白的。

因为,他们的思想是无源之水。

感觉,是你与事物建立关系那一刹那的产物,而真正的思想,则是感觉的提炼,它一样也是扎根于你与各种事物包括你的心的链接。

所以说,宅在自己的世界里,这种自闭式的孤独,总伴随着头脑的妄动,并且头脑的妄动,是为了抗拒链接的渴望,这导致了累。

但话也说回来,我们每个人,都有程度不一的宅。作为没有开悟的普通人,我们势必都有一个自我。要从自我走出,而和外界建立链接,我们一样也需要一些过渡。

从宅在自我中,到与外界建立链接,我们须调整节奏,让自己慢慢进入世界,这时那些看似无聊的东西,可发挥过渡作用。如早上起床时,我要闹钟响两次,而不是第一次响就起来。

并且醒来后,要看看手机,这是在过渡,从自己的宅,进入外界的过渡。

譬如一个书法爱好者,在写字前,他会抽抽烟,和人聊聊天,喝喝茶,随便做点各种无聊的事,突然间,他有感觉了,再开始写字。抽烟、聊天、喝茶……这些无聊的事,也是过渡。

任何需要感觉才能做好的事,当事人可能都会发现,自己需要一段时间的过渡,有时这个过渡时间会很长。因为感觉,需要你和那个事情建立关系才会发生。

因为这一原因,作家、艺术家等,常有严重的拖延症。

不过这份过渡,也可以用更好的方式来做。譬如,静心会是很好的方式。我偶尔会这样做:在写文章前,先看大量资料,然后让自己安静下来,闭上眼睛,感受身体。这样静心一段时间后,再开始写文章,就会变得有效率很多。

自我被否定,即精神死亡

对一个人而言,最可怕的是,他最为重要的感受,却被周围人否定,说你不应该这样,你应该是相反的样子。

我现在越来越多地发现,内心严重的分裂,甚至精神分裂症,就是这样发生的。

假若一个家庭是极端家长制的,那么故事常这样发生:权力狂(常是父母,偶尔是家中的长子或长女)极力向下施加压力,让别人服从于他。因各种资源掌握在他手中,并且他偏执地追逐这一点,甚至不惜杀人或自杀,于是家庭成员纷纷顺从,最后,精神最弱小的,就成了这个权力结构的终端受害者。

终端受害者的精神非常苦闷,他向家人诉说,但家人因为怕麻烦或恐惧,没有一人支持他。相反,他们都说爱他,并说权力狂的一切疯癫行为都是出于爱他。这时,他向外部世界求助。可外部世界的所有人也说,权力狂爱他。他发现他的痛苦没一个人理解,且所有人都觉得他不该痛苦,他应快乐,并感恩权力狂。

于是,他饱受折磨的灵魂被驱逐到一个角落。假若他将这些痛苦展现到外部世界,那么他所能居住的角落就只有“异端”“疯子”“精神病”的世界。这种外部现实也会进入内心,他自己也会驱赶自己的痛苦到内心一个极度被压缩的角落,结果,他内心也处于极端分裂中,因这份痛苦,是他生命最大的真相,它不能被忽视。

可以想见,在特别讲孝道的地方,一个孩子,最容易成为权力狂家庭的受害者。他被父母伤害,但所有家人说,父母是爱你的,你不该有痛苦。到了社会上,大家也这么说。去看书,书上也这么说。最后,他只能分裂。

有时,是一个学生受了老师的伤害,但学校不会给他支持。回到家,父母也说,老师虐待你是教育你。书中也这么说。最后,他也得分裂。

在严重重男轻女的社会,一个女性,也容易有这样的结果。她的痛苦,不能到任何地方诉说,任何人都会用一套奇特的、绕了很多弯的逻辑来告诉她,别人没有错,错在你。譬如印度,被强奸的女性都不能报警,因报警会被警察奚落甚至被警察强奸。最后,她也只能分裂。

《巨婴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