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躁动的青春不止荷尔蒙 小纰漏

青春期的男孩子,往往会在霸凌行为中掺入许多模仿成年人的性行为。有一种说法是,少年们透过这样的举动,来“练习”成为一个男人,也结成初步的联盟——这是原始的冲动——但在现代社会,这是不被容许甚至触犯法律的行为。如果不能以规则严加约束,荷尔蒙有多澎湃,恶行就会有多凶猛——男孩子的家长们,你们要给孩子正确的青春期性教育啊!

-1-

“你,小纰漏,站起来,到教室后面去。”

我敲了敲黑板,手指戳着前排的一个男孩。刘朗,诨号小纰漏。

小纰漏,在我们地方的方言里,专指十多岁的爱惹是生非的少年。

十二三岁,开始了青春期的男孩子们,也会被泛指为小纰漏。这个年龄的男孩子,高涨的荷尔蒙主宰着他们幼稚的思想,如果家教欠缺,又没有规则意识,也不懂得尊重女性的话,简直就是所有女性的灾难。

刘朗嘟哝了一声,非常不情愿地站了起来,梗着脖子喊:“我咋啦?我咋啦?”

我踱到他面前,站在那里。我比他高一个头,比他壮至少40斤,这个事实带来的威慑,让他不得不低下头,推开桌子,踢开椅子,朝着教室后面走去,嘴里还在叽里咕噜,但声音已经压得很低。

我养着两条大狗。一只是德牧,另一只是罗威纳。它们俩到今天为止,谁都不服谁。但是只要我回家,它们欢跳一阵之后,就规规矩矩地坐在我面前。我在它们面前用纸杯排一条线,它们不敢跳过去。我们家大门开着,我坐在那里,它们只会伸长脖子够着往外看,绝对不敢站起来往外跑。

走路的时候,它们永远退后我半个头的身位。

因为,它们心里很清楚谁是头领。

这一套同样适用在那群小纰漏身上。今天站在这里的是我,他们最多敢互相交换着眼色,嘴里咕哝着屁话,顶多延迟个一两秒,最后还是晃动着豆芽菜一样的身躯,昂着头滚到我指定的地方去了。

他们一字排开,一二三四,四个人,靠墙站着,四双眼睛盯着我。

四双眼睛,有沮丧萎靡的,有不服的,有四处乱晃的,也有佯装淡定的。

我定睛看着这四个小纰漏。没有一个眼里有神的。都是怂货。

我背着手,慢慢地走过去。手里捏着教鞭,钢制的,九节鞭,天线一样,可以拉开,可以缩短,一边走,一边用教鞭轻轻地敲着自己的手心。

他们朝墙体缩了缩。

全班还有40个孩子,只有我慢慢踱步的脚步声。真静,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到。

“一个人20个俯卧撑。”我说。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嗤之以鼻。只有一个犹豫了一下,就是他们四人团伙的“头领”刘朗,其他三个人都立即趴下去开始做。

刘朗斜了我一眼,挑衅的火焰还在微弱地跳动,看看同伴都趴下去了,他气势更弱,抿了抿嘴,扑通一声,也趴倒了,口里狠狠地报数:“一、二、三、四——”一起一伏地做起俯卧撑来。

我站着,等他们做完。

我压根没数。

除了刘朗,其他三个身体素质都很差,没做上十个,就大喘气儿了。

我冷冷地说:“少一个,一鞭子。”

他们咬牙继续。20个做完,累得呼哧带喘,从地上爬了起来,涨红了脸看着我。

“20个深蹲。”我淡淡地说。

刘朗喉咙里呜噜了一声,眼里露出反抗的凶狠,但只有一秒,又蔫了。

深蹲。

全班都齐刷刷地反身坐着,凝视着他们。

在他们深蹲时,我问:“我们班有多少同学?”

没人回答。

我抽出教鞭,在满脸紫涨的其中一个小纰漏头上点了一下,只是点一下,他就一惊,头下意识一缩,发现我没有打他的意思,赶紧堆起讨好的一点笑:“45个,夏老师。”

“现在呢?”我冷冷地问。

他一愣:“……44个。”

“为什么会少了一个?”我阴恻恻地问。

他缩了缩脖子,蹲了下去,又站了起来,再蹲了下去。

“少了谁?”我问。

“……李乐天。”

他低声嘟囔。20个深蹲结束了,他们几乎站不直了,扶着墙慢慢支撑着身体,乞怜地看着我。

刘朗身体素质比较好,但也只是看起来而已,他现在也筋疲力尽了。

我让他们休息一分钟:“李乐天呢?”

刘朗滚动着眼珠看着我,又看看李乐天空了的座位:“她休学了。”

我冷冷地说:“她为什么休学?”

刘朗嘴角露出一丝阴笑:“也没什么呀,我们就是摸了摸她,跟她闹着玩儿的——”他嘴角荡漾开了笑容,回味似的。没等他的笑化开,我一巴掌就抽在他头上,把他的头抽得歪了过去。

这一巴掌之重,声音之脆响,顿时令死寂的教室里惊起一阵嗡嗡声。

“继续,20个俯卧撑,一边做,一边喊‘李乐天,对不起’。”刚才那一巴掌很有效,除了刘朗,其他三个立即都趴倒在地,喘着粗气,开始做俯卧撑。

三个憋尖了的小公鸭嗓子在喊:“李乐天,对不起!”

我瞪着刘朗。

“你敢打学生?夏老师——”他还没来得及把下一句话说完,我的教鞭就抽在他胳膊上,疼痛超过了他的预期。他穿着校服,也没用,我可以想象他胳膊上隆起的红痕。

他捂着胳膊尖叫起来:“我要投诉你!我爸爸会揍死你!我我——”

他来不及再鬼叫,我一把就捏住了他的脖子。细细的脖子,我掌心能感受到他正在发育的喉结,因为恐惧正剧烈地在我掌心里滚动着。

我把他提了起来,按在墙上。

“你放心,你爸爸也会感谢我的,小纰漏,我是在救你的狗命。”

他试图踢我,但我实在比他强壮太多,他悬在空中,脸孔很快发紫,舌头也不由自主地伸了出来。

我逼视着他的眼,那眼睛里所有的虚火都消退了,只有无尽的恐慌。

“现在,我放你下来,老老实实,20个俯卧撑,20个深蹲,一边做,一边喊‘李乐天,对不起’,听到了吗?”

他无力地点点头。

我松开手。他沿着墙滑倒,拼命地呛咳着,举手擦去嘴角的白沫。

他趴倒在我脚下,勉强支撑起身体,开始做俯卧撑,声音里已经有了哭腔:“李乐天——对不起——李乐天——对不起——”

死寂的教室里,爆发出掌声。

鬼哭狼嚎的掌声。乒乒乓乓敲桌子。文具盒、水杯,混敲一气。

四个小纰漏,像泥一样瘫在地上,我宣布放学。

我在刘朗身边蹲下,瞪着他的脸,一字一句地叮嘱他:“回去告诉你爸,我揍了你,让他到学校来投诉我,我等他。”

他像一条死鱼,斜着眼,想说什么,却只是从流着哈喇子的嘴角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啵”。我也不管他答没答应,就算作他已经答应了,从他身上跨过去,走了。

-2-

第二天,刘朗来上学了。他爸没来,他妈也没来。看样子,他没敢和他爸爸说挨揍了。我知道他不敢说。要是敢说,他爸爸必然会问,老师为什么会揍你?为什么?为什么?

事情过去了差不多一个礼拜,我正在办公室里打电话,哐——门被人一脚踹开。

一个胖子像一坨肉山涌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坨人。

胖子身后一个打扮妖艳的女人扯着刘朗,一看到我,她嗖地就飙到我面前,一根手指和一口唾沫星子一齐飞到我脸上:“你你你,竟敢打我儿子!”

“敢下这种毒手!心忒毒了!”胖子冲我吼,“你不想混了!”

我稳稳地坐在办公桌后面,慢条斯理地对电话那头说:“我等下给你打过来。什么事?没什么事,办公室里来了只疯狗。”

“你还骂人!”

“你还是不是人民教师!”

胖子冲到我跟前,伸出两只胡萝卜一样的手,朝我脸上挠来。我啪地站起来,一把把他的手拨开。

他身后那个嘴唇抹得像吃了死孩子似的“妖艳贱货”尖叫起来:“打人啦!打人啦!老师打人啦!”

跟着他们两人后面进来的那一坨人也跟着叫起来:“打人啦!打人啦!”

刘朗那个小纰漏夹在人堆里,一脸傲气,瞄着我,嘴角噙着一缕笑。这小子其实长得不难看,眉眼模样像他妈,就是这个笑,蔫坏蔫坏的,把挺标准的五官给破坏了。

可他们干叫,没有一个敢上来的。

办公室里其他老师赶紧过来拉劝:“夏老师,夏老师,慢着,慢着……”也有把胖子和“妖艳贱货”拦住的:“不着急,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红嘴唇一咧,她张大嘴巴哭起来了:“他打我儿子!”

并没有任何音乐,她倒是自带煽情效果,扯着嗓门哭:“我儿子在家里都是含嘴里怕化了,捧手里怕摔了的,我的心肝肉乖乖啊,被他按在墙上打啊,呜呜呜呜……”

我冷静地看着她:“喂,大嫂,你牙齿上有口红。”

啊?她一愣,马上闭上嘴,舌头在唇齿之间咂咂,又嘴一咧:“你唬我!呜呜呜……你打我儿子,我儿子……”

胖子喘着气,人多,他拿定主意知道我不能像揍他儿子一样揍他,胆气又壮了:“你是人民教师!你敢打学生!把你们校长叫来!我们要投诉你,我们要去教育局!”

终于,人群中分开一条路,校长进来了,后面跟着教导主任。

刘朗妈像见了亲人一样扑上去,一把捉住校长的手,捧在心窝上:“校长,你要替我家孩子做主啊!”她转身用手指一戳我,“严惩凶手!这个殴打未成年人的凶手!”

校长顺着手指看过来,看到是我,脸就一苦。

这个学校里,让谁走,他也舍不得让我走。

他立即瞪了我一眼。那一眼表达的是:“小子,你又作什么死啊?现在又要我来给你擦屁股?”

我没表情,只是很酷、很硬派地抬了抬一只眉毛。

校长清了清嗓子:“这么多人挤在这里做啥?做啥?该上课的都去上课!围这么多人干吗?干吗?”

刘朗的胖子爹威风凛凛地画了一个圈,把他带来的人都圈进去:“我们是来讨说法的。这是刘朗他妈,这是他姑,这是他姑爹,这是……”

教导主任紧跟着校长踏前一步:“你们是来解决问题的吗?要解决问题来这么多人?来这么多人是解决问题还是搞大问题的?”

“是啊是啊,你是来解决问题的吗?”老师们附和。

刘朗爹虽然看起来满脑子都是脂肪,但智商并没有因此被挤扁,他迅速发现校长在和稀泥,而且在瓦解他这一方的阵营,马上抗议地叫了起来:“校长,您可不能护犊子!他问题大了!”

校长不满地看了看我。我摆出茫然的眼神。

刘朗的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恶狠狠地戳着屏幕:“你们看!你们看!”

他打开了一段视频。

竟然是那天我揍他儿子的视频。那天我操练那四个小纰漏操练了有半堂课,真正揍他们也就是朝刘朗头上打那一巴掌,还有胳膊上抽的那一下。前面的没给拍下来,但后面我拿教鞭抽他胳膊,还有把他叉在墙上,都给拍下来了。猛一看,我一只手把他按在墙上,另一只手背在背后,反执着一根钢鞭,那样子,还真是挺凶神恶煞的。

校长张着嘴巴看完,怨恨地抬起头,眼神变得像老鹰,恨恨地捉住我。我只好努努嘴。

证据在手,抵赖是无用的,刘朗爹妈也看到校长一方的气馁,一个人拿着手机,另一个人把刘朗从身后拽到了前面,撸起袖子,指着他胳膊上的青紫条痕,激动地喊叫:“你们看,把孩子打成这样!”

校长看着我。他看我的眼神里有绝望和动摇。

他作势严厉地盯着我,眼神里是那种:“小子,你这次可怎么办?要不要快求我救你一条狗命?”嘴里却说:“夏老师啊,你平时也是一个很负责的好老师,你怎么能打学生呢?你进学校也有两年了,我第一次见你跟人动粗,你倒是说说,这是为什么啊?”

我慢慢坐了下来。

跟前的一大摞作业刚才被碰翻了。我伸出手把作业本扶起来,散在一边的一本一本捡回来,放在本子堆上,压平。

大家都不说话了,一群呆鹅围着饲料槽一样,围着我。

我慢条斯理地说:“想听个故事吗?”

刘朗爹又要跳,我一抬手:“莫忙,刘朗,我让你转告你爸啥来着?”

刘朗被他妈妈推到了前面:“朗朗,你不怕他!你说!”

刘朗撩起眼皮又耷拉下去:“他说让我叫家长。”顿了顿,“说让我告诉你们,他打我了。”

“啊呀!你个呆娃,呆蜕皮了哇!被打了你都不敢回来跟我说?”他妈气急,搡了他一把,仇恨的眼神又投向我,“你平时手毒得很,把娃娃们都吓得不敢告诉家长了!”

我把作业本摞齐,笑了笑:“不是哦,他不敢说,恐怕是另外有原因哦。”

我一眼扫去,刘朗顿时低了头。

“听故事之前,先看段视频吧。”我也拿出手机,戳到校长和刘朗爹妈眼皮底下。

刘朗头更低了,脚在地上蹭,直往他妈妈身后缩。

视频打开,一阵刺耳的讪笑——更准确点说,是淫笑,响彻了办公室。手机音量开得大,没办法。

刘朗的爹妈脸色顿时难看了,这笑声,他们再熟悉不过。

-3-

刘朗和他那三个小纰漏同伙,把一个小姑娘围在中间,你推一把,他搡一把,一边发出那种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笑声,一边借着推推搡搡,在小姑娘身上东摸一下,西抠一把。小姑娘捂着脸,夹着胳膊,紧紧地保护着自己的胸部。

“来咯,来咯!”刘朗说,“别不好意思,叫哥哥摸摸有啥?”

“噢噢噢噢,刘朗,李乐天,在一起!在一起!”他的小哥们儿起哄着,不停地把女孩朝他身上推。女孩拼命逃开,他们又把她搡回去。

刘朗的爸挥起胖手在他儿子头上敲了一记:“你个小纰漏,你才多大个人——”

刘朗的妈马上搂住儿子护定:“你搞啥?他还小!闹着玩啦!那是你同学吧?不就是同学在一起玩玩吗?”

刘朗妈还没说完,视频里他儿子的行为就不负她期望地升级了。他一把搂住已经脸涨得通红的女孩,嘴努起来朝她脸上拱去:“亲个,亲个,亲个啦,亲个就放你走!”

女孩拼命地挣扎着,抬手用袖子捂住脸,而不得法的刘朗则像猪拱食一样,在她脸上拱得啧啧有声。他嘴拱,手也没闲着,朝女孩的校服里伸进去,探向胸口一顿乱揉。

女孩挣脱出来,他的同伙又把女孩拖回来。

刘朗用一只手掰开了女孩捂在嘴上的手,另一只手搂住她的腰,恶狼一样亲在她的小嘴上。

女孩死死地闭着嘴,脸上流露出深深的耻辱,用手掌使劲推他——事情越来越向另一个方向发展,他们的行为越来越接近强奸。

镜头外嬉笑的人说:“扒她衣服,扒她衣服看看!”

刘朗朝另外几个男孩喊:“还不过来帮忙?”

男孩们在女生的尖叫里围了上去。

校长已经看不下去了,脸色苍白地看着我:“怎么回事?就是这小子?”

我手指一拨,把视频快进。

他们已经把女孩压在了地上,扯开了女孩的上衣,正在撕扯着她的裤腰带,议论着谁先“上”,刘朗大剌剌地说:“肯定是大哥我先尝尝鲜啦……”他恶狠狠地对李乐天说:“叫你傲娇,傲娇!”一手又插进了李乐天的裤腰……

镜头外忽然响起一声怒吼:“你们在做什么?!”

就看到我冲进画面,画面剧烈晃动起来。男孩们尖叫着:“快跑!”

然后只听到我怒吼:“拿来!”

“那么,”我若有所思地坐着,双手合掌,十个指头轻轻叩着,“你们准备好了听我讲故事了吗?”

校长横了我一眼。

刘朗的爸妈四顾无措,他妈妈还是撑着嘴硬,说:“又没做成什么,他才多大的娃子——”

我瞅了她一眼。她闭上嘴。

-4-

十年前,就在这个城市里,发生过一件事。

一所中学,在新学年,迎来了又一批初一新生。平均年龄也就是13岁。

13岁,“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有的女孩已经出落得非常标致了,有一个叫小真的女孩就是这样。

小真是那种走在阳光里就焕发出百合一样光辉的少女。就像日本漫画里的美少女模型,还是自带光环的。小真笑起来喜欢捂住嘴,她有一口细细的糯米小牙,下牙里的一颗犬齿有一点点蛀,微微地发黑,一笑起来,她就捂住嘴巴,生怕别人看见。她的眼睛不算大,睫毛却浓密清晰,眼线一笑就是弯的,像两个会开口微笑的毛栗子。

不只是长得美,她太可爱了,有那种没有被尘世污染过的纯真。

这样的可爱,通常是家境优越、被照顾得很好的女孩子身上才会有,那种清澈的、对人不设防的、天然充满热情的眼神,会让别人一眼就喜欢上她。

全年级的男生都喜欢小真。

老师也都喜欢小真。长得好看,成绩还好,说话声音甜甜的,又有礼貌,每个科目的老师都想叫小真当自己的课代表。

小真最后当了美术课代表。她喜欢画画。

美术老师就像捞到了一个宝贝疙瘩,喜爱得不得了,马上把她拉到自己的美术兴趣小组。

小真画的素描,出手惊人,只是在初一,就被放在学校画廊里作为精品展览。

一个老师说:“小真的爸爸妈妈真有福气啊,每天看着这样的孩子,光看她那个笑眯缝眼儿,听听笑声,都延年益寿。”

“我要是能生出这样的小孩——哪怕只有小真一半可爱,减寿十年我都舍得。”正在怀孕的一个女老师说,隔着办公室玻璃,望着小真轻快地抱着一堆美术作业从操场上走过。

初一升初二时,小真的画,已经可以代表学校去市里比赛了。之后,她拿了一等奖。

学校门口的画廊里陈列过她去参赛的作品,画很简洁——简洁到我们看不懂,却也能模模糊糊看得懂。两只黑色大狗,一只蹲着,另一只卧着,懒洋洋地靠在一起,标题叫“朋友”。油画,笔触强劲简练,并不复杂的构图和笔触,生动地勾勒出了两只狗的默契。

大家虽然看不懂,可是,我们都很佩服。因为大家都才十三四岁,能画出油画本身就很了不起了,还能画这么神似,最后还得了奖——据说还要送到省里去参加比赛——如果继续得奖,还能去北京,去外国。

大家看着小真的目光就更崇拜了。

升入初二以后,班上来了一位留级生小葛。小葛比我们个子都高,也比我们老练。

一进班,他就收服了班上所有的男生。下课的时候,他拿出了一本杂志。

哇!一个光着大奶子大屁股的外国女人!

小葛得意扬扬地说,这是他表哥在广东打工带回来的,香港那边的杂志,叫《龙虎豹》。男生们谁也没见过这个,眼睛都直了。也有男生不好意思看,被小葛骂道:“男人谁不喜欢这个啊?你不喜欢?二尾子(方言,不男不女的人,“尾”读yǐ)才不喜欢呢,你是二尾子吧?”

小葛的爸爸妈妈都在外面做生意,给钱是大方的。每天课间操吃辅食,学校发的那个蛋糕或面包,他都不屑吃,领上他要好的几个小弟在学校门口买吃食。

他每每回来,都给小真带吃的。

小真每每会高兴地弯着眼睛说谢谢。

课间,小真会给同学画速写,她也画过小葛的速写——小葛调皮地从窗户外伸进脑袋,手上举着一支三色冰激凌——即使到今天,我也没有见过这么精准有神韵的速写。

小真和小葛的友谊只持续了很短的一段时间。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小真忽然就不再和小葛要好了。

小葛还会从学校外带零食来,但是,无论是放在小真桌上,还是塞在她抽屉里,小真都会默默地拿出来,还回去。

小葛固执地要塞给她,她固执地不收。两人推来搡去,小葛忽然就爆发了,他抬手就在小真脸上抽了一嘴巴,嘴里骂了句谁都没听过的脏话。

大家都傻眼了。

但是,谁都没想过去告诉老师。因为大家都挺喜欢小葛的。虽然小真也可爱,可是小葛更有权威,更有趣,更招同学们喜爱。小真的可爱,总透着点不食人间烟火的遥远,哪有小葛那么好玩亲热呢!

在小葛的带动下,小真渐渐地失去了所有同学的欢迎。

“傻子、二货、蠢蛋、呆子、丑婆娘。”小葛一看到小真就会这样骂。

小真并不还嘴。小葛追着她骂,一下课,小真就走到小葛看不到的地方。一放学,她就去画室。渐渐地,她和大家更加疏离。

小葛的骂逐渐升级,他堵住过道,不让她通过,她经过时就掀她裙子,隔着衣服揪她胸罩的背带——我们很多人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呢。

小真无助地闪躲着,闪躲时,脸上还僵着笑。

无论谁和她说话,她还会礼貌地笑笑,只是笑容变得苍白迷离。

不知道她是长高了,还是瘦了。原本圆嘟嘟的脸变长了,一个精巧的下颌突了出来。

外面班级的同学还是一直追星一样地迷恋小真,去过美术教室的同学说,那里面挂了好多小真的肖像,从素描到油画,美术生都喜欢画她,美术老师甚至以她为模特,铸了一个青铜的头像。

一学期过去,暑假快来了。

小真一直苍白的脸上稍稍浮现了红晕。她原本仓皇的步履也变得轻快。她跟一个要好的女同学说,她爸爸答应下学期就给她转学。

期末考试来了,一天考两门,我们共有六门功课。

第三天考完,就在考完的那天下午,出事了。

小真很早就交了卷,这些试题对她一直都不是问题,早交卷很可能是为了避开小葛,她背着书包轻快地走了,没有回头。如果没有接下来发生的事,这个教室、这个学校还有我们,都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了。

如果交完卷子她早点走了就好了。

小真却去了美术教室。美术老师去监考了,其他学生都不会在这个时候来美术室,她仔细地把教室打扫干净,把自己的画一张张叠起来放进画夹。

下午的斜阳射进教室,落在她脸上,肌肤透明得能看到蓝色血管。

小真一边收拾,一边愉快地唱着歌,直到她一回头,看到小葛领着几个男生堵在门口。

“丑婆娘,听说你要转学了?”小葛说。

小真皱起眉,马上背起画夹和书包,要走出去。

可是几个男孩堵住了门。

也许男孩们堵住门时,也没想好要做什么。也许只是想吓唬吓唬她。

但小葛的想法比他们大胆多了。

小葛打量着墙上小真的肖像——应该说,那幅最大的肖像,画得真美,灵动的眼睛,眼底浅浅的阴影,微笑的眼线,还有露珠一样滚动在唇尖上的唇珠。他说:“小真啊,听说你还让他们画过裸体,是不是啊?”

小真气愤地闭紧了嘴巴。

小葛恶狠狠地说:“你给这么多男生看裸体,不能给我摸下奶子吗?”

跟随而来的男孩们这才明白他为什么和小真交恶。看着小真涨红的脸,男孩们尴尬又快活地笑了起来。

小真当然从来没有让人画过裸体。但是这不重要。

后来的撕扯里,小葛信誓旦旦地死咬着这一点,并且怂恿着他的小哥们儿:“她不过是一个好多人玩过了的婊子,别人看得,我们看不得?”

小真像落入了陷阱的小狗,被他们来回地推搡着,她的画夹被打到地上,书包从她肩膀上扯落。

她的画散落了一地,男孩们在上面踩来踩去。

小真忍着夺眶而出的眼泪,她并没有察觉到更大的危险已经袭来,她哭着去抢那些被踩上黑印的画。

小葛忽然从背后扑上去,把她压倒在地上。

小葛笨拙又麻利地掀开了她的裙子——笨拙是指显然他是第一次干这样的事,麻利是指他显然已经在心里预习了很多次。

已经是夏季,小真的裙子底下只有一条内裤。她惊恐地压着裤头,死死地拽着松紧带。她力气大得竟然扛住了小葛的撕拉,于是小葛一边吭哧吭哧地撕剥,一边吆喝他的小弟们:“你们过来,给我拽住她的手!他妈的!”

小葛嘴里吐着一连串的脏话,另外几个男孩真的走过来,把小真的手挖了出来,死死地按住。

-5-

我狞笑着,看着捂起了耳朵的刘朗,和他那哆嗦着嘴唇的妈,一字一句地说:“你可不会有他的好运气,那年,他还差一个星期,才满14周岁,所以,他干了什么,都不会被追究刑事责任。”

那四个男生,除了一个,其他都没有满14周岁。满了14周岁的那个,其实就是从犯,他是跟着去看热闹的,可小葛问他:“你敢不敢?”

他咽了口口水:“敢!”

这个案件因为被侵害少女的年龄、身份,还有早已是传奇的美貌,而轰动了全城。既然其他三个男孩都没满14周岁,只能拿他杀一儆百了。

一分多钟,他被判了七年。

无论在监狱里,还是被放出来后,他都说:“我冤啊,我都不知道进没进去。”

小葛没有受到任何的惩处。没错,他不满14周岁,警方想把他送到少管所或者工读学校。但小葛有着与他年龄不符的狡猾,他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在那个年龄比较大的孩子身上。他的爸爸妈妈迅速从外地赶回来,四处打点,并且说小真和小葛是在谈恋爱。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认识小真。但是,绝大多数没有见过她的人,都觉得,这么漂亮的女孩,背后肯定有些风流故事。

再说,她怎么会一个人在美术教室?

我儿子又怎么知道她在那里?是她约他的啊,是不是?

她也不是好女孩,她在画室里就和很多男生约会。

她先勾引我儿子,又把我儿子甩了,我儿子才这样报复。

小葛的妈妈领着小葛的姨妈、舅妈们,堵着学校的门,还打着横幅,呼天喊地。这桩轮奸案在我们当地的网络媒体上成了热点,小葛家里人买了“水军”,在热点下刷屏。

“小葛是先被骗了感情又被骗了钱!”

“小葛在这个婊子身上花完了所有的零花钱,最后还被甩了。”

“她仗着自己长得美,一直在玩弄男生,见谁都是一副桃花眼。”

“和她发生关系的男生以前就和她有一腿!”

被顶到最上面的一句话是:“他们还是一群孩子啊!”

而这句话,也反复被小葛家的律师在法庭上提起来:“他还只是个孩子啊!平时热情开朗、乐于助人的孩子!”

一起很简单的强奸案,变成了网民津津乐道、茶余饭后的八卦。

而校方、教育局都希望这件事尽快平息。

“故事结束了吗?”我微笑地看着他们,“我也希望结束了啊,但是没有。”

最后,小葛真的没有得到任何惩处。他不足14周岁,本来法律是没有办法的,学校竟然也没有劝退他,因为有《九年制义务教育法》的保护。

相反,学校劝小真转学。校方真心诚意地建议小真的爸爸妈妈带着女儿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小真得了自闭症。

据曾经见过她的同学说,她变得非常消瘦,没有上学。一天天地坐在卧室里,不能下床,抱着画夹。谁也不能从她手里拿走那个画夹子,甚至碰都不能碰一下。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病情没有减轻反而加重了。

我们即将中考时,听说她已经不能认人了。

中考结束了。那天,学生们从考场走出来,几家欢喜几家愁,但都是如释重负的样子,考得好,考得砸,都这样了。

我在考场里见到了小葛。他头发留长了,个子长高了很多,青春痘冒了一脸,但我还是一眼把他认出来了——我僵在那里,如遭雷击——他转头也看到了我,也僵住了。

忽然,我看到一个男人出现在他背后,一个很瘦的男人,很瘦。

之所以强调这一点,是因为他瘦到衬衫像一挂布悬在身上,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么瘦的人了。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小葛的背后,一只手麻利地箍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抽出压在袖子里的刀。对,刀,一把细长的刀,很细很细,但非常锋利,隔着老远,我都能看到刃口闪烁着白光。

那是一把我从来没见过的刀。我后来才知道,那是日本刀里配套的小刀,又叫肋差。

那把刀在小葛的脖子上轻轻一划,掠过这个位置。

对,没错,这个位置,喉结这里。

人的身体在那把刀下,就跟豆腐一样嫩。一刀,真的,就一刀,小葛半个脖子都豁开了。血——飙了出来。像一匹血红的绸子,哗啦一声,凌空抖开,迎风飘洒。

对,没错,那是小真的父亲。

他就这样,划了一刀。

划完,他就丢开了小葛,像丢开一只鸡。

然后呢?

然后?没有什么然后了。

小真爸爸用两年时间,跟踪了整个事件里的每一个人。

最后他选择在大庭广众之下,用极具仪式感的方式,为他女儿复仇。

“对了,刘朗,我和你说过什么来着?”我转脸问那个一直缩在他妈胳膊里抽泣的男孩。

他茫然地看着我,鼻涕和眼泪黏在嘴唇上。

“那天我跟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冲他晃了晃手机,“我很可能是在救你的命。”

我把玩着手机,在所有人面前晃了晃。然后拿起自己的搪瓷茶杯,走到饮水机那里,倒了一杯子水,把手机轻轻放了进去。

没有人说话。

刘朗打着哆嗦,晃荡着身体,朝他妈妈怀里更深地缩进。

我朝校长点点头,向门口走去。一屋子的人自动分开一条路。

下午的阳光从人群缝隙里射了进来,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迎着光走出去。

白色的光,白铁一样倾倒在我头上。

我头晕目眩地在白光里行走。走着,走着,一大颗,一大颗的眼泪,从眼角渗出来,划过脸颊,流进我的嘴缝。

那个下午,他们扯开她的内裤,我就在那里,我就在那里啊!大颗大颗的眼泪涌出我的眼眶。

我就在那该死的门外。我使劲推门,却推不开。

我狂叫起来,叫她的名字:“小真——小真——小真——”

我的头发,我的身体,我的一切都着火了!白色的火焰包围了我!我尖叫着狂奔,像被人捅穿了肚腹的小狗,号叫着冲过操场。

操场空无一人。

走廊空无一人。

办公室空无一人。

所有的地方,都像恐怖片一样,空无一人。

只有我,尖叫着。

我看着十年前的我,一个眼里流着火一样眼泪的小男孩,在一片融化的白光中狂奔,尖叫,那尖叫碰上了死寂的音障,消弭不见。

校园霸凌中,最常见的一种霸凌就是性别霸凌。性别霸凌中,有一种最为常见的霸凌就是性骚扰。受害人往往是同学中最优秀、最美丽的少女。

青春期的男孩子,往往会在霸凌行为中掺入许多模仿的性行为。在同性之间,会有诸如互相抓鸡鸡、捏蛋蛋、脱裤子之类的调笑;在针对异性时,则有袭胸、亲嘴、扒衣等高度模拟性行为的调戏行为。有一种说法是,少年们透过这样的举动,来“练习”成为一个男人,也结成初步的联盟,在原始社会通常这样的联盟会成为今后协作狩猎、抢亲的团队基础。但在现代社会,这已经不被容许。如果不能以规则严加约束,荷尔蒙有多澎湃,恶行就会有多凶猛。

中国很多家庭对男孩的养育是非常失败的,要么是出于重男轻女的传统,对男孩的霸道、野蛮行为不仅不约束,相反还认为是有男子气,变相鼓励他们的任性妄为;要么就是把孩子养得畏畏缩缩,不敢担当,文弱阴柔,也没有自己的主见和判断,非常容易从众。男孩子从小就不尊重女孩,毫无绅士风度,更不懂得欣赏异性之美。青春期来临时,他们也不懂得如何恰当地表达他们的爱慕之情,往往用恶作剧甚至是伤害的手段去吸引女孩注意。

他们和女孩的关系要么是紧张敌对的——校园中常见的,不和女生说话,谁对女生友好就会被嘲笑——要么就是过早地充满了性意味的攻击。

至于为什么会特别针对同学中最优秀的女生,一种原因是他们无法正确表达自己内心的爱慕;另一种可能则是,这些女孩的优秀,让远远不如她们的某些男生产生失落感,而性别上的优越感,会助长他们采用性羞辱的方式,以为这样可以抹杀或消除和她们之间的差距。

如果是在受害人有罪的社会环境氛围里,这样的羞辱或伤害更是足以让本来前途无量的女孩的人生过早陨落,即使不是失去生命,也往往会失去更好的发展机会,污名化也可能会跟随她们终身;但是加害者的恶行被接受度却很高,他们趾高气扬,被视为有本事、有男人气概,犯的“错”顶多就是顽皮、莽撞。

就在本书成文之时,网络上相继爆出两段视频,都是十二三岁至十六七岁的少年,几个人甚至十几个人围攻一个少女,行为从亲嘴袭胸到扒衣剥裤不一而足,而视频引起公共关注后,当地校方都解释为:“他们只是闹着玩。”所有作恶的少年没有一个受到应有的惩罚。

这样的结果非常令人遗憾。一方面,受害女生没有获得应有的公正,没有校园纪律的支持,心理阴影无法消除。另一方面,那些不良少年没有得到应有的教训,校园文化等于隐形鼓励他们成为可以轻易逃脱的潜在的强奸犯,他们对待女性的态度,没有被矫正,很可能会带入他们今后的工作、婚姻及生活中。

《我们为什么被霸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