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的境界与达到的境界

读印度哲人克里希那穆提的书,常常引起我的共鸣。譬如关于悲伤,他写道:

有没有可能完全不逃避悲伤呢?也许我的儿子去世了,这的确是很大的悲伤、震惊,然后我发现自己实在非常寂寞。我无法面对这件事,我无法忍受这件事,因此我逃避……有没有可能不采取任何形式逃避这样的疼痛、寂寞、悲伤、震惊呢?而且还要怀着苦恼,完全与这个事件同在?你有没有可能握着任何问题,不想办法解决它,而是看着它,仿佛握着某颗珍贵的宝石、手工雕成的精美宝石……如果能够的话,思想不运动、不逃避,握着我们的悲伤,不离开事实,就会引出一股全然的释放,叫人摆脱所谓的痛苦。

对于我,这段文字分外亲切,令我想起了我的一段感受,写在我的《感谢自己的不完美》一书中,小标题是《最纯的悲伤宛如天籁之音》:

读研究生时,我们几个同学组成了一个心理学习小组,每星期聚一次,轮流讲自己的体验和故事。

那时,我们的心灵都披着厚厚的盔甲,总为自己的故事涂脂抹粉,那些故事也因此失去了力量。大约半年时间,听了许多故事,但我没有一次被打动过,直到那一次例外。

当时,我的一个女同学××讲了一件她的伤心事:一天晚上,一个长途电话从美国打来说,她高中班上最天才的男同学在美国五大湖上划船游览时遭遇意外,同一条小舟上的其他人安然无恙,只有他当场身亡。

她是在北大校园的一个电话亭接的电话,那边话音刚落,她的眼泪已刷刷地流了下来。接下来,她忘记还说了什么,也不知道是怎样回的宿舍。

在小组中讲这个故事的时候,那种感觉再一次袭来,她再次失声痛哭。

我们被深深地打动了,大家陪着她一同落泪,我也不例外。只是,在难过之后,我还有了一种特殊的感觉:我仿佛听到了天籁之音。

如克里希那穆提所言,这自然的悲伤的确如宝石,而我那个女同学只是握着它,这时,这就是一种美。

只是,多年以来,我总担忧,自己那种感觉有一点另类,直到现在读了克里希那穆提的书,这种担忧才彻底消失了,我才知道,我那个自然的感受,和最纯的悲伤一样,也是一种美。

比财色更有诱惑力的,是权力

克里希那穆提把很多道理说得那么透彻,我忍不住有了一丝崇拜,但我立即把这崇拜放下,因我知道,不管他是一个多么好的哲人,他也只是一个信息的传递者,他既不是那信息本身,更不是那信息的肇始者。

此外,我还知道一点:看到的境界,和达到的境界,常是两回事。一个能看到很好的境界的人,未必能达到这个境界,甚至,他可能还会背离这个境界。

比财色更有诱惑力的,是权力。控制别人,让别人按照自己的意志行动,或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别人头上,这就是权力。

美国影片《断箭》中,坏主角哪怕自己死掉也要引爆核弹。他的对手质疑他是疯子,而他回答说:“死也要死得有价值。”

这个所谓的价值,就是将自己的意志强加在别人头上,一下子剥夺几十万人的生命,这是一个何等强大的权力,为了追寻这权力,这个坏蛋愿意死去。

以理想和崇高的名义,将自己的意志强加在别人头上,这其实是在追求同一个东西。

《断箭》中坏蛋的权力欲望,注定会受到其他人的强烈反抗,但加上一些巧妙的名义,再攫取权力,就容易多了。

然而,我深信,任何一个人,不管他能说出多么好的道理,他仍然只是一个凡人,并且必然有一个凡人的苦恼和脆弱。

由此,任何试图装扮成神的,要么别有用心,要么有严重的精神疾病。例如,当尼采说“我是太阳”时,他就已是一个严重的精神病人了。

再如,一个网友,他写的哲理诗非常棒,写透了许多难以参透的道理。然而,我对他很担忧,因为我觉得他把自己和道理混为一谈,他认为自己可轻松地在各个境界中自由穿行。这种认为,一定是妄念,是他将自己当成了这些信息的肇始者。

又如,我的心理学文章写得尚算不错,写出了一些迷人的境界。但是,许多我看到的境界,我远不能达到。一天早上,我8时起床,想早早开始写这篇文章,但磨磨蹭蹭一直到10时才开始在电脑上敲字。

怎样证明我有权力?令你受苦!

也因为同样的道理,我对禅宗很不感冒。修禅的人,说话很有机锋,许多对话也有趣极了,美极了。然而,很多这些对话,是将看到的境界和达到的境界混为一谈了。

由此,许多禅宗中有名的公案,在我看来,更像是文字游戏。

在这个混乱的世界中,我们需要一个终极的牵系,有了这个牵系,自己的灵魂就不再是孤魂野鬼。然而,任何人都不能成为这个牵系的另一方。

假若一个民族都习惯将凡人推上圣坛,那么这个民族势必会不断地重复一个轮回——他们不断被“半神”的独裁者重重地伤害。

但这个灾难,不是那个“半神”自己制造的,而是这个民族集体参与的。

这是一个必然的逻辑,任何一个团体,一旦将某个凡人推上圣坛,那么他们最终必将被这个“半神”所伤害。

我们须明白这一点,并永远保留自己对自己人生的选择权,永远拒绝任何一个人为自己的人生做主,因为那个人不管多么贤明,他一定仍然是个凡人,他仍然一定会谋他的私利,而最大的私利,其实不是钱财名利,而是权力,即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别人头上的欲望。

这种欲望,几乎必然会走到英国著名小说《1984》中一段对话所显示的地步。

奥勃良:“我们对别人的好处并没有兴趣,我们只对权力有兴趣……温斯顿,一个人是怎样对另一个人发挥权力的?”

温斯顿想了一想说:“通过使另外一个人受苦。”

这是将凡人推上圣坛的必然结局,那个被置于圣坛的“半神”,不管一开始多么贤明,多么高瞻远瞩,多么能为别人谋福利,但最后,为了证明他拥有无所不能的权力,必然会走到这一步——使你受苦。

《愿你拥有被爱照亮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