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真实的发色

染发剂和战后美国的隐秘历史

1

早在经济大萧条时期,雪莉·波利考夫尚未成为其所处时代著名的文案撰稿人之前,她遇到了一个叫乔治·霍尔珀林的男子。他出身宾夕法尼亚州雷丁市,是犹太教正统派拉比之子。两人开始交往不久,霍尔珀林就带波利考夫回家过节,跟他的家人见面。大家一起吃烤鸡、犹太式甜胡萝卜和海绵蛋糕。霍尔珀林的父亲为人热情风趣,波利考夫与他相处融洽;但他母亲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她信奉东欧犹太教正统派,她把头发往后梳得一丝不苟,在她眼里,没有人配得上自己的儿子。

“我表现得如何?”波利考夫在他俩一坐上车准备回家时,立刻开口问道:“你母亲喜欢我吗?”

他避而不答:“我妹妹米尔德里德觉得你很棒。”

她说:“很好,可是你妈妈怎么说呢?”

他停顿了一下说:“她说你染过头发。”又停顿了一下:“那,你真的染了吗?”

波利考夫觉得受到羞辱,心中仿佛听到未来的婆婆在问:“她头发染了还是没染?”

答案当然是她确实染了头发。波利考夫向来都有染发的习惯,早年在只有歌舞女郎和站街女郎才会把头发弄成金色的时候,她便已经开始染发。在纽约布鲁克林的老家中,她从15岁起就会来到尼可拉斯美容院,让老板“把背后头发的颜色弄浅”,直到她头发天生的褐色全看不见为止。波利考夫自认为她应该是金发,或者更确切地说,她认为要何种发色,选择权应该掌握在自己手里。

波利考夫喜欢穿深橘、深红、淡米黄和葡萄紫的服饰,也爱穿戴紫色麂皮皮件和湖水绿丝质衫。她是那种会把设计师精品外套买回家,自己再绣上新花样的人;那时她还经营着自己的广告公司。有一次她为了向美宝莲公司做简报,特地乘车前往孟菲斯[1],结果出租车在高速公路上抛锚。她跳下车,招手拦下一辆百事可乐的卡车。那位卡车司机告诉波利考夫,他肯让她搭便车,是因为他过去从来没有看到过像她这样的人。

曾经为她担任创意总监的迪克·许布纳说:“波利考夫会同时穿上三套衣服,每一套都很好看。”她明艳动人,才华横溢又颇为自负,魅力叫人难以抗拒。她本人深信,这些特质均与其褐色的头发不符,而她终其一生想要为自己塑造的人物形象,也不应该包含褐色的头发。波利考夫的父亲希曼是个卖领带的小商人,母亲露丝是个家庭主妇,父母二人都来自乌克兰,他们家先后在布鲁克林的

 东纽约和弗莱特布什落脚。波利考夫力争上游,最后来到公园大道82号。她的女儿阿利克斯·纳尔逊·弗里克(Alix Nelson Frick)说:“如果你问我母亲:‘你以犹太人的身份为荣吗?’她会回答是的,也不会回避。可是她怀抱着一个梦想,就是一个人可以靠后天努力,取得富裕阶层所拥有的一切,包括特定的教养和相貌。她的想法是,每个人都应该想做什么样的人就做什么样的人,包括当个金发美女。”

1956年,波利考夫还是博达大桥广告公司(Foote, Cone & Belding)的初级文案人员,公司把伊卡璐这个客户交给她。伊卡璐当时要推出的产品是“伊卡璐小组”系列,是市面上最早的可以在家里使用的染发剂产品;不论把发色染成浅色,改变颜色,或是洗发润发,一个步骤即可完成。比方说,选Topaz系列(香槟金色)或Moon Gold(浅灰色)系列,用双氧水直接把染发剂涂在头发上,20分钟后就会看到效果。伊卡璐的业务团队在麦迪逊广场花园对面,旧斯塔特勒酒店举行的国际美容大展上,展示这项新产品,数以千计的美容师挤满了会场,瞠目结舌地看着一次次的示范。布鲁斯·盖尔布曾与父亲劳伦斯和兄弟理查德,共同经营伊卡璐公司多年,他追忆当时的情况:“这些美容师非常惊讶。这个产品对染发界的意义,等同于计算机对计算器界的意义。业务员们不得不提来一桶桶的水,在观众面前一再为模特洗头发,因为那些美发师认为,我们一定是在幕后对模特动了手脚。”

“伊卡璐小姐”使妇女首次能在家里方便快速地染发。可是波利考夫心中的疙瘩仍在:未来可能成为婆婆的人反对染发。于是她马上想到,该用哪一句话当广告词。如果说她认为女性有权选择拥有金发,那她更认为,女性应该有行使这项权力的自由。她把未来婆婆用意第绪语说的那句话翻译成英语,写下:“她染了还是没染?只有她的美发师最清楚。”(Does she or doesn’t she?Only her hairdresser knows for sure.)伊卡璐公司在1956年秋季,买下《生活》杂志(Life)13页的广告版面,“伊卡璐小姐”的销售额一飞冲天。这是她初试身手的成果。

后来伊卡璐推出突破性的产品:洗发精式染发剂Nice’n Easy。波利考夫为此写下:“他走得越近,你看起来越美丽。”随后出现的结合润发和染发的Lady Clairol,让中年妇女又多了银色系和白金色系的选择,波利考夫写的是:“金发女子的人生真的比较多姿多彩?”后来她又写下更令人难忘的:“如果人生只有一次,就让我以金发来度过!”

据女性主义大师贝蒂·弗里丹传记的作者指出,1962年夏天,在《女性的神话》(The Feminine Mystique)即将出版前,弗里丹对波利考夫的广告词“着迷”到把自己的头发也染了。就这样,波利考夫负责撰写广告词,伊卡璐公司不断改良产品。从20世纪50年代起,到20世纪70年代波利考夫不再负责这个客户,其间美国妇女染发的比率,由7%增至40%以上。

如今,女士们将发色由褐变金,变红,变黑,再变回原发色,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我们已经能把染发产品与唇膏相提并论了。在药妆店的货架上,一瓶瓶的染发产品,牌子有Hydrience、Excellent、Preference、Nature Instincts、Loving Care、Nice’n Easy等,每一个都有好几十种不同的色泽。欧莱雅面向年轻顾客群体推出的Feria染发剂,有巧克力樱桃色和香槟鸡尾酒色。这些色系的产生并不是基于:“她染了还是没染?”而是直接假设“她染发”。染发剂现在已是一年数十亿美元零售额的商品。

然而在美国,曾经有一度,大约是自艾森豪威尔政府开始,到发色具有意义的卡特政府期间,像“她染了还是没染”或是1973年欧莱雅Preference染发剂的“因为我值得”这些广告词一出现,马上就如同“温斯顿,正同烟的味道”,或者“可口可乐万事如意”一样令人难忘。这些广告词在广告已被遗忘很久之后,仍会萦绕在人们的脑海里,最后变成人们的日常用语;有些则不知怎的,还添加了跟原意大不相同的含义。从20世纪50年代至20世纪70年代,妇女进入职场,争取社会地位的解放,她们开始服用避孕药,也开始随心改变自己的发色。当我研究这段时间的染发剂广告,我却很意外地发现,上述所有这些事情,不论是意义深远的或看似无关紧要的,全部交织在一起。在书写战后时期女性历史的时候,我们是否遗漏了一些重要的东西?我们是否忽略了头发?

2

当“她染了还是没染”的广告在1956年首次推出时,大部分广告主要针对的仍然是想要使自己更有魅力的女性。照盖尔布的说法,就是“雪中樱桃、冷若冰霜、热情如火”那种调调。但是波利考夫坚持认为,为“伊卡璐小姐”代言的模特要有邻家女孩的模样。她当初发给伊卡璐公司的信中写着:“要穿男性化衬衫,不要穿女式礼服那种味道。她要把山羊绒毛衣披在肩上,就像邻家女孩,只是更出色一点,比自己家的老婆漂亮一点,住在漂亮的房子里。”这个模特一定要属于多丽丝·戴[2]型,而不能是性感女神杰恩·曼斯菲尔德型,目的在于尽可能使染发行为为大众所接受。

最早的“她染了还是没染”电视广告中,有一则拍的是一个家庭主妇,她正在厨房里做菜。她身材苗条,面容姣好,身穿黑色小礼服,围着围裙。先生走进厨房,亲吻她的嘴唇,赞赏地抚摸她那头亮丽的金发,然后又替她开门,好让妻子把开胃菜端出去给客人享用。那是每个动作都经过精心设计的家庭场合,连妻子端菜出去,用手肘按下电灯开关时,略微倾斜的动作都十分讲究。在早期的平面广告里,有一则是先后由理查德·埃夫登和欧文·佩恩[3]所拍摄,画面上的女子有一头草莓金色秀发,她躺在草地上,指间夹着一枝蒲公英,躺在她身旁的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引人注目之处在于,小女孩的头发跟妈妈一样是草莓红色。在“她染了还是没染”的平面广告中,必定是妈妈带着孩子,用意是为了消除这句话里的性暗示,以便明白表现出,不仅是“性感的”女人,妈妈们也在用“伊卡璐小姐”,最重要的是展示母女都拥有相同的发色。在这种对比之下,有谁猜得到妈妈的发色,是源自一个瓶子里倒出来的染发剂?

波利考夫的广告宣传轰动一时。信件如雪花般纷至沓来,伊卡璐公司收到的一封来信说:“谢谢你们改变了我的生活。”此信在全公司上下传阅,并且成为美国业务会议的主题。来信者写道:“我和男友哈罗德在一起已经5年了,可是他从来不肯定下结婚的日子,这让我很紧张。我现在28岁,妈妈一天到晚跟我念叨,再不快点嫁掉就没人要了。”后来她在地铁里看到伊卡璐的广告,于是把头发染成金色,“结果你猜怎么着?我现在与哈罗德在百慕大度蜜月。”波利考夫曾经收到这封信的副本,随信附上的字条写着:“这简直令人不敢相信。”波利考夫以感性的金发母女形象,创造出偶像效应。

波利考夫的女儿弗里克说:“我妈妈想要变成广告图片里那个女子,就是家住郊区,穿着优雅又娇生惯养的女主人,是丈夫的附属品、慈爱的母亲、没有自我的妻子,永远不比丈夫出色。妈妈想要金发的孩子。其实我小时候是金发,可是大概到13岁,我的发色变得越来越深,于是妈妈就开始替我染发。”当然波利考夫完全谈不上是那种女性,这也是早期伊卡璐广告里一个重要的矛盾。她向来都有工作,从来没有搬去郊区住。弗里克说:“她主张女性要有女人味,别太坚持己见,不要强过自己的丈夫,可是她却大大超越我父亲。我父亲是个非常单纯、没有野心的学者型人物。母亲却锋芒毕露,非常情绪化又跋扈。”

波利考夫经常提起一件事,此事甚至在她过世后还刊登在《纽约时报》的讣文中,就是她觉得女性赚的钱绝对不可以比丈夫多,所以直到20世纪60年代初她的丈夫去世后,她才让博达大桥把她的待遇调升到应有的水平。弗里克说:“那是传闻,不是事实。不管她所处的真实情况如何,理想在她眼里永远和现实一样栩栩如生。她对自己心中的梦想深信不疑,且从未动摇,即便你对她点明,那个梦想有说不通的地方,有自相矛盾之处,或是事实上她并不是在过那样的日子,她也不改其志。”

对波利考夫而言,发色不仅是一种有用的虚构情境,也是一座桥梁,能调和自己的梦想与实际身份。这能让她做人做事面面俱到;她想要有多丽丝·戴的模样和感觉,却不必真的变成多丽丝·戴。在27年的婚姻里,她生了两个孩子,但是她真正当家庭主妇的日子仅有两周,而其中每一天都是关于家务和厨艺的灾难。对此实在忍受不了的丈夫终于对她说:“亲爱的,你听我说,你在厨房里是个糟糕的小女人。”于是接下来的第一个周一,她就回去上班了。

这种有用的虚构情境概念——外表形似,却不必具有实质,这对波利考夫那个时代的美国人而言,特别能够引起共鸣。她十几岁时,想要争取一家保险公司的职员工作,却失败了。后来她又改用雪莉·米勒这一名字,去应聘另一家公司,结果却被录取了。

她丈夫也很了解外表的重要性。波利考夫刚认识他的第一周,他成熟稳重的风度,对欧洲一些偏远地方了如指掌的知识面,以及在美食与美酒方面的品位,无一不使她为之倾倒。到第二周,她发现霍尔珀林懂得的这些都只是装模作样,全是从《时代》杂志上看来的。其实他是从白天在梅西百货地下室做搬运工,晚上念法律起家的。他很善于伪装,但就某方面而言,波利考夫也是如此,因为她身为犹太裔,就跟所有身为爱尔兰裔、意大利裔、非洲裔,或是身处妇女运动初起的20世纪50年代的女性是一样的,她们不得不在千百种小场合伪装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一个模样,内心深处又是另一回事。“这种压力是由于,初来乍到的移民担心自己的外貌有问题,或是自己在本地人眼中显得怪怪的,或是身上穿的衣服太寒酸。”弗里克说,“所以有很多人开始自己做衣服,这样才可以模仿当时流行的款式。你要把自己完全改造,让自己变成一个地道的美国人。”

弗里克本人也从事广告这一行(任Spier NY广告公司董事长),她是一位极为聪明能干的女性,谈起母亲时则十分真诚,满怀孺慕之情:“当时有各种流行语纷纷出笼,像是‘人要衣装’和‘第一印象很重要’等。”所以“她染了还是没染”这个问题,不只是在说,没有人能够真正知道你做了什么事;也是在说,没有人能够确实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此话实际的含义不是问:“她做了没有?”而是问:“她是哪种人?”亦即:“她是个知足的家庭主妇,还是女权运动者?她是犹太人还是非犹太人?难道她两者都不是?”

3

1973年,伊伦·施佩希特(Ilon Specht)在纽约的麦肯广告公司(McCann-Erickson)当文案撰稿人。当时她年仅23岁,是从加州来的大学辍学生。施佩希特离经叛道又特立独行,从西海岸来到东海岸,在麦迪逊大道工作,因为那时候像她这种人都是在这种地方就业。施佩希特的多年老友苏珊·薛莫说:“那时候的广告业跟现在不一样,那是20世纪70年代,还有人戴着羽毛饰品去上班。”施佩希特才十几岁的时候,就曾在另一家广告公司工作过,她在那里为和平队[4]写过一个著名的电视广告脚本。

“施佩希特?我的天啊,我合作过的人当中,她算得上是最疯狂的。”说这话的是艾拉·马德里斯,她是施佩希特当年的另一位同事。她在追忆过往时,用“疯狂”一词代表的是最高赞誉,“她非常聪明,非常固执己见,又很有创意。我们当时都相信,人要有某种程度的神经质才会有趣。施佩希特就有一点神经质,所以她这人特别有意思。”

施佩希特在麦肯公司时是与法国的欧莱雅公司合作,当时欧莱雅企图挑战伊卡璐在美国染发剂市场的独霸地位。欧莱雅原本打算做一系列比较式的电视广告,强调经研究后发现,他们的新产品Preference染出来的色泽更自然、更透明,所以在技术上优于伊卡璐的产品Nice’n Easy。但是由于这项研究不是在美国做的,整个宣传计划在最后一刻被叫停。麦肯公司对此措手不及。同样参与这个案子的迈克尔·森诺特说:“距广告上档的日子只剩下4周,我们手上却空空如也。”施佩希特、美术指导马德里斯和其他少数几个人组成的创意小组,关在房间里冥思苦想。施佩希特忆起当时:“我们聚集在一个大办公室里,每个人都在讨论这个广告应该如何呈现。公司里的男性主管想要做的广告是,一个女子坐在窗边,风透过窗帘吹进来。你知道,就是那种虚幻的场景,挂着大片飘逸的窗帘。窗边那个女子完全是静物,我想她连嘴都不必张开。”

施佩希特有一头乌黑茂密的长发,常用松松的发饰绑住,她常涂着黑樱桃色的口红。她说话语速又快声音又大,边说还要边转动座椅,同事经过她的办公室时,有时候会用力敲她的门,仿佛引起她注意最好的办法,就是学她那么大动静。她追忆20世纪70年代时曾经谈到,穿着光鲜西服的企业客户,常称赞她们办公室里的每个女职员长得都像模特,这令她觉得不可思议。她也谈到当时身为年轻女性,在由年长男性主导的广告业工作代表了什么意义;还有对于她写的广告词明明用的是“女人”两个字,却被人划掉改成“女孩”,她心中有何感想。

施佩希特说:“我那时已经23岁,是一个女人了。我很清楚他们对女性抱持着传统观念。我觉得自己不是在写一个女为悦己者容的广告,可是他们似乎要朝那条路上走。我心想:‘见鬼去吧。’我就径自坐下来,在5分钟内搞定。那是非常个性化的要求。我可以把整个广告背给你听,因为我写的时候实在太气愤了。”

她一动也不动地坐着,压低了声音说:“我用这个世界上最贵的染发剂,欧莱雅公司出品的Preference。我不在乎钱,而在乎自己的头发。这款产品的重点不在于色泽,我相信染出来的发色一定很漂亮。对我而言更重要的是,头发染过以后的质感——柔软、滑顺、蓬松,且贴在脖子上非常舒服。其实多花一点钱买欧莱雅也没关系,因为我值得拥有(讲到这里她举起手掌,轻拍胸前)。”

起初大家以为,这则广告的卖点在于,不着痕迹地使“Preference的价钱为何比Nice’n Easy贵”的理由合理化。可是大家很快便发现,最后这一句才打中要害。凭借“因为我值得拥有”这句话的威力,Preference开始抢走伊卡璐的市场占有率。20世纪80年代,Preference超越Nice’n Easy,成为美国染发剂的领导品牌;欧莱雅更把这句话拿来当作整个公司的广告词。现在有71%的美国女性能分辨出这是欧莱雅公司的代表广告语,那是十分惊人的比例,相较于品牌名称的代表性,广告词能够令人联想到公司本身,这几乎是史无前例。

4

从一开始,Preference染发剂的广告宣传即相当独特。波利考夫创作的伊卡璐电视广告,用的是男声的旁白。而欧莱雅的电视广告,都是模特自己的声音。波利考夫的广告词是“以他人为导向”:周围的人怎么说(“她染了还是没染?”)或是丈夫会怎么想(“他走得越近,你看起来越美丽。”)而施佩希特的广告词,则是女人在对自己说话。就连选择广告代言人,这两家公司也各有千秋。波利考夫要求用清新、邻家女孩型的模特。麦肯和欧莱雅则要求模特能够呈现“因为我值得拥有”这句话隐含的既坚强又脆弱的复杂气质。20世纪70年代晚期,Preference染发剂的代言人是梅雷迪斯·巴克斯特。那时她在电视剧集《家族的诞生》(Family Ties)里饰演刚离婚,正在就读法学院的一位母亲。麦肯买下的广告时段是,在《达拉斯》(Dallas)影集及其他以穿丝质衬衫女性为主角的节目时段播放。

所谓丝质衬衫女性(silk blouse women),意指强势独立的女子。继而到20世纪80年代,代言人换成斯碧尔·谢波德,当时她因在《双面娇娃》(Moonlighting)剧集中饰演个性冲动而独立的梅蒂而红极一时。到了20世纪90年代,代言人则是出演热门剧集《飞越情海》(Melrose Place)的性感而又难缠的女星希瑟·拉克里尔。欧莱雅的这几位代言人都是金发女郎,不过均个性鲜明。

加拿大人类学家格兰特·麦克拉肯(Grant McCracken),在1995年出版过一本很精彩的著作《头发大事》(Big Hair)。麦克拉肯在书中把金发美女分成六大类,并称之为“金发周期表”:爆炸型,代表人物是梅·韦斯特、玛丽莲·梦露;阳光型,代表人物为多丽丝·戴、戈尔迪·霍恩;坚强型,代表人物康蒂丝·贝尔根;危险型,代表人物莎朗·斯通;社会型,代表人物名媛盖斯特;冷艳型,代表人物玛莲娜·迪特里希和格蕾丝·凯利。欧莱雅的创新之处,是在朴实、温和、单纯的“阳光型”,与聪明、勇敢的“坚强型”之间,开拓出一个细分市场。用麦克拉肯的话来说,坚强型金发女子“不会对自己的感觉妥协,也不会伪装自己的声音”。

那种感觉很不容易掌握。多年来,曾有无数女星为欧莱雅试镜,却未被录用。马德里斯忆述:“有一次我们请碧姬·芭铎[5]为欧莱雅的另一项产品代言。以芭铎如此大牌的女星,试那句广告词好多次仍然不行。她内心就是无法完全相信那句话,因此她说出来就没有说服力。”这不难理解,芭铎是爆炸型,而不是坚强型的金发美女。伊卡璐也针对Preference的感性要求,推出自己的新品牌,并在20世纪80年代请琳达·埃文斯担任Ultress染发剂的代言人,这个品牌是以Preference染发剂的高端市场为目标,结果同样并不成功。埃文斯在《豪门恩怨》(Dynasty)里,饰演布莱碧姬·芭铎(Brigitte Bordot),克·卡林顿备受宠爱的妻子,她太过偏向阳光型。(桑诺特说:“她在该剧集里做过最困难的事,就是把花重新插一遍。”此话或许有点言过其实。)

就算找到合适的金发美女,还有广告词的问题要解决。波利考夫在20世纪70年代,为推广“伊卡璐小姐”写过一系列“我这么做是为了自己”的电视广告。然而这一句广告语,充其量只是半吊子地模仿了“因为我值得拥有”而已,更何况这个牌子在刚开始之际,宣传的是截然不同的意思。弗里克跟我说:“我母亲觉得‘我值得拥有’这种话太刺耳。她向来很在意周围人的看法,她绝对无法暂时掩饰自己,以自信的态度说出这句话。”

事实上波利考夫的感性特质,在吸收他人所长时曾经有所发挥,后却因为一些事件而被掩盖。比方她在20世纪60年代为“Lady Clairol”创作的“金发女子的人生真的比较多彩多姿?”系列广告,其中有一则的某一段,到1973年时再来看想必会令人感到痛苦。广告中,一位有着亮丽金发的年轻女孩在湖边,被一位皮肤黝黑的英俊男士抱着在半空中旋转。他的手臂搂着她的腰,而她的手臂则搂着他的颈部,她光着双脚,脸上散发着光彩。旁白是洪亮低沉的男声,说着:“不管怎样她都会得到这个男人,但你却永远无法说服她相信这一点。”这是波利考夫负面的一面:你可以假装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可是这样就永远无从知道,你是凭自己的本事还是因为伪装才获得成功。这导致你很可能看不清楚真正的自我。波利考夫懂得典型美国式生活的价值,也懂得“他”的价值——无论是湖边的英俊男子,或是终于肯带你去百慕大蜜月的惧婚男友。然而到20世纪60年代结束时,女性更想要知道的是,自己同样有价值。

5

波利考夫和施佩希特为什么重要?这个问题好像从她们的广告内容里很容易能找出答案。她俩都是出色的广告撰文高手,能够在一句话里掌握时代流行的女性感觉。当染发剂不知怎的与移民同化、女性主义及自我价值等议题扯上关系,她俩正代表着美国社会史上这一奇特的时刻。不过她俩的故事在某一方面代表更多的意义:消费者与所购买的产品之间的关系。广告界很长时间以后才体会到这种关系的心理学含义,也就是要赋予日常购物某种意义,以抬高其地位,否则别想吸引到现代的消费者。波利考夫和施佩希特所创造的广告,将这种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我们也能从这些广告中了解,“二战”后的美国广告业是如何通过集体的努力,界定及拓展广告风格的。广告界的革命是由几位社会科学家所主导的,其中一位主要人物是维也纳出身、风度优雅的心理学家赫塔·赫佐格(Herta Herzog)。赫佐格的能耐是,她知道像“她染了还是没染”及“因为我值得拥有”这种广告语成功背后的道理,这一点最终体现了赫佐格与波利考夫、施佩希特的地位同等重要。

赫佐格任职于一家小广告公司,名为廷克公司(Jack Tinker & Partners)。当年广告界的人讲起廷克公司时,他们的敬佩之情无异于棒球迷谈起1927年的纽约扬基队。这家公司诞生于传奇广告人马里昂·哈珀(Marion Harper)的构想。当年他认为自己经营的麦肯广告公司规模太庞大、太笨重,无法有效运营,因此他挑出公司一些顶尖的人才,先让他们在瓦尔道夫大楼(Waldorf Towers)的临时办公地点办公,之后又让他们搬到更为固定的地点:西五十四街上的多赛特酒店(Dorset Hotel),那里可以俯瞰纽约现代美术馆。廷克公司租下酒店顶楼,附带大阳台、意大利威尼斯瓷砖地板、挑高的起居室、金碧辉煌的古典法式酒吧、大理石壁炉、壮观的天际线景观,还有墙上定期更换的现代艺术品(全是为激发创意而悬挂的),所有的装潢:墙壁、地毯、天花板和家具……全都是亮丽耀眼的白色。这里原本是要专做创意部门,可是因为业绩太过亮眼,不久便门庭若市。

当别克汽车(Buick)要为其新款豪华双门轿车起名字时,廷克公司构想出Riviera(原指法国南部蔚蓝海岸度假胜地);宝路华(Bulova)要为其新款石英表命名时,廷克建议了“Accutron”(臻创);廷克公司也与可口可乐、埃克森美孚石油、西屋(Westinghouse)及无数厂商合作过,不过根据廷克公司严守的保密标准,他们无法透露合作伙伴是哪些公司。一开始廷克靠4位合伙人和一部电话起家,而到20世纪60年代结束时,廷克已经占据了多赛特酒店的8个楼层。

廷克公司与众不同之处在于,该公司特别倚赖一种被称为动机研究(Motivational Research)的调查方法,那是在20世纪40年代,由一群来自维也纳大学的欧洲学者所引进的研究方式。在那之前,广告研究方式以数人头为主,就是记录什么样的人买了什么样的东西。但是研究消费者购买动机的目的是要知道其背后原因:人们为什么要买这些东西?他们购物时是出于什么动机?研究人员根据弗洛伊德的动力心理学(Dynamic Psychology)设计问卷,上面有几百道问题。他们采用的方式包括催眠、罗氏逆境图画测验(Rosenzweig Picture-Frustration Study)、角色扮演,以及罗夏墨迹测验(Rorschach blot,以墨水点绘的图形解释受试者的性格),另外还发明了现在被称为“焦点小组”的方法。

这批知识分子中,有一位是20世纪社会学大师保罗·拉扎斯菲尔德(Paul Lazarsfeld),他设计过一种小装置,名为拉扎斯菲尔德–斯丹顿节目分析机(Lazarsfeld-Stanton Program Analyzer),机上设有按钮,可以精确地记录研究对象的情绪反应;另一位是汉斯·蔡泽尔(Hans Zeisel),他在维也纳时曾是著名精神病学家阿尔弗雷德·阿德勒(Alfred Adler)的病人,后来任职于麦肯广告公司;还有一位是厄内斯特·迪希特(Ernest Dichter),他曾在维也纳的心理研究院(Psychological Institute)受教于拉扎斯菲尔德门下,当时还替数百家大企业担任过顾问。再来就是廷克公司的赫佐格,她算得上是动机研究专家中的佼佼者,曾经培训过数十个访问员,派他们至美国各地去分析美国消费者的心理。

早年与赫佐格一起合作的前广告部经理莱娜·巴尔托斯在回忆往事时说:“有次我们谈到了波多黎各的朗姆酒,结果赫佐格就打算进行关于人为什么喝酒的研究,想要挖掘表面以下的东西。我们会请调查对象去喝一杯,由他们点自己平常喝的酒,然后我们先做一次心理测验。等大家酒酣耳热,谈话要结束时,再做一次测验。这么做的用意是要看看,人的个性在受酒精影响下会有何变化。”赫佐格曾经根据自己的心理学研究,发现“绿洲”(Oasis)会让人联想到清凉的、汩汩流出的泉水——这对老烟枪最具吸引力——从而协助厂商选择了它作为香烟的名称。

当年曾与她密切合作过的赫伯特·克鲁格曼说:“赫佐格很优雅,她个性温和,善于表达,有过人的独到见解。我们有一个客户是胃药‘我可舒’(Alka-Seltzer),有一次他们在讨论下一则电视广告要采取什么新手法。她说:‘你们的广告只呈现了一只手,把一片胃药丢进一杯水里。为什么不丢两片?那样子它的销量会倍增。’于是我们照她的建议拍了。赫佐格是点子王,大家都崇拜她。”

赫佐格自从廷克公司退休后又返回欧洲,她先搬到德国,后回到故乡奥地利。她为学术期刊《社会》(Society)写过一篇关于电视剧集《达拉斯》的分析文章。她也在大学里教授传播理论的课程。她曾经为耶路撒冷的“维达·沙宣国际反犹太研究中心”(Vidal Sassoon Center for the Study of Anti-Semitism),做过关于纳粹屠杀犹太人的研究。目前赫佐格住在阿尔卑斯山里的路塔什村,她的房子是一栋像图画书里画着的人字形尖顶白色小屋。她个子不高,身材苗条,性格沉着冷静,昔日的黑发现在渐渐灰白。她说一口漂亮完美但地方口音很重的英语,遣词用句言简意赅。假使让赫佐格与波利考夫、施佩希特待在同一个房间里,其他两位会一面挥舞着充满珠光宝气的修长手指,一面讲个不停,赫佐格则会默默地躲在角落里聆听。

赫佐格说:“哈珀请我去做质性研究[6],就是质性访谈,那是维也纳的‘经济心理学研究中心’所发展出来的专业方向。这种访谈不用问答的方式,而是用相关的话题开场,然后让交谈自然进行。采访者不表达意见,只用一些简单的问题——像是‘还有其他的想法吗’——来协助访谈对象。采访者不是要影响对方,而是助其一臂之力。这非常类似于精神分析法。”赫佐格直挺挺地坐在起居室的椅子上,身穿黑色便裤和厚厚的褐色套头毛衣,以抵挡阿尔卑斯山的寒气。

在她身后是一排排摆满了书籍的书架,那些藏书反映着战后的文学和知识发展轨迹:有美国作家诺曼·梅勒的德文著作及学者莱斯曼的英文著作。在她座椅垂直方向的长沙发上,摆着一本已打开、面朝下的杂志,是最新一期的精神分析刊物《心理》(Psyche)。“后来,我把各种心理学的东西加进调查过程里,比如文字联想测质性研究(qualitative research),验或是画图说故事测验。假设你是我的访谈对象,访谈主题是肥皂。我已经跟你谈过肥皂的种种事情。你觉得肥皂是什么?为什么要买肥皂?你喜欢和讨厌肥皂之处在哪里?最后访谈结束时,我说:‘请画一幅图,画任何你想要的东西,接着看着你的画,给我讲个故事。’”

赫佐格请访谈对象在结束前画图,目的是想要从他们身上挖出一些故事,从中了解他们未说出口的内在欲望。照赫佐格的说法,她这时候是在做精神分析。不过她不是像精神分析师那样,通过你用的染发产品来分析你这个人;而是问有关你的事,以便了解染发产品。她认为精神分析式访谈,用在这两方面都行得通。也就是可以用心理治疗的技巧,去发掘销售的秘诀。像是“她染了还是没染”及“因为我值得拥有”,也是基于同样的道理;这两句话不但传达了有力的救赎信息,而且也将这种信息与一瓶5美元染发剂连接起来,这才是其成功的真正关键。

“我记得很清楚,我们在廷克做过一件事。”赫佐格又回过头来谈她和廷克公司用过的一个妙招,她说:“我发现有人吃‘我可舒’治胃痛,也有人用它来治头痛。我们知道,胃痛是很多人会说‘都怪我自己不好’的那种病痛。而‘我可舒’当时的广告,也多半以治疗吃得过饱为主,吃太饱是自食其果。但是头痛就不一样了,那是外力造成的不舒服。”在赫佐格眼里,这是典型的心理学发现,亦即服用‘我可舒’的人,可以分成两个截然不同的类别;一类是“犯罪者”,一类是“受害者”。这也告诉制药公司,为了争取其中一类顾客,它反而要牺牲掉另一类顾客。更重要的是,这让广告商明白,只要选对字句,便可以解决其中一个难题,或者更理想的是,解决两个白色小药片的心理难题。赫佐格露出微笑说:“所以我提议,如果能够找到结合这两种元素的广告语就太好了。后来文案人员想出来‘如此这般’。”她重复“如此这般”几个字,因为用得很漂亮。“那些如此这般的话并未顾此失彼,不是只强调胃部或头部,而是两者兼顾。”

6

这种“家常产品有如精神家具”的概念,如果你仔细想想,就会发现这是相当激进的看法。我们在讲述人类历史的演进时,总不免偏重思想层面多于物质层面,偏重艺术作品多于商业产品。在20世纪60年代的社会英雄人物名单上,有诗人、音乐家、人权斗士和体育明星。至于赫佐格所代表的意义在于,指出如此高高在上的名单仍是不够完整的。以维达·沙宣为例,他在同一年代,带给世人“造型剪”(Shape)、锐角(Acute Angle)、“独眼恩加罗”(One-Eyed Ungaro)等发型。人类学家麦克拉肯写道,在旧式“美容术的天地里,顾客的地位只相当于雕像的基座,是表现剪发艺术的媒介”。可是沙宣把个性化变成剪发艺术的标记,把女性的头发从当时流行的发型——也就是麦克拉肯所说的“洛可可式的繁复的,以烫发为底,靠发卷定型,用发胶固定的可笑造型”——中解放出来。那些导致沙宣发型革命不受重视的理由——他只不过是替人剪发,前后只花半个钟头,也仅止于影响个人的外貌,剪后一个月又要重新来过——从赫佐格的观点来看正是这场革命如此重要的理由,他认为,如果革命不易参与、要求不明、无法复制,那又怎么算得上是革命?

所以,“因为我值得拥有”及“她染了还是没染”这两句话威力之所以如此之大,正是因为它们是广告语,伴随着广告而来的是实体的产品,而产品能够提供诗词歌赋、政治运动和激进思想所没有的东西,产品给我们一种直接而且负担得起的转型工具。桑诺特对我说:“在‘因为我值得拥有’这一广告推出的头几年,我们发现,新增客户——那些初次染发的女性顾客——市场份额大大超越了我们的预期。其中像离婚女性这种刚经历人生变化的客户群体,会特别中意我们的产品。离婚女性爱用欧莱雅染发剂的人比爱用伊卡璐的人多出很多。她们的孩子已经长大,自身又发生了不顺遂的事情,所以要重新改造自己。”她们的感觉变了,施佩希特则正好为她们提供改头换面的途径。再者,我们是否真的知道,人们是先有不同的感觉,还是先有不同的发色?甚至这两件事能否分开来看,这其实都是个问题。她们在生活起变化的当下,也改了头发颜色。那不是非A即B,而是同时发生的。

7

在20世纪70年代中叶,伊卡璐Nice’n Easy的代言人是朱莉娅·路易斯–德利法斯,她较为人知的角色是在剧集《宋飞正传》(Seinfeld)里饰演伊莲。她符合伊卡璐的邻家女孩传统,是现代版的多丽丝·戴。但是她所拍摄的电视广告,与波利考夫最早的“伊卡璐小组”系列广告,却相去十万八千里。其中拍得最好的一部是,德利法斯在公交车上对站在她前面的深色头发女子说:“如果你把头发染成金色,你会更好看。”然后她当场用Nice’n Easy的104号染发剂染发,引得车上其他的乘客惊呼、喝彩。那个广告彻底颠覆了波利考夫的思想:好玩,不严肃;公开,不隐晦。

欧莱雅也有所改变。20世纪70年代梅雷迪斯·巴克斯特说“因为我值得拥有”的时候,带着与此相符的诚恳态度;可是到20世纪80年代,谢波德成为品牌代言人后,感觉几乎变得很轻佻,反映出对物质主义时代的认可;而由拉克里尔代言的广告,则予人性感、放纵的感觉。她在当前的一则广告中说:“新的欧莱雅Preference。继续吧,你值得拥有。”当初赋予这句广告语极大威力的“因为”两字消失无踪,极具说服力的“我”则被“你”所取代。这意味着伊卡璐和欧莱雅的宣传重点已趋于一致。据市场营销公司Spectra指出,符合以下条件的Preference和Nice’n Easy使用者,人数几乎不相上下:年收入在505000美元到757500美元之间,会听宗教电台广播,住在出租公寓,会收看气象频道,上一年买书超过6本,是职业橄榄球迷,也是工会会员。

不过这两个牌子仍有着基本的差异,这对波利考夫和施佩希特的历史传承是一种肯定。我们说有差异,并非指有一种伊卡璐女性,另有一种欧莱雅女性;这种基本差别是比较细微的。正如赫佐格所知道的,我们每个人在构建自我意识时,会向周围世界东借一点,西借一点,借用外部的想法、说法、仪式及产品,以微小但有意义的方式,来塑造我们的自我意识。这当中,信仰的宗教有影响,听的音乐有影响,穿的衣服有影响,吃的食物有影响,而所用的染发剂品牌也有影响。

欧莱雅的营销副总经理卡罗尔·汉密尔顿说,她能够一走进焦点小组聚集的房间,就马上辨识出谁是伊卡璐或欧莱雅的用户。汉密尔顿对我说:“欧莱雅的用户总是展现出较多的自信,通常外形也比较亮丽,不只是因为头发颜色,而是她们总会多花一点时间打扮,且穿的服饰也比较时髦。我绝对分得出来。”伊卡璐的营销副总珍妮·马特森说,她也办得到。她说:“对,不会弄错。用伊卡璐的女性较能代表美式美女形象,甚至更自然一点。不过那是为自己打扮的成分居多,而不是为了外在世界;用欧莱雅产品的女性透出一点疏离感。而伊卡璐女性身上散发着一种温馨感,与人之间的互动比较多。当有人说:‘我是用105号染发剂。’就会有人附和:‘我也是!’你会看到这种热烈的交流。”

虽然时光变迁,波利考夫极具巧思的复杂安排已不复见,施佩希特表达的愤怒也已转为魅力,我们如今只听得到几小节原始的音乐。即便如此,也足以确保“因为我值得拥有”绝对不会与“她染了还是没染”混淆。施佩希特说:“这句话的意思是,我知道你们觉得我不值得,因为当时房间里那群男人就是那么想的;他们认为女人只是男人的附属品。我居于劣势,可是我不服气。我心想,不必让你们来告诉我该怎么做。多少世代以来,一直是你们在决定我是什么样的人,因此我决定要反抗到底。”她说到“反抗”时,伸出了右手的中指。波利考夫绝对不可能向任何人伸出中指,因为她忙于兴奋地探索,她所认识的美国还有多少自我改造的可能性。在美国,单身女子可以染发,而她最后的结局是戴着结婚戒指,躺在沙滩上。1973年,波利考夫在她的退休欢送会上,提醒在场的伊卡璐和博达大桥高级主管说:“在最早的染发剂广告播出后,信件曾如雪片般飞来,你们还记得那个染了金发,结果终于一偿夙愿,到百慕大去度蜜月的女子吗?”

大家都记得。

她说:“噢,那封信是我写的。”我们只能想象,无论她再怎样辩解,想必都让人无法生气。

[1]孟菲斯,田纳西州的城市,当时美宝莲公司总部就设立在该市。——编者 注

[2]多丽丝·戴(Doris Day),美国歌手兼电影演员,有“雀斑皇后”之称,以邻家女孩的灿烂笑容征服了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影迷。——编者注

[3]理查德·埃夫登,欧文·佩恩,两人均为著名的摄影大师。——编者注

[4]和平队(Peace Corps),是1961年3月成立的一家志愿服务组织,成立和平队是美国政府应对苏联挑战的重要举措之一。——编者注

[5]碧姬·芭铎(Brigitte Bordot),法国电影女明星,出演首部电影《穿比基尼的姑娘》即一举成为性感女神。——编者注

[6]质性研究(qualitative research),是一种在社会科学及教育学领域常用的 研究方法,其中包括但不限于民族志研究、访谈研究等。质性研究目的是更深入了解人类行为及其理由。——编者注

《大开眼界:用另一双眼睛看透这疯狂世界、奇妙生活和美丽人生》